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召唤你

2019-09-09 16:02田夫
骏马 2019年8期
关键词:胖女人老槐树喜鹊

田夫

清晨,杨贵生被喜鹊的叽喳声吵醒,发现原来是梦!高楼林立的县城哪会听到喜鹊叫啊。老家院门口的老槐树上有喜鹊,还有喜鹊窝,喜鹊窝还不止一个,住着喜鹊老少三辈。喜鹊就如同杨贵生的邻居魏小燕,陪伴杨贵生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特别是早晨,杨贵生起来喜鹊也钻出了窝,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着杨贵生做这做那,时不时就叫,分明是在挑剔他哪个做得不对了,或是太慢了。杨贵生就烦得不行,冲树上吼:“滚一边去,我不行,要不你来!”但哪一天喜鹊若真的没叫,他的心里又觉得少了点啥。

想到这,杨贵生不免心生惆怅:住城里有啥好啊,除了车就是楼房。人像憋在罐头里,挨得近却互相防备着。乡下哪这样啊。乡下人就像那长白萝卜,外边啥样里边啥样。乡下人像一大家子,和气、实诚,虽然勺子也碰锅沿,也有红脸的时候,但谁家只要一遇到难处,呼啦就上来一大群,也不分了你我。想到这杨贵生叹了一口气:现在可好,像水塘破了口子没个救了,农村人都泛着浪头“流”向了城市。他也未能幸免……

杨贵生不情愿啊。说是故土难离,其实跟魏小燕有关。他惦记着那个有男人的女人。他知道他跟魏小燕是两条永远搭不到一起的铁轨,但人一旦鬼迷心窍了天王老子也没治!他知道魏小燕心里也有他,他倆只是心照不宣。杨贵生跟魏小燕“好”是从疼苦魏小燕开始的,他恨那个瘫在炕上的男人。魏小燕整天跟他遭罪,那个过去脾气绵羊似的男人,自打瘫在炕上就暴躁了起来,时常在老婆给他端药端饭,伺候屎尿的时候大发雷霆。挨了打的魏小燕就跑来邻居家哭诉。那时,杨贵生的老伴还在世,就陪着她叹气、流泪甚至诅咒。隔窗见坐炕沿的魏小燕抽搐着那瘦瘦的一耸一耸的肩,院子里假装干活的杨贵生心如刀绞:这个可怜女人!我能帮她些什么呢?也不知从哪天起,杨贵生那粗糙的心,一下细腻起来了,并感觉到神秘。因为心里装着,自然就格外地关心。她被男人打,他却感到那一拳砸到他的脸上了,以致从心里往外疼。疼完就恨。恨到日落西山,躺在炕上他还在想:那可怜的女人她咋熬过这漫漫长夜?她一定在用被子蒙着头哭!就这鬼念头几乎陪他到天亮。天一亮,他就赶紧爬起来,先打开窗子接着来开院门。开院门的当,他的心总免不了窃窃地跳几下,怕随之听到了邻院的哭声。他恨邻院的男人但又怕他死了,死了女人就守寡了。女人就更可怜。真是人生如戏,邻院的男人没死,他欢蹦乱跳的老伴却突然患病故去了。

这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好久他还觉得是梦,但这不是梦啊。只一天光景他就跟魏小燕“同病相怜”了。他甚至都不如她,人家的男人还有气儿。他俩默默地垂着头坐在各家院门口的石墩上,像霜打了的茄子。没风,老槐树无一丝响动,老槐树上的喜鹊也像懂人的心事,一声都不吭;就连在枝杈间跳跃都轻轻的。由于枝杈太稠密,太阳光像漏雨的葡萄架。

魏小燕开口,说:“唉,这就是命!”

