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鸟高飞(组诗)

2019-09-01 12:40刘立云
扬子江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依竹筏翅膀

隐形阅读者

隐形阅读者来历不明,他们在寅夜

或者黎明,手不释卷

借大师的头盖骨

磨刀;或者在某堵斑驳的老墙下

凿壁偷光

但真正把自己磨成刀,磨成吹毛利刃的

能有几人?更多的人把自己

磨秃了,磨废了,磨成了花拳绣腿

感谢这些文字,它们贵重、稀少

像金子隐身在岩石的纹理中

而我庆幸先贤们在纸页中,打开一扇扇窗子

让我看见了光

看见自己环抱膝盖,像个初生婴儿

玄 鸟

1

神的信使,背负大海和星辰穿过针眼

但短短的喙终未啄破日月

现在它羽冠纷披,用两扇翅膀缓缓把天空收拢

现在天地翻覆,断裂的时光如一双手

匆匆卷起一幅画;现在

它说,是时候了,告别的日子已来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这是古人在颂圣时说的

穿黑衣的人诡秘一笑,像一朵枯萎的花

关闭虚妄的春天。但我要告诉你

他姓马,在浮世中,在一地又一地的

碎片中,他信仰天马行空

“有器物证明,那时的马和鸟都长着翅膀

人也长着翅膀

玉石上刻下的印记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而玉是有思想的石头,它们细腻

温润,冷暖自知,懂得一个朝代的兴衰

我可以理解雕玉的人和怀玉的人

他们是用汗水和灵性

在掌心里

养一只宠物吗?

因此众鸟高飞,唯有这只它不飞

2

我看见他们在筑城。我看见他们面容黯淡

四肢孔武有力;我看见他们筑起

城墙,筑起拦住河流的大坝

筑起宫殿、庙宇、祈求风调雨顺的祭天台

他们伐木。他们垒石。他们躬耕和狩猎

他们把一棵棵树挖成独木舟

划向大海,从波涛深处取回鲸鱼的骨头

他们驯服野兽,种植水稻,把稻种

像鱼干那样挂在门前

他们为女人打磨胸前的饰物,打磨玉鸟、玉琮、玉璧

单管或双管串珠,期盼她们生养射虎的人

追日的人、刑天舞干戚的人

他们通过一只鸟,与神对话,与苍天

达成和解

并以此建立律法、宗教、伦理、纲常

但他们惊鸿一现,像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

像一个庞大的野战兵团,走进

沙漠,返身抹平自己留下的最后一行足跡

3

或者,它是人类童年的一个梦境

大地上的一次海市蜃楼

——托马斯·康帕内拉的太阳城?

4

我在辞典上查阅“渚”这个字,辞典告诉我

渚,水中间的小块陆地

那么是谁告诉辞典的?是我眼前的良渚吗?

这就是说,这里曾是泱泱泽国

这里曾经沧海

这里是洪水退尽后渐渐露出的一个世外桃源

这里或是被山崩地裂,或是被山呼海啸

或是被海枯石烂

埋葬的,一个城邦,一个王国

记住这一切的,唯有立在高台上的这只玉鸟

它思接千载,承上启下

它独对苍茫,守口如瓶

5

后来,水漫上来;带海腥味的淤泥漫上来

再后来草漫上来,树木的根漫上来

云朵、闪光的雨和渐渐明亮的星辰漫上来

我想象这只鸟的身影有多么孤独和无助

我想象当一阵强过一阵的风

吹过来,它锋利的指爪,把高台上压住江山的那块砖

都抓出血来了

之后,在凄凄哀鸣中,它渐渐成为那艘

轰隆隆下沉的船,最后举起的那根桅杆

发现地下也有一片天空,是后来的事情

发现地下的天空也被星光照耀

同样是后来的事情

发现从此在天空下走动的生灵,眼窝

深陷,既长着一张鸟的脸,也长着一张人的脸

是这只玉鸟,这只玄鸟,五千年后

在这个叫良渚的地方

重临大地,再次拍打翅膀,展翅欲飞

中间隔着沧海桑田,隔着无穷无尽的黑暗

6

我可以是这只鸟吗?我们可以是这只鸟吗?

穿黑衣的人说当然,在古良渚国的天空翱翔

我们谁都可以是这只玉鸟,这只玄鸟

我们谁都可以破译自己

血液里的DNA,说出你和我作为人的秘密

但它在唐宋以远,商以远,尧舜以远

你有斑斓的羽毛?你有飞越苍茫的两扇翅膀吗?

在官鹅沟辨认我的前世今生

寂寂无名,宛如我们沉寂的一生

我们相许相伴的日月;即使

你的手在石碑上划过

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停下来

至于沟里赞颂的官和鹅,是既当官又放鹅

还是不当官去放鹅,那是许多年

又许多年后的事,纯属文人们的

雕虫小技,与我何干?

与我们何干?他们不知道神话

传说,再美丽凄切的

故事,都不过是一帖镇痛的膏药

当大海静默而停止奔腾

天崩地裂和命悬一线

终成过往

分列两岸,我们就这样面对面

坐着,把脚伸进沟里,给流水、时光

从天上坠落的星辰

让出道路。我们面对面坐着

于不知不觉中

已是杂花生树,已是地老天荒

阿依河上的阿依

竹筏驶进一道岩缝,导游让我们静下来

听露水从岩壁上滴答滴答

落进河里的声音;就在这时歌声飘过来了

唱歌的阿依红衣红裙,撑一只竹筏从一道岩缝

驶出来,像突然盛开的一朵红莲

九藜苗寨里的阿依是漂亮姑娘的意思

阿依河上的阿依,就是从美丽的姑娘河款款漂来的

漂亮、深情并歌喉婉转的姑娘

她们乘一叶竹筏独往獨来

你要找到她,先必须找到她缠绵的百感千情的

歌里的家,拍遍歌里的每一道栏杆

背一只小竹篓,在阿依河出没的阿依

是神话里的阿依,传说中的阿依

阿依河有多么温柔她们就有多么温柔

阿依河有多么美她们就有多么美

身背竹篓唱歌的阿依,肯定是采桑

归来的阿依,她们在山那边

或水那边,采回来的,是古老的陌上桑

阿依是露水滴答的阿依,竹叶青翠的阿依

阿依河有多少露水,多少翠竹

就有多少漂亮的阿依,多少动听的歌

当竹筏驶入阿依河迷宫般的深涧

那么多唱歌的阿依,乘一只竹筏驶出来

水面上此起彼伏的歌声,像百鸟朝凤

我在阿依河大声呼喊阿依的名字

我说:阿依阿依,哪个姑娘回过头来看我

我就认作是我的阿依,明天把她带走

刘立云,1954年12月生于江西省井冈山市。1972年12月参军。1978年考入江西大学哲学系。1985年调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工作,历任《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蓝》《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眼睛里有毒》《无名无姓》;长篇纪实小说《瞳人》,长篇纪实文学《血满弓刀》《莫斯科落日》等十余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军新作品特殊贡献奖、《人民文学》《诗刊》优秀作品奖、《十月》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等奖项。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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