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在上升

2019-09-02 07:13朱朝敏
四川文学 2019年7期

朱朝敏

我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

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糟,你们也不会知道。

云沉入我的手臂,我的手臂上升。

它们现在正在上升

——马可·斯特兰德《树上的人》

1

事情都是有缘分的。

物理老师胡笳与历史老师刘琨的结合是学校的美谈。那段两千年前的冷僻传说被历史老师们热情捞起,一再曝晒,炒热了全校师生的耳目。传说,驻守晋阳的西晋将士被匈奴兵围困七天七夜,城内粮草不济,兵士恐慌万状。将军刘琨想了一个主意,将擅长胡笳的将士组成乐队,齐奏《胡笳五弄》。哀伤凄婉的乐曲飘进匈奴军营,匈奴将士顿时军心溃散。半夜时分,《胡笳五弄》再次奏响,顺着寒凉的夜风飘进匈奴将士的睡梦中。匈奴将士以为是故乡亲人在召唤,思乡情切,纷纷起床连夜返乡,晋军得以解围,不战而胜。人心总是柔软的,攻心术历来战无不胜。胡笳老师相信传说就是史实。相信之余,心中不免戚戚然,无论怎么说,这可信源自胡笳声的凄凉……不吉的感觉笼罩了心胸,却还未化成叹息,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花。平时,刘琨总是四平八稳地迈着步子,现在却总是踮着脚尖走路,屁颠屁颠地,那得意样羡煞了男同事们。他能不得意?偏远农村出身的小青年,娶到了貌美如花的胡笳,况且,他比胡笳还小三岁,典型的抱金砖的福命。刘琨知足,这份知足渗透到了他们家庭日常生活,就是舒适惬意。

两三年后,痕迹杀回马枪了,胡笳深刻地感受到这名字暗示了什么。

儿子大瓜到来。起初看不出什么,渐渐症状明显——是的,一种不可知的疾病,很令人烧心。大瓜身躯比一般婴孩胖大,却无记忆,痴呆儿一样。

夫妻俩抱着大瓜开始寻医,走遍大江南北,却毫无起色。这孩子奇怪,竟然没有记忆,其他又正常。慢慢看吧,说不准,长大一些会好起来……众口一词的诊断加宽慰,渲染出浓郁的无奈色彩。

时间一天天挨过,大瓜一岁了。都要人全方位看护。公婆丢了农田专门来守着,少有的细心和周到,估计拼了全身气力吧。公婆话少,到了哑巴地步,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大瓜,一切行动围绕大瓜转,这多少减轻了夫妻两人的负担。寻医脚步没停,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甚至去了印度,传说印度恒河水可以洗涤人的胸腔,赋予人体的内脏器官新生,还能促进血液循环,从而唤醒大脑意识。可那次印度之行,几乎花光了他们的全部积蓄,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大瓜六岁生日那天,胡笳发现一件怪事,大瓜时不时找树爬。这说明大瓜有记忆,否则,他怎么可能认识树木并寻树攀爬?这一发现,胡笳激动了,带大瓜来到小区后面的小树林,帮助大瓜爬树。公婆满脸紧张地跟着跑来,也不说话,双手放在胸前祈祷。那祈祷的姿势叫人揪心。

您放心好了,大瓜没事的。胡笳扶着大瓜攀爬,回头安慰父母。就在胡笳第三次回头的刹那,大瓜掉下来,摔在地上。公婆疯子般跑上前去接,没接住,倒把她自己跪倒地上,膝盖撞到小砖头,撞坏了半月板。此后胡笳不再允许公婆跟来了,她下定决心帮助大瓜爬到树上去。这不是难事,第三次攀爬,大瓜一下就爬到一棵樟树的枝丫上。

奇迹发生了。大瓜探出脑袋喊妈妈,还咿呀唱起“月亮婆婆喜欢我”——这是公婆教大瓜的歌。胡笳嗓门发热,颤抖着喊了声大瓜,接着泪水长流。大瓜笑嘻嘻地劝妈妈别哭,右手跟着摆动。这下,触到树枝,大瓜跌倒地面,手掌破了,脸蛋划出几道血口子。奇怪的是,坐在地上的大瓜却又没有了記忆,又恢复到了痴呆儿状态。胡笳的心情瞬间再次跌入低谷。

没有谁能够解释这个现象,也找不到类似状况的先例。夫妻俩还是要承受,树上的大瓜正常不过,有记忆,能机智对话,还能背诵刘琨教读的古诗。刘琨苦笑着喊大瓜,你这鸟人。大瓜振动左右肩胛骨,隐约的翅膀似乎在扇动。他的回答多清脆啊,我是鸟人。鸟人的时间有限,总归回到地上,地上的时间要比树上的时间多得多,鸟人又是痴呆儿大瓜了。绝大多数时候就是痴呆儿。还有,鸟人的生活充满了危险,毕竟还是孩子,稍不注意,就会跌落,摔出一身伤,胡笳心疼不已。

鸟人八岁那年,胡笳和刘琨又生育了小瓜。一家人从胡笳怀孕起就闭口不谈再次生养孩子的事。这胎儿,到底要还是不要,刘琨不说,胡笳也不问。这期间,爷爷从神农架来过一次,那时胡笳已出怀了。爷爷吃了午饭,抱抱大瓜就走了。特别是公婆,那颗灰白脑袋快要垂到胸前,几乎不敢看胡笳日益隆起的肚子。大瓜的缘故,但……胡笳嘴边一阵苦涩,谁不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呢?以后对大瓜的照顾肯定不会含糊。

小瓜一岁后,刘琨无奈辞掉了工作。没办法,她要带着小瓜治病。小瓜不是痴呆儿,但是情况不比大瓜好,自闭症。不会说话,没事就啃吃手指头,从指甲吃起,乳牙还不利索,暂时还没危险。胡笳不能辞职。这样的家庭,经济开支可想而知,入不敷出是肯定的,但喝西北风的情况还是要避免。刘琨带着小瓜深扎北京找自闭症专家治疗,一月一个季度再半年……小瓜两岁了,两岁半了。小瓜的牙齿健壮起来,啃吃手指头还啃吃脚趾头,啃得血肉模糊。

先天性的自闭症。能治好吗?不能。能缓解症状吗?也不能。

小瓜太小,自闭症的危险不大。

时间溜溜板一样滑过。五六岁时,小瓜沉浸在他个人的世界里,趁人不注意就吃指头。右手小指头的指甲全啃光了,还掉了半块肉。小瓜没有疼的表情,仍旧苍白着脸,张着满是血水的小嘴巴兴致勃勃地进攻,用牙齿撕扯。那样子,活生生的小吸血鬼。胡笳差点晕过去了。

小瓜六岁半时的一个下午,刘琨突然不知去向,犹如被蒸发了一样。他跑了,抛弃了这个家庭。胡笳感觉天塌了,那胡笳的凄凉乐声无端漫来,雾霭一般铺天盖地笼罩了自己。胡笳音调到底是哀伤凄婉的,这是谶语。但有什么办法,父母给予的名字,自己毫无选择,等明白过来,已经没有了拒绝的能力。胡笳就胡笳吧,人生烂到这个地步了,再烂又如何?

摸把泪水,胡笳强打起精神,扛下胆小鬼刘琨丢弃的担子。他要跑,拦是拦不住的。眼不见心不烦——这想法平实不过,天晓得是几多自私无耻。胡笳听见自己牙齿的咯呲声,钢锯似的拉扯腮帮子,脸庞阵阵痉挛。那不是胆怯的颤抖,而是愤怒。公婆也听出来了,腆着一张老脸,羞愧地蠕动了下嘴唇。

刘琨默无声息地消失了半个月后,爷爷再次来到胡笳这里,跟胡笳商量,俩老人要带着两个孩子回神农架去,保证精心照看孩子,胡笳可以安心工作,有时间回神农架看下孩子即可。胡笳双眼冒火,喉咙也在冒火。什么意思?担心我虐待你们的孙子?我可没有刘琨那么绝情自私,一跑了之,也没他无耻,说不要就不要了,大瓜小瓜都是我心头肉,我这亲妈还活着,就不会离开他们一步,你们要走就走,我不挽留!

