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三街两巷”的甲子情怀

2019-08-31 06:13谭卓帆
三月三 2019年3期
关键词:兴宁南宁

位于南宁市中心的“三街两巷”始建于宋代,是广西历史文化街区之一,拥有南宁市区唯一保留下来的清代至民国时期的民居群。2018年12月,历经多年的保护改造,“三街两巷”历史文化街区开街迎客,成为“网红”景点,吸引众多游客参观旅游。

“三街两巷”包括兴宁路、民生路、解放路和金狮巷、银狮巷。从我外公在当地置地建房算起,我家在“三街两巷”生活己历经四代,长达百年。

百年商圈

静静的邕江,蜿蜒东去。古老的城垣,沿江屹立。城墙内外的人们与大街小巷共同演绎着一座城市的兴衰与蜕变。

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南宁开埠,己逾百年。邕江两岸的人们鸡鸣而起,渔舟唱晚,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民生路、解放路、当阳街的交界处,是邕州古城的制高点,俗称“最高台”。最高台下有宋城墙。城墙上有一座黑黝黝的门,叫“仓西门”。城门深深深若洞,故又称“城门洞”。厚重的城门将古城一分为二:城门外是沙街、鸡行头,城门内是仓西门大街和考棚街。

沙街是城外大街,一头连着仓西门和仓西门码头,另一头走向拱阁巷、鸡行头和镇北街。拱阁巷有一座跨街建筑,叫拱阁楼,楼下常有法事活动,活动的轨迹一直延续至今天的醒汉街。鸡行头是家禽交易场,与之相邻的还有布行街、线行街、山货街、磨房街、豆豉塘等,活脱脱广州十三行的翻版。1932年,沙街与鸡行头、镇北街合并,改称“德邻路”,1950年为纪念南宁解放更名为“解放路”。

如果说民生路、兴宁路是南宁老字号商业街,那德邻路就是最老的工业区。邕城最早的制药作坊“梁仁济堂”、最早的臘味店“和行腊味”、最早的肥皂厂“利成枧厂”、最早的大米厂“覃隆昌大米厂”,都诞生在德邻路。

清咸丰年间,广东人李亿万来邕开天盛酱园,开业庆典时挂在招牌上的大红布没粘好,刚好遮住“天”字上面一横,成了“大”字,后来以讹传讹,“天盛酱园”就成了“大盛酱园”,终以“大盛祥酱园”行世。

南宁第一辆公交车也从德邻路开出。1933年7月,省公路局将四辆“福特”和“雪佛兰”改装为公交车,同时开辟三条自德邻路始发的营运线路:一路至中山公园(今自治区直属机关一幼),另一路至军校(今麻村菜市附近),再一路至北门车站(今人民公园大门)。

解放路最负盛名的建筑莫过于两湖会馆和新会书院,其中又以新会书院保存最为完好。那时候,南宁商务日盛,各省商帮云集,广设会馆以作商务议事、同乡聚会的场所。新会书院即其中之一,由旅邕的广东新会人士于清乾隆三年(1738年)集资兴建。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重修。1948年开办私立冈州(新会古称冈州)小学。1956年,与两湖会馆于1935年开办的湖光小学合并成解放小学,是为我母校。半个多世纪之后,我和我的同学再次来到解放小学,沐浴在蓝天白云之下,面对新会书院大门上“新霑雨露,会际风云”金漆对联,仿佛穿越悠远深邃的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

仓西门大街,因在县衙粮仓之西而得名,大石板铺砌的路面平坦光滑,干净整洁。1917年,南宁最早的夜市在仓西门大街开铺,照明用“大光灯”(汽灯)。1928年9月,仓西门大街拆店扩路,于年底竣工,建成城内第一条沥青马路。1932年更名为“民生路”。

民生路商贾云集,洋杂百货有先施、宝星、战必胜;苏杭丝绸有智利、物华、韦益真;钟表眼镜有亨得利、亨达利;书籍文具有麟经阁、三管、富文堂、高元发、詹有乾;金铺有东盛、裕一、华昌;银钱庄有永纶、金佛郎;中西药房有五洲、瑞福、西万盛、万福堂;茶楼酒馆有林有记、羡雅、万国、冠生园;杂货酱料有万利、上海;戏院有大南、新世界。第一间照相馆是广东人开的“两我斋”。钟表店叫“定时真”,一目了然、生动传神。

城内居民多操粤语。1942年,万国酒家旁建了一座粤剧剧场“新世界戏院”,灯光、音响齐全,观众席分上下两层,另设包厢雅座,共1338个座位,加上站位可容纳观众1500人。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还不时跟外婆去“睇大戏”,听不懂戏文,就钻到后台看化妆。

民生路还是南宁第一所现代中学的诞生地。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南宁府学务公所将城根脚下的乌龙寺、关帝庙和白夫人祠改建为南宁府中学堂,1917年改称“广西省立第一中学”,是为百年老校南宁三中前身。

