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诗,岛屿上的诗歌对话

2019-08-30 08:16
江南诗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海海洋诗人

时 间:6月26日-28日

地 点:温州洞头区

参与者:王家新、沃尔夫冈·顾彬(德国)、秀实(香港)、朵渔、冯晏、池凌云、聂权、陆辉艳、崔勇、郑亚洪、王子瓜、马号街、尤佑、陈小虾、余退、啊呜、安然、谢健健等

主持人:张桃州

张桃洲:非常荣幸来主持“海与诗,岛屿上的诗歌”这个主题的研讨和对话。一说起大海,我们内心中涌起很多思绪,很多诗意。海是我们人类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敌人。她是我们憧憬的来源,也是我们的宿命,想到它的时候爱恨交织,各种思绪,各种情绪都会汇聚到这里。我们今天这个诗歌对话,在洞头谈是非常合适的。来到洞头,我想起夏尔的一首诗,叫作《群岛上的谈话》。诗歌其实就是群岛。像洞头这样一个地方,它把各种散落的岛屿连接在一起,而海洋恰恰相反。另外我注意到今天是第九个海洋日,刚好也和海洋这个话题有关。我觉得多种元素让我们汇聚到这里,让我们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孤岛因为诗歌联系到一起,相信今天我们这个研讨会会取得非常丰硕的成果。

王家新:我最初来自山区,对于大海这种远方中的存在,我只能通过阅读来想象。对于我,对我们中国很多诗人有影响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这首诗受到拜伦的影响。拜伦认为帝王们只能统治陆地,而海洋属于自由。所以普希金将大海看成是一种“自由的元素”,他一语道出了大海的本质。查良铮,也就是穆旦翻译得特别好,“再见吧,你这自由的元素”。所以作为“自由的元素”,大海对我们的诗歌对我们人类的精神和灵魂而言,的确非常重要。大海与自由,这是普希金奠定的一个主题。后来我读到茨维塔耶娃的话,她说“我们到大海,其实就是回到普希金的怀抱”,回到自由的怀抱,回到普希金的怀抱,这些对我们都非常有影响。

今天桃州也谈到《群岛上的谈话》,这是勒内·夏尔一本诗集的名字,它还没被翻译过来。这个题目本身对我们就是一种召唤。我正好在九十年代读到勒内·夏尔,我觉得他的诗学和我们自己的诗学探讨、内在诉求都有关联。九十年代,我们进入一个个人写作的年代,个人写作就像岛屿一样。但是,就像顾彬教授刚才提到的冯至的一首诗《威尼斯》,威尼斯的岛也是相互依存的。个人写作也需要在群岛间进行对话,通过这种对话、通过“他者”我们才能认识自己,甚至成为我们自己。

那么刚才也有人谈到一点,我觉得比较重要。过去我们写海洋是从观看意义上来写,到了现在需要一种更切身的交融,也就是从象征成为一种经验的写作了。经验,就是出自我们的切身体会,身体的感受,以具体的个人感受进入大海。目前中国也有很多这样的诗出现,我自己也写过,比如说七八年前,花城出版社组织的笔会,带我们坐船坐到珠海外面,那地方大概有七八十个岛,比这里少一点。这对我是一个难忘的经历,我写了七八首诗,力求写得更具体一些,比如其中一首《外伶仃岛纪行》,伶仃岛我们知道很有名,文天祥有一首诗《过零丁洋》,我这个诗跟他有关系。当时我们十多个作家,男作家们都是一些省市的作协主席、副主席,大男子主义,爱国,等等,女作家们都是自由写作分子,她们就批评男作家们可笑,愚昧。一群人每天争得很厉害。我听得比较好玩,所以我在诗里写“因而船上的争论会一直延续到/码头边的饭桌上,/我们都在歧义中/划桨”,这都是经验的具体性,但是和我们的时代发生了关联。去年我在大连还写了首《观海》,虽然是观海,但和从前不一样了,也更多了些经验的具体性和时间的历程/多少年前我们看到海,想都不想就跳下去了。现在我们看海,和过去不一样了,这也伴随我们个人经验的成长,“海和我们一起成长”。

所以我觉得我们都有这样一个历程,海,从象征意义上的海到我们个人经验的海,出现了新的更多的角度。那么这次来到洞头,我刚刚听到陈小虾说“祭海”,我非常受触动。我曾经也试图写岛民,渔民的生活。这种进入不像过去现实主义反映论里写渔村那种文学,那不是我们认同的一种诗。我想写出这种渔民的生活,那同样是我们生活的一种写照。多年前我在山东,住在渔村旁边,我每天都去看。那里都是泥巴、海草盖的老房子,现在可能不在了。我写了一些和这个渔村有关的诗片段,如“我看到一个渔民,迎风向我走来,脚步有些摇晃,也许他喝高了,也许他仍走在那永远也走不出的船板上”。那也是我试图想进入的一种存在,不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而是力求成为一种存在之诗。