爷爷脸上的黑褶子抖出波浪般的水纹,嘴唇抖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公婆抱着小瓜,手牵大瓜,只用急促的呼吸和满脸的惶恐盯着地面。爷爷转身走了,两天后,背着两大蛇皮袋又回到胡笳家里。爷爷丢下农田,请亲戚帮忙照看老家,专门照顾孩子来了。

大瓜和小瓜都不省心,一个人只能照顾—个。

只能如此。胡笳请不起专人照顾,也不能辞掉工作自己照看。日子总得熬下去,咬咬牙吧,那胡笳声虽然钻心透骨的凄凉,却也帮那刘琨打赢了仗,完成了任务,这说明胡笳是了不起的。

2

一年多过去了。

大瓜十五岁那年,胡笳每月月底都收到一笔汇款,万元左右。

不用猜,刘琨寄来的。汇款单上留下的名字叫黄慧珍,一个女人的名字。刘琨新找的女人?不大会。他哪有心情再结新欢?即使真是,也不会愚蠢到落下新欢名字吧。地址是江苏宿迁泗阳县天路镇,还有一个座机号码。胡笳记下,回家后拨那个号码,却是空号。

学校放暑假,胡笳安排好大瓜小瓜,交代好老人,只身到江苏宿迁去了。

泗阳县天路镇黄慧珍。胡笳找到并不容易,打听了许多人,均以摇头告终。还是死办法,守在邮局门口,刚好是七月月底。天气热,死守的胡笳一身臭汗和憋闷的异乡味,连自己都闻得恶心。但这些年来,她练就了最大的本事就是忍,屏屏气凝凝神就过去了。

尾随那个右眼塌陷的邋遢老妇,来到她的家。老妇的家在镇上郊区,老式砖瓦房。房屋后面是菜园和池塘,在夏天颇有生机,可以看出老妇手脚勤快。老妇还算直爽,没费多少周折,胡笳弄清楚了基本情况。老妇黄慧珍的确每月月底都到邮局汇款,是帮儿子朋友汇款的。儿子朋友是谁?黄慧珍翻翻耷拉的右眼皮,那塌陷的灰白眼珠钢珠般凸出,胡笳闪开凝望的眼神。这个我不清楚,我儿子在普济寺做事,他托付我的,我不能不做。

问不出更多的情况,胡笳只好起身告辞。

哎,你要去普济寺找我的儿子?凭什么他会见你?老妇追赶的问话拉住胡笳脚步。胡笳想了想,转身正对老妇,牙齿咬在唇上。你儿子与他的朋友肯定是患难之交,而我就是他朋友的老婆,每月接收这些钱,我总要说声感谢吧。黄慧珍满脸茫然,嘴巴半张,吐出“我儿僧名叫云开”。胡笳笑了笑,右手捏住老妇的手,说了声“您是好人,谢谢了”,再次告辞。

普济寺在泗阳县城西北,窝在山陵中,狭窄陈旧,但深褐色的翘檐尖壁在傍晚的天光中闪烁绵厚的霞光,历史感扑面而来。胡笳吸了口气,跨进寺里,穿过大殿,过了天井院子,径直走向后殿,眼神匆忙扫下,出后殿到一处小园圃,沿着小径走完再是厢房。西北方是诵经堂吧。

隐约的唱经声飘进耳朵,牵住视线。诵经堂走廊,一个身着黄色僧服的中年人弓着腰身走过。

刘琨!胡笳叫道,但只是心里,嘴巴还是紧抿。那人仿佛听见了叫唤,微微抬头朝胡笳这里看,随即,又脚不停息地走过。胡笳加快脚步,赶到走廊尽头,那人不见踪迹。胡笳心中的气就来了。她拉住一个走来的小和尚询问刘琨。小和尚后退一步,慌乱摇头。胡笳再问,云开师傅呢?小和尚抬起脑袋,一张清秀脸满是愕然。我……您找他有何事?

云开原来就是你啊。胡笳上下打量这个秀气白皙的小和尚。小和尚脸色浮现红云,眼神似乎不能经受这打量,惶然朝下。胡笳解释她每月收到汇款的事情,并告之她找到了云开小师傅的母亲。小和尚哦了声,脸上的红云消失了,眼神清亮平静。另一个和尚却在喊云开,说是住持正在找他。云开转身时,看了眼胡笳,嘴角浮现一丝歉意的微笑。

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胡笳跟上云开。叙事-现在正在上升你帮你朋友汇款给我,感谢你了,你朋友是我老公,他在哪里呢?

云开低头,加快步伐。胡笳跟随其后。

云开并没带胡笳见谁,而是去了厨房。吩咐厨房晚上另加豆腐鱼和青菜丸子。云开走出厨房,对胡笳说,施主,天快黑了,您吃了普济寺的晚餐就离开吧,普济寺晚上不留女客。

胡笳没吃晚餐,而是依次到寺里的每个房间瞅和瞧。可也是白忙,有几个房间能敞开了面对外人呢?

白忙吗?返回的胡笳心中反复掂量这次出行,觉得还是有所获。毋庸置疑,刘琨就在普济寺里,钱是他寄出的。这个家如果得不到完整的爱,那么,物质的补给是必须的。这样一想,一颗上蹦下跳的心稍稍安定。

安定太短暂了。

这趟泗阳之行,家里乱成一锅粥,公婆照顾小瓜,带小瓜去菜场买菜。一不留神,小瓜跑掉,等到公婆气喘吁吁地在垃圾桶里找到小瓜,小瓜已经吃掉了两个指甲,还吃掉了半截小指头,并咬破了下嘴唇。血水淌流的模样惊吓了公婆,一口气接不上,脑出血发作,公婆当场一命呜呼。

在家的爷爷照顾大瓜太费心了。大瓜每天都要去爬树,爷爷也乐意,因为树上的大瓜成为鸟人,就是正常的少年。那个少年多令人喜爱啊,会喊爷爷会唱歌读诗,还会讲故事,与爷爷拉家常。

但小区后面的小树林已不能满足少年鸟人的兴趣,爷爷只能带大瓜去城市郊区的小山林找大树爬。大瓜玩了几天又没了兴趣,撒开脚丫子朝远处跑。

这孩子竟然误打误撞地跑到了四崚坡。

四崚坡是一处山岭。山倒不高,但樹木密集,大树冲天,生态植被极好,莽莽苍苍地延荡出神秘。四崚坡不对外人开放,因为山岭半山腰里有个秘密的科研所,这科研所具体研究什么,外人不知。

鸟人跑到这里来,一看见大树,就乐不可支地撒开了脚丫攀爬。再把他自己吊在树枝上,恢复成正常的少年。少年鸟人,好奇心也是元气满满的,抓住一个枝丫晃荡,晃荡出飞人的自由和狂浪。爷爷在树下惊恐万分,喊鸟人住手,又求鸟人不要这样荡秋千。但鸟人晃荡了好几次,却没有危险。爷爷这才稍稍放心。

公婆出事的那天,爷爷又带大瓜到山林荡秋千去了。这次,鸟人换了一个陡峭的坡上的樟树攀爬,在枝丫上顺利地挂好双臂晃荡。鸟人晃出了飞人的快乐和自由,开怀的笑声直冲云霄,却引来了全副武装的保安。

谁家的孩子这么调皮,保安的暴喝兀地炸响。树下的爷爷站在山坡上,双眼紧盯鸟人晃荡。可能是心力不济,也可能为那声喝令而受惊,双脚一个趔趄,人就滚下了山坡,摔成了骨折。树上的鸟人越是晃荡越是兴奋.从一个枝丫晃到另一个枝丫,不肯从树上下来。

那天,刚好是胡笳回家。迎接她的这些不亚于晴天霹雳,尽管她有心理准备,她不在家的日子,可能有些小意外,但……

公婆送到了殡仪馆,小瓜托付给同事。她去四崚坡接爷孙俩,爷孙俩被扣押在一间房子里。无故闯进四崚坡,保安说什么都不放人。

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找关系通融。手机都快没电了,总算通过一个脑外科医生找到了他同学骆简安。骆简安是四崚坡科技研究所的业务领导,还是大红人,胡笳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他。怎么说?那骆简安太不一般了,模样是二十郎当的小鲜肉形象,内馕却包藏着是中年高科技人才的智慧,所以不像其他科研人员深藏不露,而是大大露脸,拍电影演主角,上电视摘取“高科技达人”桂冠,还是Z城首席形象大使。

一身光鲜的骆简安过来,看了眼痴呆的大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似的小东西,挨近大瓜脑袋。

这孩子不是痴呆儿,他跑四崚坡来是向咱们求助的,放人。

3

八月,胡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八月底,学校快开学了,胡笳焦头烂额急火攻心,嘴角烧出大水泡,舌头也是黄苔堆积得很厚。辞职与否,这问题尖刀般插在心脏,抽不出又吞不进,折磨得胡笳心力交瘁。人瘦了一大圈,衣裙空荡荡地套在身上,双眼陷在眼眶,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

跑去学校请假,校长马上答应给她半年病假时间,并语重心长地安慰她说:胡老师,人生很短也很长,但谁不是一样要靠双脚走完?凡事都要看开一些想开一些,好好对待自个儿身体,就是对家庭和社会造福。物理组组长小严平时与胡笳有些隔阂,这次遇见竟大秀体恤:胡笳你尽管在家养病,上课的事情我们会替你担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摸摸自己脸颊,再搓搓手,心中不由得叹息。暂时就病假吧,也许最终还是辞职,但目前,她还没胆量喝下这呛人的西北风,眼下要救急,救回小瓜的伤体,还要亲自看护大瓜。

公公被赶回了神农架。

胡笳清理下纷乱的大脑,想起一个月前在四崚坡遇见的骆简安的话。那人不是一般人,绝对不是。胡笳相信她的眼睛。这孩子不是痴呆儿,跑到四崚坡来是向咱们求助的……这秘密科研所的业务领导骆简安所说的话是有技术含量的。很明显,他们有办法。胡笳疲软的身躯注入一股清流,她觉得有希望了。无论如何,这俩孩子都要试试。

