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顶

2019-09-04 20:57张正福
湖南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货郎柳叶

张正福

他去了。不顾妻儿的劝阻,走得决绝。门外下着雪,刮着风,送别他的是阴翳低沉的天空。像个兽笼,罩着,压得他喘不上气。门前的刺槐和老楝树删繁就简。一只鸹鸟探出头,哑哑地一叫。

他裹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地上留下斑驳的身影,泥泞湿滑的脚印。

不蹈覆辙,那么就滑向凌乱和虚空。向晚的天幕,蘸着黑鸦的颜色。

妻泣呜呜,儿唤声声,仍挡不住双脚的游离。大伢带泪的呼喊没能让他停歇;二伢泣血的嘶吼并未使他回头。他没给大伢买过一根油条,没给二伢带过一块糍粑。三伢张着嫩嘴,在摇窝里,见到熟悉的身影,本能地咿呀,他也不曾喂饭食。妻敞开对襟大褂,露出黑黝黝的乳头,强行塞入秧娃的嫩口,伢吧嗒着。登堂还是阔别了幸福。

还没到吃糠的境地。就是糠也吃不到,我还跟着你。妻柳叶苦着脸。登堂睁大了眼睛,涨红着脸,吸着用旧棉花卷成的烟,笼着袖子,吸着鼻涕,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去意已决。水牛拉不住,驽马也拉不住。水牛瘪着空肚子,卧在廊下;驽马清癯,在木桩边打转。一个声音在召唤。到底来自哪里,他也不清楚。他要循声而去。

三儿离不开你!柳叶哀婉的声音荡在头顶。他差点没能抵抗住。那都是你的骨血,刘家的种!!妻悲凉的喊叫足以冻住双塘游弋的麻鸭,漂浮的呆鹅。他心里一惊,哆嗦了一下。

娃们不能没有爹!柳叶泣血的哭腔依然飘在眼前,萦绕耳边。在他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柳叶跪下了。泪水像草屋檐下的雨水,滴答不休。他依然迈步。给娃们再找个爹!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忠言。

天啊!他猛回头,屋檐下冰凌倒挂,剑气森森,寒意凛凛。

无涯洞,暂卧一宿。风雪漫天,冷。彻骨的冰寒,搅动他的肚腹和肠胃。他端坐石磐,干草铺面。双腿盘曲,人已入定。

要到悬空寺,要到九华峰。一个声音回响耳畔。他闭目,静持。

登堂,世间苦海,渡厄乘返。他回看荒唐一生,虚汗淋漓。

青春年少时,皮囊俊美,嘴甜眼魅。虽生在穷乡,包裹着破衣烂衫,仍阻挡不了逼人的朝气。荷生淤泥,总该露头;藕落烂沼,也需提拔。你是荷花,冲出水面,就是芙蓉;你是嫩藕,有人摸顶,就能入市。那是无定斜着眼告诉他的。他信,深信。无定本是癞头,一肚子古今,在线装书里滚爬过。据说看过《推背图》,还翻过《麻衣神相》。登堂佩服无定,几乎到了弓腰的地步。无定不做事,他也不做。无定住着好屋,冬暖夏凉;吃着油饭,穿着绸布衣衫。他没有,羡慕。

陈巷矗着乌有庙。闹运动时,没拆掉,躲着一群和尚。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和尚嘴边总是油汪汪的。他更羡慕。啥事不做,有吃有喝。好的嘛!他心里有了念想。

一次入庙,进了膳堂,一个和尚正在啃鸡骨架子。他撞破了。和尚脸腾地红了,慌张地扭头。无定过来了:信众的供养,勉为其难!