今天的兴宁路由原来的新西街、城隍庙街和考棚街组成。北段与新西门相邻叫“新西街”;中段有金狮巷连接城隍庙,故日“城隍庙街”;南段的“考棚”之名与明朝万历年间礼部尚书萧云举有关。萧云举是南宁人,明清时南宁科举考试均于其家宅(今邕江宾馆附近)设置考棚,故而得名。清康乾时期的式南书院(后更名为蔚南书院,1905年与左江书院合并为南宁初级师范学堂),光绪年间,广西巡抚马丕瑶指令修建的藏书楼,以及后来的华强书局、文海楼书店、达时印务局,都设在考棚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兴宁路是南宁最早的文化中心。

位于金狮巷的邕州知州苏缄殉难处(谭卓帆供图)

改造完成后的金狮巷城隍庙(常丽摄) 

改造完成后的中华大戏院(常丽摄)

闻名遐迩的金狮巷、银狮巷都在兴宁路中段,两头连接着兴宁路与当阳街。金狮巷口的城隍庙,于明洪武初年,为纪念宋神宗年间为保卫邕城而殉国的邕州知州苏缄而建,原称“苏忠勇祠”,后曾数度重修。民间感念其忠勇殉国、卫城安民,供奉香火绵延数百年不断。

金狮巷是邕城古老的“三头九口十二巷”之一。巷内现存10间保存基本完好的清末民初建筑,青砖、石墩、木楼梯、槛窗、天井、趟栊门,虽比不上广州西关大屋,却也是南宁现存唯一的清末民初民居群。

银狮巷的标志性建筑是南宁首座大戏院——中华大戏院。原址是广西督军谭浩明的公馆,后由商人宋云生承租改建为戏院,最初放映默片(无声电影),兼有戏班唱戏。银狮巷的同仁善堂和马王庙巷的华云善堂都是当时的慈善团体,日常办理赠医送药、赈灾济粥、施棺打醮等事项。

童年拾遗

与声名显赫的金狮巷、银狮巷相比,我家住的地方显得很“豆泥”(不堪、糟糕)。

旧时民生路、兴宁路店铺林立,大多店铺为“前店后宅”格局。门面是老板与客户、朋友饮茶“倾生意”的场所,人来人往;后院住着家眷妇孺,外人止步。为解来客“三急”,商家便在民生路大巷建了开埠以来第一座户外“屎坑”(公厕)。久而久之,“屎坑巷”成了大巷的代名词。1918年,我外公用300个“双毫”在屎坑巷(时称“监背巷”,因有前朝监仓得名)置地建房。1931年,再次在原址旁以每“英井”(计量单位)80个“小洋”的价格购地扩建。弹指一挥间,己逾百年。如今,屎坑巷老宅已经破旧不堪。

外公在民生路的老宅(谭卓帆供图)

1928年,我的父亲离开广东顺德老家上南宁,在民生路同乡开的金铺当学徒。终其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三街两巷”。

而“三街两巷”则伴我度过难以忘怀的“四年”: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南宁虽然是省会,也不过“直城三里七,横城七里三”,“马路不平、电灯不明、自来水不清”,跟大城市的圩镇差不多。

民生路、兴宁路在1915年用上照明电,彼时线路简陋,导线陈腐,低压配电,灯光暗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民生路、兴宁路、德邻路一带的灯亮率仅70%。

居民用水以河水或井水为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自来水的普及率为2g%。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居民用水还需到民主水站接水,一分钱一担。夏天用水量大,接一担水排上一两个钟是常事。因此,有些家庭條件好的人家便雇“担水婆”“担水公”担水。以担水为生的“担水四婆”就是其中一位。我家窗下就是民主水站,我经常见四婆担水。四婆乃众人四婆,不知姓甚名谁、贵庚几何,她很少开口说话,一年到头总是赤着脚,一担又一担默默地为雇主服务。等水的空隙,四婆总是在水桶上搁根扁担,然后默默地坐着。也许是长年劳作,四婆患有静脉曲张,两条小腿肚爬满密密麻麻的“蚯蚓”,挺吓人的。“大跃进”前,南宁没什么工业,居民多靠零工谋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有一首以扭秧歌曲调唱的民谣很流行——“三千三,铿铿食”(当时打零工按日计薪,三千三百元旧币一天,相当于后来的三角三分),这正是散工一族的生活写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就业门路少,男人无非担河沙、挖黄泥、“收买烂铜烂铁锡”。那时候,金铺倒闭,我的父亲失业了,不得不靠走街串巷卖豉油维生,一旦刮风落雨,脚停口停。此情此景,记忆犹新。“三街两巷”的女人们一边照顾家庭,一边承接来料加工帮补家用,如打麻纲(将一种苎麻类植物泡软后撕成条状,再用手搓成包装麻绳)、补麻袋、剥瓜子(中秋节前帮食品厂剥做月饼馅的红瓜子)、粘纸盒。午后时光,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女人聚在一起,边忙手中活,边诉说着家长里短。我有同学住在金狮巷,去找他玩时常见有妇人坐在门口长凳上搓着一串串炮仗。我特别喜欢那种火药气息,有时随手捡几只散炮,拿回家放进衣柜除臭。