没想到,骆简安对小瓜更感兴趣。他的建议让胡笳目瞪口呆。不,不是建议,而是摊开了治疗方案,毁灭小瓜生命,制造小瓜智能人。骆简安负责研究的项目就是制造智能人,目前已经成功,有产品投入使用,反响极好。智能人如何高科技法?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没有灵魂的智能人,与真人模样无异,具备简单的七情六欲,但是胸腔缺乏了灵魂,时间久了,身体就会瘪缩,寿命有限。另一个是拥有灵魂的高智能人,大体上与真人无差异,而且青春永驻。

灵魂从哪里来——骆简安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响指,开始普及科技知识。科学技术曾经证明,宇宙中的物质有看不见的原子、质子、夸克、中微子,现在又发现了比中微子更小的物质超弦,那超弦就是灵魂。1968年,著名科学家嘉博略尔发现了弦的图形。此后,理奥纳特博士理解为一小团类似橡皮筋那样可以扭曲抖动的有弹性的线段。

而英国医生山姆·帕尼尔首次用科学实验证明“灵魂”真实存在。实验如下:如果病人死后“灵魂”能飘起来,还能看到医生们在抢救他的身体,看到天花板上的灯,那么,若是在天花板下方放一块板,板上放一些小物體(只有山姆知道是什么),“灵魂”也会看到。山姆对100多个病人进行实验,发现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能说出自己“灵魂”离体时所见景象,特别是板上的小物体。山姆的实验充分证实,“灵魂”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有一定的大小,可以移动,它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不久,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维克森林大学医学院教授罗伯特兰萨(Robert Lanza)以量子力学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认为:灵魂不但能存在于我们这个宇宙,它还能存在于另一个宇宙。灵魂意识的能量可能在某一点上被招回来放入另一个身体。

那又如何?胡笳问道。

“灵魂馆藏”,胡女士听说过吗?现在可火热,是一座对外开放的灵魂收集陈列馆,只要有兴趣都可以来参观,了解下灵魂这东西。的确,灵魂虚无缥缈,可它还是物质的,存在于宇宙中,并被我们高科技人才捕捉并充分研究。“灵魂馆藏”是我的合伙人程博士开办的,建立在四川雅安,是世界首家有关灵魂工程的科研机构,它专门收集并研制人类灵魂。馆藏里的科技人员能从即将消亡的生命中抽取飘移的灵魂,再安装回智能人胸腔内,达到人类永生的目的。当然,对于天生智障的,比如先天性痴呆症之类的儿童,他们的灵魂可能还没有发育,要抽出灵魂太难太难,这方面,我们团队正在全力研究,我相信,这不是问题,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总之,科技就是助福人类。鉴于胡女士的家庭情况,更鉴于您对我们工作的信任和无偿的支持,我们不会收取一分钱,而且……说到这里,骆简安右手捂住鼻子,嗯哼声,满脸堆起笑容,那堪比辉煌的笑容火把一样点亮胡笳的眼睛。重生的小瓜会充分发挥自闭症儿童的天赋,你需要的都会尽快满足。

这……小瓜要被死亡。胡笳打算考虑一番再做决定。

骆简安递来合同。胡女士,时间紧迫啊,您需要考虑的确是人之常情,糟糕的是,您的儿子大瓜又跑到树上去了,被保安捉住关在房子里,您快点签合同吧。这样早点带大瓜回家。胡笳愣住。骆简安解释,高端科研重地杜绝世俗的人情,请您理解。

没有选择,胡笳在合同上签下她的名字。写“笳”字上的部首时,小瓜自残的小吸血鬼形象挂在眼帘上,她眼眶发热辣疼,右手飛快补上“加”字。好了,只要不自残,什么都能接受。

智能人小瓜诞生的那天。胡笳刚到四崚坡,骆简安亲自接走小瓜。胡笳就带着大瓜去爬树。现在,四崚坡对大瓜几乎开放,每天大瓜都要来实现鸟人的愿望。有这个条件,胡笳尽可能地满足鸟人。

恢复到正常人的鸟人,是胡笳心灵的唯一安慰。鸟人在树上倒立,双腿前后扑棱,翅膀一般扑棱出风声。妈妈,你在想什么呢?满脸愁容的,为何不开心?

胡笳脸上挤出笑容,朝鸟人嘘出一口气。

妈妈你要开心些,生活是美好的,你老是愁眉苦脸,我看着就觉得非常难过,反正要我说,每天都是这样过去的,为何不开心呢?

鸟人你觉得树上的日子快乐,能跟妈妈说说原因吗?

老调重弹,因为在树上,我是鸟人,鸟人是能够飞的——说着,鸟人双臂伸出,挂在旁边一棵树的枝丫上晃荡。胡笳一声尖叫,小心。鸟人稳当地晃荡几个回合后,坐在树杈上,朝胡笳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伸出耶的姿势。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找的树都是大树,稳当得很,小瓜弟弟呢?你把他交给那个骆简安,他们要对小瓜做什么?他们看上去好凶的样子。

胡笳浑身毛躁,劝鸟人下树。鸟人撇嘴,要胡笳不要管他,赶紧找小瓜去。胡笳想了想,叮嘱鸟人,好,我依你的,但你必须答应我,就这样坐着,坐着别动,好吗?等我带小瓜来,否则,下次我不允许你爬树了。

鸟人伸出手指,耶的姿势迅速欢快。胡笳回应一个哪。

妈妈,带我回家。小瓜看见胡笳,伸开双手扑进胡笳的怀抱。胡笳顿时心潮澎湃,这就是小瓜啊,哪里是智能人?她抱起小瓜。八九岁的小瓜咯咯欢笑,又扑腾着挣脱怀抱,站在地上,然后勾出右手食指。回家,妈妈。

胡笳带着小瓜去找树上的鸟人。

可是,鸟人并没有遵守妈妈的叮嘱坐着不动,而是玩倒立。树杈断了,鸟人跌倒地上,摔伤了膝盖和手腕,手腕的血口子让胡笳心痛不已。

血,好热好甜的血。智能人小瓜连连惊呼,使劲地吸鼻子。我要画画了,妈妈,我看见一幅好画在我脑海里,我必须画下来。智能人小瓜找不到笔和画纸,就坐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画,画出几个线条,他抬起左右臂膀,双手分别点向了大瓜的血口子。

大瓜一声惨叫。小瓜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大瓜的血口处使劲地按戳手指头。胡笳惊呼着去拉小瓜,小瓜已经缩回手。鲜血淋漓的手指头在地上飞舞,飞舞出色彩艳丽的画作。妈妈你看,这是快要决口的海洋,暗礁林立潮水激荡,就好像春天泛滥的绿色,而晚霞鲜血一样铺来,这样的决口,妈妈你看,是不是一颗颗在世俗中挣扎的灵魂,嗯,越是惊心动魄越是美丽……

待呆若木鸡的胡笳反应过来,智能人小瓜已经创作出若干天才画作,卖给几家国际会所画廊,有两幅被伦敦的一个画家看中买下收藏了。小瓜一下挣得的人民币和英镑扭转了胡笳“准备喝西北风”的窘迫局面。胡笳说不出是喜还是忧,心中却浮荡着白雾似的怅惘。

眼前的小瓜就是智能人,与原来的小瓜太不一样了。肉身倒没差别,但附着肉身的神态不同了,以前的小瓜沉浸在他自己的无声世界里,旁若无人。智能人小瓜却浑身是劲,灵动淘气,这都可忽略不计。最令胡笳头疼的是,智能人小瓜强势,而且不是一般的强势,只要他意识里有储存的东西,他都认为道理在他那里。胡笳庆幸没有给他装上灵魂,毕竟,储存的意识有限,否则,他真以为他就是小君王了。容不下一切,那可是大忌。

情况还是叫胡笳头疼不已,小瓜最容不下的就是哥哥大瓜,趁胡笳不注意就欺负大瓜,追着大瓜打,强迫大瓜吃垃圾废物。胡笳去厨房端菜的机会,智能人小瓜竟然把大瓜拉到卫生间,喂他吃胡笳扔在垃圾桶里的卫生巾。恼火的胡笳给了智能人一拳。没想到,这拳头被他钢铁身弹回反力,胡笳疼得呲牙咧嘴。胡笳忍住痛,拉开智能人小瓜。

这点——不能忤逆妈妈胡笳,在智能人小瓜的意识芯片里有储存。小瓜只好松手,并解释,妈妈不能打我,否则只能让妈妈疼!