登堂眼珠子滴血,口水快咽饱了。他信,也不信。无定的话总不錯,无定的话却也透着虚。他肚子空得很,正想装些饭食。

无定使了眼色,和尚将骨架拨给登堂一块。登堂虎咽。一根小刺戳破嗓子,他忍着痛向无定打躬。无定朝他屁股踢了一脚。他却笑了。

登堂嘴抹了油,舌头也滑利了。村里长辈瞧不上他。一个混混子,游手好闲的人,能有多少出息。同龄姑娘跟他说话,回家要挨批的;年长媳妇同他唠嗑,进屋要被揍的。村里水灵些的女孩不愿跟他玩,柳叶例外。柳叶没大人管教,野得很,疯丫头一个。她就喜欢登堂。登堂给她讲故事,带她去庙里烧香。香火钱是登堂出的。还摘野菊花送她。插在头上,美。

紫云英盛开时,天地大美。情窦已开的两个小人,就翻滚在花田里。香粉沾了一身,氤氲了整个春天,蔓延了一个夏季。秋天来临时,他们就躲在楝树下,卿卿我我了。楝树叶子掉光了,无遮无拦的。

独眼蛤壳在房前骂:杀千刀的,断子绝孙的,吃红拉黑的!二懒袖着手,踱过去。都霜降了,还在骂街。蛤壳,啥子事体?有人偷吃了我的鸡,鸡毛就在我家茅缸里。这是甚世道,连鸡都不安生!二懒笼着手,生气地跺着脚,去了。把鸡看紧了,别给狼叼了!他一迭声地招呼。

过了几天,驼背虾婆在门前吼:杀千刀的,断子绝孙的,吃红拉黑的!二懒笼着手,靸着鞋,迈过去。都立冬了,还在骂街。虾婆,啥子事体?有人偷宰了我的鸭。母的,留着做鸭种的。这是甚世道,连鸭都不保命。二懒缩着手,无奈地踢着步,去了。把鸭看牢了,别给獭含了!他挨家挨户地照应。

登堂听了,呵呵一乐。怕不是有人嘴馋,炖了吧?二懒吸溜一下挂到嘴边的鼻涕,指不定呢!多久都没狼事了,冷不丁冒出这事体,得防着点。

柳叶听了,脸红了一阵,很快恢复镇定。懒叔,近来水獭多,得留个心!二懒正了正老头帽。正是呢!那妖精不仅缠鸡缠鸭,还缠人。谁沾上都不落好。

柳叶听了,心里一凛,脸白了一阵。

这事并没结束。二懒的宣传效果也未凸显。张家丢鸡,李家少鸭,王家失鹅,继续上演。大家走到一起就嘀咕上了,村里就那么大,几泡尿就撒遍了。有人就明说,这绝不是狼叼狗咬去的,有人馋痨了!

起先大家还是不太敢相信。更不敢怀疑到村里人。就是摸,也不会摸到自家地里。地垄沟里的山芋长势旺盛,薯藤薯叶像蛇一样游走,把整个地面都覆严实了。山芋在地里,没人偷;豆荚攀附着豆秆,安然无恙。连稻草人都不要。

鸡鸭长腿长脚,能飞会跳,咋说没就没了。村民疑心,莫不是外面来的小偷做下的。

哦,对了。货郎担子干的!有人突发奇想。大家惊呼,如梦方醒。那个秃顶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还戴鸭舌帽,帽子揭开,头皮像雪片飘落。瘆人得很!

瞧那三角眼,贼光灼灼。不是瞄在姑娘胸脯上,就是落在媳妇屁股边,得防!不仅防他偷鸡偷鸭,还防他偷人!

村里大老爷们脸上挂不住了。回家严防死守!男人们唾沫星子飞溅,争得脸红耳热,就是没理出个头绪。有人发起了狠,下次在村口碰到秃货郎,给他一刮子。

不就是拿鸡肫鸭肫换些针头线脑的,没想到还藏着野心。想换媳妇,换美人呢。秃头货郎胆子真大,敢偷东西了!

大嘴媳妇插进来,尽嚼蛆!货郎担子老实得很,像榆木疙瘩,借他胆子也不敢偷!

