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抢劫犯”人生

2019-09-09 07:53黄剑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25期
关键词:辽源辽源市富国

黄剑

王清忠父亲王太起在原富国居民区

出狱后十几年,因抢劫罪获刑的老黑,终于找到当年案件的受害人,才发现对方多年来也在找自己,并决定帮自己洗冤。这16年,他们各自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老黑

如果可以重回过去,王太起不会让他儿子早早离开学校。等到儿子成年,会像富国新村的大多数矿区子弟一样,进入父辈们工作的辽源矿务局,或者跟着王太起去北京,做点鹦鹉生意。他可以不带一丝尴尬地跟儿子一起去西安礦区的水库钓鱼,然后指着这片水域说,老黑,俺小时候一到夏天,就跑到这儿来游泳。儿子不需要把棉签插在耳朵里,费劲地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也不用为了生计,处处碰壁,躲在毛胚房里郁郁寡欢。

王太起永远没有机会让儿子回到他希望的那条轨道上去了:2004年6月25日,17岁的老黑被警方带走,半年后,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4年,罪名是抢劫罪。

老黑从小学三年级就没有读书了,一直在富国社区的街上玩。他从小脸就有点黑,被家里人喊“老黑”,时间长了,富国的大人小孩都只记得这个小名,倒忘了他原本叫王清忠。

富国位于辽源市北郊,是一片平房区,沿着煤矿向东蔓延,居民都是辽源矿务局的职工。在这座以煤炭起家的城市,富国曾经是最大的社区,居住着近10万人。

老黑因为早早离开学校,常跟大孩子去游戏厅,时间长了,在富国的小孩子里有些名气。2003年春天,祖母张淑芹给他买了一辆6800元的“天堑R”型摩托车。王清忠是超生儿,上面有个姐姐。爷爷奶奶重男轻女,自从孙子出生之后,便对他百般溺爱。

从此,老黑无论去哪里,几乎车不离身,他还留着一头长发。这种略显拉风的画面在富国并不常见,一时间,几乎整个矿区的小孩,都知道了“老黑”这个人。

矿区里的小孩和年轻人见到他,总有人要夸上一句:“你这车可以啊!”也有人向他打听车价。“我们十几岁的时候,谁家能买起摩托车给小孩玩?”富国的工人子弟孙亮回忆,同龄人对老黑常常是羡慕,又嫉妒。在东北,面子为大,老黑很享受此类的夸赞。这是他32年人生里的巅峰时刻。

但是,一年之后,他的面子,跌落到了尘埃里。

抢劫案现场今址

抢劫

2003年5月中旬的一天,太阳刚出来,14岁的邢明吃过早饭,便前往吉林省辽源市第九中学上学。

沿着家后面的小道走几分钟,经过富国老电影院、粮食所,右拐,再往前几百米,就到了学校。这是他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但这天刚走到电影院附近,邻居李鹏带着几个人,拿着木棍、板砖,把他叫住了。

几个小孩翻遍了他的衣兜和裤兜,拿走了那三块钱午餐费,然后跑去游戏厅玩。邢明害怕,不敢去上学,也不敢告诉家人。

在这个星期里,邢明被李鹏等人抢了四次,一共被劫17元。每次被抢之后,邢明都和李鹏等人在一起。

“他们让我当驴,骑着玩。”邢明后来跟他的奶奶说。“抢了钱之后,他跟我们在一块。有时候,我们玩,他在一旁看着;有时候,一起玩。”李鹏向《南方人物周刊》回忆。

邢明小时候胆小。在同学孙亮的印象中,他比同学高一截,但是瘦瘦的,总是蔫巴,不爱说话,朋友少,偶尔被人欺负了,也是忍着,“闷声不吭”。

很小的时候,邢明的父亲就在内蒙古通辽金宝屯煤矿工作,母亲则跟舅舅在沈阳开餐馆。从读小学开始,他和堂弟就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爷爷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家教严苛,有时打骂他。这种留守生活让他一直存在自卑心理。

“爹妈都走了,把我扔给爷奶,小时候,甚至现在我都恨他们。从小就不爱说话,比较内向、老实。跟别人说话,就感觉别人瞧不起我。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我爸妈从来没开过一次家长会,都是我爷爷奶奶去。人还问我,寻思我爸我妈离婚了,你说我心里是咋想的。自卑,心里有点不得劲。”邢明向《南方人物周刊》吐露。