令胡笳百般无奈的是,大瓜爬到树上去,成为正常人鸟人后,知晓一切。可智能人小瓜也会攀爬,总会跟着鸟人爬上去,然后在树上追打鸟人。那时的鸟人知道小瓜是自己的弟弟,尽可能地躲让不还手,哪怕被小瓜打出一身血水。如果胡笳在树下,智能人不敢造次,能听从胡笳的命令。而胡笳不在时,情况就复杂了。近两三个月来,胡笳寸步不离地守着,没允许那无法预知的糟糕情况发生,虽然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但她知道,这颗心终究会滚落跌碎的。

4

仅仅打了一个小瞌睡。胡笳后悔死了,后悔的同时又自责愧疚,因为,大瓜凄惨的哭叫声都没惊醒自己,这瞌睡真是着了魔。

智能人小瓜用绳子绑住大瓜的手脚,用胶布封住嘴巴,以便他施暴。如何施暴?用拳头撞击,用水果刀乱扎,还用大头针刺。导致大瓜脸上、脖子、双肩和腿脚都是血口窟窿。血口窟窿冒出黏稠的液体。大瓜惊恐哭嚎,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加速血液冒涌。智能人小瓜在地上铺开画纸。沾染了各色颜料的手指,戳向大瓜身上的血口窟窿,再在画纸上龙飞凤舞。画纸上,红色的绿色的黑色的蓝色的汁液汩汩喷溅,然后汇合成奔涌的溪流,却是罕见的五彩溪流,醒目恐怖。小瓜左右手指头蘸满五颜六色的汁液,跪在地上作画。画—会儿再上前挤弄、再画、再挤弄……

醒来的胡笳奔到大瓜跟前,小瓜的画作完毕,正在收拾。等胡笳安顿好大瓜,智能人小瓜已经没有了人影。胡笳的心碎成渣片,却还是要打起精神送大瓜去医院。

大瓜还在养伤中,智能人小瓜的画作《黎明天才》已经被省美协送到了中央美院举办的全国少儿画作展进行展览。大瓜伤势好转时,《黎明天才》又被送到巴黎国际少儿画作展览中心,并卖出令人咋舌的天价。教训智能人小瓜的决心瓦解了。这笔钱对于胡笳来说,太及时给力了。起码,喝西北风的担心不值一提了,辞职不在话下。安心专一地照顾大瓜,尽可能地陪伴大瓜成为鸟人,这是胡笳的诚挚心愿。而这些必须建立在雄厚可靠的物质基础上。

没想到,可恨可怕的智能人小瓜轻而易举地就帮她实现了,再来处心积虑地教训他,似乎不好。这笔账,就轻易地翻过吧。

在胡笳的细心照料下,大瓜恢复很快,两个月后,大瓜又能爬树了。

还是四崚坡,胡笳带着大瓜到四崚坡找大树爬,分享鸟人的快乐,与鸟人进行母子情感交流。每次,胡笳就交代鸟人:鸟人你看见小瓜不要理他,他不是你的亲弟弟了,他是机器,是智能人,没有灵魂,所以,你跑一边,尽可能地不与他在一起……

鸟人瞪眼睛,打断妈妈的话。小瓜就是我弟弟啊,我跑什么,我是他哥哥,就要让着他。胡笳着急地否定道,不是,真不是,他每次都寻机会毒打你,专门欺负你,妈妈我心疼啊。胡笳泪流满面。鸟人懂事地哦了一声。胡笳继续说,如果妈妈不在你身边,小瓜打你,你一定要喊妈妈大声地喊,要不,小瓜会打死你的。鸟人不懂,反而安慰妈妈:小瓜不会打死我的,妈妈你开心些,你别哭,我记住你的话了,我会大声喊妈妈的——你听——鸟人伸开双臂,左右手架在嘴巴上围城喇叭。

妈——妈——这样喊够不够?

胡笳破涕为笑,使劲点头。记着啊……唉,一下树,你又怎么记得?反正,在树上你记住好了。

小瓜跟到四崚坡来,胡笳一点也没发现。现在的鸟人在树上基本稳当当的,那时的胡笳清闲愉快,她与鸟人刚刚交流后,正倚靠对面的树木放松自己,脑神经一松弛,深沉的睡意袭来。短暂的小睡货真价实,连梦都没有。但又是这着魔的小瞌睡,摔碎了胡笳的心。叙事-现在正在上升

小瓜到四崚坡骆简安那里逛了一圈,可能是做了检查吧。返回途中,看见妈妈胡笳正在小憩。那小憩太美,胡笳满脸都是微笑,均匀的鼻息犹如摇篮曲伴奏。小瓜一抬头,看见正在倒立的鸟人,兴致来了,嗖嗖地爬上树,一把捉住了鸟人。鸟人喊了声小瓜,马上记起妈妈的交代,刚要喊妈妈,却被小瓜堵住嘴巴。接着,小瓜一拳砸在鸟人的太阳穴上,鸟人昏死过去。小瓜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刀片,那刀片是小瓜作画时裁纸用的,随身携带。平常在家,被胡笳没收。刀片在鸟人脸庞游走,鲜血如注喷射。智能人小瓜兴奋地呱呱乱叫,双手捧住鲜血,一手托住画纸一手作画。画着,又用刀片刮额头肌肉,再作画。

剧痛让鸟人醒了过来。小瓜——妈——妈——凄厉的号叫惊醒了胡笳。鸟人通的一声跌落树下。

智能人小瓜正处于兴奋中,跟着跳下,扑向倒在地上的大瓜。血水糊满了脸庞的大瓜瑟瑟发抖,口齿不清。胡笳一声长啸,拼尽全力喊小瓜停下来。这次,小瓜不听胡笳的,继续用手蘸大瓜脸上的鲜血继续作画。胡笳抱住大瓜,把大瓜压在身下。

妈妈,你这是干扰我的工作,我这次的画作要是成功,绝对要卖出意想不到的大价钱,却被你葬送,太可惜了,妈妈你要好自为之。

你这个破机器,还要怎么样?我告诉你,你不会存在太久的。

妈妈你多虑了,骆简安已经点拨了我,要延长我的性命,我就要找一个灵魂填充到我胸腔里,有了灵魂,我就可以永生。骆简安说,我们家有多余的灵魂,给我装上不是难事。

骆简安对你说的?他这个烂人。

妈妈,骆简安是我的主人,你应该明白了,他不属于你们人类,是装了骆简安灵魂的高智能人,他活得风生水起,给我们开辟了一条金光大道,他才不是烂人。

你懂什么灵魂!

灵魂就是你们人类的生命核,我们称之超弦或量子信息。它存在于肉体中,肉体死了,量子信息还在,以灵魂形式脱离肉体,再飘移空中,等待一个物质召回,再重新组合另外的生命。我小瓜以前的灵魂没有形成,但是我们家还有合适的灵魂装回我胸腔。说到这里,智能人小瓜的眼睛溜向胡笳怀抱中的鸟人。胡笳侧过身体,紧紧护住身下的鸟人。

那裸露在外的双脚……智能人小瓜拿起刀片刺去。

大瓜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身躯比同龄人要高大。胡笳能护住的太有限了,护住脑袋上半身,护不住他的四肢。

这个小魔鬼。胡笳颤抖着声喉喊起了救命。

骆简安赶来了,制止了兴奋中的小瓜。大瓜血水淋漓,脸上血口数不清,而额头露出白骨。这可怎么办啊?你们科技研究就一定要牺牲我儿子性命吗?胡笳的声音嘶哑,身心都被掏空,松软无力,而双手却紧紧护住大瓜。骆简安求求你们,别再打我大瓜主意了,你收回小瓜吧,我奈何不了。

小瓜喊了声妈妈,兴奋地谈论刚刚被毁掉的画作,画名他都想好了,就叫《鸟人生活》,专门为大瓜画的,其实大瓜更适合当鸟人……胡笳抱住大瓜,不再理睬骆简安和小瓜,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止住大瓜的血液。

多留此地一分钟就是危险,他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5

大瓜消失了。

胡笳带着大瓜去四崚坡爬树,中途,天空飞来灰色的云层,云层逐渐扩大面积,灰色过渡到褐色,看起来要下雨了。下雨怎么爬树?大瓜也能爬,但淋坏了身体得不偿失,当然只能返回。但天空还没有下雨,欲雨未雨的样子。似乎为了等雨下,她到加油站上厕所去,大瓜就在外面。

等她出来,大瓜却不见了踪影。她返回去找小瓜,小瓜在家里,就他一个人,没有大瓜。

他们终于下毒手了。胡笳转身赶到四崚坡找骆简安。

她被拦住,在科研所院门外。骆简安办公室她进不了,电话也出现忙音,根本接不通。看来,骆简安故意不理她的。

大瓜應该在骆简安那里。他们要杀死过,智能人小瓜以他的直显行为已经将某些事情提前并集中带来了。

狡辩。胡笳咬牙准备反驳。骆简安右手伸来,制止了她。胡女士应该看见了,智能人小瓜继承了自闭症儿童的绘画天赋,那不是一般的天赋,他可是为胡女士赚下了大钱。再者,程序里还有,胡笳作为母亲,小瓜作为儿子,您可以随便斥责他,但他不能忤逆您。