杨贵生说:“既然是命,认了。”

杨贵生晚上躺在炕上琢磨,觉得魏小燕白天那句话里更多的是对他的安慰。就很感激这个女人。她那样的境地,还来安慰我。

整日在外游荡的儿子杨树二十八岁了,春天他妈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把女朋友领回了家。那是个好像还没断奶的黄毛丫,嫩生生的,看样不到二十岁。也看不出她是城里的还是农村的。人挺实在,挺勤快的,嘴巴也甜,爱笑。乍来那天,黄毛丫穿一身松垮的黑白两种颜色的花衣服,跑这跑那儿,衣服时不时飘起来的样子,杨贵生一下就想到了门口树上的喜鹊。他暗中就叫她小喜鹊了。他没有闺女,他把小喜鹊当了自己的亲闺女。他老伴也把小喜鹊当了亲闺女。

可她毕竟不是自己的闺女,晚上在另一间屋子跟儿子睡在了一起。

那天,杨贵生心里别扭啊。天很晚了还坐炕沿吧嗒吧嗒嘬烟袋,眼前的电视根本就没看。老伴跟他说啥也不搭理。心里骂儿子不是东西,这么大点的小丫头。他又怨恨黄毛丫,挺聪明的孩子没“章程”,你还太小啊。可第二天,见黄毛丫蛮高兴、欢实,完全没有受委屈的样子,叽叽喳喳的,杨贵生才知道冒傻气的是自己啊。

就从这一天起,在杨贵生心里,小喜鹊已经是他的儿媳妇了。他作公公了。这公爹不能白作,婆婆更不能白作。他跟老伴商量,咱去给孩子买个物件吧,老伴说买啥呢?杨贵生说咋也得是金的。于是这天午间刚撂下饭碗,婆婆拿出了一条光闪闪的链子。婆婆还开了一句玩笑:“你就是咱家院门后的小花狗,这回被锁上就甭想走了。”小喜鹊乐得“嘎嘎”的,说:“妈,我往哪走呢,家就是终点站,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说得杨贵生都想哭。可让杨贵生想不到的是,后来儿子杨树背着小喜鹊竟朝老子瞪起了眼:“这事你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好几千块,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杨贵生眼睛瞪得牛大:“我是给我的儿媳妇,钱再多我乐意!”儿子哼了一声没再说啥。

杨贵生当然不知道,此时的儿子杨树对是否娶小喜鹊还举棋不定呢。

也没过多久,杨家就出了大事:杨贵生的老伴突然暴病身亡。杨家的天塌了。儿子匆匆赶回,身旁陪伴着眼哭得红红的小喜鹊。小喜鹊死死挎着杨树的胳膊,身子孱弱,一副离了杨树就要倒下去的样子。办丧的日子,小喜鹊跟杨树一样披麻戴孝,一步一个头把婆婆送上了黄土山。这些,杨贵生都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小喜鹊这孩子是诚心诚意的,把一个儿媳该做的都做了。小喜鹊好样的!家里有人死了,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过,杨贵生就想,把小喜鹊早早娶进门吧,家里不能没有主妇——想到这杨贵生脑袋一下大了:小喜鹊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能撑得起一片天呢。

杨贵生没垮了,老婆儿的丧事办完,在儿子和小喜鹊陪他的这段日子里,他把自己当了婆婆,认认真真地教她。还好,让杨贵生欣慰的是,小喜鹊一下就猜透了公公的用意,而且欣然接受。她说:“爸,我知道我跟我妈的距离差远了。但是爸,您说只要努力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杨贵生说:“好,有你这句话,爸心里有底了!”

小喜鹊下决心改变自己。她首先忌了零嘴,憋着不花钱,衣服捡破的穿;吃饭时故意大口地嚼馒头,和着小葱蘸酱;吃得粗野,吃得鼻尖冒汗。吃得杨贵生在一旁暗暗咧嘴。她一下就改了好睡懒觉的毛病,每天早早起来,婆婆那样坐在灶前,刚开始不会烧柴禾,弄得满脸浑画,还把头发燎了。

吃罢了饭,小喜鹊就跟着这父子俩来到地里。细嫩的手,瘦小的胳膊,那铣杠粗细的腿直溜溜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脆生生的葱!叫人心疼又可怜。杨贵生几次萌生赶她回家去的念头,但又放弃,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早晚得当。而女主人是最能吃苦受累的。唉,孩子,你可别怪老爸我心狠啊!几天后,杨贵生跟小两口商量结婚事宜,问小喜鹊都需要啥。小喜鹊说:“爸,我啥也不要。条件只一个,您老要我作您的儿媳就行了。”把个杨贵生又感激得要哭。

可后来,儿子娶的却是个在县城打拼、有了钱的肿眼泡女人。父子有一段对话:

“儿子,你告诉我,你对得起小喜鹊吗?”

“爸,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咋还这样做?”

“爸,这是无奈。”

“你他妈的混蛋!谁把刀架到你脖子上了吗?”