邢明一周没去学校。初二(3)班的班主任栗景友觉得有些不对劲,让一个学生,把邢明和他家长喊去学校。聊过之后,栗景友才知道他这几天被人抢劫,害怕,不敢上学。

辽源矿业

邢明的爷爷听说孙子被劫,吃不下中饭,气愤不已,跑去东山警署(现辽源市公安局东山分局)报警。

当天,有警察去邢明家,找他了解情况。邢明介绍:“就李鹏抢的,有三四回。”警察让他再想想有没有其他人,他回答,不认识其他人,想不起来。

几天后,两名警察找到邢明,再次询问。警察谭久海问他,还有谁,用不着害怕。“我当时胆子确实小,那几个警察膀大腰圆的,我害怕。从来没这样见过警察,也没做过笔录。他不说这句话,也许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儿。”邢明透露,因为害怕,除了李鹏之外,他随便说了几个外号:二宝、老黑、谷明。他并不认识这三人,只因为他们在富国“名气大”,都在外面玩。

虽然报警了,但是东山警署一直没有回音。“我把这没当回事,过去拉倒。”直到一年之后,东山警署才开始重新侦查这一抢劫案。

审讯

2004年6月25日,上午11点半,老黑和朋友在富国网吧打完游戏,在门口闲聊,准备回家吃午饭。

这个时候,一辆警用面包车停在了网吧对面,下来两个警察,说找老黑了解点情况。老黑并没有在意,“我也没干过啥违法的事。”

他寻思,警察找他,可能是因为上次骑摩托车的事。20天前,正值高考期间,他在辽源市医院附近,按了一下喇叭,被交警拦下,批评教育,罚了20块钱。

到了东山警署之后,警察把他带到二楼右手第一间小屋。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靠窗位置摆着一桌一凳。一名警察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念道:“翟闯、老黑、李鹏、谷明明,你叫老黑对吧?”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警察把纸给老黑,让他看一遍。

老黑看到是李鹏的询问笔录。但他只读了三年书,字认不全。“有的字我不认识。”警察便念给他听:

“2003年5月、6月间,翟闯、老黑、李鹏、谷明明四人在富国粮食所、老电影院附近,有分有合,抢劫邢明四起,抢劫现金17余元,每次抢劫,翟闯和李鹏拿砖头,老黑拿木板条子。对不对?”

“不对。”老黑回答。“我也没干过这事啊。你说的那些人,我也不认识。”老黑刚说完,便挨了一个大嘴巴子。他当时只有1米5左右,瘦小,挨了一巴掌,整个人晕晕的。

老黑在连续几次否认抢劫后,便被要求脱衣服,最后只剩内裤,之后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和耳光。他的耳朵被打坏了,多年以后,已经听不太清楚别人说的话。

“我鼻口蹿血,他们寻思不能再这么打了,有一个出去了,拿回来一本挺厚的书,垫着我胸前,往我胸口打。一位王警官从另一个屋拿了一把西瓜刀,用报纸包着,往我胸口拍,后来又用刀背打脖子。”他熬不住,想给家里打电话,但被拒绝。

同案的谷明明也曾向《南方人物周刊》描述过相似的场景。谷明明是同一天上午11点左右,在网吧门口,被一辆警车接进东山警署。他当时不满14周岁,染着一头黄发。

2019年7月末,谷明明在辽源东山公园内回忆:“警察拿着你们(王清忠、李鹏)的笔录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挨揍啊。你懂什么叫引导?就是人告诉你怎么说就怎么说。”李鹏的父亲当时是东山警署辅警,路过时看到警察正在让谷明明“骑摩托”(东北方言,即扎马步)。

按照老黑的回忆,在挨打之后,他被要求背诵询问笔录。“对了,就过去了;要是不对,旁边就有人大嘴巴子伺候。一直到下午4点多。他们让我签字,说签完字就回家,何必在这遭这罪。我一寻思,要是不签,他们一会再打我。我就签了,摁了手印。”

老黑说,自己当时并不明白签字意味着什么。在每一页笔录上签字,摁手印之后,他擦了擦手上的红色印泥,对警察说,走了,回家。

但是警察却让他在屋里待著。10分钟之后,警察回来给他戴上手铐,带到楼下一辆警用面包车里。上车的时候,他看到李鹏和他母亲站在警署门口,想喊他们,但他们没有看到他。

李鹏是当天中午被带去东山警署,第一个接受询问。他当时未满14周岁,由母亲张桂芳全程陪着,询问之后便回家了。“(当时)情形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指定没挨揍。”他说。