可智能人说穿了就是机器,他简单的意识充满了自以为是和霸道强势,而这在人类看来,就是愚蠢。胡笳想了想,慢吞吞地反驳。

是的,就是机器,归根结底是物质,人类身体也是物质啊,殊途同归。这样说吧,小瓜是您轻视的机器人,您宽宏大量就不必计较了。胡女士,咱们言归正传吧,大瓜还躺在我这里,现在安全,但是,他需要醒来,从他站立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记忆,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

哪里找去?心中弥漫茫茫白雾,那凉湿的沉重的雾霭千斤顶般,压破了胡笳刚刚鼓舞起来的希冀。这几乎是天方夜谭……稀茫处,胡笳声隐约漫来,她脑海闪过丈夫刘琨的面容。他跑得再远,还是大瓜的爸爸,他应该知道,或许能拿出主意。

离开四崚坡后,胡笳脚不停息地赶往泗阳縣,再转到位于郊区那个寺庙。寺庙叫……胡笳快忘记了,她一脚踏进郊区山林中,普济寺三个字兀地冒出来。按说,这名字好记,可偏偏她没记住。那个清秀白皙的小和尚,名叫云……胡笳抬头看天,洁白的云朵犹如白棉花盛开。对,叫云开。

这次不找云开,直接去找刘琨,堵住他,关于大瓜的情况,必须跟他说说,他是亲生父亲啊,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必须拿出主意。

没有堵到刘琨。胡笳在普济寺溜达了大半天,采取偷看暗查方式。哪里遇到刘琨这个人——那个貌似刘坤的和尚吧。天色晚了,胡笳找到云开小和尚,这小和尚居然披上了黄色绣金线的住持僧服。

胡笳未语泪先流的凄切模样某种程度上感染了云开。云开交握低垂的双手,柔声劝道:施主您别伤心了,有何事尽管跟我说,我会替您向佛祖祈祷的。云开眉眼洇开无法遮掩的期待和担忧。这是聪明的小和尚,心眼也好,他定然认出了胡笳身份,就是他朋友的老婆,所以内心里已经接纳了胡笳。胡笳右手按按眼角,叹了口气,直言道,我找刘琨,今天必须找到他的人,我家出大事了,两个儿子都有生命危险,特别是我大儿子命在旦夕……胡笳说不下去了,脸上涕泪四横,满脸清凉。

云开嘴巴半张,脸颊飞出红云。

刘琨是我师父,曾经是我们这个普济寺的住持。但是,半年前,广东的普渡寺请师傅去当住持了。

啊。这真是意想不到——不是想不到,而是他担心胡笳再次找来,所以脚底抹油溜掉了。胡笳骂道,孬种,小人。

师父是个好人,也是能人,会笔墨会中医针灸,还带领我们开荒种菜栽树,给我们泗阳人造福不少,他每月给您汇款,都是他一分一文攒下的辛劳钱,我很佩服。

好,那我去普渡寺找他去。胡笳告辞小和尚准备南下。

施主您别去了。您去也找不到师父,新任住持第一年必须外出化缘,用脚力积攒下好名声。这是师父立下的规矩,我马上也要外出化缘,施主还是听从我的劝告,大事还是您自己做主吧。

6

半个月后,又是月底。收到的汇款数额是以往的两倍。胡笳便电话云开,黄慧珍接的电话。电话刚刚结束,胡笳转身出发,再次来到泗阳县。

没去普济寺,而是到了天路镇郊区的黄慧珍家。她匆忙赶来,是看望病人的。那小住持命运不济,化缘路上遭遇车祸,肝胆俱破,奄奄一息了。云开很固执,不住医院,而是回到家里,说要守在家里,多看这个家几眼,再放心走路。

莫非……云雾袭来,遮盖自己的心头脑海,不顾云开的虚弱,询问云开这次车祸。云开咧嘴一笑。迟早会来的,我命中一劫,我知道。

云开的洒脱拨开了云雾,真不是骆简安他们干的,他们要干不会找云开吧,随便找个Z城人下手,这太容易了。

施主——不,我该称呼您师娘的,可这称呼将您喊老了,还是喊嫂子吧。请您一定明白,我师父不是坏人,他心善,对您也情深,但人的命谁也说不好,嫂子您有一天见到我师父,一定告诉他,我云开始终记得他的恩情。

一个想法急切地产生。胡笳说服黄慧珍和云开,说要带云开去救自己的儿子大瓜,他昏迷不醒半个月了,因为没有记忆把他唤醒,大瓜要醒来,只有濒死人的记忆植入儿子大瓜的脑海中。

云开说了声“快”,眼睛就半闭上。胡笳给骆简安电话,很快,骆简安安排专车接走了云开。

骆简安他们成功了,将云开的记忆抽取,然后植入鸟人的大脑中,完成了“记忆交感芯片”的植入。大瓜醒来,腾地一下跳到地上,看见迎上前的胡笳,顿时,双手合十作揖。施主好,我们又见面了。

地上,大瓜就是云开。

但是,大瓜本来有记忆啊,就在树上。大瓜爬到树上,他将又是鸟人了。

至此,拥有双重记忆的大瓜诞生了。此时,胡笳才明白“记忆交感芯片”的意思,确确实实,这只有大瓜这个特殊的人植入芯片后,才能验证他们科研的成功。胡笳不免想,拥有双重记忆的大瓜,该是世界上第一例吧,说不准还将是绝无仅有的一例。

大瓜的意义也在于此。他成了宝贝,被请到国家未来科技研究所,以供高科技人员研究双重记忆。科技就是,将稀有的推广,将稀奇的普及。骆简安作为中介如此总结,最后的一句类似广告词了:高科技就是物质世界的权威,无论在哪里都不会缺失,而在未来的世界,高科技就是王道。

胡笳觉得刺耳,也只是觉得而已。愤怒和愤怒滋生的反驳,在弱势若胡笳者那里,电光石火一般短暂,即使在以后重复发作,那也只是显示弱势的位置强悍无比,难以改变而已。换句体面的话来说,短暂的愤怒和反抗作为一种情绪是必要的,它们是势单力薄者最后的尊严。

胡笳富裕了。家庭收入成几何倍增加,以每月进账和财产积蓄为考察点,以往的家庭是中产阶级水平,而现在接近中上层了。胡笳的确不再为钱发愁了。可这种宽松环境的建立,胡笳想来就觉得难过。两个儿子贡献的结果啊。贡献—一呵呵,没有办法,一步步走来,胡笳都不敢回看她自己落下的脚印。笳声凄凉,奏者自知。否则,只能说,站着说话不怕腰疼。罢罢罢。

问题是,步人中上层的只是经济收入,幸福感呢?胡笳耳边雪声正紧,笳声阵阵催雪落,冰寒处,泥泞艰险令人踌躇不前。

智能人小瓜作为智能人的稚子,将智能人的简单粗暴暴露无遗。他来自高智能人骆简安之手,与骆简安一个腔调。认为机器人时代来临,破坏摧毁意识尤为强烈,为所欲为,稍不合意,便采取强制手段对抗,非常凶狠毒辣,无所不及。那股狂妄劲在他高仰的眼眶和强硬的哈哈大笑中充分显现。缺乏灵魂约束,智能意识里只有机器人的唯我独尊,认为,只要是人类创造的东西,都是要被淘汰的垃圾。而摧毁破坏遗留的破件残骸,又成为他想象力的维系点。想象力润滑油一般圆润他的零件,慢慢维持他日益生锈的身体。

搬进别墅的第一天,隔壁邻居就找上门来。小瓜弄死了邻居的哈士奇。弄死不说,还剥下狗皮披在他自己身上,然后拿一块镜子边照边作画。那镜子是另一邻居院子后面浴池里的穿衣镜。小瓜的能耐就在于破坏,而破坏宗旨还是为了作画。胡笳教育不了小瓜,只能跟邻居赔礼道歉,然后给予巨额补偿。

补偿抹掉了暂时的吵闹,却消灭不了怨恨。邻居在胡笳院子门外挂起一块牌子,上面书写:胡家住着小吸血鬼。这是恨入骨髓的羞辱。然而,这羞辱对于智能人小瓜而言,只能逗来他的一阵哈哈大笑,更是助长他的野蛮。胡笳被孤立。邻居不理睬她是小事,而在背后咒骂扔石头吐唾沫的行为愈演愈烈,视她为异类,要遭受口诛笔伐的妖怪。胡笳上街,明星一般乔装自己,要不,只能被围攻,莫名挨打。

就在一条巷道路口,胡笳拐弯时,被一辆风驰电掣的巴依尔刮倒地上,立即,两三个身着黑色运动服的大汉围上来,拉胡笳到一边,各自踹上一脚后跑掉。旁边的警察慢吞吞走过来,大着嗓门揶揄胡笳高跟鞋太高,把自己崴倒了,又怪着腔调建议:女士要记得,以后走路尽量平民化,脚穿平底鞋运动鞋舒服。这次事故,胡笳身上缝了八针,心中有苦不能说。若此,她以后丧命都无机会申冤。

