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箱

2019-09-10 07:22郭海鸿
广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大爷母亲

→ 郭海鸿 1971年生,广东蕉岭人,现居深圳。曾在《青年文学》《文学界》《作品》《广州文艺》《黄河文学》《山西文学》《特区文学》《清明》等发表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银质青春》、中篇小说集《外乡人以及马》,获深圳青年文学奖等。曾进修于深圳大学首届作家研究生班。

傍晚,火车准点从深圳开出,刘大格的目的地是家乡武汉,也是这趟车的终点站。这是他这些年来难得碰上不晚点的一次,但不晚点并非预示着一定会让他更快地回到家。果不其然,列车出了站,一直没有变速的迹象,都过了东莞、广州,司机还没让它暢快地跑动起来,好像一直在等待哪个事先约定搭顺风车的朋友,有意控制速度,好让他随时跳上车来。

火车不慌不忙地开着,铁路仿佛被无端拉长了好几倍,熟悉的旅途变得漫长起来。车厢里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样的返乡客,他们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他们的武汉方言或周边口音,刘大格感到特别亲切。他们三三两两,不少是结伴而行的。回家是一件大事,对谁来说都一样。他们从候车室开始,一直都显得那么兴奋,火车已经开出几个钟头了,他们还不愿意安静下来。有的人反反复复地站到座椅上,将行李从架子上搬下来,从里面掏件东西,然后又使劲举起,将它塞回行李架上,没多久又想起什么,再次将行李弄下来。而有的人好像为了等候这趟火车,耽误了整整一天的饮食,一上车就开始吃东西,不停地往盥洗室跑,一会去洗两个苹果,一会去冲一碗速食面。有的人结伴而行,却没买到连号的票,彼此隔着椅子吆喝着互换食品,不时有酱鸡腿、火腿肠、油煎大饼从刘大格的头顶飞越而过。

刘大格的座位在车厢前部,卫生间的弹力门每开合一次,一股从铁轨底下卷上来的风必将令人反胃的气味扑向整个车厢,首当其冲的他却一路忍受住了,因为他内心涌动的酸楚远比空气中的混合物要剧烈、浓重。其实,这趟车算是好的,要是在春节或者大假期间,能有个站脚的地就不错了,还轮到你计较气味!刘大格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他把黑色背包搭在小腹部位,双手轻轻地按压在上面。尽管周遭闹哄哄的,但他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推着游动食品车来回穿梭的厨子们和查票的乘务员、帽子歪戴的老乘警似乎都注意到了这个乘客异样的心情,从他身边走过,都尽量不惊扰他。

再慢的火车也是朝前开的,只要刘大格轻轻闭上眼皮,一个人的影子就像光团似的迎面翩飞而至。等他睁开眼睛,影子瞬间变成了窗外飞逝的灯火,或消散、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他知道这是谁的影子,或者是一团携带着什么意蕴的光,他知道产生的原理,因此不仅不感到害怕,反而着迷似的闭上眼睛,等待、追寻这个并不清晰的人影。可是,他的意念总是被车轮咬住铁轨的声音一块块锯断,任他怎么拼贴,也完整不起来,有时候他为此感到焦躁、失落。特别是当他几次酝酿良久,正要牢牢捕获影子的时候,好像大地打了个嗝,火车突然一个趔趄,眼皮睁开,影像消失。像迷糊中被人抢了手中的物品,令他大为抓狂,惊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同坐的是一个留着齐肩长发的中年男人,不知道也怀着什么心事,浑身乏力、疲软的样子,不停地变换坐姿,仿佛他已经被半生的沧桑抽去了全部的精力,身下的椅子难以支持他辗转流徙的身子,对他而言,这不是一趟旅途,而是一次抉择。刘大格感到自己的同情心在狭窄的车厢里变得宽广起来,他不时地挪动屁股,往里靠拢,有意给长发男人多留点位置,让他尽量坐得舒适一点。他们两个因此成为这节车厢里彼此不需要说话,但一路默契相处的旅伴。

火车不紧不慢地往北行驶,浑身的倦意让刘大格差不多也支持不住了。昨天深夜,他在公司开完一个临时会议,回到宿舍楼下,走进电梯,母亲的电话响了,正要接,电梯门闭合,信号断了。刘大格晃晃手机,咧嘴一笑。他以为母亲又要跟他说拆迁的事。就近几个月,母亲一打电话就要说拆迁,问他怎么办,说武汉都成一个大工地了,到处都在拆,都在盖新楼。刘大格知道,母亲不愿意搬走,心里紧张,她似乎害怕一朝醒来,连人带床被扔到大街上。但是,私底下母亲又似乎期待早日拆到自己家来,和别人一样,整天闹腾这个事。实际上,刘大格私下了解过,即使全城动拆,一时半刻也拆不到自己家这条小巷。就是真拆了,他也不想过多参与,一切让母亲去做主。这样,她会让自己处于忙碌之中,会觉得自己的意见、自己的抗争还有价值。他只是希望母亲不要太认真,街坊邻居怎么搞就怎么搞,不伤和气不太吃亏就行。当然,他绝对相信,母亲的性格不是做钉子户的性格。而他自己呢,从当兵、复员再到深圳闯荡,出门十几年,根已经长在了外面,上个月他刚和公司的几个同事一起,在深圳东部的一个新楼盘看中了房子,付了首期,过个半年就可以交房了。不过,目前尚属于对老妈保密的阶段。

回到宿舍,把包扔下,正要给母亲打回去,她迫不及待追过来了。

这回母亲不谈拆迁的事,而是说:“那个死人快不行了,你得回来送送他。”

刘大格心里一惊,张口就说:“走不开!”

这个“死人”是母亲除拆迁外的另一个话题。似乎他这一口带气的话不是对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而是对她所指的那个“死人”说的。

“不可以!”母亲的口气是少有的严厉,像孩提时代呵斥闯祸的他。

“反正还没死,急什么!”刘大格并非有意顶撞母亲,只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儿子!你不能这样说话。”母亲的口气不容争辩,“再等就见不着了!”