辽源一名前警务人员介绍,在2004年左右,当地派出所像这样“刑讯逼供”的情况并不少见。

当时办理这一案件的刑侦队副队长谭久海称,王清忠等人的描述不真实。他向《南方人物周刊》说道:“公安机关办案必须得实事求是。别说小孩,就是大人也不能逼供。”《南方人物周刊》曾就此采访辽源市公安局,但接待人员让回去等信,之后再无消息。

下午5点多,老黑被送进了辽源市看守所。

自由

四个被询问的人中,李鹏和谷明明因为年龄不满14周岁,在做完笔录之后,便回了家。翟闯则被记录为“在逃”。据悉,他当时正在部队服役。只有老黑真正被抓。

老黑进了附近的看守所,被扔进了一间不到20平米的小屋。一排大通铺上,或坐、或躺着十六七个人。床铺上到处堆着牙签,大部分人正拿着牙签卷彩带,然后一盒一盒地装好。

当天,老黑一直躺在铺位上发楞。害怕的感觉无处不在,天气又很燥热,十几个人脚对着头,头抵着脚,挤在一起睡。他睡在中间,辗转难眠,迷迷糊糊许久,才睡了过去。

次日上午,管教在走廊里喊老黑,让他出去。老黑高兴坏了,对他认识的一名嫌犯五分说,“我走了五哥,我爸来接我了。”五分看着他,没说话。

从小屋出来之后,老黑发现,原来是东山警署的警察来提审自己。审讯的内容跟前一天并无差别。签字,摁手印后,他又被管教送进了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坚信自己没事,父亲会来接他出去。王太起那时候已经在北京花鸟虫鱼市场贩卖鹦鹉多年。

过了两天,管教又喊他。但是,他出去看到的还是东山警署的警察。老黑有些焦虑,问警察要烟,连抽了三支。

他开始学着干活。每天早晨6点钟起床,7点多卷彩带,一直忙到下午。老黑每天都要在心里问一遍:“我爸咋还不回来接我?”有两三天,他几乎粒米未进。

2004年7月20日,检察院来人,通知老黑涉嫌抢劫罪已经被正式批捕。他还不明白批捕意味着什么。同在看守所的老王告诉他,“你抢劫罪成了,出不去了。叔也是抢人钱。”

2004年9月9日,王清忠案在辽源市西安区人民法院开庭。老黑王清忠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罚金2000元。他不服,上诉至辽源市中级人民法院,但被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绝望

老黑一审的时候,翟闯从部队回了一趟辽源,被他母亲带着,跟东山警署警察一起到邢明家。一名警察问邢明:“有没有这个人?他就是你说的二宝。”邢明说:“不像。”

之后,警察把老黑的照片拿出来,让邢明辨认。邢明看了老黑的照片,回答:“这人也不像,指定不是这人。”

东山分局

没几天,翟闯母亲便去看守所看望老黑,告诉他,受害人邢明已经澄清了,抢劫的人里面没有他。听到这一消息,老黑又重燃希望。但是,二审判决结果并没有改变。同时,在二审判决书中,前半段出现的翟闯,突然变成了翟明明。

“市局后来找我一回,意思是说,抢劫的叫翟明,不叫翟闯,重名。我说,这名它也不一样啊。我感觉这里边要出事。”2019年,邢明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说道。

谭久海回忆:“当时法院没整明白。当时给我们取材料,也整得烂糊的,一会儿叫翟闯,一会儿叫翟明明。他们自己当时没说明白。”

辽源中院工作人员到看守所给老黑下判决书。老黑告诉对方:“你们等着给我收尸。”他把牙刷磨尖,偷偷藏了起来。看守所张所长怕他自杀,找他谈话,又让同室看着他。

两天之后,老黑正式转移至吉林省少年犯管教所。张所长用一辆白色捷达押运老黑和另一名女犯。汽车在吉林女子监狱门口停下之后,张所长带女犯去办手续,让老黑自己在车里等着。