顾 彬:在这个海边小城,我想到了海明威最有名的小说《老人与海》,还有《荷马史诗》中也有很多地方写到大海。概念是一个很麻烦的东西,中文我们说史诗,但是在欧洲,我们不把荷马的作品叫作史诗,我们叫“epics”。但是如果我们扩大诗的概念的话,我们也可以把荷马的作品叫作诗。刚才我听两三个人说,中国是以土地为主的国度,这个观点,我觉得可以修正。我在北外有机会给学生们介绍中国航海的历史,从九十年代开始,德国汉学开始研究中国航海的历史,另外呢,我从今年九月份开始要到汕头大学上课了。我已经在那里零星的住过五年。那么潮州人他们和土地没什么多大的關系,他们喜欢航海。在不少国外的地区,我们会发现在那里有唐人街,大部分人都是从潮州来的。冯至他写过一首很有名的十四行诗,写威尼斯,他专门谈了岛的问题。威尼斯你们都知道,靠海有很多岛。冯至他受到了德国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雅斯贝尔斯的影响,他跟这个哲学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德国海德堡大学学哲学,学习存在主义,那么他学习到了我们德国的哲学。冯至写威尼斯,写交流和对话。我们每个人的存在不是一个孤岛,所有的窗户都会开着,等等。

另外我想起来在九十年代,我跟我的小孩到香港,他们喜欢海洋公园,很美。但是是人工的,是假的,这说明现当代的人离开山水自然,现在他们创造了人工的,不需要冒险的海。

朵 渔:我看今天的主题是海洋和诗,其实这个主题刚才顾彬教授在他的发言里讲得非常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关于海洋和诗的关系。那么我们,至少是我,写诗只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大地,一个是天空。如果没有海洋,那么我们就会缺乏一个维度。我们的传统的诗歌里面对海洋的涉及不是那么多,很多写田园,山川,人情等等,但涉及海洋的确实很少。我觉得海洋不仅仅是一个维度的问题,它还展现了你的勇气,你的开拓,探险的精神等等。

我是从内地平原长大的,但我觉得我的视野其实已经比较开阔了。我记得有一次,于坚,他是云南的,他到我那去。他站在我家阳台,非常激动,说看见落日了,激动的不得了,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因为他是山区长大的,他看出去的视野和平原的视野是不太一样的。那我想我如果是在一个岛上长大,或者是在海边长大,我的视野可能也不太一样。那么如果没有这个视野,你的写作可能还是有局限的。多看看大海,多熏陶一些,开拓一下视野很有必要,我觉得看不到大海的眼睛是一个近视的眼睛。

我今天在朋友圈发了一句福楼拜的一句话,“上帝送给人间的最为宝贵的三件礼物:大海,《哈姆雷特》,莫扎特的《唐璜》”,说得非常好。

聂 权:这几年海洋诗作为一个概念不断地被倡导,不断地被强调。我觉得这种倡导和强调应该是一种努力,在这种努力下现在海洋诗得到了更多的,更好的一些呈现,整体的面貌越来越好了。

就像去年我在苍南跟手格做一个活动,大家交了一些关于苍南的诗歌,关于海洋的诗歌。那些诗歌是很漂亮的,尤其是当地的一些朋友,包括王孝稽,另外的一些诗人,他们的诗歌都写得特别漂亮。从前我负责一个栏目,就是《诗刊》的“E首诗”。在海南,前几年他们的诗歌并没有特别好的,但是“海洋诗歌”这个概念这几年被不断完善之后,最近这个栏目里就有比较多的好诗出来了,而且是令人注定到当地地域色彩的海洋诗歌。我觉得海洋诗歌其实有生活在海洋之外的诗人有意无意的介入,像是诗人去海洋采风,比如我来温州几次,也有意无意的写下了几首关于海洋的诗歌。其中有一首《苍南夜月》,我自己还是很满意的。也就是说,大海能给人的写作,他的思考的地平线,他的观念的丰富性带来很有有益的东西。

海洋诗歌应不应该得到提倡?我觉得这个问题是肯定的。一方面,生活在海洋这个场域的诗人,海洋诗歌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这个地域必须要呈现在你诗歌中,自己的写作才能够完整独特。另一方面,地域性其实是诗人写作的一种武器,是他的一个材料,一个基础。如果把海洋特意的从自己的诗歌中摒弃出去,向中原文明,或者说向云南那边靠拢,那就是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东西摒弃出去了。所以说,我觉得生活在海洋这个场域里的人,写海洋诗歌是有必要的。

但现在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海洋诗歌在整体质量上来说还是偏弱的,跟云南那边的诗歌,从整体性来比较的话,它还是比较弱的。这种主题写作是有难度的一件事情,在這个过程中,海洋诗歌必须要解决自身的一些问题,我认为有以下几点。

一是怎么把海洋体验融入到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中,达到一个天地人,个体生命之间的自然的融合。二是怎么找到海洋的“根”,它有很多方面,比如传统文化,习俗,地域,历史,民族心理,语言,现实生活,人性,神性,传说等等。我们能否在这些方面找到海洋的“根”?三是能否把握到大海的神性?刚才有两位老师说到大海是非常神秘的,它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包括它的凶险,在这些方面,它可能具有我们不了解的,在诗歌中的神性。比如《海王》中,一个虚幻的世界,充满了神的存在。还有一点是在写作海洋诗歌的时候,怎么样找到自己的精神来处和去处?