这一天迟早都是要来的。实际上他半点跟母亲争辩的意思都没有,在听清她讲述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回去,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各种事宜,包括公司事务交办、车票预订,当然也想到了可能涉及的费用问题。这个世界上,谁的指令他都敢顶撞,包括当兵的时候,对首长他也未必言听计从,唯独母亲的话他从来没有打过折扣。

放下电话,刘大格草草冲过凉,然后在阳台上坐下来。看着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的灯火熄灭,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烟,初秋的凉意让他咳嗽起来。担心影响邻居的睡眠,最后才强迫自己回到屋里,躺倒在床上。可他哪里睡得着!天一亮他就要张罗这件事——回家,与那个叫父亲的人相见,而且也将是永诀。虽然他的内心并不情愿,但他不想伤着母亲。“你才多大啊,他就出了家门,跑到大桥那边去了,从那时起我们就没理睬过他。”母亲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俨然在给一个人的历史身份下最后的结论,“现在是要走的人了,给他个名分吧!”

“给他个名分。”刘大格是无法赞同母亲这种说法的,不是我们没理睬过他,而是他没理睬过我们,是他把我们丢下,是他要给我们名分!一个男人,在他本当负起责任的时候,却像死了一样不见踪影。在他气息将绝的时候,却回光返照般重新回到了被他抛弃的孤儿寡母的面前,并且要得到原谅。对于刘大格来说,这绝对要比当年丢失父亲还要残酷。可是,面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计较这些显然没有了任何意义——小时候,他追问父亲,母亲总是想尽办法掩饰、搪塞。而现在,为了照顾母亲的心情,他必须做到一切按照她的意愿行事。

旁边那位乘客不知何时开始沉沉睡去,那颗顶着长发的头颅靠在刘大格的肩膀上,一点也不客气。寻找依靠是梦中人的本能,有的人找到臂弯,有的人找到背脊,有的人找到的是一堆棉絮,而这位陌生的旅客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肩膀,从他匀称有致的呼噜声中可以感觉到,他在这列开往武汉的火车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刘大格几次想吸烟,因为担心把他弄醒,只好强忍住不断上涌的烟瘾。出了长沙站,他实在熬不住了,试了试将这个布满风尘的头颅从自己身上挪开,像摆弄一尊石膏像一样,将其固定在靠背上,自己才起身去了吸烟区。

一手搭在钢管上,一手执着烟,刘大格放松自己的身体,随着火车晃动不停。车窗外黑茫茫一片,偶尔被路过的乡村或者城镇的灯火划拉一下,就像一个梦境被拦腰割断。经过大半个晚上的颠簸,他的心情也稍微平缓下来。确切地说,从接到母亲的电话开始,伴随他的不是即将失去亲人的悲伤不舍,而是面对失而复得的亲人的恐惧。这是一场自己跟自己的斗争,而此刻,这种斗争变成了一股悲悯的联想——这个叫父亲的人,在“大桥那边”,那么多年是怎么過来的?又是怎么老去的?现在躺在病床上,又是一副什么样子?

尽管母亲长期用“死了”“跟人跑了” “没脸回家”来说明他的下落,刘大格却坚信父亲还活着,他不会死——那时候,正是伙伴们攀比父亲的年岁,而自己的父亲居然消失不见,这对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现实。

“我爸爸很快要回来了。”有几次,为了在伙伴们面前树立父亲的形象,为了让大家和他一起坚定信心,他故意带了糖果到学校分发给同学们,“他这次回来要住上很久……”对父亲“死了”或“跟人跑了”的具体时间,母亲的回答也是敷衍了事的,“哼,你还不记事那年”“那时,他才抱过你几次呀”……追问父亲的下落,是他的需要,而不是母亲的,她可以不负责任地随便说一个答案。而这些不断被她自己推翻、覆盖的答案,说多了就再也无法让儿子相信了。为了找到家中存在过“父亲”的证据,刘大格曾经花费好几个周末的时间,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最后在母亲随手放在饭桌上的小钱夹里找到了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那时,我也就是三岁。”刘大格清楚地记得,照片上方有一行表示拍摄日期的手写数字。照片里,他坐在小木马上,神情特别得意,父亲和母亲站在两侧,生怕他从木马上翻下来似的,两人各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身上。“那是何其默契的两只手,那是不约而同的护犊之情。”刘大格对父亲的真实印象,停留在这张照片上,停留在那只和母亲同时伸出的手上,那只手的腕上有块黑色带子的表。他悄悄地将这张唯一带有父亲形象的照片藏在自己的书包里,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他带着照片登上过黄鹤楼,仿佛有着父亲的鼓励,他第一个攀上楼顶,站在老师的身旁,听他豪迈地朗诵李白写给武汉的诗歌;他带着它,无数次和小伙伴在长江大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看着天际而来的长江水,在雾霭中分辨、争论他们各自的家的方位;他带着它以及他们一家最完整的记忆去看过江汉平原的油菜花,去浩渺的东湖划船、野炊……可要命的是,照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弄丢了。幸好,等他发现照片不见的时候,他对它的依恋也渐渐小了,就像母亲,曾经把它藏在心爱的小钱夹里,可被儿子拿走了也毫无知觉。而后,他上初中,上高中,高考落榜,然后应征入伍、复员,到南方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他和母亲对待父亲的态度有趣地互相轮置着——小时候,母亲编织理由哄骗他,让他相信“那个人死了”,而他长大了,开始寻找理由来开导日渐衰老的母亲,甚至以男人的名义来谴责“那个死人”,让母亲相信,他和她一道唾弃那种男人。这是一个有趣而无奈的过程,其实他们都彼此默默认同一个事实——在大桥那边,他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死亡的假设。他和他们一样,在武汉的日常中出没,呼吸着污染指数一致的空气,或许和他们坐同一路公共汽车,在同一个摊档吃早餐,在某一个诊所由同一个大夫看过病,甚至他用过的一张钞票,曾经流通到他们手里……为了不面对,他选择了长久的消失,同样,为了不挂记他,母子俩选择了忽略。后来,随着母亲的一年年变老,情况开始产生变化,刘大格在家中不再随便提及“我爸”或者“他”“那个死人”,因为说不准哪一次会招来母亲的责备——“你怎么这样说他!”天哪,连“他”都成了敏感字眼。