总要想想办法。

电话骆简安,没有说出所以然,又跑到四崚坡找到骆简安本人。

小瓜的诞生是你本人的选择,我们收回是违约,况且,我们收不回。骆简安重复这句话,脸庞闪烁金属的冷漠光泽。胡笳悲哀地悟到,人类创造出智能人,但智能人以他的新新招牌摒弃人类,这真是智能人的王道啊,他们又怎么会与人类面晤商榷呢?他们的话语模式就是,指令——传输——启动——成功——普及。人类愿望在某种程度上是实现了,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真的收不回了,如同覆水难收。骆简安铿锵的声音彻底打回胡笳的恳求。胡笳想爆粗口,可是有人骂吗?骆简安不是人,是高级智能人。骂了白骂,还倒打一耙。就像上次出手教训智能人小瓜,反被震得手骨麻疼。

窝在家里的胡笳失眠了。以往是忙碌得没有时间睡觉,现在多的是时间,但却没一回能够完整地睡上一个好觉。

晚上,胡笳的脑袋尤其清醒,脑纹在意识之风的吹拂下波动起伏,绸缎一般晃出吉片羽光。一些堪称快乐的时光碎片犹如银鱼绷直了身体飞出,画个优美的弧线,然后,扑通一声沉落脑海,杳无踪迹。再然后,阔大的岑寂弥漫。不见五指的黑暗,睡眠如此渺茫。那些日积月累的大小疼痛悉数浮现、隆起,便沉疴積心,忧郁适时而来。

7

一个梦钻进这虚渺的白雾中,分解了部分忧郁。

胡笳醒来,梦中的片段镜像似的闪现眼前。这说明不了什么。只不过她的大脑充当播放机,放映了那段两千年前的历史传说。西晋大将刘琨组织擅长胡笳演奏的将士们,以攻心术齐奏《胡笳五弄》,先是击垮军心,接着半夜又齐奏,乐曲入梦来,思乡情切不可挡,胡兵纷纷连夜回家。胡笳惊奇的是,她并未听过《胡笳五弄》,可是梦中的胡笳乐声清晰可辨,凄婉悲凉,要人为之心神悱恻几欲肠断。刘琨这个攻心术不错,更可靠的说法还是,他了解驻守边境将士的心苦,犹如知道胡笳乐声的厉害一样。

梦中的刘琨竟然就是丈夫刘琨的模样,且是寺庙住持的行头。胡笳忍不住笑了,几分无奈的笑却也传达出坚定的指令。

刘琨也该结束化缘积福的行脚生涯了。他真的做到了置身事外?

胡笳南下,直奔广东普渡寺去。

这普渡寺也是小寺庙,寂寂无名,但依靠云开提供的线索,依然是在一个小县城郊区山林深处找到。破旧了才会安静吧。而刘琨这番情形,安静甚至静到世界静默为好。这是他的选择。

胡笳闯入寺庙,找到住持,发现真是刘琨。没错,是他,但住持的名字不叫刘琨了,而是叫云升。云开云升——他们的关系的确非同小可,朋友之说俗气了,佛系师徒之说略显功利,那么还有……胡笳猜了下,猜不出什么,只觉得云开相信刘琨,不,应该是云升,从内心深处彻底的信任。这样的情谊,胡笳暂时没体验过,或者,近些年来的生活怪圈已经消耗掉她关于人和人之间情谊的部分遐想能力。她现在拥有的就是单刀直入直奔目的。

刘琨,我是你老婆胡笳,这层关系你逃避不了,你两个儿子大瓜小瓜就是证据,你不见我们,不等于我们不存在,而我们的存在就是提醒你,与其躲避不如面对。

对面微胖的白净的中年男子垂下脑袋,双手合十于胸前。

沉默。风吹树响,空气中缭绕的经香烟雾似乎催眠一般,给脑海催来那白茫茫的雾海。恍然间,胡笳顿生今夕何夕之感。随即,她自嘲道,这虚无的感叹于她奢侈了些。她只是想,刘琨你坐下来,好好听你的老婆说话,好生了解你离开的这几年,生活对一个家庭的篡改多么令人瞠目结舌,你作为男人丈夫父亲,去想想胡笳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的生活,然后搀扶一把,稳当一下那地震般晃荡的日子,那孤单人奔波的双脚才不至于这么绝望无力。

只有沉默。

你怎么能逃避呢?你真的逃避不了。胡笳右手食指翘出,几乎点到云升胸前。云升退后一步,垂手作揖,然后转身掉头离开。

刘琨你真是混账,自个就是罪孽满身,还当什么住持,分明糊弄人。胡笳放松了嘴巴,加快了脚步。云升的脚步更快更轻,几乎飘移一般,三两步后,就飘出胡笳紧跟的放长的视线。胡笳踮起脚尖跑起来,捕捉到云升背影。那弓起的腰身在视线里逐渐缩成一个黑团一个黑斑。那是他的心结,他跑得再陕躲得再隐蔽,也丢不掉。

徒劳。徒劳。

跟跑进云升的禅房,胡笳索性放开声喉哭诉指责。哭诉指责是糟糕了些,可是每一句皆非虚言妄语。不负责任到没词形容,如果能用秤称量,恐怕秤杆都会压断。两个重病在身的儿子撒手不管,分明是见死不救。眼不见心不烦谁不会?但亲情血脉下的不见不烦,就是自私绝情,瞧瞧,你亲妈都被气死了,没错吧。如今两个儿子的遭遇你毫不知情,你听听吧,以前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而今是生活不如猪狗,发展到这地步,你大有关系……

外面在打雷。轰隆隆的雷声,天空遭遇了黑手般一下晦暗起来,接着露出闪电的獠牙,扯开了一道口子。雨点噼啪噼啪地落下,敲打地面,再在地面开花,开出磅礴气势。胡笳的哭泣配合了暴雨,里外应和,一幅气壮山河地动山摇的架势在禅房铺开。

云升捧一卷经书,嘴巴念念有词。

还妄想缩成木质标本?可笑。

胡笳停止哭泣。咒骂刘琨是狗屁佛系弟子,就是妖孽惑众,不仅上不尽孝下不尽父职,而且忤逆气死了老妈,作贱了两个残疾儿子,丫地——我呸。一口酝酿在哭腔怒火中的痰水浓度尚好,飞出胡笳嘴巴,稳当当地黏糊在云升的鼻梁上,颤巍着身子招摇。这是你脱不了干系的原罪。

浓痰果然威力大,云升脑袋动了下,浓痰从鼻梁滚到他的嘴唇。

就是你的原罪,你再修渡,也不会得到上天的垂怜,因为你不过是在耍滑头溜小奸,留下罪责要我担负,而你想落个轻松干净。屁,你这小伎俩,就是骗,就是抢,就是夺,就凭这,老天也不会放过你。原罪,原罪,你弄清楚了?

云升丢下经书,站起来,弓起腰身,默默地鞠躬作揖。

这算什么呢?出手的拳头,居然打在空空的口袋上。

胡笳右手被愤怒推动,伸出扇去。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啪,再一记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的巴掌被脸颊骨硌得生疼,疼出滚烫的泪花。这又算什么?悍妇一枚,河东狮吼过犹不及了。胡笳盯看发红的右手。其实,抑郁症下的手脚都不大灵便轻巧了,何况这雷雨天?昏天暗地的禅房莫名浮荡着一股阻力。刘琨稍稍躲让了一下——这不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吗?哪里至于。可他偏不,偏要与胡笳对着干。胡笳坐在地上,泼妇一般哭嚎。

两个僧人闯进禅房,分别架起胡笳左右胳膊。胡笳更气了,拼死抗拒,乱踢乱蹬。这禅房明明昏暗若黑夜,此际却亮起来了,仿佛明镜在前,胡笳瞧见自个狼狈恶心的泼妇样,不由缩起手脚,鼓起一口气撞向旁边的案桌。裂开口子了,在脑门,腥热的血液淌过眉毛和眼皮,蠕动出蚯蚓的模样。胡笳闭上眼睛。

僧人准备抬走胡笳,被云升制止并赶走。云升跪在胡笳跟前,咚咚的磕头声中,腥甜的血液味充斥鼻尖。胡笳辨别,同样的血液,刘琨的有股清甜味。这就是他躲避的结果,苦痛果然朝他绕开了一些。

心痛。

回到Z城的胡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神农架。她问公爹——大瓜小瓜的爷爷:刘琨怎么那么混账呢?

坐在马扎上的爷爷一直垂着脑袋,双手合拢躲进并拢的膝盖里。

刘琨真是铁石心肠啊,我们也不需要他的钱了,他还是拒绝回家,不闻不问,哪怕我公婆她亲妈推进火炉那天,他也不回来,您说,这是不是罪孽?是不是要天打雷劈的?

爷爷突然浑身发抖,鼻涕拉成一条线朝地面垂挂。胡笳喊了声爸。爷爷一下歪倒在地上,苍老晦暗的脸抽搐不已,嘴巴抖索,努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胡笳歉意地扶起爷爷。爷爷坐在马扎上,抱起脑袋,孩子一样呜呜哭泣。你别怪刘琨,他没办法……他哪里知道?还是小瓜出生后,他来问我们……怪我们啊……好歹老婆子先走了,就怪我这个老汉吧,是我啊!