戴着手铐,在车里坐了10分钟左右,老黑下了车,边看边走,沿着马路,越走越远。在路上,车上的人摇下车窗,盯着他腕上的手铐。他开始琢磨打开手铐的法子。他想跑回家,找办他案子的警察和法官报仇。

他跑了差不多半小时,觉得不靠谱,又回去了。张所长回来,问他:“没跑啊?”“不敢。”老黑有些心虚。当天,他便被送进了吉林省少年犯管教所。

老黑被关进了第十四监区。每天早晨6点起床,7点出宿舍,排队、报数,然后被拉往监区内的工厂做人偶手工艺品。吃饭和干活,都在工厂。一直到下午5点左右,才被带回宿舍。

每天很累,但更难承受的是内心的压抑。“差不多一个月左右,我就坚持不了。无缘无故把我整进监狱,受不了了。”老黑说道。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老黑偷拿了一把工具刀,躲到墙角,在胳膊上划了一刀,用衣服盖住手,坐在地上,准备把血放干,等死。

但是,没过多久,血干了,不流了。工作组长张伟发现了,对他说:“你死了,就意味着这件事是事实。你不能死,你要继续申诉,跟他们打官司。”

老黑开始拼命工作,赚积分,希望提前出狱,为自己翻案。

改判

王清忠被警察带走第一天,王太起便接到家里电话。第三天,他赶回辽源,去东山警署见儿子,被拒绝。他托朋友找到了王蕴成律师,准备打一审官司。

开庭前,王太起找到涉案其他几个人,希望他们前往一审开庭现场,帮助王清忠洗冤。见到王太起,谷明明的父亲谷秀春愣了:“开什么庭?”他第一次得知儿子牵连其中。

2004年9月开庭当日,王清忠被抓之后第一次见到家人,他当庭翻供。在法庭上,谷秀春也否认谷明明笔录中的监护人签名是自己的。“我没签过什么手印啊,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事。询问我儿子时,我不在场,后来才知道他挨打了。”多年以后,谷秀春依旧难掩愤怒。

谷秀春在法庭上否认签名的激烈态度,至今依然令王树昆记忆尤新,他是王太起、谷秀春等人的街坊。王蕴成曾经在法庭上提醒审判长刘枫重视谷秀春的证词,要慎重,但刘枫回复:“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一审输了,二审也是一样的结果。最初询问的四个小孩中,只有王清忠被判刑。《南方人物周刊》曾经多次联系西安区人民法院和辽源市中级人民法院采访,但没有回音。

王太起透露,在一审期间,曾有审判人员向他暗示,私下交两万块钱,王清忠便没事。但王太起听后暴跳如雷。“我私自给这点钱,也就没有事。但这就证明我儿子真相当于去抢劫了。”

“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他会抢劫。”王太起向《南方人物周刊》说道:“一,当时我家不缺那几块钱;二,爷爷奶奶非常宠爱老黑,零花钱都不用我们给。”他的邻居宋老六、孙亮也证实,在王清忠出事前,他们家就一直是富国一带富户。

王清忠案二审之后,王太起开始四处上访。他写了申诉状,找到辽源市的多个管理部门,包括辽源市政法委,没有回信;又去辽源市中级人民检察院上诉科,也没有音讯。他几乎找过当地的所有律师,但没人愿意接他这个案子。

2006年元旦后的一天,王太起在北京花鸟虫鱼市场做鹦鹉生意,突然接到辽源市公安局一名董姓警官的电话,说王清忠有机会提前出狱,让他回辽源。

第二天,他赶回辽源,找到辽源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庭的一名庭长。这名庭长对他说:“辽源市政法委书记已经下达命令,重办此案,我们也核实了一些东西。你可以带你儿子回来过年,咱们办个手续。如果你不想儿子回来过年,可以接着告。”

王太起心想,马上要过年了,人回来再说。当天,他便办了手续。王清忠的刑罚被改成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几天之后,王清忠结束19个月监狱生活,回到遼源家中。王太起一直很感激这位政法委书记。

每天只要不下雨,王清忠(左)会在小区里搭一个儿童乐园,维持生计

谋生

回到家以后,王清忠发现,家里变化很大。“奶奶病了,摩托车也卖了。也不敢问家里,为了他的事花了多少钱。”