刘大格知道,母亲一天天老去,在大桥那边,在武汉的另一个角落,“他”也同样成了一个老人,也正在享受着武汉标准的退休金,或者都在为某一个全市性的老年赛事被各自的社区组织训练,备战参赛,只是在初赛时就都被刷下了,再无同台碰头的机会。刘大格不轻易提及“他”,小心地把他放置在心里,但他更加坚信,他还活在人世,因为,就近的几年里,他用儿子的心捕捉到母亲的身上活跃着“他”的诸多信息。他知道,和他见面的日子不久于将来,“迟早我会接到这个电话的。”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刘大格甚至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们已经渗透对方的生活,只是共同隐瞒了他这个儿子而已。

不过,现在接到了这个电话,他却很难想象,照片上那个个头不高,却英武倜傥的男人,此刻正在经历怎样一种痛苦的煎熬,会和所有人临终的父亲一样,衰老、干瘪成一张树皮那样可怜吗?

这趟火车刘大格无数次地乘坐,天黑上车,天亮下车,全程都是在夜里。有时他一路睡着,凭感觉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有时候列车停下,人睁开眼,扫一眼上下客的数量,他就知道是什么站,而不需要依靠报站。对他而言,火车穿行在茫茫的黑夜里,窗外忽然闪过的灯火没有任何地理意义,却能够把他记忆深处的细节一段一段唤醒。“作为儿子,不是回去尽孝,而是去给父亲一个名分……”长久地站立在吸烟区里,他不停地交换两脚,让它们轮流着地受力,他时不时把嘴对着车窗玻璃喷上一口烟,人生的荒谬感和唐突感,随着烟圈的雾化而拓印在发黄的玻璃上。

列车减速进入赤壁的时候,手机在他的裤兜里震动起来。在公共场合将手机调到震动状态,是他从使用手机那一天起养成的习惯。拿出来一看,果然如他所料,这是母亲打来的。从上车到现在,这是她打的第三个电话。

“到赤壁了吧?”母亲打着呵欠,好像老车长在提醒实习生报站,也似乎在故意设置圈子,套出他的真实行踪。

“妈,你没睡啊?再有个把小时就到了。”刘大格苦笑了一声,有点拿她没办法,他知道,她至今还担心他压根儿没回来,蒙她。

“不是没睡,是醒来了,挂电话了!”得到可靠的回答,母亲满意地挂了电话。

赤壁站过去,就可以看到天光,离武汉就是一步之遥了。刘大格这才想到,自己在这里一站足足有两个半小时,两条腿受到心理暗示似的,开始跟他作对,感到阵阵发麻。地上撒满的烟灰像一场初雪,他弹弹裤腿,不好意思地抬脚来回扫了扫,然后转身回车厢。

长发男子占据了他空出的位子,半躺在那里安然入梦。对刘大格的重新返回,周围的乘客显得有点惊愕,似乎都在怀疑他在消失的时间里到底去干了些什么,或者早以为他已经在岳阳站下车走人了。对面的乘客张着惺忪的睡眼,朝站立着的刘大格努了努嘴角,似乎在替他做主,“怕个屁,把这个无赖弄醒,这本身就是你的座位!”刘大格咧嘴一笑,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说“别别别!算了,让他睡吧”,然后重新走了出去。

武昌站始终是那么一副乱糟糟又很无辜的样子,好像南来北往的旅客都存心跟它过不去。刘大格早已经习惯了它,随着人潮拥出闸口。气浪般扑来的武漢方言让他感到无比地亲切,当然,还有飘荡在每一丝空气中的热干面的气息。他拨开人群,拦了一部的士直奔家里。

几乎是一种常识,生病的人目光寻找的是医院,内急的人迫切搜寻的都是厕所,而刘大格这个回家送终的人,透过车窗,眼睛竟然撞上了一家花圈冥具店!他想避开它,但是,那店门口的陈列品颜色实在太过于炫目,大黄大白的纸扎像从店里倾泻而出似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屁股从座位上腾了起来,好像受到一股神奇力气的牵引。他有点埋怨司机,武汉的马路千万条,为什么偏偏跑到这条街道上来?真是晦气!“谁知道你忌讳这个?难道因为开了一家花圈店,所有的士都不打这经过了?”很快,刘大格就转过弯子来,责备自己,“这是你自己的心思作怪,麦当劳肯德基桑拿馆洗脚屋你不看,偏看到这个!”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第二家花圈店又扑入眼帘,而且比刚才那家门面要大,由于摆设的展品更加丰富,色彩显得更加炫目。要命的是,车子到店门口的时候,前面堵了起来,他想要避开它还真没有办法。

“莫非他已经走了?!”刘大格的心底咯噔跳了一下,出门看兆头,他不由得往那方面想。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准备打给母亲,证实这个预兆。正要按键,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即使此刻他真的在医院断气了,老妈又怎么知道呢?跟她说了,还不是让她急躁!”

“现在的武汉,活人排场得很,死人也不落后,越来越追赶新潮。”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的士司机留意到刘大格对花圈店的警觉,故意找话说,转移他的注意力,“不好意思,到处拆迁改路,没得法子,拐到这里来了!”