8

神农架之行,胡笳似乎悟到了什么,但……

不好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三九天里,大瓜被送回家了。回到家里的大瓜腼腆,声音轻柔,那神情就是云开在世。哪里仅只神情?大瓜就是云开的翻版。见到胡笳,脸颊骨飞起红云,细着声音叫喊嫂子。胡笳纠正几次,无果,只好随大瓜的意了。嫂子也好,母亲也好,师娘也好,胡女士也好……称呼而已,哪怕,这个称呼是从自己的儿子嘴巴里蹦出来的,一样样地,能改变什么呢?胡笳的心境有些变化,具体在哪里难以说清,总之,她无言的时候多了,而心情突然遭受劫掠一般,空了许多。

大瓜——云开,清秀干净的小伙子,蛮好的,日子有些清水豆腐的清爽味道。守着这份清爽,胡笳慢慢了解到云开的身世。

云开不是江苏人,具体是哪里的,他本人不知。从小被拐卖到江苏宿迁泗阳天路镇下的一个码头村里,跟随养父母生活。养父是村里的二流子,不务正业,一肚子坏水,而且嗜酒如命,醉酒后就打人就干坏事。养母黄慧珍被他打伤了右眼,眼皮子一直塌着,右眼视力几乎为零。自己也是三天两头被打,挨打不说,还被他强暴。说到这里,云开声音低到喉咙里,脑袋低垂。许久才抬起来接着诉说。云开忍受不了那畜生的折磨,跑过几次,没跑脱,都被追回,还被锁过几次。后来云开不跑了,养父那几年赶热潮外出打工去了,而养母黄慧珍待他不错,让他没饿着肚子没冷到身子骨,还有书读。读到初中二年级,那年冬天奇冷,云开得了肺炎,差点死掉,云开就回家养病,养好了病,课业落下一大截,也就此辍学。但没想到,那坏蛋又回家了,整天被酒水泡着,整天都是馊主意。而自己也长大了,多了保护意识,但还是不胜防,一天夜里,他被那個畜生反剪双手性侵了……

胡笳不忍心再听,换了个话题打断道:你如何认识云升的?

噢,缘分。两三年前,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准备出门打工去,养母私下却联系好我们那里的普济寺,要我去那里干活。我不想去,但缘分怎么说呢?还是遇见了云升师父。他刚来普济寺,人好又能干,采草药结合针灸给当地人治病,还带领我们开辟荒山野地种菜栽树,然后挑到市场去卖。寺庙声誉一下子就好了,香火旺盛起来,我们僧人也挣得不少钱。我师父一年后被选成了寺庙住持。他待我……我不知如何形容,他心善,待我恩情如山。云升师父真是好人啊。

胡笳又激动了,反问一句,刘琨……你师父是好人?

是好人,但好人似乎都没好命。我师父常常自责,说他罪责大,不该来到世上却还是来到了世上,所以留下的祸害多,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竟然娶了老婆,娶了老婆不说,还生育两个儿子……云开叹气刹那,胡笳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她问,什么罪责?你师父跟你说过吗?

云开摇头。他不说,我也不会问。这世上的人谁没有难以启齿的心病?打听人家的伤心事等于给人家伤口抹盐。就像我,您问,我肯定不会说。我主动说,是我已过了那一关,再则,您是我师父的家人,亲人了,说说无妨。胡笳又打断云开的话。你意思是说,你师父没过他的心病那一关?云开愣住了,清亮的眼睛眨巴几下,陷入了沉思。

胡笳喊了声云开。

云开顿顿脸容,慢着声调道,我师父说,是人都有不平和难处,心头就会生出恨意,于是就要赎罪,师父的余生就是赎罪一件事。

如何赎罪?

您好多问题啊。如何赎罪?修行修心渡劫。师父常要我念《楞严经》——云开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竖立胸前——“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回转生”。

胡笳想笑,却忍住没笑。随即,一声悠长的叹息爬出喉咙嘴唇,烟雾似的荡开。她想了想,说道,这要我看来,未免装腔作势了,不过是脱开罪责的一种说法,真有渡劫之说,那么,人人都可先去犯罪再遁入空门了结。云开摇摆脑袋,脸颊骨又飞起了红云。虽然师父自责,但他那是自谦的说法,我师父有错误,肯定不会犯罪,起码我看见的,师父不贪不恶不奸不诈,一心行善诵经,您作为师父的家人,何出此言?

上不行人孝下不尽父责,这就是罪恶。我的俩孩子——云开啊,你爬到树上去就是我儿子鸟人了,你就会明白我的苦衷,等会儿你撞见你弟弟小瓜,你将会看见,这个被高科技改造的智能人,为所欲为到何种地步!而我……胡笳摇头,脑袋左晃右摆。我是无能的人,偏偏还存有活下去的雄心,活下去——其实太不简单了。

我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不想活了,师父就抓住我的双手要我重复他的话:死比活简单多了,一了百了,但活着太不简单了,可人死了,憋屈怀恨的魂灵还在,会以多种方式提醒你的失败耻辱。要改变,就只能活着,因为活着可以创造崭新的活法。其实,您与我师父心思是相通的,您只是没明白我师父而已。

咸涩的泪液何时滚落嘴角?胡笳不知,但她兀地转过脑袋。

房门半开,小瓜冲了进来。大瓜,你终于晓得回家了?跑哪里玩去,也不告诉我一声,不够意思。小瓜左右手交互拍打他的胸脯,胸脯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云开迷惑地瞪起双眼,接着羞涩一笑。这就是小瓜吧。说着伸手去,但很快,瑟牙咧嘴地缩回双手。

胡笳呵斥,小瓜别乱来。她一个箭步挡在云开面前,推走了小瓜。小瓜总算没得逞,站一边,左右手又拍打起他的胸脯。咔嚓咔嚓声中,小瓜喊道,妈妈,我好久没有画出满意的画作了,我的想象力呢?嗨,难怪我身体松散,没有想象力的滋润,我这里真要生锈了。

大瓜你好久没爬树了,还记得你鸟人的特长吗?我都替你想念爬树了。说着,小瓜从胸脯收回左右手,握成了拳头。云开朝胡笳递去迷茫的眼神。始终站在云开和小瓜中间的胡笳,点头道,明天你可以去试下。

白雪皑皑,胡笳带云开去四崚坡爬树。云开手脚利索,一下就溜上树杈,熟练倒立,把双臂挂在树枝上荡来荡去,鸟人瞬间复活。

这真是拥有双重记忆的人啊,除了大瓜鸟人,世上再无。

恼火的是小瓜,这个智能人恶性不改。趁胡笳不注意,就去骚扰云开。胡笳忧心忡忡。小瓜追着云开打杀,总是避免不了。

这不是白担心,第二次,小瓜就寻着机会跟来四崚坡,偷偷爬到树上。胡笳毫无警觉。等到胡笳发现,小瓜在鸟人背后闪身而出,手中的刀片刮向鸟人臂膀,刮掉衣服,刮掉裸露的皮肤。血液涌出,泉水般咕咕作响。或许憋闷太久了,智能人小瓜完全不听胡笳的,胡笳喝令咒骂也没办法,只是要鸟人陕逃。鸟人不逃,喊着弟弟,诉说小瓜儿时的事情,意图唤醒小瓜的兄弟情。

对牛弹琴。胡笳哀叹。

小瓜割下鸟人肩膀一块肉,鸟人昏厥过去。小瓜兴奋地大叫:快流血,快把伤口撕裂了,我就会画出精彩绝伦的画作,而我的生命就会延长一些。小瓜一手托着画纸,一手的手指蘸血作画。

这么冷的天。血液凝固了。小瓜又捏起刀片刮向鸟人的脖子。天,胡笳天旋地转,歪倒在雪地上。

鸟人从树上砸下来,刚好砸在胡笳身上。胡笳被砸醒,马上翻身而起,抱起了鸟人朝前跑,边跑边喊救命。

有保安赶来,抱起了鸟人,接着送到了医院。

9

得救的不是鸟人,而是云开。

云开不知道谁向他行凶。也不知道自己躺进了医院急救,鼻孔还插进了氧气管,性命处于旦夕之间。他清醒过来,医院刺目的白色和旁边的氧气管要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挪了挪身体。

胡笳哑破着喉咙,叮嘱他别动。

云开笑笑,羞涩的笑容下,苍白的脸容有了血色。随即,云开拔掉了氧气管和输液的针头。胡笳慌忙喊医生。云开嘘声,摇头,轻轻请求,您别……别喊了,就这样,我跟您说说话吧。

不急不急,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再说。胡笳不依,坚持喊医生。

您听我说……胡笳只好收起嘴巴,将耳朵凑近云开。嗯,我早该死了,我心中有定数,瞧您奇怪的样子,您静下心来,听我说。

这是应得的,虽然我不知谁给了这致命的一刀,可这不重要,我不必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刀早晚都会来的,今天逃过,明天会来,明天逃过,后天会来…..终有一天会来的。

十六岁那年,我杀了他。那个坏蛋,我忍不下去了。他养了我是我养父,不错,可他给我盖下了罪恶耻辱的戳印,岂止是身体之痛?云开眼睛半闭,嘴巴也闭上,眼角渗出泪液。您没体会,明白不了?没人明白那种痛苦。

胡笳握住云开的手,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的,孩子。

他又醉了,从后面用大袋子套住我,绑了我的手脚……我那次没有求他,也没有流泪,只是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那时想活下去,如您所说,我是无能的人,偏偏还想活下去。但无能的人能做什么?