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认为对海洋诗歌本身的强调不能太过分,应该让它随生命的变化而不断转变,不用刻意去强调。一个诗人如果把自己局限在海洋诗歌写作者这样一个角色里,那么他的格局就会比较小。

秀 实:与内陆相对,海洋则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空间。空间的客观构成直接影响文化。基督教《创世纪》记载,“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神称旱地为地,称水的聚处为海。”这里,以“旱地”形容陆地,以“水的聚处”形容海洋。概括了两大不同空间的特征。书写海洋,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路数。最为普遍的是,题材直接与海洋有关。写潮汐,港口,灯塔,海岸线,岛屿等等。这都是容易让诗人触感的亊物。潮汐寓生命的起伏,港口想到别离相送,灯塔昭示生命路途的光亮,海岸线即为陆尽水回之境,而岛屿都是充满思念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这都是常见的。台湾诗人郑愁予早年在基隆港工作,写下了许多与海洋有关的爱情诗篇,并脍炙人口。愁予早期这些诗作,成就了所谓的“愁予风”。被当时的杨牧称为台湾诗坛的“传奇”。这些海洋诗篇,都是撷取所见境况而抒发当下之情。海洋之物成为一种所借之客体以寄寓诗人的感情。这是“托物与借景”的手法。台湾早期有一位“海洋诗人”覃子豪。他的《海洋诗抄》是来台后第一本诗集,时为一九五三年。覃子豪本为四川人,生于内陆,一九四七年渡海来台,从内陆盆地到四面环海,地理环境的转変让他的诗歌风格不同于往昔。这个创作转变的情况,见于他诗集的题记中,“第一次和海接触,我立刻心悦诚服作了海洋底歌者”,“它摹仿着人类的感情,面对人类的心情却又是创造的启示。它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常常在回忆中去捕捉海千変万化中的一瞬,如同去捕捉人底感情微妙的那一顷刻。”《海洋诗抄》收录诗作47首。当中《乌贼》以海洋生物比喻诗人。诗人通过对海洋的亊物与现象来进行思考,从而发见未曾有的。评论覃子豪诗的,咸以为他“企图在物象的背后搜寻一种似有似无,经验世界中从未出现过的,感官所不及的一些另外的存在。”更具深度的海洋诗,是作品里具有诗人对海洋所认知并与生命发酵而产生的独特因素在。一般词语上约定俗成,大陆是相对于海洋,而诗人的认知非是,相对于浩瀚无边的蓝色世界,是五光十色的城市。当我们面向浩瀚无际的海洋,总有一个城市矗立在我们背后。工业革命以降的城市文学,主导了文学发展的态势。其最为显着的是,强化了文学上的“理性化的审美意识”。蒋述卓等在《城市的想象与呈现》书中页26中说,“理性化的审美意识主要表现为,对平民身份的愉悦认同,对都市社区关系的主动认可,对自身独立的人格理想的顽强追求,对都市与自我情感的苦苦寻觅。”而诗人面对浩瀚烟波,其基调却是偏向于感性的审美意识。换句话说,海洋诗歌经常出现对自身存在的迷茫,对伦理道德的忽略与淡化,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无可奈何与恐惧。而不单止于书写海洋之物,咏叹漂泊之情,或通过某些现象而寻觅发现,而是逃离城市的迷宫,藉由某些不同于玻璃幕墙﹑马路纵横的处境,回归自身的存在,强韧或脆弱。诗歌语言上,城市与海洋之分别在于前者相对具有逻辑思维,而后者即是一种随兴的处置。我称这些语言为“浮沉的文字”。

冯 晏:我对海有特别深的创作体验,大海能让我一直好奇地往前走。像今天这个岛与诗的题目,我觉得岛本身是一个小岛,但是事实上呢,无限大。我这次来的路上,我就在看滩涂。我对滩涂特别感兴趣,因为我看了很多海,就是没看过滩涂。滩涂像是沼泽地,首先想到红树林这样一种生态环境,因为海里面,你能看到的任何东西你都会觉得它有无数的微生物,繁殖了很多东西,有一些神秘。

前一段时间我去了南美,南美的那个波多黎各,离南美已经很近了。我和一个美国的女作家,就我们两个人在那呆了将近一个月。所经过的路都是海洋,海洋里面有岛。所以你没去过的话你就不知道一个岛国上的居民的意识与思维,你会认为他们安静。在这样一个焦虑的时代,你会认为岛屿是这样一个最理想的空间,你可以避开,但它又不会狭小到什么都没有。岛本身无限深,在岛上你会产生对宇宙的、对自然的思考。如果你有一定的思想,你会想到和海洋最深处有关的东西。这种逃避并不会让一个诗人觉得枯竭,它会把诗人对社会的一些质疑与无奈在这里用一种更加宇宙化的思维,关心自然的思维转化。我觉得这种转化绝对不是逃脱了时代,而是对时代有一种更深刻化的理解。