“没关系。”刘大格安抚司机,也安抚自己。

“老板多长时间没回来了?现在到处拆得乱七八糟,搞地铁,搞旧城改造,老百姓天天骂娘。客观地讲,回到前几年搞江滩,也是在骂,不过,这个江滩搞起来了,骂了也值得!等会你看看,那可是最大的形象工程,这个我得表扬政府,这件事做得对!”司机道,几乎就要放开方向盘,鼓一下掌的样子。

“我经常回来的。”刘大格敷衍司机道,他心里想,什么江滩,什么形象工程,别让我再碰上第三家花圈店就行了。

还好,司机把车开得像兔子一般,想法摆脱了堵塞,拐上了临江大道。司机像导游一般,兴致勃勃地向刘大格介绍起窗外的江滩景观。职业习惯让他忘记了车上的乘客本身是个返乡客,不太需要这种王婆卖瓜式的推介。

从风景如画的江滩拐入生于斯长于斯的街区,刘大格就像从电影里闪回现实,他没让车子开到家门口,而是在小巷口下了车。熟悉的街巷变得有点陌生,尽管是朝阳初升,眼前却让人感觉灰蒙蒙的一片。再往前走上一小截路就到家了,刘大格突然停下脚步,在旁边的早点摊坐了下来,随口叫了一碗热干面,一杯醪糟甜酒。他只是想让自己歇一会,把心情理顺一点。他发现熟悉的店家已经更换面孔,一对年轻的夫妻取代了原来那个来自黄石的瘸腿大娘。不知道是自己心情的缘故,还是武汉正在变得冷漠,他搅拌着端上来的热干面,看着小巷进进出出的人群,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对每一个路人,他都有上去打听一番的冲动。

“还是别人煮的面比家里香吧?”人到家门口了,却在外面吃早餐,果然招来母亲的责备,她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道,“屋里饭菜不一定好吃,卫生可是没得说的。”停了一会,又补上一句,“也是,等拆到这里了,以后回家就吃不上热干面了。”

和以往任何一次回家毫无二致,母亲同样算好时间,做好了早餐,在屋里坐立不安翘首盼着他回来。刘大格把包放下,将自己往沙发上一扔,点燃一根烟,面无表情地问母亲:“他得的什么病?”家里的老沙发远远要比火车上的座椅舒服,好像上次离家时由他坐凹进去的形状还没来得及复原,等待他再次坐回去。

“肝!癌症!还会有什么病?”母亲拖过她坐了几十年的小靠背木椅,在儿子的旁边坐下,“喝了一辈子的酒!”她想跟往常每次迎接儿子回家一样,拿过他的手摩挲摩挲,或拍拍他身上的尘埃,却被他异样的神色所阻止,口齿谨慎起来,似乎不得不面对一个正在被揭开的谎言。

“他单位呢,有没有出面?”刘大格单刀直入,他不想过多去追问已经成为事实的细节,比如他们是什么时候通上音信的,或者是否一直没有中断过联系,他们是不是表面分离而暗自往来。而这些假设之间,只要有一个成立,就互相因果,也互相证伪,唯一的结论就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一直被真相蒙在鼓里——他不愿意去追问,是因为他不愿意得到任何一个结果。不过,话说出口,刘大格才感到有些贸然,假如他压根儿就没有过单位呢?

“单位?他那个供销社早就不行了,不过,不出面怎么行呢?孤零零一个老头子……”母亲说着眼就湿了,声音也湿了,似乎鼓起了千百倍的勇气,勇敢地抓住了儿子的手。

“妈,你别慌张。”刘大格坐直身子,像暗地里受到当头一棒,为刚才的无礼感到羞愧。从小到大,他最怕的就是母亲的眼泪。他用两个手掌将母亲颤抖的手包裹起来,像呵护一只受伤的小羊,安慰她,“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会我们就去看看。”

“嗯,我跟他说了,你要回来送他,他在等你呢……”得到儿子的安慰,母亲将手抽回来,强作开心似的朝他笑了笑。

“知道了……”刘大格心情复杂地环视着家里的一切,“妈,我就在这眯上一会,你记得叫醒我。”连续的睡眠不足和旅途奔波,体力透支已经接近极限。从窗户上漏进来的一束阳光,像一张等待涂鸦的画布覆盖在他脸上。

“前面走,就拐弯那地方,403房。”

一踏进住院部的走廊,阵阵来苏水的气味几乎要将刘大格击倒,从小到大,他从没进过大医院,他的脚步有点不知所措。母亲显得轻车熟路,不时在后面轻轻推他一把,给他指示路线。

刘大格心想让母亲先进去,而她却故意落在了后面。他犹豫了一阵,像痛下决心完成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推开了病房的门。他看到里面五六个男女围着靠里的那张病床,像在开一个现场会议。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矮个子认出了刘大格母亲,从几个高个子中冒出来,走过来与她握手,说:“家属来了?我们是社里工会的,代表大家来看望一下老职工,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这些代表工会的人带来了组织的关怀,将一只硕大的花篮突兀地摆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由于房间狭窄,而且站满了人,花篮里溢着清香的花朵显得铺天盖地般夸张。刘大格看到花篮的第一眼,瞬间产生一个错觉,以为是从下车以来碰上的第三家花圈店,不禁打了个冷战。因为母子俩的到来,本来拥挤的病房显得更加逼仄,气氛也凝重起来。单位的人自觉而默契地让开了一道口子,让刘大格走近床前。仿佛在生离死别的现场,他们都获得了顿悟,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个生命垂危的老男人其实并不孤单,虽然不久于人世,却也还受到无尽的牵挂。

躺在那里的老头形容枯槁,尽管包围在组织的关怀中,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刘大格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多年以前抛下他们母子跑到大桥那边的男人,此刻,他已不能动弹了。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这个男人逃遁得无影无踪。“别跟我说起他!这个没良心的人,跑过江去了……”母亲曾经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年幼的他一点也没听懂,年长以后,历经的世事让他什么都明白了,却从此不再问起。他觉得就像一块结痂了的疤,最好不要碰它,让它自然脱落。

老头的嘴角动了动,示意刘大格坐下来。对于刘大格的到来,他似乎成竹在胸,好像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出席谈判,而且志在必得。

刘大格掀开被盖的一角,屁股轻轻地挨过去。

单位的人互相望了望,在眼神的飞快交流中统一了意见,然后都出去了,而且都像善解人意而又自作聪明似的把母亲也叫了出去。就像一个特别需要翻译在场的时刻,而翻译人员突然缺席,刘大格本能地朝母亲招了招手,试图让她留下,可是门已经被他们带上。当然,此刻两个男人之间的障碍不是语言,而是无法拼贴的时空碎片。

老头浑浊、微弱的目光停留在刘大格的脸上,久久不愿挪开,令他感到周身发麻,就像彼此都掌握着一个致命的真相,都担心在对峙中失手。

为了打破沉寂,也像为了给自己壮胆,刘大格问了一句:“哪里痛?”