儿子结婚就住县城了,可杨贵生执意住在乡下。乡下空落的大院里伴他的只有一条黄狗,再就是邻院的魏小燕。其实,自打杨贵生老伴死后,魏小燕就不来杨贵生家了。有时来也是匆匆忙忙的,像有什么急事等着她,跟杨贵生说话时都不看他的脸。儿子没娶小喜鹊,杨贵生生气又难过,他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把脸埋在巴掌里。这时候,邻院的豁牙子板门吱咛一声,随着闪出了衣着破旧却干净利索的魏小燕。魏小燕脚下无半点声响。魏小燕并不说什么,悄无声息地也坐在自己院门口的石墩上。两家的石墩隔着四尺远的距离。太阳早落山了,村道满是炊烟味。黑夜像一个染缸慢慢浸过来。树上饶舌了一天的喜鹊住了嘴巴,传来断续的类似呼噜的声音,那是鸟们的情话。随着焦糊土豆的味道,过来一阵风,就把头上老槐树已经闭紧了的嘴巴撬开了:悉悉索索,和言轻语。也是在劝石墩上的人吗?

“多大岁数人了,别管那么多了。”

“是啊,多大岁数人了,不管那么多了。”

往下再没了话。

大多的时候是晚饭后,黑夜来临之前,这段时间在这打发。他们都抬起头看,黄昏的村道很热闹的,来往着、欢跑着、欢叫着,有大人孩子更有归来的羊群。但几乎没人驻足,见面打声招呼匆匆离开,没人真理会他们。人们都在为自己的事忙,很少有人关心别人的事。

他们的心里就很失落。魏小燕在心里甚至替杨贵生愤愤不平:作为村里的“公众人物”,杨贵生是家家红白事的“大支客”,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认准自己的田荒了。一次就是两三天,跑在前,吃在后,没报酬,没怨言——可现在谁又会来关心关心杨贵生呢?

魏小燕低言细语,劝了阵邻坐人。

杨贵生点点头:“你说的是。小喜鹊现在人在哪都不知道,咋知道有个人替她堵心生气呢。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小喜鹊了!”

深知爹的倔脾气的儿子一刻也没打消要爹进城的念头,后来打出了孙子这张王牌。时不时就带着孩子回来看爷爷。孙子一下就掠去了杨贵生的心,每次孙子走他都难分难舍。眼看就顶不住了。为了要爹彻底就范,儿子又趁机说了一句:“爸,一个有夫之妇有啥恋头。您到县城,儿子保证仨月不到就帮您找一个。”

他恶狠狠骂了句放你娘的屁,你给我滚!

但他得承认,儿子也不是有意作践亲爹。爹与邻院女人的关系能瞒得了儿子吗?但儿子你知道不知道,爹跟邻院那个女人啥事也没有,爹问心无愧。但作为邻居,能没有个照应吗?也不尽是爹照应了人家,人家照应爹的时候多了。但这些事他能对儿子讲吗?

那天他正在割熟透了的玉米,随着一块黑云滚动一股强劲的风从北边袭来。他立刻惊得差点喊出了声:北梁上二亩籽粒饱满待收的荞麦最怕风啊!他发了疯地奔北梁,一头就扎在荞麦田里,镰刀都不知道咋挥好了。也早忘了收工回家,要不是天黑得看不见了荞麦秧,镰刀几次碰到腿上,他恐怕不是一气把荞麦割完,就是累死为止。等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感觉到累,他如同个醉汉,晃晃荡荡来到院门前。开门进屋,灯也顾不得开,人撂麻袋似的倒在炕上,像要死过去——突然,他的鼻子钻进了一缕香气。他忽地坐起来,拉亮灯,哦,炕桌上正放着一大海碗面……

第二天一早,他把那只空碗放到她门口的石台阶上。那是她家的碗。转身刚要走,板门响,她出来了。

深秋早晨的石墩瓦凉瓦凉,她还是轻轻地坐在了自己门口的石墩上。她的眼睛并没看他。

他把她的碗双手还给她。她接了。

他想说谢,但说不出口。他说:“你昨天的面条真香……”

她说:“早凉了吧?”笑笑。

说实话,那碗面真的凉了,但他心里头热。

他还想说谢谢你。但只是搓着手,好像手上起毛了。

她突然说:“你也没问,我咋就进了你的屋,好像我是你的女人似的。”