所以这次我去波多黎各,它确实就是一个小岛国,周围都是荆棘丛,它是美国殖民化的一种产物。但能让你感到安全。我和那个女作家乘着一架私人游艇出海,那时候古巴在刮暴风,车在天上满天飞。海上的风浪很巨大,开船的人说他们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询问我们要不要出海,我们说来都来了那就去吧。那时候满天都是乌云,你对海的体验就是既危险又刺激。就像你写诗,如果不写诗可能更安全一些,晚上大暴雨的时候,那个船就倾斜得很厉害。我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头发和衣服都被风吹得鼓起来,我就在船舱里握着一个把手。但是岛上的那些人他们都冲到外面,他们都在房屋外面,感受风雨和大自然对他们的洗礼。他们就认为自己是一个英雄,能够挑战大自然。我觉得这个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想过的,我在船舱里比较害怕,所以对我很震撼。

还有一点,周围海的区域都不一样,有的很凶险,有的很平静。有一些海洋生物你需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快艇,在深夜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方,然后你往海里看,有蓝色的微生物发光。那个快艇开得特别快,我就很担心自己因为环境很黑,掉下去了也没人发现。但是到达了这样一个地方之后,就在太平洋嘛,你抬头看满天的星光,海里是发光的蓝色生物,因为在赤道,特别好。我觉得岛国的人对大海的接触比我们要深入,我们可能只接触到表面,感受一下大海而已。我觉得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是能有更深的感受的。

我去过百慕大,很多船都在那里消失。我觉得这个消失息不在于它是真是假,而在于我们深入去想能不能写诗的时候,我们的细胞是可以繁殖的。我查过一个说法,一个诗人,如果他的细胞被激发了,达到了一定的繁殖度,那么人是会死的。但是只有这样的体验深度的地方,你才能有这样细胞被激发的体验。包括我这次来洞头,就对一切都很新鲜,包括岛上的石头,我都没见过,我就觉得我收获非常大。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我个人是认为我对大海有了新的认识之后,那么它对我的写作就有了一个新的思考点,可以无限的深入下去。

包括我去百慕大,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危险,但是我的同伴,那个美国女作家,还有另外一些人。男的都梳着小辫,都是一些对艺术有热爱的人,在这样的地方寻求想象力。事实上我们在船上十四天什么都没有做,就是在海面上冥想,但是冥想的内容极其丰富。美国的海军在那占了一块基地,因为传说这儿是亚特兰蒂斯文明埋葬的地方。所以我们在那样一个地方,冥想的内容其实是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的。我给百慕大写了一个二百多行的长诗,全部都是冥想。那么冥想的内容怎么写得不空呢?我就想到艾略特的《荒原》,我就重新翻《荒原》,他在做对宇宙,对自然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想象时,是需要拉回来的,不然会很空洞。这一点需要把当下和当代的生活融进去,这特别难。但是通过这种写作,我对这种自然的空旷,和我们对其产生的情感,有一个新的认识。我们的格局要通过自然赋予,但是如果能融合我们当下的情感和生活,我觉得这是比较理想的写作。

池凌云:我生活的地方距海边几十公里,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多写一点有关海的诗歌,毕竟我离海比较近,有关海的场景常会出现。我一方面喜欢海的辽远、开阔,好像世界真的无边无际,但是又不敢太走近,海的凶险、海里蕴藏的无法命名的力量永无止尽,让人浮想联翩,又如临深渊。

关于海的詩歌,有许多诗人写过,洞头有一批诗人去年出的诗丛就叫“蓝土地诗丛”。我们今天不仅仅是以题材论诗歌,海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题材的不同,把海的各种情状写到诗歌里,这些都只是具有“大海”元素的其中一种诗歌。在早年的另一个海洋边,聂鲁达的追随者曾经就把录音机挂在礁石的裂缝中间,录下大海的声音,那个追随者录下了波浪的声音,还有海鸥直扑沙丁鱼发出的啄击声。也录下海鸥沿着水面飞行,用喙部平稳地控制着沙丁鱼最后的抖动时发出的声响。海给予求索者的总会比他要求的更多。这是生活在海边的人,向大海索要一个个比喻的故事。我猜想这并不是一个诗人最终的目的。用蘸取海水的笔写作,只怕也是难以触及那神秘的万分之一。

但海或许是一个人一生想象力的总和。长久注视遥远的地平线,最终常常会模糊了边界,我们也融进了这个边界,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这个自然中,我体会到更多的是行动的局限,是“边缘”与“不安”。一种“孤岛”式的感受。写作对于现实,内心只是一座孤岛,周围往往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波浪与水声。

我能看到很多有力量的诗人,在以他们的智慧与勇敢完成写作,但这样的诗人数量还是不多。与我们的现实相比,像灯一样,有一种光线照进黯淡的生活的写作还是太少了。作为一个诗人,我做得也很不够,有无数个夜晚,我感觉到脊椎一节节地酸痛,想弯下身哭泣:诗人能做到的很有限,做我们这个时代的书写现实的“同时代人”,谈何容易。一些貌似出发、前行的写作,最后也只是一种苦涩的退守,到最后,就是退守到一张书桌前。