“这里。”老头嘴里蹦出一句,软绵绵的手拍了拍被盖,被盖下面是他的腹部。刘大格伸手往那个地方轻轻地按了一下,很快就收了回来,生怕被陷入其中似的。

“你到深圳去了?那是个发达地方,早年我去过。”老头说。也许是房间安静了下来,也许是所等待的人来到了跟前,他的精神明显提起来了,尽管他的声音是从喉头部位发出的,刘大格却感觉很亮,而且有力。

“人的一生,都是走南闯北的。”刘大格像是在肯定一个调皮的孩子,鼓励、诱导他继续说出心里的话。

“嘿,说来真是……”老头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竟然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彩,“你……该结婚了吧?”

“还早,不急。”刘大格一只手放在被单上,眼光慢镜头似的扫过他深陷的眼窝、干枯的脸、正在嚅动着发音的嘴以及那只按压着腹部的蜡制般的手,然后移动到床头柜上的一堆空药瓶和对面床上那个突兀的花篮上。

“不早了,这个年龄……苦了你妈,把你养大了。”这句话,老头也许想了很久,才艰难地说出来。刘大格清晰地听到他的喉咙滚动和吞咽唾沫的声音。

“有饭吃,有水喝,谁都可以长大的。”

“不要说气话,你当兵的时候,我去送过你。”

“我怎么不知道?”

“火车站那么多人,你戴着大红花,真神气。”

“你认得就是我?不怕看错?”

“格儿,今天不说气话,你长大了,能谋生了,比我强,我高兴……”

几滴泪珠从老头的眼角溢出,好像他自身的力气已不足以让它们滚落,很快回流成两团光斑。刘大格被这两团光斑弄得很不好受。到这个时候,他才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声“爸爸”,仿佛“爸爸”这样的称呼变得正式起来。刘大格犹疑了下,伸手给他擦了擦眼睛,那两团光斑融化开来,很快漫过眼眶顺流而下。父親的眼泪湿透了刘大格的手掌,他自己的眼泪也就是在这时流下来的。他的手从父亲的脸上挪开,从被面游到他的脚掌部位,情不自禁地伸进去,轻轻地握住那两只瘦小而并拢在一起的脚掌。脚底的凉意立刻传导到了自己的身上,就像他在深圳的冬日海滨体会潮汐退去时的感受。这双行走了整整一生的脚似乎跟被子底下这个人没有多少关联,那只是两块布满凉意的碑石。

父亲的脚抽动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方式。从脸上的表情领会了他的意思,刘大格轻轻地放开它们,把手从被子底下抽出来。

父亲贴着白色枕头的后脑勺左右摩挲了一下,脖子上使了使劲,说:“听我说一句话,行不?”

“说,听你说。”刘大格边说边移动身子,弯着腰蹲到床头,凑到了枕边。

“跟你妈说,我这辈子……没骗她。”

“她没说过你骗她……”

“当初你还小,不懂事……”父亲的口齿开始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反復掂量似的,“告诉她,‘头顶间’有个皮箱子,黑色的……”

“皮箱子?”

“里面有八百块钱,留给她的,她不信。”父亲说到这里,喉咙似乎有点卡住了,等到下一口气上来,才接着说,“她不信我,从来就不信……”

刘大格愣了一下,慢慢地站立起身子。父亲缓缓地把脸别开,好像抱定“我就是这么说的”,不再管你信不信的样子。

这时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当头的医生伸手摘下口罩的一角,对刘大格说:“暂时没事,家属先回避一下。”说完重新把口罩戴上,和护士两人按部就班开始做他们的工作。

像在紧要关头被临时踢出决策现场,刘大格有口难辩,犹豫着后退脚步,走出了病房。

母亲被工会的人团团围在走廊尽头护士办公室的门口。刘大格走了过去,才知道他们在征求她的意见,跟她讲单位对老职工丧葬事宜的处理惯例。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家都特别清醒,都在准备随时面临什么。

“这老头子够可怜的,说起来吧,天下也就是该他这样的人可怜了。”母亲时而低下头,时而把视线移向走廊远处,说,“我们分开也有那么多年了,嘿,孩子都多大了?……对他,我们实在没什么好管的,确实也没资格管,组织上有什么安排,我娘俩不干涉,从生病住院以来,你们一直安排专人照顾,没得说,把人好生送走就行了。”

工会的人见刘大格过来,都把眼光投向他,似乎在关键的时刻,必须迅速确立他的身份和地位。刘大格给其中的四个男人散了烟,一一点燃,说:“我知道单位有难处,按规定,怎么样就怎么样,办不到的,我们自己来吧。”工会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许久都不说话。良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牵住刘大格母亲的手,哽咽道:“你是有胸怀的!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多见!”

这时一个手端绿色脸盆的老护士朝他们走了过来,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注意点,这是医院,不是你们家,不准吸烟,灭掉!统统给我灭掉!讨厌!没点道德!”

也许是感觉受到了歧视,也许是为了在家属面前表现出极端的悲痛,那个矮个子领导狠狠地把烟扔到地上,踩上一脚,身子往人群外挤,一副要冲上去扯破护士的脸的样子。刘大格赶紧灭了烟,伸出双手,把他挡在了怀里,说:“是我们不对,是我们不对。”

“狗眼看人低!”矮个子领导余怒未消,“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的!算了,我们回去!”