你杀了他?

是的,就在当天夜晚,我用酒瓶砸向他的太阳穴,他昏厥了,我再拿菜刀割下了他那玩意儿。这罪恶的东西,只配喂狗,您知道吗?那东西被酒精泡久了,连狗都不吃。

云开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

但他毕竟也是一条命。我养母第二天就火化了他的尸体,并编出他醉酒猝死的言辞,要我记住。我记住与否,都没关系,反正多年来,涉及他的事情我都不想说话。一周后,他的一个侄子赶来,名字叫加喜,人在新疆打工,怀疑他伯父的死。所幸尸体火化,加喜只见骨灰。可能是我的胆怯吧,加喜问我他伯父临死前的情況,我支支吾吾地。加喜就更加怀疑我了。我养母见加喜不罢休,劝加喜赶回新疆去,还偷偷塞给加喜一万二千元现金,说是他伯父偷偷积攒的,不能好事外人。暂时堵住了加喜的嘴巴。

暂时……

嗯,十来天后,加喜又折回来凶我,将我拖到山间一个溪谷处。我怕疼怕死,就和盘托出这桩命案的来龙去脉。这下,加喜不得了,将我朝死里打。我师父恰好到这里采草药,救下了我。可那坏蛋加喜却对我师父说:你这佛门弟子,不是惩恶扬善吗?你可知道这小子就是杀人犯,杀死了他的老子,而且不守人伦还……云开唉了声,闭眼休息。胡笳捏捏云开的手,叮嘱他,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说吧。

正欲走开的胡笳被云开拉住,她只好坐下来。

云升师父相信我的话,他收留了我,教我念《楞严经》,可我还是隐瞒了我杀死养父的事实,他那么信任我。云开嘴唇嗫嚅,声音低弱到耳语。慢慢地,耳语消失,云开昏睡过去。

胡笳感慨万千,盯着虚弱的苍白的病人。这将儿子大瓜与僧人云开混合于一体的人儿,背负两种记忆,都是如此沉重。胡笳坐着没动,她要守在这里。一个不打算活下去的人,向下坠落的人,她想伸手接住。但该死的瞌睡又来了,酣梦在编织睡眠的痕迹。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追赶大瓜和小瓜,蒙面人一步三跳,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小瓜,捏在右手上。蒙面人右手伸进嘴巴,啃吃小瓜,咯吱咯吱地享受食物。蒙面人不时吐出毛茸茸的长舌头,咂着嘴唇回味。吃完小瓜的蒙面人转眼变成小瓜模样,转而追杀大瓜。此时的小瓜身手敏捷,双手一把抱住大瓜的腰身,大瓜栽倒地上。小瓜拍手大笑。一个酒瓶滚到大瓜脚下,大瓜又爬起来,拿起酒瓶拔掉塞子,酒水咕咚咕咚地泼溅在地上。强烈的酒香味在地面蒸腾,小瓜被诱惑,蹲下身子喝地上的酒水。喝了酒水的小瓜浑身光亮,飞起一脚踢倒大瓜,接着掏出刀片。大瓜躲到一边,提起酒瓶朝小瓜的太阳穴抡去。可是,小瓜颤巍几下又站稳了脚跟,继续追杀大瓜。大瓜跑啊跑,跑到四崚坡,爬到树上,小瓜也爬上了树,一把揪住大瓜撕裂开来啃吃。咯吱咯吱的嚼啃中,小瓜得意兴奋的笑声钢丝般拉疼胡笳的身体。

大汗淋漓醒来。胡笳惶然发愣,但很快明白,这只是一个梦,拿眼瞧看床上的云开。安静的睡眠笼罩云开身体,却传递出濒死的气息。胡笳喊了声云开,又用手推云開,使劲推。云开身体动了下,眼皮也在动。

师父。云开喊道,眼睛睁开。胡笳喉咙哽咽,要喊医生。云开摇头,嘴唇说了“别”字,然后吐出一大口气。

我刚才做了梦,梦到了师父。师父在讲佛,对我们说:我们每天落在有漏的知见上,付诸有漏的行为,心便浮躁了,无法落地,与天地大道难以产生合一的感受。于是,我们每个人就要修为,修为就是与天地佛法产生量子纠缠,慈愿慈形从而诞生,接引众生的系统才会建立。

云开说得缓慢。胡笳听得清晰,心中却产生置身云山雾海的感觉。也不是完全的糊涂,心中还是有点开悟。尤其是“修为与天地佛法产生量子纠缠”的说法,她颇赞同。这哪里是佛理?就是科学嘛。做为物理老师,胡笳太明白物质世界的构成了,而这些微小的物质,能够推动世界有序地运行,并且产生奇妙的现象,量子纠缠就是可靠的证据。佛理与科学……胡笳脑海又陷入混沌。云开又说,修为就是要知晓自身罪恶并面对。胡笳唔了声,突然悟到,佛理讲究修为,在路上的姿态,科学却不,过程被忽略,只有结果,讲究功利。

一己之见,夹杂了她强烈的个人感受,她却为这突兀而来的知悟而感动。她问道,你师父怎么说他的罪恶的?说到他的出生吗?

云开沉默半晌才回答。师父说他的出生是他罪恶的开始,连累了您和您的两个儿子,但师父余生的修为是在救赎,从而建立接引众生的系统。这个系统里,不只师父自身,所有与师父有关的,包括祖先包括家人,也包括我,还有冤亲债主,都能通过师父有血有肉的生命体,与天地大道建立大链接,这个大链接就是大超度。

玄奥!胡笳感叹,心中却是如蒙寒冰。关于刘琨出生的猜测,就是那样,没错。真不能怪刘琨,说来当他得知真相,这晴天霹雳般的痛苦砸来,不亚于暴雪袭击,冰寒封冻周身。但公婆他们—神农架深山里的农民,他们选择不了命运,只能被命运选择。而刘琨再修为,能够改变他的出生吗?不能改变,又怎能消除自身的罪恶感?

她的疑问固执,甚至愚蠢。但是,她哪里在发问,而是悲愤地抒发那被命运选中的无奈无力感,类似牢骚了。

云开却回答了。能的,师父早就给我们说过,大系统到大链接,必须在你的程序里抹掉“我”自身,化“我”为他人,众生才会有谐乐。

10

在医院躺了三天后,云开还是拒绝治疗,以至意识出现了模糊。

胡笳寸步不离守着,心情不免沮丧,也不至于心焦火急似的糟糕透顶。到底是她自己发生了改变,还是云开这几天的诉说——融合佛理的讲述点化了她?不得而知。

你还不能死,没到死的时候呢。胡笳捏着云开的右手,轻言细语地呼唤云开。云开啊,你还没见师父最后一眼,怎么可能就撒手走路?我还要告诉你的,你其实是我儿子大瓜,只不过植入了云开的记忆,所以,云开,你肩负了两个人的命运,不会这么自私就死去吧,要不,我儿子大瓜也就没命了。

没想到,此时,云开微微抖动嘴唇,喊了声妈妈。

胡笳猛然一怔。以为她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云开的嘴唇,耳朵凑近。妈妈。真的是在喊妈妈。

这么说来,大瓜有记忆了,不是在树上啊,他突然有了记忆。胡笳眼眶发热,哑破喉咙喊道,大瓜,妈妈就在你身边!

师父,我不在普济寺了,因为我突然遭遇……大瓜瞬间又变成了云开,以云开的记忆。

小瓜又在打我,我好疼啊,妈妈,我不想死。

胡笳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大瓜你放心,你肯定死不了,妈妈在你身边护着,会拼了全力的。她喊来医生,要求医生先给大瓜注入镇静剂,然后全力抢救。这不是难事,只要床上的病人安静下来,配合治疗,就可以脱离生命危险。

在药物干预下,大瓜伤口逐渐愈合,情绪也平稳下来。但云开的记忆和鸟人的记忆不时交互出现,双重记忆分段干扰大瓜的思维。大瓜一会儿是云开一会儿是鸟人。病体渐渐好转,大瓜的精神却每况愈下。云开曾经杀死养父的负罪心理要他寻着一切机会自杀。而在鸟人的记忆下,他会跑出病房医院,奔向医院后面小区里的生态园。然后,一鼓作气地攀爬树木。但身体仅好转,还未痊愈,而且精神饱受折磨,精力不济,总是刚坐上树杈就掉下来,就摔出一身伤。或者,抓住枝丫晃荡中,双手发软掉在地上。有一回,根本就攀爬不上去,摔了个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