但我最终还是相信诗歌的力量,当我每一次来到海岛上,感觉双脚踩着的土地很有限,而且周围被波浪围抱,海浪无休无止地在我身边涌动,我的心跳不知不觉也会变得激烈。

在海岛上,当你面对大海说:“再见”,就感觉有一种庄严的交接,有一种定格的感觉,说话的人不得不更加慎重一些。不敢说“道路已经到了终点,再见”这种话。在大海上的孤独也是另一种体验,让人不敢轻言放手,不能过于洒脱,因为你依傍的东西可能没有,那种依靠实际上并不存在。大海给人激情,激情不难求,但必须小心翼翼地握住靠得住的词语,就像握着一把沙一樣,尽管你很在乎,但要小心,不能太用力。

我在岛上写过几首小诗,一次是看到一直海鸟立在竖立的崖壁上,边上没有一点植物,那么小的生命就那样长久地立在光秃秃的峭壁上;一次是看到一堆螺,几十只,趴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水坑里,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海水反射出的温度、礁石的地面温度非常高,边上没有别的水源,这些螺就趴在那里活命。它们集体趴在一个巴掌那么大的小水坑里,如果爬出一厘米就会死。这些东西都让我想写诗。

关于海,我写得还不够多,海水的波浪以它永无穷尽的耐心,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我希望我能体会到更多。

陆辉艳:因为我没有在海边生活的经历,我有在河流边生活的经历。我的儿子写过几句关于河流的诗,他说河流是一个大大的,被水淹过的足球场。

我想在孩子的眼中,大海也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的草原。大海和天空是连成一体的,有它自身的丰富性,博大,神秘和广阔,但也有它自身的矛盾性。我想到诗歌也是一个这样的矛盾体,连孩子都能发现这种生活中简单的,辩证的矛盾。比如我孩子在吃西米露,他发现里面有亮晶晶的珍珠;当他在白纸上钉钉子的时候,他发现原本没有重量的白纸突然有了重量;他看见被拴在铁链子上的小狗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自由。当他去超市买一个正派骑士玩具的时候,他发现缺少了反派,他的游戏就无法展开。所以我觉得诗歌就是呈现,并且过滤这种日常,并让诗意在这些被遮蔽的日常中得到想象。由此我想到我们的诗歌更应该表达我们个人的经验,表达我们个人的心灵史,有面对现实的能力,不回避生活和情感的实质。

其实一个人的创作肯定会受到地域和环境的影响,无论他是生活在大海边也好,生活在草原上也好,或者山城里边也好,我们每个诗人关注的应该都是当下和作为个体生命在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在诗歌中展现自己作为个体的独立性,基于人生经验的独立思考和判断。

崔 勇:很小的时候我就读过家新老师的那首诗《山那边是什么》,一直爬着山爬着山我们就来到了大海旁边,然后就见到大海了。我刚才在底下听到家新老师说每个诗人都应该是大海的孩子,我觉得这个应该是大海所代表的诗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它是自由的,深渊性的,神秘性的,未知性的,这些可能就是诗歌给我们更多的一些启发。

顾彬先生在讲大海的时候提到了我们民族的诗人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样一个未来的开拓,也提到了古希腊的荷马这样的一个故事。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人们对这样一个未知的,永远不可征服的土地都有诗歌的影子。我热爱的另外一个诗人叫作兰波,兰波对大海的描述也很多。他对信天翁的描述,对世界原因的描述,它其实都是一种关于世界领域的深渊性,最本质的东西。所以讲大海,我觉得最重要的可能是讲每个人的孤独个体,深渊的体验,对自由的向往,对未知和神秘的探索。

我刚才举了一个例子,我自己,是本地洞头的女婿,娶岛民的女儿作妻子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我第一次知道,草原的人是逐水而居,可是大海的渔民是逐鱼群而居,随着鱼群去飘荡。所以他们的居所其实是很不固定的,我的妻子家经常的搬来搬去,她们有一个地方,但可能这个地方就是在某个时间居住,比如禁渔期。以前还没有禁渔期,她们偶尔上岸时的一个居所。她们会上岸下海,这样搬来搬去。所以我说她们是一个逐鱼群而居的,不像我们在城里生活,或是在乡村生活,因为我是一个平原地区的农民,家里好像都很井井有条的。如果你去到大海的这些人家里面,你会发现他们家里非常混乱,那些家具和家什都非常没有规矩。当时我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没有规则呢?后来我理解了,因为它们实在是不能够规则。昨天晚上跟我的一个学生聊天,他说洞头的每一个家庭都会有一份挫折,大海会收去他们家里的一个人或两个人。我觉得这其实是大海对我们的一个很大的接纳。我们那个时候在看许地山先生的小说的时候也谈到了,大海对人的最终接纳是为了漂浮着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自由、漂浮着的东西也暗含着一种不安,大海上的居民他们永远有一种不安的感受,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要上岸。我们山里的人是要去大海,海里的人要上岸,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取向:向往自由的人去大海,渴望安稳的人要上岸。