领导说的“回去”,指的是回病房去。他们是一个团体,代表着单位的统一意见,只要家属没有明确交接,在这里他们就占主导地位。刘大格和母亲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病房。病人已经进入昏睡状态,母亲上前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刘大格感觉到,他的头脸好像比刚才小了一圈,仿佛整个人正在迅速萎缩,只要离开一会,或眨个眼就变了个形状。

“我们现在要尊重科学,理性看待问题,做两手准备。”矮个子领导走出了被老护士歧视的阴影,压低声音道,似在安排他的团队,也像暗示家属,同时也像对完全有可能沉睡不醒的病人说。

“嗯。”刘大格母亲一下子变得格外理性,还对领导微笑了一下,从最前方退了出来,顺带牵过刘大格的手,说,“我们先回去准备一下。”

“妈!”刘大格一头雾水,被母亲牵着走出病房,头也不回地冲过走廊。一张张带着病容的脸像叶子般在他的视线里划过,母亲几乎是拖着他直接到了电梯口,好像生怕被谁追上一样。对母亲的举止,刘大格大为不解。他想,无论如何,这时候他们应该留在病房,而不是把他撇下,扔给单位,至少要跟单位的人一起,共同面对随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或者说单位面对单位的,他们面对他们的。

“我们娘俩留在这里,他不一定走得开心,也碍单位的事。”母亲把他带到了大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台,一边倾着身子朝马路上张望,一边不容争辩地说,“你能够回来,就做对了。”

“妈,别挤公交了,我们打车回去。”刘大格站在翘首张望的母亲背后说。

“打什么车?让人笑话。”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肚子里有一团乱麻缠绕着,“这里又不是深圳。”

来的时候他们坐出租车,母亲没有半点责怪,而此刻反应却如此激烈,刘大格不敢再说话。等了半晌,跟着她上了一辆摇摇晃晃开来的黄色公共汽车。母子俩并排而坐,母亲的双手牢牢地抓住前面椅背的不锈钢管,目光有些飘散,内心的动荡使她嘴角的神经呈现一阵阵的律动……小时候,偶尔出门,母亲总是喜欢把他梳洗得干干净净,牵着他的小手来到小巷子口等候公共汽车,他们总是并排而坐。那时候,他看到别的小孩有爸爸带着、妈妈牵着,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别人发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小声哄他,“我们找爸爸去,找爸爸去……”

车子驶上长江大桥,迎着一点点落下的夕阳开去,刘大格感到,失去父爱的孤独此刻才真正到来。他找到了父亲,却要面临彻底的失去,就像手里捧着的沙子,一旦松开,就要全部散失。泪水一点点地涌出,从他的两颊流下,窗外的景物在他的眼里迷蒙一片。这座沟通长江两岸的桥曾经是他与父爱的联系,也曾经作为怨恨,笼罩着他的整个童年、少年甚至青年,而今天,“大桥那边”的纠葛终于可以了结,他从千里之外赶回来,跟着母亲从那边过来,从这边过去,似乎就是专程去办理这件事。

一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在和谁怄气。回到家,气还没喘匀,就直接进厨房开始做饭,一言不发。她在里面待一会,出来客厅看一眼沙发角上的电话机,有时候还没回到厨房,又折回来,好像刚才看走了眼似的。刘大格不敢和她说话,自己管自己,他先是收拾好了自己的房间,趁等待吃饭的间隙,把凉冲过了,自己把衣服洗了。干这些事,他都尽量控制声量,担心惊动了母亲的神思。

“没事你早点睡觉,累了两天了。”吃过晚饭,刘大格要去洗碗,被母亲伸手挡开了。从小到大,她都没让儿子干过家务,哪怕仅仅是动一手指头的事。

“那我出去转一转,一会就回来。”刘大格道,见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也愿意说话了,他仿佛得到了特赦。从当兵那时起,他就成了一个离家的人,每一次回武汉,他都尽量让自己少出门,把有限的時间用于陪母亲说话。哪怕不说话,也尽量待在她的眼皮底下,她要摸手,就给她手,她要看脚,就给她脚。

“有什么好转的?到处搞拆迁,到处是工地,坑坑洼洼,灰尘满天。”开始放水洗碗的母亲头也没回,道,“早点回来睡觉,不要耽误事。”

“嗯。”刘大格当然明白,母亲所说的“耽误事”指的是什么。

得到母亲的准许,刘大格顺手从桌上收起烟和手机,转身就出了门。他哪也没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巷口,招手截了部的士,直奔医院。坐在车上,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像正在背着母亲干一件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他拍了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冒险经历——那是小学一年级吧,还是学前班的时候?一个黄昏时节,他放学回到小巷口,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向他走来,好像等待了他许久似的,对他招手喊道:“小朋友,过来过来,阿姨给你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想不想知道啊?……”他定定地看着她,几乎相信了这个衣着干净而说话和气的女人,放弃了对陌生人的所有防范。正要接过她手里的糖,邻居大爷正好端着一坨湿面路过,撞上这个情景,狠狠地盯着那个女人,一声断喝:“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想干什么!”那女人收起糖,也收起笑脸,一溜烟跑了。“大格,赶紧回家,大爷看着你回去,记住,你遇上骗子了!”至今,他还记得大爷那天所说的话,和他嘴上那圈被气得发抖的灰色胡子。可他当时说什么也不死心,他觉得相比之下,大爷才更像骗子。他装作听话回家的样子,一步一回头,故意躲开大爷的视线,然后趁机跑开,拔腿就朝那个女人逃跑的方向追赶,他想要那块糖,他要知道她所持有的秘密。可惜,被揭穿的女人带着她的秘密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夜晚的黄鹤楼像一座灯塔,孤单而抢眼地在刘大格的视野中划过。人生的情景似乎无处不在重复,太多相似的际遇让人心存恍惚。此刻,坐在的士上的他,在武汉的夜色里悄悄穿行,他背着母亲,要去追赶那个怀揣秘密的人。

刘大格轻轻推开403病房的门,一个坐在床前的矮凳子上看报纸的老头向他转过脖颈来,指了指病床上的人,嘴里“嘘”了一声。这个老头不是白天见到的那些人中的一员,“肯定是单位安排来值守的。”刘大格心里断定。没等他进去,老头窸窸窣窣收起报纸,站立起来,边走边张开臂膀把他连推带押弄出门外。

“人睡着了,没点力气了,你是他……”老头身材魁梧、红光满面,说话间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今晚没问题,明儿恐怕熬不了了。”听这口气,好像病人的死期取决于他的意愿。

“我是他儿子。”刘大格伸手掏烟,“我得进去坐一会。”

“儿子?我跟他共事多少年啊,怎么没听说过?你三十大几了吧?”老头挡掉刘大格递来的烟,狐疑而又有点兴奋地打量他,“这老东西还是蛮有福气啊,要走了,送终人也到了!”