他也笑笑:“我的钥匙就在这石墩底下,也没瞒过你呀。”

也就从那天的那刻起,他内心里突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有时睡在炕上,他又想起了她的那句:“好像我是你的女人似的。”巴巴嘴,说不出是甜还是苦涩。

冬天来临,魏小燕并没有他的话儿就从集上给他捎回条厚厚的棉裤,棉裤的膝盖处有大块的人造革补丁。她像他过去的老伴那样瞅着他:“自个有腿疼的毛病还不知道,厚棉裤早就该预备下的呀。快,去里屋穿上出来我看看。”

冬天别人都闲,可他没法闲。冬天是村里人集中“办事”的时候,就用得着了他这“大支客”,出了这家进那家。每当喜事结束,主人家要好好地酬谢“帮忙受累”的,他总是酒桌上重点“攻击”的目标。

就有那么一个雪后北风呼啸的夜,喝多了的他晃晃荡荡往家走。路上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都弄成了雪人。好不容易摸索到自家门口,一个跟头就张在雪窝里。那天要是没有魏小燕,他恐怕就去找老伴了。

第二天他问魏小燕:“昨晚,我回來大概有12点了吧?”

魏小燕说:“两点了。三星都落了。”

他心里就热浪滚滚:那么漫长的大冷的冬夜,一个女人就那么跺着脚一会出现在院门口,一会在村道上张望——有这样等别人家男人的傻女人吗?

他帮魏小燕的时候当然也有很多。其实这也不算帮,他们两家是种地的搭档,现在的农村这样的搭档多了。春天下种,他在前头赶牛犁,她在后头点籽;秋收,他的机动三马车上坐着魏小燕——要是别人,也就不会引来人们奇异的目光,邻里之间你帮我我帮你的事常见,谁要是嚼舌头那才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可他俩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就有人酒后,轻轻地用指头捅他:“还行吧?”杨贵生说:“谁知道你说啥呢?”“还能说啥,邻院呗。”“嗐,瘫子还那样。就知道骂女人。”“打啥岔呀,我说那老婆儿。”杨贵生说:“老婆儿咋?”他一下明白了,“别瞎胡嘞嘞啊。我们俩啥事也没有。”人家说:“那你就傻啦。其实,我们是真心地祝福你俩。”

杨贵生的心里就被搅得不安了。过去,他真的没敢乱想。并深信那个苦海中的魏小燕更没乱想。她也没心思乱想啊。

可那个瘫子却有足够的精力和心思乱想。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本来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这通子闹啊!好在他是个瘫子,魏小燕老早地防备着,才不至于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子的手够不着,就摔碗扔枕头撕被子破口大骂。

声音从那间破旧的屋子传到外面,传到邻院杨贵生耳里,杨贵生的牙崩骨咬紧了,但最后只能把都攥疼了的拳头擂在自己的前额上。哪次都这样。不这样他又能怎样呢?

坐在石墩上的人还能听见屋里的骂声:“他为啥不走呀,不就是恋着你那吗?”

“你走吧!”

石墩上她的声音很重。仿佛那画着各种弧线,以优美的姿势飘落的槐树叶是被她的声音震落的。

杨贵生显然是被吓着了,睁大吃惊的眼睛看她。

魏小燕歉意地说:“看,我嗓门忒大了些。”但她还是接着说了很多很多。她说你的儿子、媳妇、你的孙子,说得嗓子都干哑了,以至于动情,她竟潸然泪下。

深秋了。一场接一场的霜,化妆品样改变了大地的颜色,也把老槐树的叶子涂紅了又涂黄了。霜冻是魔法无边的大剪子,把个秋天剪得七零八落,老槐树的叶子当然也不会幸免,雪花样随风飘落。每到这时,无奈又伤感的喜鹊就紧紧闭了嘴巴,似乎从来都未说过什么。等它们再开口,恐怕要到年后的阳春三月了。