郑亚洪:海洋是诗歌创作一个很大的母题,很多诗人写过海洋诗,实存的海洋,到了诗人作品里又成为另一个海洋。沃尔科特的海洋必然带着圣卢西亚边缘的含义,这个海洋是多元的、魔幻的,也是后殖民语境的,海洋还带上诗人沃尔科特明显的自传风格(《白鹭》、《奥麦罗斯》)。伊丽莎白·毕晓普呈现出另一个海洋,它是母性的,低调的,克制的,如毕晓普一贯的简约风格,比如那首著名的诗歌《在鱼屋》,毕晓普一生的功力来了,她前面写了那么多“鱼屋”是为后面做铺垫,尤其是中下段开始“冷、暗、深和绝对清晰”,海洋与人类知识联系上了,“诗人变成了一根天线,获取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希尼《舌头的管辖》)。博尔赫斯写过《大海》,它是阐述与象征的结合体,是博氏风格的大总汇。到了史蒂文斯《礁岛西秩序观》,他对一切描写、比喻作了彻底反抗,比如“大海绝非面具”,“蒙着头巾,打着悲剧手势的大海,/只是她漫步低音的地方”;“她”与“大海”是统一的又是超越的;大海到了西尔维亚·普拉斯笔下成了自我分裂后的一个对象,普拉斯的大海文字阴郁、意象汹涌、宏大荒寂,这个大海就是她自己,要知道普拉斯每首诗都是她自杀前的隐忍与爆发(《岩石湾拾贻贝的人》、《莱斯博斯岛》)。

洞头于我是认识大海的一个开始。乐清人称洞头为“下山”,对洞头的认识是在每年夏至日成桶鱼虾、海蜇皮倒出来翻晒、庭院里的海腥鱼味强烈起来,在这样一种体验中建立起来的,这种海的气味一直伴随着芒种节气到来。洞头与黄华隔江相望,站在我老家象阳横渎山上可看见天际边一抹黄线,那是黄华港,外面是温州湾,瓯江洒落的岛屿叫灵昆岛,灵昆岛以南便是洞头了。2015年我开始重新写诗,有意思的是第一首诗《南方空瓮》与海有关:“你在南方码头寻荡,/大海用光子来捕获你”。这个南方码头是乐清黄华。我为了拍照,不惜远途花一个下午从乐清开车去往洞头,拍好片后开回家。每次都有收益,渐渐地我認识了大海,捉摸它变化不定的脾气。我得出经验,如果你想认识大海,必须要亲自经历它,熟悉各种天气,各种变化中的大海。昨天我在大雨中来到洞头,这与平时大晴天截然不同,从车窗外看出去,大海在大雨笼罩之下,它在又不在,到了晚上还是暴雨如注,一直到我睡下的午夜时分,雨没有停息,这是我熟悉的洞头,又是另一个陌生的洞头,你永远不能在过去的经验里认识一个地方,这也许是岛屿效应,Island,“是陆地”,被海水包围,但不要成为孤岛,不要让你的知识成为偏见。你认识蓝天碧海,也得接受白浪滔天,你识辨白鹭的飞行轨迹,也得学会识出滩涂上各种爬行小动物,甚至它们死后的遗体,因为这是大海。人、动物在大海中那么渺小,那么可怜,一个浪头卷走你,吞噬你,而你依然需要它,在它面前存活下去。大海不是宗教,却教会我们怜悯,像写作,是因为我们需要它,而不是反过来。

王子瓜:我从上海过来,和洞头一样,都是能看见海的地方。但有意思的是,就我观察,在上海写诗的朋友们似乎不常写大海,尽管大海就在眼前,它仍然成为了不在场的在场者。偶尔也能看到涉及到海的诗,但也大都不会超出刚才各位老师们讲的范围,要么是经验的、个人的海,要么是玄思的、宇宙的海,前者和个体生命经验息息相关,一代代人关于“海”的危险或美丽的故事、感受,后者和大海带给人的宏大想象相关,它给了诗人一个思考整体世界的依托。

有段时间我也在反思这个问题。事实上,在“个体的海”和“宇宙的海”之间,应当还有第三种海: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海——人间的海。海深深地存在于人类社会的结构之中,没有海我们无法想象当今的国际政治格局,海勾连着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人类,在互联网诞生之前,正是大海首次将全人类联系在一起。在带来经济、文化的繁荣的同时,大海也满载着恶,并非自然的恶,而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犯下的罪恶。从这样一个层面上来说,所有的大海都是加勒比海,都有着一种不可磨灭的政治性——我们能够从沃尔科特的诗歌中读出这样一片“政治的海”。历史就在我们的身上,它会变形,但不会消失。沃尔科特写道:

这将会使该岛成为一个商城,而浪花

笑得露齿像侍者,像出租车司机,这些新 殖民地

位于海边;一种没有锁链,不流鲜血的奴役

(沃尔科特:《金合欢树》)

刚才郑亚洪老师也提到了,沃尔科特发现了大海的“后殖民性”,一个民族血液中的复杂性,他的仇恨、热爱和痛苦。他的写作曾让我反思上海这样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如今日新月异,但到处仍是过去时代的影子。或许洞头有它自身的独特性,但绝没有一座港口可以抵挡历史的涨落。