“我白天来过,见了社里工会的领导……”刘大格把话题岔开,试图打消老头的疑虑。

“我没怀疑你的意思,儿子嘛,有总比没有的好,唉,这个孤老头子!……”老头摇了摇头,拍拍刘大格的肩膀,道,“进去吧,时间不多的人了,要说话他自然会说,可别吵醒他。如果就这样睡着往生了,那可是大福报咧!”

刘大格再次推开门,正要进去,老头又追上一句:“你多待一会,我正好出去给孙子打个电话,我不在家他不肯睡觉,那可是个坏小子!”

刘大格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在那张空床的床沿坐下来,面对着沉睡不醒的父亲。他们白天离开时他是怎样的睡姿,现在还是同样的睡姿。也许对一个临终之人而言,睡姿已没有多大的意义,它不是决定舒适度的必要条件。父亲整个人包裹在洁白的被单下,只露出那个严重萎缩的头,那张毫无血色与光泽的脸。听不到鼻息,也感觉不到身体的丝毫动弹,如果不稍加留意,根本感觉不到床上躺着个人,以为是谁丢在枕头上的一本老书。

白天摆着的花篮不见了,床头的输液架也撤走了,就像即将收班的舞台,整个病房显得宽敞了许多,除了房门上的玻璃偶尔折射过来外面行人的影子,几乎感觉不到丝毫的气息。不过,刘大格还是细心地发现了父亲朝他这边的右手从被子里一点一点地滑出来,他赶忙探过身去,伸手捉住这只冰凉的手,将它轻轻地放回被子里。放回去没多久,这只手又再次一点点地朝外滑动。这回,刘大格注视着它大部分裸露出来,直至停下,才再次将它掖回去。如是三番,父亲丝毫没有知觉,仿佛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为了享受亲人的格外照顾,故意夸张病情,就是装睡不愿醒来。

“哪天被我碰上,我一定要狠狠揍他!把这个人打个稀巴烂……”刘大格渐渐长大成人,完全接受自己家孤儿寡母的事实后,对父亲的联想转化为仇恨,无数次地在心底里下咒,有时候他会站在江边,朝大桥那边暗暗发狠,而且他始终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此刻,这个男人就躺在他的面前,无声无息,不能动弹。

刘大格看着父亲的脸,仿佛看到的是一块远郊的麦地,纵横交错的皱纹不再呈现任何的张力,只是岁月留在上面的一层过滤纱布。当他的右手再次滑动出来的时候,刘大格没有将它掖回去,而是蹲下来,用自己的双手把它包起来,轻轻地摩挲着。泪水像潮汐一样,不停地涨落,一滴滴跌落,有的打在自己手上,有的打在父亲手上。胃里所有的溶液不停地向喉咙处顶撞,他感到一阵阵难受,也感到无比失落,好像经过长时间的追赶,终于找到了那个给他准备秘密的人,才发现这个秘密压根儿不存在,或者说不足以成为秘密,而他们竟然彼此被它挟持了那么长的时间。

他抖动的身体,碰着了床头柜,上面的果盘晃了晃,堆积的苹果滚落一个,“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然后咕噜噜钻向床底。刘大格放开父亲的手,弯下脖子寻找苹果。可苹果滚得太远,他整个人差不多匍匐在地,还是够不着。他只好退出身子来,不小心拱了一下,肩部顶着了床板,发出一声闷响。

“糟了!”刘大格没敢直起身子来,他想这声音一定把父亲搞醒了。此刻,他突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过,也不想与醒着的他面对面,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背对着床,沉下身子,猫着腰往外一寸寸地挪过去,到了靠近洗手间的门廊才直立起来,像一个入室的蟊贼,听到主人的响动,赶紧夺门而逃。没想到,他打开门,正好与进门的值守老头撞了个正着。

刘大格尴尬地朝老头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压低声音说:“大爷,拜托你,别告诉他我来过这。”

“我说,你这是……都快断气的人了,还跟你捉迷藏啊!”老头满腹狐疑地瞪着他,瓮声瓮气地说,“真是,什么人!”

刘大格哪里还管得了老头在背后嘟囔什么?也管不了他的百般怀疑,加快脚步离开了医院。

他在巷子口下了车,站在黑影里,抽了两支烟,平息了情绪,才慢慢往家里走。他有点忐忑,不用猜测,母亲肯定没有睡,她像个断案如神的警察一样等待着他。她双眼虽然早已经老花,但只要瞄上一眼,他的任何行迹都逃不过她那双眼睛。他决定老实招供,主动告诉她刚才去医院了。

“嗯,晓得了,”母亲看了他半天,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说,“赶紧睡吧,人都不是铁打的。”

刘大格端起桌面上的凉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吃不透,母亲对他的行动是表示赞赏还是责怪。面对表面镇定自若的母亲,他忽然感到有些陌生,甚至陌生得有些眩晕。眼前这个老太太看来柔弱,却综合了整个武汉的霸道习气,简直不可思议。当年,她把“那个死人”从他的脑海里铲除,变着法子踢得一干二净,如今,又霸道地把“那个死人”扯回来,强行塞入他的现实世界,让他无所适从。

还好,一夜之间,他就完成了接收的整个过程,在生机渐远的病房里,他再次确认自己找回了父亲,而且即将为他送终。

整整一个下午,刘大格都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要不是母亲过来帮他解掉袖筒上的黑纱,他还没意识到葬礼已经结束。母亲将黑纱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微风吹来,轻轻拨动她额头一绺灰白的头发。他伸手揽过她的肩头,感到天地突然变得那么狭窄,时光的确太过匆忙。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他们接到了报告死讯的电话,而后匆匆赶往医院,再赶到殡仪馆。一切按照单位事先议定的程序流走,开辟绿色通道,简化仪式,象征性的遗体告别后,那个叫父亲的人被推进了火化车间,最后变成一盒骨灰。

母子俩没有被单位的人当作亲属对待,单位习惯了这个老职工没有亲属的历史,愿意大包大揽。实话说,他们看上去也不像亲属,只像两个自发前来悼念的街坊。办完所有的手续,在殡仪馆的小广场上简单会合。单位的人个个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像出了趟公差,终于办妥了一件久拖不决、差不多超出他们的忍耐极限的事情。他们开着一辆油漆剥落的面包车,提出送母子俩回家,表达最后的关怀。