说句笑话,姐那天试了一下,故意凑到他跟前,摸了一下他的手。你猜咋样?嘿,他脸立时像煮熟的大虾,红透了。这样的人敢偷鸡鸭吗?偷人,影子都没。

登堂心虚,本不敢出面。听到大家扯到货郎,心下窃喜。祸水引出了,就不会招人了。他也加入骂阵。

大嘴媳妇,人都找到了,又在海扯。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样人?碰谁也不会碰你啊!话是丑了点,也是实情。

刚被引开的话题又缠搅在一起。大家都齐刷刷地望向大嘴媳妇,她稀毛、蹩脚、粗手,皮糙如糠,脸斜似筛,真不好看。平日看惯了,也没当回事。今天提起,人们才觉得有点犯恶。

大嘴媳妇涨红了脸。她啐了登堂一口,柳叶那小骚屄,浪得不轻。

这样的二五她也看上眼。

登堂扬起手掌,作势要打。二懒趁机拉开了,顺便在大嘴媳妇胸脯磨蹭了一把。谁也没发现。丑是丑了点,奶子不小。热乎着呢!二懒回家的路上与登堂嘀咕了一番。登堂嘿嘿笑了,也只有你敢碰!

大嘴不是贩草席子去了吗?常年不在家。这娘们一定骚得滴水,馋得流血。碰上货郎刚好解渴。

二懒呵呵笑着。他快四十了,至今都没娶上。女人的滋味没尝过,心痒难耐。登堂这一说,勾起一肚子苦水。他忽然抹泪了。

丑是丑点,到底是热乎的。他擤了下鼻子,扯开了。二懒娶不上,既是穷,更是懒,懒得做活。庄稼荒疏了,他不扯草;豆秆成熟了,他不收割。山芋长透了,拱出地面,他也不拾掇。猪啃了,都不心疼。

冬天喝着稀溜的麦饭,烫得嘴直龇。连根下饭的小菜都没有,干喝。

登堂虽然不务农事,倒也有道。他长得青丝。头发黑油油的,梳理得妥帖。再说他有张嘴,会糊得很。

柳叶就很愿意跟他。她也不在乎名分,只要有他就舒心。登堂早就尝过女人了,二懒没有,想巴了心,于是就将欲火发在秃头货郎身上。哪天碰上,非捶他不可!登堂附和着,跟你抢人,该捶!

柳叶和登堂晚上关起门来吃鸡。肥鸡炖萝卜,又鲜又香。登堂还喝了二两白烧。饭后趁着酒兴,柳叶正在洗碗,他就把持不住了,将柳叶掀翻,脱得精光,苟合起来。好吃,还想!明天再抓去。先抓我吧,抓够了,抓累了,明天好补……

嘣咚,嘣咚——鸡肫鸭肫拿来换啊!换小糖小饼,换针头线脑啊!嘣咚,嘣咚——

小家伙们一窝蜂从家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干脆的鸡肫鸭肫和鹅肫,摇晃着跑去。

秃头货郎歇下担子,摘下帽子,摇晃着招风。显然他累了,额头浸着汗,脸色潮红。担子不轻,压得身子直歪。

大嘴家小儿子毛头跑去,用鸡肫换了两颗小糖一块小饼。他高兴得直呻呼,像一只仔猪,撒着蹄子狂奔,一头撞在大嘴的怀里。

大嘴正从田里收席草回来,人晒得黑黢黢的。二懒跟在后面,他是去帮工,还是巧遇,没人知道。二懒跟着大嘴絮叨,张家长李家短,一路数落过来。大嘴跑江湖,家里的事不清楚,便逗引着二懒。隔出三五分钟,就递颗烟。烟让二懒越发滔滔。最后说到他女人身上。

有人欺负她吗?村里倒没有。啥意思?有个货郎好像那个了。偷鸡?没听婆娘说我家鸡少啦。哥,不是。偷人!啊?谁偷的,偷谁的人?大嘴眼睛瞪出了血。二懒一哆嗦,腿肚子都抖了。他结巴着,说不圆了。大嘴得到情报,牙硬是把嘴唇磕破。怒目龇须。

二懒正磕磕绊绊,毛头撞上大嘴了。阿大,小糖,饼干!毛头把小糖塞进嘴里。甜得齁!