可要魏小燕没想到的是,杨贵生却忽地站了起来,甩下一句:“你是我啥人啊,跟我说这些。”回屋去了。

魏小燕却下了狠心。石墩上再见不到她的影;地里活另找人搭伴;碰面如同陌路人;太阳未落就插死了院板门。杨贵生蒙了。

杨贵生终于决定进城去儿子那里了。

明天就要走了。杨贵生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好,包括土地由谁来种。最后他敲开邻院的门,把一串用牛皮鞭稍系着的钥匙交给只探出个头来的魏小燕:“雨天你辛苦给瞭望一下,看屋子漏雨,好给我打个电话。”魏小燕说:“漏就漏呗。走了就不可能再回来了。”话是这么说,还是把钥匙接在手上。杨贵生转身走了,又回过身来,见魏小燕正站在那发愣,想了想说:“这回,我可是真的走了。”魏小燕说:“走吧。走呗。人往高处走,谁不想享福去呢。”没等说完,人就转身回院,咣地关上了板门。

这晚,杨贵生在石墩上徘徊。他伸出瘦骨嶙峋、满是老茧的手,好几次摸索老槐树粗糙的皮;他仰起头,看树上窝里早入梦了的喜鹊。他静静地听,听啊,可就没听到他期待的喜鹊的情话。喜鹊睡着了。喜鹊人似的,激情地爱完后睡着了。他不知怎么眼泪稀里哗啦流下来……

他坐到了后半夜。再未见半点灯光的邻院始终静静的。他把彻底的绝望从嗓子里叹出来,然后起身,摸黑进屋灯也懒得开了,炕上躺的时候他又突然眼泪稀里哗啦。这也许是生来最后一宿睡这炕了!他甚至有恨的感觉。

可他并未躺多久,头顶就被一只粗糙的女人的手摸了一把。接下来发生了梦里都不会出现的事。

天呐,我们终于……

我不能要你白等我。那样我有愧,你走后会折腾我不得安生。

我们这辈子……

别想。我死了,瘫子都死不了。

魏小燕走时,仍然像鬼魂般悄无声息。杨贵生想,这真像老天安排,我失魂落魄回屋时,竟忘了关院门、屋门。

在县城,杨贵生几乎就是个闲人,除了接送孙子上下幼儿园,其他无事可干。他的儿子、媳妇都在公司上班,吃罢早饭人都走了,孙子也被杨贵生送走了,连中午都不回来,杨贵生在家也是一个人,空落得很。他尽量找些事情做,拖地,择菜,侍弄花草鱼缸。电视机打开,他咣咣换了阵频道,关了。烦!

烦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每到这时候他就带上门,下楼,走了出来。

也许是刚才又一次回想起老家的事的缘故,他感觉眼皮和心都有点干涩。巴巴嘴,说不出滋味。于是他心里又一次埋怨自己:人老就这般没出息,好老母猪想起万年糠,过去的事老翻它干啥。谁离了谁都能活,魏小燕说不定比以前活得还好呢。你不是也一样。至于那个小喜鹊,早就该忘的人啦。

可他刚走出单元门,就发现了“小喜鹊”在前头走。他眼睛一下亮了,这不是小喜鹊又是谁!细瘦的高挑个,焦黄的披肩发,走路两脚往一条线上迈,像模特。看样像有啥急事,随着两腿疾快地往前迈,那背上的头发和花裙子飘飘妖妖。他伸出手,看样要抓前头离他至少有十来步远的小喜鹊,嘴上也“啊——”了声,后面的话没喊出。两脚倒是明白,急急地追。

“小喜鹊”似乎发现了他,脚步更快了。

他跑了起来。跑得呼呼大喘,到了快四五步的地方,他大声叫了声:“丫头!”

“小喜鹊”回了下头,但没停,脚步更快了。

他又喊:“丫头,你不认得我了?你等等,咱爷俩说句话不行吗!”

“小喜鹊”跑开了。他后头猛追,一边追一边喊:“丫头,你听我说。你让大爷我好想啊!”

“小喜鹊”站住了。他追了上来,可等他的却是一只将要落在脸上的巴掌,“老流氓,你说想谁了!”

巴掌被另一个女人接住。杨贵生这才看清楚,面前哪是小喜鹊啊。唉,咱这老糊涂,挨抽都不冤呐。好在巴掌被眼前这个胖女人挡了,要不,脸上受疼事小,人都丢到县城来了。老流氓,还不如扎他一刀子好受。但他光天化日之下撵人家闺女,不是流氓是啥!

