纸魂

2019-08-27 02:23刘思桦
中学生天地(B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破洞浆水纸面

刘思桦

香港寄来三件大邮包,是两个月前订的:100张“蝉衣笺”、100张“罗纹宣”、50张“玉版宣”和20张“豆腐宣”。我一一点过,又在包装的牛皮纸上写下日期和名称,打开柜门却发现,三面架子早已被塞得毫无隙处,甚至连地上也堆了数十卷“月宫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门铃响,快递员笑说忘了一包从台湾寄来的东西,才想起是月前在和平东路买的200张棉纸。

总忘记自己茂纸如山,甚至连床底下也塞满了各种纸,还老是四处搜罗。难怪朋友都叫我“纸痴”!

嗜纸而能成“痴”,大约总非一日之功,于旁人是看纸不过为纸,我看纸,则其间自有许多乾坤。譬如手工制的长纤维纸与机制的短纤维纸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丝丝纠葛盘旋,如同满天云龙,而且上下左右的韧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长纤维纸。至于看不出明显的纤维,上下左右的韧工又不同的,必是机器制造的短纤维纸。

这是因为前者用手将泡软的树皮,一条条撕开,捶打,蒸煮,加胶,再以竹竿搅拌,举漉而成。当纸浆被捞起时,因为经过手工摇动,所以纤维的分布均匀。至于后者,在机器搅拌时容易打碎纤维,更因为制造时纸浆的流向相同而缺乏变化。这许多知识,其实也是一日日累积的。记得有一个行家,曾叫我撕报纸,因为横着撕与竖着撕感觉的不同,我才真正了解了何谓“纸浆流向”。

他自然是纸中行家,不但会装裱、精鉴,还能接纸、造纸。他说中国纸最好接,因是长纤维,质软,只要在两张纸的接头处把纤维拉长,就能天衣无缝地接合。他接纸全不用刀,先将纸边打湿,用他那长指甲细细刮薄,淋上浆水,再把要接的纸,对准帘纹放上,将重叠处照样刮弄一遍,卷起风干后,果然毫无破绽。

至于造纸,有一回看见客人拿了张破旧的古画,要求他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纸料补上,却又不准从画边上切纸填补。“哪里能找到一样颜色和质地的老纸呢?他要怎么补呢?”我心想。却见他用圆口刀,从画面四处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团纸毛,调上浆水,压平之后竟造出来一小片,正好补上破洞。

从他那儿,看到的新奇事儿,真是太多了。而我对纸,尤其对中国纸的痴,大概也就从那时种了根,我尤其记得他说:“没有这么精良柔韧的纸,画如何能经得起再三的装裱?没有长纤维,画又如何能制成卷轴,历经几百年无数的舒卷而不败?没有这么细的纸质,中国水墨的韵趣又如何发挥?纸是中国人发明的,纸的精神与灵魂,也只有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提升!”

可不是吗?纸被我们从柜里请出来,展在案上,轻拂纸面,如同相对促膝的老朋友。它不是被我们役使,我们也不全听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体谅的气氛下,共同创作一张不朽的作品。作品之不朽,靠纸之不朽;而艺术家之不朽,更有赖于作品之不朽。

是何其有幸的紙,能被携入修禊的兰亭,成为王羲之笔下不朽的兰亭集序,后落入辩才和尚的手里,再被萧翼偷出来,经过各家的临摹,却又随唐太宗长眠?

又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黄公望画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进入收藏家云起楼主之手,临死殉葬投入火里,再千钧一发地被抢救出去,留得残卷,成为故宫的无价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树,能经过寒溪浸润、荡涌熔干,成为那滑如春水、细如蚕茧的澄心堂纸?

又是哪一位有慧心的人,在简牍、缣帛风行的时候,会想到以树皮、麻草这些平凡微贱的材料,捶煮成人世间第一张纸呢?

那初生的纸,会是多么的粗拙而丑陋,它必定有着不整齐的边缘,高低起伏的表面,黄褐且带着灰砂的色彩。

它或许只是在偶然间被创造,却为人类文化开辟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载着世世代代的知识,驰向未来。

问题是,当我们在阅读、书写的时候,面对着莹洁如玉、吹弹有声的纸张时,又有几人想到,它们曾是草茎树皮?因为太精细的机器制造过程,即使对着光线,也再难窥透它们的灵魂。

我钟爱传统的中国纸,喜欢轻拂它们的表面,感觉那粗细适中的质理,且用我的笔墨心灵与它们的灵魂共鸣。尤其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窗外的风从林野间吹过,飒飒的音响正如同笔尖滑过纸面。

柔软的毛笔尖是风,

千丝万缕交织成的纸是林野,

那音响与纸魂交融为一,是那样真实、自然而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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