老子少买了吗?哪里来的脏东西?吐掉!不然老子打折你的腿。

听到暴喝。毛头惊诧地看着眼前人,一脸无辜。在货郎那里换的。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登堂刚好吹着口哨经过。一看到大嘴,贴了上去。他想抽好烟。大嘴身上一定装着东海,甚至大前门。自己抽玉猫,抽得嘴苦牙黄,刷都刷不掉。我跟你说个事啊!你家烧锅的有点那个。登堂故作神秘地说,声音还特别小。大嘴脸一阵发烧。他想坏了,二懒刚才也这么说。难道真有事吗?好你个懒婆娘,趁老子不在家,胡搞。看老子不敲断你的腿。他嘴上却另一番说辞。拉倒吧!我家那懒货,送人都嫌赘。你就敲边鼓吧!

登堂向二懒挤眼,二懒会意,又加了些油料。三人成虎。大嘴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终脸黑得像锅底。

小儿毛头口里含着小糖,又是从货郎那里换来的。他气血翻涌,怒不可遏。

人呢?毛头被他金刚怒目吓得快哭了,委屈地用手一指。眼泪唰地掉下来。

大嘴甩掉箩筐,抄起扁担就冲了过去。大嘴媳妇正在用鹅毛换针线,跟货郎有说有笑。货郎似乎不好意思,抓起毛巾揩面,接着挑起担子就走。

臭婆娘,回家收拾你!货郎听到怒喝,本能扭过头,看到一个壮汉朝自己扑来。他刚要开口,担子被掀翻了,人也连打好几个趔趄,差点摔出去。大嘴抓住货郎衣领,不容多辩,一拳打在脸上。门牙應声而落,鲜血溅出。货郎彻底蒙了。大嘴还不解气,又抡起右脚,狠劲地踹在他肚子上。货郎倒了下去,抱着肚子蜷成一团。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嘴媳妇惊慌失色。发现货郎倒地,她本能感到大祸临头。一把抱住大嘴,疯了吗?声音里透出恐怖和异样。

登堂和二懒也赶到。本来想看个热闹,哪知出了祸事。两人劝住了大嘴。大嘴口里仍不干净。

货郎爬起,揩掉嘴边的血,挑起担子就走。眼里喷出一股火,瘆人得很。

咬人的狗不叫,得防着点。大嘴对家里人交代。三五个月后,平安无事。他们悬着的心落地了。大嘴又出去贩卖草席了。

等他回来时,听到了一个惊掉下巴的事。他小儿毛头没了。

我本该想到的,我本该想到的!大嘴媳妇说毛头含着小糖到家,没多久人就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很快就走了。

看到媳妇本就稀拉的毛发,已褪去大半,露出红巴巴的干皮。他本能地感到恶心。法医做了解剖,说中了“毒鼠强”的剧毒。大嘴瘫软在地,像一碗煮熟的面条。

村里有人前几天看到货郎来过。只是人很瘦,脱了形。走路还虾着腰,一副痨病的樣子。没看到挑担子。有人补充说,看着像,也不一定。

货郎到底是哪里人,谁也不清楚。公安也找不到线索。只知道毛头被下毒,到底是谁,大家都说不清。

大嘴号哭,阿大害了你,毛头!

登堂心里难过。从此不肯吃窝边草。打野食就到外村。神马村一度鸡犬不宁。神马村富裕。谷子成堆,鸡鸭成群。他伸出了一只手,搅混了一池春波。

登堂懒得做。父母去世后,几个兄弟就各自开门。他毫无倚仗。柳叶接连做了几个小月子,就日渐憔悴下去。他还是不肯吃窝边草。看着鸡从眼前飞过,瞪着鸭从身边蹚过,他都忍着。几次手心都捏出了汗,终究中途罢手。

他来到神马村,扮作算命先生。命没算几个,鸡倒抓了不少。丢鸡的头巾大嫂要他算,谁偷了。登堂掐指,念经,有模有样。登堂跟无定学了几招,只是皮毛。他照猫画虎,像回事。无定起先不肯教。他能解《推背图》,会看《麻衣神相》,还能瞧上登堂吗?嫩秧子一个,嘴上毛都没长齐。登堂再三再四央求,您是黄石道人,小子是张良。只要肯教,捡一百次鞋不烦,穿一千次鞋不累。您只管使唤着!他弓着腰身,低到尘埃的态度。