心这样想,不由地就很感激地瞅眼前的胖女人几眼,也找不到合适的感激的话,只是嘴上“嘿嘿”。

胖女人竟然学了他一声,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哈哈笑了。

“我知道你是看错人了。”胖女人看着那姑娘走远,回头对杨贵生说,“告诉你吧,你要是那种老色狼,甭说我救你,就我这巴掌也饶不了你。”她把小胖手掌扬了扬。

杨贵生就觉得脸上的风嗖嗖的,虽然他离着胖女人三四步远的距离。

原来胖女人是从菜市出来,她的脚下放着一大兜刚买的菜。可见这个女人眼快手也急,及时近前解了他的围。

杨贵生说:“谢谢您啦。”

胖女人说:“你就用嘴谢我啊。”

杨贵生立刻明白:“噢,我送您一程子。”

胖女人嘎嘎笑:“这还差不多。”

也不是太远,到了楼下,胖女人说:“救人救个活呗,帮我送到地儿得了。”

打来到县城,杨贵生还没到谁家串过门,就犹豫了一下。胖女人又嘎嘎笑了:“大哥,你怕我讹上你吗?”

杨贵生就觉得特感动,不为女人的大方、信任,为“大哥”二字。一个乡下人,被城里女人呼唤大哥,心里舒服啊。

上楼梯的当,前头的胖女人回手拍拍杨贵生的肩:“大哥肯定也是闲人一个,咱俩一样。”

打这,杨贵生手机里出现了一个新号码。他时常瞅着新号码发呆:这人啊,你还真想象不到,这辈子会遇到什么事情。

手机的铃声是在晚上十点,杨贵生要钻被窝的时候响起的。铃声跟往日一样不紧不慢。杨贵生就皱皱眉,他以为是胖女人。自打那天他认识了她,她经常这样对他吆五喝六。但天这般晚了还打电话的事还从没有过。他抓起手机,在往耳边送时突然心里激灵一下:号码咋这么眼熟,哦,是魏小燕。

“你回来一趟行吗,有要紧事。”

“啥事?”

“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赶回村。

魏小燕的家可热闹了,几乎全村的人都在。小村的习俗就是一家有事大家都来帮忙,也不管正在下种或是秋收,全放下。瘫子死都不留念想,这正是紧张秋收时,人们都起早贪晚抓紧往回收拾庄稼,天一天比一天凉了。

杨贵生村头出现,立刻有人兴奋地喊:“嘿,老支客回来了!”

杨贵生疑惑地问:“村里出了啥事吗?”

“咳,原来你还不知道,瘫子死了。”

像电线杆子,杨贵生在那杵了很久。

走进魏小燕的院子,杨贵生看了一眼眼睛哭得红肿的魏小燕,魏小燕朝他点点头。杨贵生就指派开来。这么多年的经验让他轻车熟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定了明天出殡,到了晚上,院里就没几个人了,在一个只有他俩的屋子,杨贵生问魏小燕:“钱够吗?”魏小燕想也没想说:“够。早就给死鬼预备下了。”杨贵生哦了一声,接着又听魏小燕说:“你手头要是有,帮我两个也行。”杨贵生从怀里往外掏包的时候手有点抖,不是舍不得,是他想告诉她:这钱,去年他进城的头一晚就装在怀里了。包黑乎乎、油腻腻的,沁着杨贵生的汗液。杨贵生说:“你点点。”魏小燕说:“不用了吧。”

唢呐声把瘫子送入了南山。死人入土为安人尽散,到了晚上,两个院子只剩了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

他俩又坐在了各自院门口的石墩上。杨贵生腚下的石墩不那么硌了,是因为落土,经雨水,起了毛茸茸的青苔。

又是一个秋天了。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飒飒,声音有点大,很急躁的样子。杨贵生不知道它们是因为瘫子死了悲哀,是因为终于见到了要它们想的主人杨贵生,还是要告诉杨贵生,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树上又有几只喜鹊飞走了没回来,又有几只小喜鹊出生。杨贵生知道树上的叶子很快就挺不住了,因为接下来是一场挨一场无情的霜冻。