刚才池凌云老师提到了大海、海岛作为一种“边缘”而存在,我认为这很重要。布罗茨基在评论沃尔科特的时候恰好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与俗见相反,边远地区并非世界终结的地方——它们正是世界得到解决的地方”(布罗茨基:《潮汐的声音》),英语这样一个文化的“日不落帝国”,最终却在世界的“边缘”、她曾经殖民过的一片岛屿上得到了新的成熟,这或许并非偶然。我们必须记得沃尔科特在安的列斯群岛上的写作,假如真的存在某种“海洋诗歌”,我希望它能够察觉到我们的大海之中所满溢着的政治性和历史性。

马号街:我想讨论一下诗歌书写精神的颠倒:从基于陆地性到基于海洋性。众所周知,中西文明的差异很大。中国文明是黄色文明、陆地文明。我们有丰富的陆地经验,但对于海洋经验,是很匮乏的。海洋之于我们,不是存在之家、精神之根,而是观望的对象、存在的他者。、远的如曹操《观沧海》,近的如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韩东《你见过大海》、潘洗尘《六月,我们看海去》。过去的大海书写在大海上附着了太多文化语义,大海承载了太多无关的意义。

西方文明显然不是这样。海洋构成了西方文学源远流长的主题。源头性经典《荷马史诗》,可以说是海洋历险的史诗。后来的海洋文学也是层出不穷,比如我们相对熟悉的莎士比亚《暴风雨》、笛福《鲁滨逊飘流记》、史蒂文森《金银岛》、拜伦《海盗》、麦尔维尔《白鲸》、海明威《老人与海》等。像当过水手、被称为“海洋的诗人”的英国诗人梅斯菲尔德,则写有《海之恋》。1989年,海子自杀前随身携带了四本书,其中一本是《康拉德小说选》,写的是海洋故事。这种带着巨大挑战性、生命危险性、主体张扬性的海上冒险,整体说来是被中国文学所逃避、所拒斥的。

海洋书写可以从两个向度加以理解。一是以海洋为对象、海洋为背景、海洋为题材、海洋为故事的诗歌书写,既包括过过去中国常有的那种观望书写、想象书写,也包括西方常见的冒险书写、探索书写。对我们而言,前一种书写当然可以继续,但后一种书写更值得提倡,因为它意味着对惰性的克服、对局限的突破,而不是安于局限、裹足不前。诗人王家新的一个词组概括得很精彩,那就是,中国诗人的海洋书写,需要“从象征进入经验”,或者“从想象进入经验”、“从观望进入经验”。像会上江离、冯晏等所讲的触及生命危险的一些海上经历,已经开始进入经验层,尽管还没进一步深入,但这个过程是重要的。像我们在洞头所听的民歌《孤公孤母》,实际上已凝聚了不少海洋经验。只是这种民间文艺的美学深入性还是很不够的。如何将海洋经历深刻地纳入严肃文学,是摆在中国文学家、中国诗人面前的一道坎。当然,这种基于经验、冒险的海洋书写,可能像聂权所说,更适用于生活在海边的人。而对生活在内地的人,这样的要求有些勉为其难。那么,生活在内地的人,难道要么依旧是眺望书写,要么便远离海洋书写?显然不是这样的。这就涉及到对海洋书写的第二层理解,那就是,即使是写陆地上的人、陆地上的事、陆地上的物,也不能再简单地按过去的方式书写,而应该带着海洋性、带着海洋精神加以书写。否则,我们是无法应对陆地上的高速流动性的,也就是无法应对已经具有鲜明海洋性的陆地,当然也就无法应对我们海洋化了的现实。全球化实际上可以说是海洋化,一方面是发达交通所带来的流动性,一方面是信息技术所具有的互动性。

如果说,我们过去写陆地,是按一种稳定、不动的陆地方式写陆地,我们写海洋,是从站立陆地的视角写海洋,而今天我们的书写视角可能要进行一个剧烈的颠倒,即我们写海洋,需要从海洋上写海洋,从融入海洋的主体性写海洋,我们写陆地,也需要带着陆地上日趋鲜明的海洋性、海洋精神写陆地。

陈小虾:我从小就住在一个海边的城市,离我们洞头很近,叫福鼎。对海边的人来说,对海洋的情感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它很神秘,包罗万象,它给予我们食物。另一方面,海洋有着让人畏惧和可怕的一面,像是每一年的台风,就是最让渔民担心的。

台风不仅会毁掉一年的收成,也有可能带走我们身边的人。在我们那边,有一个渔村,叫白鹿,白鹿村每年农历十二月十五,都会有一个特别盛大的仪式,叫“祭海”。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祭海”的那天凌晨,小渔村会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小至几岁的孩童,老至八十几岁的阿婆,都会在家门口摆上祭品,等待普度公和土地婆的降临,祈求出海的人平安,超度海上逝去的村民。祭海最高潮的仪式就是把装满人们祭品的渔船烧了,推向大海,完成人和海洋,和神的对话。村民的那种虔诚让我看到了在神性的后面,人类的渺小,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同时也看到了海洋对人心的治愈。