好话能养人?得孝敬点,懂吗?无定一句话让他顿悟。他抓鸡送鸡的节奏明显加快。无定咽下鸡后,吐出一些干货。登堂两手托腮,像个小学生坐在矮凳上,侧耳倾听,眼都不眨一下。一只蚊子叮住了他的鼻子,他忍着。一只苍蝇咬住了面颊,他忍着。一只飞蛾钻进了他的鼻孔,他一个喷嚏,雨花溅在无定脸上。无定擦去污物,挥挥手,下次再讲。登堂诺诺而去。送鸡唯勤。

头巾大嫂得了他的指点,知道是邻家门朝向碍了自家。烟囱正对着大门,每到傍晚,冒出缕缕白烟,财气都带走了。难怪抹牌手不顺,十场九输。这还不算,更可气的,我家小囡常生病。小灾不止。鸡丢多了,鸭也失多了。狗被药了,猫让捉了。连圈栏里的牛也瘟了。歹事都摊了。

头巾大嫂听了登堂的话,越发怀疑邻居了。狗被药,登堂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能说。猫被捉,登堂不甚了然。牛瘟本也正常,刚好事情凑到一起,到底令人生疑。

登堂一句,试着和他谈谈。头巾大嫂点头。谈是轻的,要吵要闹。那家不是省油的灯,弄不好我家胖子要拆他屋瓦。

大嫂,让着点,别弄僵了。凡事好商量!登堂阴邪地一笑。摸出竹杖,戴着茶色眼镜,竹杖敲击着地面。扣扣索索地去了。

那一把胡子是无定馈予的。他装得挺像,没露出马脚。他黑衫罩体,顺手摸鸡。神马村闹开了。

柳叶吃了几只鸡后,月子病慢慢好了。后来就怀上了。

柳叶就在登堂的耳边吹风,得有个正经事,不能再这样了。登堂满口应承。这不是办法,柳叶再次强调。登堂嗯嗯地点头,饿不着你们。

神马村丢鸡失鸭,猪惊牛吓,人也跟着慌了。互相怀疑,相互猜忌。你防我,我怼你。谁也没给谁好脸色。

一日抓不住贼,大家都是敌人。有人放出这样的话。这话放出后,村里似乎消停了些。登堂儿子出世了。他没空。

儿子过周后,登堂活跃了。沉寂已久,都手生了。无定很不满意,嘴巴淡出鸟,在乌有庙,吃素。他是大和尚,不随便出门,得有供。素食不烦劳,荤腥走另道。这道登堂熟悉着呢。

来迟了,请师傅责罚!登堂揣着鸡和鸡子,冒失地赶来。身有乱草,还沾着鸡屎味。做事不干净,要出乱子的!到时我可不给你擦屁股。登堂脱下外罩,果然鸡拉了泡黑屎,还冒着热气。登堂大惊。这是大忌,容不得马虎。至今不曾失手,凭的就是小心。今天咋啦?登堂不肯饶恕自己,当着无定的面,赏了自己一耳刮。

登堂想入庙,但不肯剃度。一头乌黑的毛发就是身价。无定本不想收他,刚好推却。

登堂一次撞破无定的好事,他正与一个中年信众苟合。女子草草出来,红着脸。登堂奇怪地看了一眼,心中明白了。他悄悄地隐退,无定并未发觉。

后来登堂就吵着要入伙。无定不轻言同意。登堂鸡和鸡子送得更勤。无定还未松口。

师傅,最近香火旺啊。常有美色出入,您老好福气。

出家人八戒,不谈俗务。你下去,老衲清修了。

登堂扑哧笑出了声。无定脸一红,噤口。

登堂又去神马村算命了。戴着茶色墨镜,拄着竹杖,摇着铃铛。一听到声音,就有人围拢来。登堂被请到家里,好茶伺候着。他算王家牛丢了,往西方找;李家驴没了,朝南方寻;马家猪失了,不用找。没几天,果然应验。

他来神马得上宾待遇。几个年轻媳妇围着,不肯离去。还是老年女人解围,回家烧锅去,小媳妇一哄而散。登堂稍许失望。

老年女人皱着眉,跟登堂耳语,登堂一听,脸色煞白。头巾嫂子,前阵还好着呢,咋就没了?