2006年3月,王太起把儿子带到北京,在丰台区给他找了一个小区保安的工作,每月薪水300元。王清忠耳朵坏了,听不清保安队长派的任务,每次都需要队长重复几次。队长问他过去干过什么,他不喜欢撒谎,说自己刚从监狱出来。干了二十多天,他就被辞退了。

之后,王太起托了熟人,给他求得几次面试机会。但因为他有案底,听力也不行,没人愿意招他。

三个月后,王清忠回到辽源。他借了2700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农用三轮车,每天拉活儿,一趟七八人,每个人收五毛钱。他每天早晨6点出车,偷摸着拉活,到晚上9、10点收工。女朋友帮人卖票,赚的钱,少则二三十元,多则六七十元。

2007年5月,他把农用车卖了,用4500元买了一辆只剩四个月到期的出租车。每天早晨8点出门拉活,到凌晨才回家。

到了10月以后,出租车到了报废期,他就白天把车放家里,晚上偷偷开。2008年春节刚过,有一天,晚上8点多,他被交警拦住,车被扣了。

找不到工作,他只好在家闲着。7月,母亲从亲戚家借了点钱,凑了两万多元,给他买了一辆夏利车。王清忠继续干“黑出租”。监管部门查得严,生意只是猫一天狗一天,不太稳定,但好歹能维持生活。

王清忠虽然很小心,但依然避不了被抓。“抓一回,罚5000到1万,我被抓了三次。他不抓我,最起码还能吃饭啥的,一抓我,俩月白干。”他回忆。

2010年末,王太起出车祸,车子也坏了。王清忠花了3000块钱把车拉到辽源,修完之后卖了。他开了两年“黑的士”,没存下钱,反倒亏了不少。

一直找不到工作的王清忠,在家闲了几年以后,开始去梅河口老丈人家帮忙种菜、卖菜,一直到现在。在辽源的时候,只要不下雨,他会用姐姐借给他的工具,在小区里搭充气儿童乐园,赚点生活费。

律师

王清忠出狱之后,王太起不甘心,继续申诉,想为王清忠彻底洗冤。他在辽源之外的地方寻找律师,足迹遍至长春、哈尔滨、北京等城市。

“律师费用都很高,最少的30万左右,最高达80万,能有什么结果不知道。”他见了很多律师,但支付不起费用,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为了上访和找律师,王太起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他们家动迁后,原本有两套房,他卖掉了一间,另一间留给了王清忠。为此,他和妻子甚至一度出现感情危机。目前,两夫妻住在一套小出租屋里。王清忠至今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在外面租房住。王太起并没有告诉过他房子已卖。

2010年冬天,王太起托了一个朋友,在哈尔滨找到了一位律师,愿意以很低的价格帮他打官司。那时正下着雪,他听到消息,兴奋不已,开着王清忠的夏利,从辽源赶往哈尔滨。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个案子,在经过德惠市的时候,从高速公路上掉进了路边的排水渠中。

那是一个两米深的梯形排水渠,汽车已经四轮朝天,玻璃窗全碎了。他从窗口爬了出来,在距离高速公路一米的地方,因为树枝太多,爬不上去了。他后背、胳膊到处是伤,迷迷糊糊,动弹不得。最后,被高速巡警发现,救了上来,送到德惠市人民医院。

第二天,王清忠和家人赶到德惠,把他接回辽源做手术。王太起身上多处肋骨骨折。“车子都已经扁了,我爸捡了一条命。”王清忠回忆。手术之后,没几天,王太起担心住院费太贵,出院在家休养,半年之后,才能下地。

对他来说,哈尔滨的那位律师就像是久居暗室中的一束烛光,意外的车祸,让这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

王太起的伤虽然好了,但脊椎一直疼,没法干活,北京的生意做不了。“有点绝望。”王太起说,车祸之后,他泄气了,再也没有信心去找律师。

王太起很少和王清忠交流自己这些年来上访和寻找律师的经历。2010年,王清忠赶去接受伤的王太起时,甚至充满怨气,他不知道父亲大雪天赶去哈尔滨干什么,“那边也没有亲戚”。很久以后,王清忠才隐约听到一点信息:“有个律师说挺厉害的,父亲想去见他。”

这是一对暴脾气、但有些沉默的父子,他们热爱和关心对方,却不会表达这种热爱和关心。

不过,无论如何,几年以后,儿子接过了父亲的棒子。

翻案

2014年的一天,王清忠领着儿子在辽源市兴合小区广场溜达。他的儿子5岁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另一个小区。对王清忠来说,与儿子相处的机会并不多。看着儿子与社区里的小孩玩得兴起,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但这种笑容在脸上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人抹平。