对我来说,诗歌也就是在生活海洋中的一座岛,在那里,有温暖,治愈,神性的存在。

尤 佑:谈海洋与诗,应关注其内在联系。海洋诗歌,延续了汉诗的抒情传统,同时,又符合诗歌深入语言、事物内部的要求。成功的海洋诗歌,常融汇了对峙、矛盾、神秘、自由、心灵转化等元素。我来自嘉兴,曾有一次,去往平湖的外蒲山。看到海浪一次次侵袭礁石,感受到大地的沉寂,或海浪的狂欢;又或是世人的浮躁,而大海的沉寂。立于岛,望向海,诗意中隐藏着诗人对静默而广大的空间追求。这次来到洞头,过闹市、涉滩涂、宿花岗岛,正直休渔期,海风平静,驳船静置,渔民安闲,但信步觅迹,无处不显露出大海对生命的威慑与馈赠。海洋是生命的源头,就如人类是自然之子。人们对大海的抒情,不应止于粗浅的看法、泛滥的抒情、平直的叙事,而应写出海洋内部,更为复杂的存在。

余 退:生命来自海洋,大海是人类的胎盘,所有生命的起源都来自海洋,没有大海就没有我们这个美丽的蓝色星球。西方一直以来有“海洋诗歌”传统,拜伦、兰波、普希金、惠特曼、聂鲁达、沃尔科特等世界级诗人,他们都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在致敬大海。瓦雷里有一句诗句“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我觉得这句诗很好地诠释了海洋诗歌的内涵。海洋没有一刻是固定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同的变化。海洋诗歌应该具有多元、开放、包容的特点。海岸线就非常的特别,海和岸之间体现了一种张力,海洋对大陆冲击而形成绵延的、仿佛无止境的曲线,构成了蜿蜒的海岸线。从地域性特性上看,海岸线意味着要面临浪潮的冲击,意味着对局限的突破,也意味着风暴和种种神秘的力量。当一个人站在岸边面对大海,就意味着他面对巨大的未知空间。海洋诗歌应该具有对更辽阔的事境的探索,探索大海在表面的单调之下所隐含着无尽的丰富性,探索大海和人之间叙事的无穷可能性,这也构成了海洋诗歌具有的现代性的特点。

啊 呜:我对地理环境可能有一些特别的感受,因为我生于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江苏南通,读大学是在山城重庆,工作则到了海岛舟山。这种变化带给我很多感受,特别是每一种地理环境的独特性。

海洋通常被认为是辽阔的代名词,是力量的象征,但在我看来,可能不止于此。虽然我们常常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像平原一样平坦,但它其实是比山峦更难逃脱的一个牢笼。比如黄昏时分,常有一些老渔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坐在海边休息,他们看着大海沉默不语,表情木讷,黝黑的脸庞上更深色的皱纹几乎与海的波纹相互应和着。如果你与他们攀谈,往往能听到一些恐怖的海上经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于渔民来说并不是一首温柔的牧歌,而是反复抗击大海却无法逃离的过程。这时候,大海是不是就像一个牢笼了?如果我们站在某个荒僻的小岛上,远离人群,这种感觉就会非常明显。

但是,没人愿意被大海困住。渔民抗击风浪,从大海中获取生存的物资;诗人面对大海,也要能从中获取些什么,而不是被困住。我想,这是今天我们写海洋诗需要关注的一个点。我们写它,但并不被它束缚。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有比大海更辽阔的视野和心胸来容纳大海这个题材,我们需要有比大海更雄壮的语言力量来展示大海的力量。这样的说法虽然听起来太宏大而似乎有些不着边际,但我始终觉得,没有足够的底气,不足以写好海洋诗。

安 然:这两年国家提出了一带一路的倡议,广东最近有一个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我逐渐认识到了海洋的重要性,它对于香港,或者东莞,佛山的建设提供了可能,同时,文化的建设又为诗歌提供了土壤。像香港经常举办一些国际诗歌之夜,会邀请国内外著名的一些诗人,加强了我们国内诗歌与世界的一些交流,同时香港的一些文化和各地诗人的一些想法都可以得到交流与借鉴。所以我觉得海为诗歌的发展提供很多可能,同时海又为诗歌提供了广袤,蔚蓝的一种意象。

谢健健:我时常怀疑大海的构成没有发生过改变,无论是在海滩边,浪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还是在山上看海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这使我对大海的印象常常具有矛盾性,在从前,大海在我的眼里是一成不变的。在兰州,黄河的水面不是像大海一样平缓的,它流速很快,在江心遇到阻碍时卷起一个个漩涡。我想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海边的视野是很开阔的,它没有边际,直接和天相接。但在长江黄河边,我能够清楚的看到河流两岸的建筑,有了两岸的限制,水集中在一线上,所以流速很快。我很少写海洋诗歌,也源于我对海洋宽广的一种迷惑:人的想象力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面前,很难就其中的一点展开创作。我们现在说海洋诗歌,那么在中国诗歌史上,海洋诗歌的数量是远少于河流诗歌的数量的,这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许里面有一点,就是大海对人想象力的禁錮。实际上生活在海边,每天面对着大海,一开始或许有过好奇,期冀,期盼海那边有一艘船出现在海平面。但时间久了,我现在偏向认为大海是想象力的泥潭,当然大海很美,也为诗歌提供了很多意象,比如飞鸟和鱼,灯塔,渔船,但是这些只能从题材上被称为海洋诗歌。海洋诗歌的本质或者说精神究竟是什么?这应该需要更多优秀的诗作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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