女人想不开。和邻居家闹了矛盾,心中一直疙瘩。两家都动手了。头巾嫂子吃了亏,自家人没敢伸头。她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据说为了门,说是邻居家烟囱肇祸。我看也是!

头巾嫂子门头挂着小镜子,还不济事。这闹的是哪出嘛!

天已擦黑。登堂大步流星走在路上,行头已去。忽然迎面一个白东西,闪着两团蓝光。他心里怯了,蹲下捡起土块,抛掷过去。倏忽白影闪过。他稍许安神,继续赶路。

过了一阵后面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猛回头,一只白狐尾随,长尾曳地。他加快了脚步。陈巷迫在眼前,就是走不进。汗濡湿了衣衫。他想脱去外罩,外罩藏私,他又不敢。逡巡不去,踟蹰难回。

白狐发出了一声啸叫,如婴啼。他作势卧下。一团白影冲过。他不想喂饲战利品,那是邀赏的物件,岂可轻弃。

可战果出脱,咯咯连声。外罩里有两只,一公一母。公的雄起,不安分;母的雌伏,甚乖觉。为了摆脱窘境,登堂投鸡饲狐。抛出雄鸡时,白狐一个跳闪。鸡与狐顿时不见。

登堂看到了炊烟,闻到了饭香。一个清癯的老人从身旁踅过。他揉了揉眼睛,真也?幻也?他拍了拍脑门。

一只鸡,母的。本来想孝敬无定,可柳叶最近身体弱,走路漂浮。他犹豫再三,一狠心,留下了。如果无定晓得了,等着好果子吃。幸好,没有。无定在庙里,庙在山上,上山有一阵子路。他不会晓得。登堂还是加了一份小心,褪毛和碎骨处理了,扔到粪池里,沉底。吃鸡时,大伢跟着沾光,喝了油汤。伢子贪,喝少了不干,非要多喝。柳叶心疼儿子,就多舀了几勺。伢子肠胃到底弱,没受住,消化不良,拉得脱了水。请赤脚医生配了药,吃下,不抵事。登堂着急了,用无定教他的土法子医,也不管用。他软软地坐在矮凳上,两眼失神地望,透出虚无和空洞。只有让师傅瞧瞧了。

无定懂得多,不能不服。陈巷人家有啥疑难杂症,多半请他。他也看人。比如村长家儿女生了灾病,他准治,包好。其他就不好说了。

无定不常出手。只要他答应的事,灾病就会消弭。乌有庙香火盛,是否与此有干系,大家心里清楚。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两个字:没门。

登堂烧了不少香,上了偌许贡。他又是无定留发弟子,不能袖手不理。想至此,信心陡增,迈步更快。但这次没贡,心中不免惴惴。他抱儿上山。山逶迤盘曲,林木森森。

拜见无定后,起先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实情,说是惊厥蹬被受了风寒。无定摸摸伢的肚子,不用治。登堂慌了。他实话实说,一字不瞒。无定弄来草药,在陶罐中熬煮。一碗下去,伢就止泻了。两碗下去,胃口回来,肚子咕咕叫了。伢呻呼着要喝粥,登堂巴巴地望着无定。无定拍拍尘末,可以喝点热清粥。登堂如获至宝,稽首拜揖而去。

既然叫无定晓得,登堂要补过。就是没让他知道,也要感恩。登堂心中还有个小九九,他想请无定教中医。这个他一点没透露,保守得很。登堂很想学。他加紧了摸鸡的速度。

神马村出了人命,还有白狐挡道,下不了手。他得另想辙子。柳叶不声不响地又怀上了。

仙牛屯可以一试。不过远了些。为了孩子,为了无定期待的眼神,就该犯难涉险。

还是原套路,测字算命先生,保险。戴上行头,他深吸一口气,出发。仙牛屯不比神马村,穷。人们对看卦算命似乎没兴致,只牢牢盯着那仨瓜俩枣。既然来了,绝不空手。不然坏了规矩,破了风水,没法交代,更没法混。