一位大姐闯进孩子群中,把自己的小孩拉走,嘴里说着,“他是抢劫犯的儿子,不能跟他玩。”在过去很多年里,这样的话,王清忠已经听过不少,每次听到,愤怒、痛苦、委屈,各种情绪像苍蝇一样,围着他的脑袋“嗡嗡嗡”地转。

“我没有抢劫。”有时候,他会愤怒地为自己申辩。

“你没抢,怎么会坐牢?”有人这样反问。

王清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带着孩子和愤怒离开。

2010年以后,他已经没有稳定工作,生活缺乏目标。很多时候,他都是躺在家里的沙发上,陷入不可自拔的往事记忆中。一旦钻入这种记忆之中,便愈陷愈深,心中的冤屈感,越来越强。

他的耳朵正在变得越来越坏,里面经常流脓,发疼,听力越来越差,右耳尤甚。他开始用棉签堵住右耳內的其中一个孔。他说,这样能增加一点听力,听得清楚些。

不同的压力郁结在心里,王清忠需要寻找发泄口,也需要人生目标。2014年初,他决定,为自己翻案。

寻找代理律师,是他想到的唯一方法。父亲王太起的失败经历,让王清忠从一开始就把视野投向辽源和长春之外。“本地律师根本不敢接。”

他带着妻子纪亭亭,从东北到上海,从河北到河南,从山西到山东,这些省市几乎每个地级市的律师事务所,他们都去过。他们在网上搜到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律所,便会打电话咨询。只要觉得有一丝可能性,他们就会去当地试试。在很多金牌律师事务所,他都尝试过说服对方接受自己分期支付代理费的方案。

这套方案很难打动律师。除了价钱,一些律师拒绝他,是因为缺少新证据,没能找着受害人邢明。不过,大多数律师都会评价,这个案子比较荒唐。

多年来,王清忠都没有收获。不过,他始终相信会找到愿意真正帮他的律师。

寻人

在寻找律师的同时,王清忠也一直寻找这个案子的核心证人邢明。刚被抓的时候,他恨邢明,想着出来之后把他揍一顿。不过,在得知邢明曾经给自己澄清后,恨意已慢慢消退。

2006年,王清忠出狱之后,有几个月一直在寻找邢明,还有李鹏和谷明明。在富国,他找了很多老邻居、朋友,打听邢明等人的下落。因为他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坐牢,到底怎么回事。

刚刚出狱,他依旧比较激动。他后来说,如果当时找到这些人,他也许会报复。

他按照邢明在询问笔录上留下的地址去打听,“根本没有这个人,也没有这个姓”,又在富国一间间屋子逐一敲门,没有收获。不论是大人、小孩,他逢人就问:这一块有没有叫邢明的?

他不知道邢明的样子、地址和朋友圈。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标地打听。同样,李鹏、谷明明也似乎从富国消失了,难觅踪影。唯一能找到的就是翟闯家,但他一直在部队。

西安矿区现状

西安矿区现状

几个月后,王清忠去了北京,这种大海捞针般的寻人游戏,也就暂告一段落。2014年,王清忠在与律师交流后,意识到邢明是他翻案的重要证人,便重新开始寻找邢明。

同一年,因为富国老房子拆迁,邢明辞去了北京的装潢设计工作,回到辽源。重回富国,过去的抢劫案和坐牢的王清忠又一次在他的脑袋里打转,压抑,难受。他想找到王清忠,解释清楚一切。

2012年以后,富国经历了棚户区改造,原来的平房住宅区已经消失,变成荒地,居民们大部分回迁至附近的富国新村,还有一部分则动迁到其他小区。

对于王清忠和邢明而言,找到对方的难度又增加了。在富国新村数十幢高楼森林里,他们互相寻找对方。王清忠挨家挨户地敲门,探查。邢明则在小区的商场、超市、广场这些人多的地方,打听王清忠的消息。几年来,两人都一直没有收获。

最早取得进展的是王清忠。今年4月中下旬,他通过一位朋友的帮忙,在政府信息网络中找到了邢明的资料,包括地址和照片。他终于知道邢明长什么样子了。“有些激动,有照片,我就有了信心。”他说。