魏小燕突然放出了悲声——这悲声一下就让人想起了胡琴拉的那长调。杨贵生坐不住了,激动地走了过来。他本该一下就把她抱住搂紧,他知道她现在需要他这样。可他没有。他只是一只手轻轻拢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颤声:“哭吧,把你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魏小燕在他的怀里颤抖着,说:“他早该死了。可是,少一天他都不会死,我还没该够他。”杨贵生说:“是啊,人寿命天注定,早一天都不会走的。”“可他真的死了我这心还是有点难受。”魏小燕说。杨贵生就又轻轻拍女人的背。对这个苦命的善良女人,他不能不眼窝发热。但他又把这种情感隐藏起来,不想让她发现。

然后他们又各自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

魏小燕时不时就看看石墩这边的杨贵生,总觉得都隔这么久了,他应该有许多话跟她说。哪怕说些跟她无关的城里的事情。她现在很想听他说。她的心此时空得像一个大洞。可最终等来的却是杨贵生的这句话:

“电话里你就应该告诉我实情的。”

她吃惊地问:“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杨贵生低头不语。然后就是默默地熬时间。

好像谁家的鸡叫了一声,又好像耳朵出了问题。现在在村里很难听到鸡叫了。

杨贵生很疲乏地站了起来。看杨贵生要奔自己的院,魏小燕语气里满是埋怨:“你那房还能去住吗,都成土窝了,也没好好打扫一下。”杨贵生没回头。魏小燕说:“再说,炕没烧火,你的老寒腿怕凉,我知道的。”杨贵生还是没回头。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魏小燕已经走进他家的院,把院门有声有响地关上了。

他当然知道魏小燕咋想。虽然现在这么想很對不起那个刚入土的瘫子。魏小燕是太着急了啊,盼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一天。这一天很可能是余生的开始,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打他进城,村里的大事小情就有了新的人来指派,魏小燕完全可以不找他。她找他是有用意的。

但他,真的没法让她满意。真的。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他就走了,悄悄的。关院门的时候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村道静静的,村人还没起来。他长出口气,刚想迈腿,老槐树上窝里的喜鹊“吱喽”一声,吓他一跳。他没有抬头,静静地等,喜鹊却没有再叫。这时他才抬起头看在晨曦中还很模糊的老槐树,心里默念:“再见了,兴许是永远!”不由得心里发热。他终是狠了心,迈腿。

走了一段他回了下头,看魏小燕有没有追出来。没有。他忽然想,也许魏小燕早就起来了,也知道他走了,但她没——理他!她是个倔强的女人。

但是,即使她追出来,他能停下不走了吗?他这样问自己。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坐在回县城的公交车上,看着车上花花绿绿的男女,他沉闷的心情一下就开朗了起来:满脑子都是与胖女人的故事——每天,他们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接着就去了湖滨公园,他看着她跳街舞,都看得呆了。好几次他也想学,她就教他,可他那腿,木头似的总也不活泛,急了一脑瓜子的汗。她就手点着他嘎嘎笑,笑得他红头涨脸,都要恼了。胖女人说:“看你这么笨,就别强赶鸭子上架了哦。”杨贵生说:“我啥也不会,你会看不起我的。”胖女人嘎嘎笑着说:“哦,你以为我们还年轻啊,讲的什么志趣相投。”杨贵生就知道了胖女人没瞧不起他,感激得满脸通红。

由于有了胖女人,杨贵生县城里的生活一下有了滋味,而且很耐嚼。只要有时间,胖女人他俩就缠磨在一起,溜达、说话儿,其实哪来那么多话,就是个搭搭话呗!周末了,杨贵生盼的就是周末,儿子媳妇不上班,孙子不用他管了,胖女人他俩都不用约,就各自按老钟点走出家门,一起爬县城后面的那座小山。小山不高,但往往是,还不到半山腰,胖女人就说,唉,走不动了呢;而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马就会嘿嘿着牵起胖女人的胖手,两个人挨得那么近,转过脸说话的时候,都有气儿扑倒脸上了。爬到山顶好累哟,二人仰张在青草坪上,望着蓝天上游走的白云,夸张地呼呼喘气儿。

声音高亢的老年机不管不顾地叫起来时,总会引来些目光。杨贵生看一眼又是胖女人。打昨天胖女人就叫魂儿似的电话不断,杨贵生都想乐,他联想到了昔日乡下养的那只鼻子最灵敏的黄狗。但他理解胖女人,人生苦短,谁认准的东西抓住了都不会轻易松手不是。

手机还在执着地响,在车里都形成了干扰,不接不行了。在按接听键的时候,杨贵生的心总是幸福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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