一个老农在放山羊,黑的,仅有三只。他袖着手,靸着草鞋,鼻涕糊着破夹袄,戴着露出絮絮的旧棉帽。登堂与他寒暄了幾句,溜了。

在屯里转了一圈,没见着肥鸡胖鸭,连猪都稀罕,更别提牛。他一阵失望,还捎带着失落。竹杖敲击地面的次数略频,怒火与不满传导宣泄了出去。回转时,再见老农,天已暮,黄昏铺满了地面。他再与老农寒暄,老农充耳不闻。聋子?登堂心中大疑。诡异的屯撞上诡异的人。还是黑山羊,通体墨漆,在啃啮荒草与枯枝。真也,幻也?登堂拍拍脑门。

贼不空手,窃不虚袋。他只能朝黑羊动手。不是三只,原来是五只,另两只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登堂暗喜。再定睛细看,树洞里涌出一股一股黑羊,像黑色群蚁。登堂的心狂跳。

他下到崖边,来个顺手牵羊。老农已不见。啥时溜的,没闹清。天赐良机,机不可失。他快步赶去,一只黑羊顺从地跟随。毫不费力,更不费神,真乃天助!

上到高坡,一路疾走。天幕黑乎乎地铺排下来。

倏然,一盏盏火把亮起,就在眼前。登堂的心狂跳。来人给了他三拳两脚。从人缝里挤出一个人,登堂认识,原来是老农,放羊的。

登堂被捆缚,关进了牛棚。牛卧地啃草,泡沫满嘴,张口时露出森森白牙。这是虎?登堂惊得连退数步。旁边小屋,鸡飞狗跳,一派农家气象。他糊涂了。明明空无一物,咋就鸡犬相闻?他拍拍脑门又摇摇头。他掐掐腿肚子,疼。他无言了,滴下泪水。

等他回到陈巷,柳叶已怀上三儿。

登堂额上一个闪着暗光的字赫然眼前:贼!他偷什么来着?偷着了吗?那只是顺带。他是算命先生,给人卜问前程的。如今自己被这个字所囚,比手铐脚镣更甚。他就像遭雨的泥胎轰然而垮。他笑了,惨淡如斯!

他在暴雨滂沱中爬上乌有庙。试图叫雨水冲刷掉那个字!我不是偷,更不是贼。绝不是!他在内心激烈反抗着。我只是有点懒,这只是一种活法。

庙门已洞开。阿弥陀佛!施主所为何事?无定的声音,可定睛一看,人不像。我找师傅,找住持,找大和尚!登堂有点气噎。

佛门之地,宜求清净;佛家子弟,不可喧哗。施主,请过来。

登堂被这文绉绉的话闹得心烦,又不好发作,只有尾随而至。您是无定师傅吗?声音很像,相貌不似。短短数日,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就多了一些香客。烧香的多起来,包括柳叶,你的法外妻子。自从你远走,她不时登门,卜问你的归期。

我走时,只有二伢,她何时又怀三子?登堂满脸狐疑。

静坐沉思!想通了你就是佛,想不通你就是魔。去吧!

他在山门转悠,觑眼瞧见柳叶在耳房。叫大!柳叶的声音,磁性而柔和。眼光里余温脉脉。他再细瞧,那个转身的人正是无定,自己叫师傅的人,可声音迥然。他糊涂了。究竟谁是无定,谁是大?

心中万般念想,此刻成灰。他正作势一头冲进雨幕,登堂留步,分明是师傅!他转过头,无定!披着袈裟,拄着禅杖,出现在眼前。

低下头,让老衲摸摸。登堂趋近,垂下头颅。老者摸顶三次,再发声。

不管你经历了什么,都不是真实的;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也不是真实的。请到九华峰悬空寺,找无尘法师!阿弥陀佛……

他回到家。柳叶在给三伢喂饭。二伢已会走,会叫,会喊。大伢有时抱着三伢满地乱跑。

他走过去抱了抱妻子,柳叶讶异地看着他。他又抱起大伢,甩了甩。大伢咯咯笑着,还要,还要!他放下大伢,搂着二伢,在他脸颊上亲了又亲。二伢说阿大胡子扎人,不好玩。三伢好小,他只是用手摸摸他的小脸,鼻子对鼻子碰了碰。然后背起褡裢,冲进风雪。

二懒靸着破鞋,在后面追。登堂,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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