这之后,他拿着邢的照片再到富国新村打听,找原来第二委员会居住的大楼。有一天,当王清忠在咨询一位大姐时,一位老大爷遛弯回来,看着他手机里的照片。“这不老邢家那小子嘛。”老大爷给他指了一个大概方位。

经过几天的一一摸查。王清忠终于拨开了寻人之路上的层层迷雾。

2019年5月14日午后,王清忠和纪亭亭又一次来到富国新村。上次那位老大爷指的方位,就剩下一幢楼没有找了。下午两点,到了最后一家住户门口。

敲门,没人开门。“是刑明家吗?”没人回应。王清忠转过身,下楼去了。走到楼梯中间,门开了。

“你俩谁呀?”

“邢明吗?”王清忠问道。

“我是,你谁啊?”邢明睡眼惺忪,答道。他前一天晚上熬夜,正在睡觉,原本不打算开门。

“你再看看,认识我不?”

邢明不认识,以为这是他过去的同学,或者朋友。对方都否认,只是一直让他再想想。

但是,邢明始终猜不出对方是谁,他寻思,或许是以前的同学,故弄玄虚。

“这样,你方便不,穿上外套,咱俩找个地方聊聊?”王清忠提议,邢明痛快地答应了。

三人下了楼,进了王清忠开来的车里。王清忠把车开到阴凉处,停了下来。邢明好奇,挠着头问:“你到底是谁呀?”

“我老黑。”王清忠觉得邢明见过自己的照片,想让他猜出自己。

“哪个老黑啊?”邢明没有印象,与他生活交集过的“老黑”好几个。他养过宠物种狗,过去有个养狗的,也叫老黑。

王清忠走下车,从后备箱中翻出他的判决书,交给邢明。

“这事和你也没有关系啊。”邢明这才反应过来。他向王清忠介绍自己在2004年给警察澄清的情形。

三个人去了辽源六条附近的一家烤肉店,王太起随后也来了。邢明那天很激动,喝了不少酒,心想,可算找着老黑了。过去十几年埋在心里的话,终于有了倾听對象。心里的石头,要落地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回忆抢劫案的前后过程。

“只要用得到我,我指定帮你把这案子给翻了。”邢明觉得老黑挺憋屈,听到他要打官司翻案,觉得自己义无反顾。

当天,王清忠也很兴奋。他在朋友圈里写道:

在这之后,两人常常通电话,一起吃夜宵。王清忠希望了解对方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但邢明总会绕回到“抢劫案”的话题上。在见到王清忠之前,邢明一直心存愧疚,偶尔还会梦见这事。“他觉得自己有愧疚,愧疚得好像他欠我似的。”王后来向《南方人物周刊》说道。

尾声

邢明见到王清忠几天后,给他介绍了辽源本地的一名律师。但是这名律师看了案件材料后,只是说了一通囫囵话,“打赢打不赢,反正都那个那个啥,大意就是不敢接。”邢明说。

不过,王清忠很快有了新收获。

与邢明见面之后,来自北京华一律师事务所的屈振红律师接了这个案子,无偿帮助他。不久,王清忠和律师签了代理协议。

“邢明的证词,是新证据,让这个案子有了再审的理由。”屈振红向《南方人物周刊》介绍,王清忠案原来在程序上存在瑕疵,证据不足。

最近一段时间,王清忠陆续找到了李鹏、谷明明和翟明明。“关键证人邢明,无偿援助的律师。”他看到了翻案的希望。

7月25日,王清忠和邢明一起到北戴河见屈振红。面对律师,邢明描述了当年抢劫案的详细过程。他说,如果王清忠翻案时有需要,他愿意出庭做证。

8月中旬,屈振红介绍,她已经在撰写王清忠案的申诉状,目前正在修改,争取8月底递交。不过,她也担心,法院可能认为邢的证言不构成新证据,不收申诉状。

在律师和邢明聊完之后,王太起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走到律师面前说:“屈律师,我觉得咱们官司这次百分之百能赢。”

“我都没有这种把握。”屈振红回答他。

“邢明找着了,希望来了。律师不要钱,是真正给咱打官司,不是骗咱。”对于儿子的案子,王太起从来没这么兴奋和自信过。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文中邢明为化名。实习生何沛云、郑依灵、陈梵、罗曼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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