小学有勤工俭学,逢劳动课班主任就让我们拣猪毛(帮刷把厂将猪毛按颜色分类),任务完不成的要带回家继续做。有时拣着拣着不耐烦了,我们便偷偷抓上一把,去厕所丢了。写到这里,想起一件滑稽事。1958年“除四害”(即麻雀、老鼠、苍蝇、蚊子),据说因为麻雀跟人抢粮食,所以要消灭它。于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敲锣打鼓,摇旗呐喊,迫使麻雀四散乱飞,最后疲劳而死。那些日子,我家晒台也挤满赶麻雀的人群,好不热闹。学校还给学生下达打苍蝇的任务,打死的苍蝇要用火柴盒装好,第二天交老师点数,好“核突”(恶心)。

由于解放小学由湖光小学和冈州小学合并而成,两所学校的校址分别是两湖会馆和新会书院,在“破四旧”前仍有不少神龛、佛像、幔帐。老师上课讲着讲着,一阵风吹过,幔帐轻飘曼舞,泥塑怪眼圆睁,我常常被吓出一身汗。最让我惊恐的还是厕所的“大手板”,听高年级大哥哥讲,打屁股又响又痛。不过读书六年,我没见过。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简约而平静。夏天的黄昏,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陆续搬出小凳,“老公哋”(老男人)、“老婆哋”(老女人)拿着蒲扇在门口乘凉,后生仔或“蹈”(蹲)或坐在路灯下“捉棋”,偶尔也听闻女仔唱几句粤曲小调。冬天天黑得早,晚饭后,隔里邻舍就互相串门,要么围着火笼烤火,要么盘腿上床“车大炮”(聊天),直到“蚊都瞓(睡)”。后来有了有线广播,就听张悦楷用粤语讲古。

v除四害”时在房顶赶麻雀(谭卓帆供图)标题

小时候,我们没有课外作业和兴趣班。女仔跳皮筋,边跳边唱:“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男仔喜欢“打咪郁”(捉迷藏),一个人将眼睛蒙上,然后逐个找事先躲藏起来的伙伴,一边找一边模仿电影里八路军打鬼子的动作,将手握成手枪状,嘴里喊着“咪郁!咪郁!”(不要动)。

我的老妈秉承外公传下的家风,不准细蚊仔(小孩)在外头“疯”,我唯一能离开老人家视线的就是到新华书店,顺手抽本书,直接坐在地上,直至关门。

50年代有种食品叫“乳儿糕”,其为何物我己彻底忘了,只是依稀记得小贩唱的歌谣:“乳儿糕,乳儿糕,吃哂肥嘟嘟。买就嚟,买就嚟,毋买鸡就啼。”同样悦耳动听的还有抑扬顿挫、随风而至的“裹蒸粽啊腊味饭”“芝麻糊、绿豆沙”“雪条雪糕批”。当时,贫困人家的小孩能吃上一根2分钱的雪条是莫大的幸福。至于大来的粉饺、林有记的鸡球大包、兴宁路梅记的艇仔粥、金狮巷的裹蒸粽,想想都直流口水。

老街新生

“三街两巷”是我生于斯,长于斯,工作于斯,或将终老于斯的地方。

因為战争年代的动荡、火灾等原因, “三街两巷”渐渐衰败。房屋年久失修,城市道路扩建,缺乏统一规划,“三街两巷”成为南宁“老、旧、乱”的代名词,不少历史文物湮没在市井之中,众多“老字号”也不断消失……

作为“老南宁”,我见证了三街两巷的兴衰更替,也经历过时代变迁带来的喜怒哀乐,更痛心于外界对南宁没有古迹、没有传承、没有文化的嘲讽。

庆幸的是,深刻的社会变革之后,历史终于迎来伟大的时代。“三街两巷”不仅仅承载着南宁的历史文化,更代表着一种情怀。为更好地延续历史文脉,当地政府采用“修旧如旧、建新如旧”模式对该区域进行了改造,既是为了发展南宁的旅游,也是为了让人们更多地关注南宁的民俗文化。

老南宁对“三街两巷”有着很深的情怀,追求生活品质的年轻人同样会被其中的新鲜元素所吸引。“三街两巷”不是单纯的修复及重建,还新增了博物馆、书院等文化空间,并融入历史事件和动人故事,丰富了“三街两巷”的内涵。

如今,焕然一新的“三街两巷”既保留了历史风情,又在城市记忆和城市革新之间寻求平衡。

重现邕城昔日模样,是老一辈南宁人的梦想;而超越梦想,让百年商埠在“一带一路”的历史进程中重振雄风、再创辉煌,则是新南宁人的追求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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