“谢谢!谢谢!我们自个儿回去!”刘大格微微弯着腰,和他们逐一握手,不停地表示感谢。

他们的车子开出了几步,又停下来,司机伸出头来,大声朝母子俩喊话,再次提出带他们一程,送到山下的大路口。好像老职工的在天之灵正注视着他们,检验是否真的人走茶凉,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会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刘大格挥了挥手,再次表示感谢,也示意他们尽管放心走路。似乎他有足够的底气代表父亲说话:放心吧,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夜幕正在降临,从殡仪馆到山脚马路的步行通道是一条陡坡,刘大格牵着母亲的手并排着走下石阶。两边的柏树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刻板、毫无表情,它们在各种各样的天人永隔场面中成长,本身就是大地悲怆的背影。下了十来级台阶,母亲突然立住脚步,回过头去,朝殡仪馆方向注视良久。刘大格也回过头,他看到的是那一柱高耸入云的烟囱,此刻,似乎有两团游云在那上方盘旋。当他回过神来时,转头看看母亲,发现她的眼里早已盈满泪水。

“走吧,妈,事情都安置好了。”刘大格拉了一下母亲。

“唉,走了,他倒是好了……” 母亲掏出手绢,擦擦双眼,叹了口气道。

“妈,过去我们都恨他,可现在,他走了,我好像再恨不起来了。”刘大格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不知怎么样表述。

“格儿,我没听到你叫他一声!你这样不对!”走了两级台阶,母亲又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责备他,“我要你回来干什么呢?就是要你叫他一声‘爸爸’啊……”

“我想叫,没叫出声……”劉大格的声音低沉下来,承认自己错失了一个再也无以弥补的机会。

“你父亲骗了我一辈子,没有一句真话……你看,最后落得个孤家寡人上路,是不是?人这一辈子,到底值不值得啊!”母亲沉痛地说道,她干脆停下不走了,不时回过头去,仿佛要向火葬场的上空寻找回话,她所痛陈的人尚未远去,还在那里漂浮,可以听明白她的指责。

母亲的絮叨在风里流转,刘大格只顾挽着她的手,像从遥远的传说中一步步走回现实之中。

“其实我也没教你恨他,天下多少没有父亲在身边的孩子,都成了人,该恨的恨,不该恨的就不恨……现在你要恨他,他也不在了……”母亲突然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她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出声。

许多仪式和场面,似乎是人生路上早已预埋好了的伏笔,无所谓真实与虚假,每个人都毫无条件地要经历它、体会它。刘大格站立在阴凉的风中,和柏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拉了母亲几下,就是拉不动。突然他也感到自己通体疲软,也蹲了下来,掩面暗暗抽泣,积蓄了那么多年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涌出,似乎要打湿整个武汉的黄昏。一只蜻蜓尝试了几遍,最终稳稳地停落在他抖动的肩上,仿佛要通过他的哭泣,辨别他悲凉的身世。

好像刚才他们只是在一个公事公办的葬礼上走了个过场,而现在才轮到自己表达哀思,此刻他们才是死者的家属,才发自肺腑地为逝者恸哭。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刘大格感觉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痛哭时间最长的一次,所有的悲伤都随着泪水流掉了,再哭下去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他鼓励自己勇敢地站起来,而且不假思索地将母亲也从地上拉起来,不管她愿不愿意,半挽半拖地带着她就往前走。他觉得,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事情很多,刚才的葬礼只是他和母亲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它迟早要来,既然来了就让它过去,就像秘密已然揭开,就不要再捂着它不放。

“我们回去,看看,天都黑了。”母亲好像也哭够了,而且感应到了儿子内心的想法。她和他一样变得坚决起来。母子俩的脚步抬得一样快,他们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的眼镜呢?放哪儿了?”母亲喃喃而语,从厨房里踱出来,又原路转回去,然后自己告诉自己,“哦,在这。”虽然早就配上了眼镜,但她每天里需要它的时候不多,要么是择菜,要么是看看什么物品的说明书,或偶尔缝几路针线,可这几天她对眼镜突然依赖起来。

刘大格给公司打电话说明了家中的情况,交代过一些事务,顺延了几天的假期。他觉得,给父亲送终是一件事,再陪陪母亲是另外一件事,他请假的意义要分为两段。尽管公差顺路也好,逢年过节、请假放假也好,他每年要回来十次八次的,但是这次跟往常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就这么几天下来,他发现母亲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好像成倍地增长,做事也总是丢三落四,刚说过的事转个身又忘了,半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刚放好的东西转眼就找不着,比如随身的老花镜,跟她捉迷藏似的,一天找好几次。他还听她几次摸着胸窝儿腰脊儿说这里发酸、那里发麻……

人人必将衰老,这是无情的规律,谁的母亲都不能例外,但这些特征随着父亲的亡故接踵而至,在自己母亲的身上集中反映出来,还是令刘大格心慌慌的。几天里,他一打开电视,翻开报纸,看到武汉的新闻就觉得不对劲,觉得异常陌生,很没有滋味,开始思考武汉和深圳的距离,以及家乡和他乡的差别。他也陡然觉得,“孤儿寡母”现在成为他们真正的现实——尽管母子俩已经适应了那么多年,自从那个叫父亲的男人离开他们后,娘俩相依为命,他读书、当兵,然后去深圳,一直都是那么按部就班,然而,一个消失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又离去,却搅乱了他们整个的生活。

“刚送来的电费表呢?飞掉了?”母亲又在找那张电费通知单。

“妈,不要找了,我下午去银行把账户存足,让他们扣个够。”刘大格对她说。

“谁叫你存钱了?我习惯交现金。”转了一圈,母亲终于再次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到单子,在他面前扬了扬,“用多少我们交多少。”

“那是。”刘大格看着母亲的认真模样,不敢跟她争论下去,“等会我把水费电费一起全部给你准备好。”

“谁叫你准备了?我准备了几十年,没欠过一分钱。”母亲摘下眼镜,习惯性捏住那条用胶布黏着的镜腿,俯瞰着沙发上的儿子,“你的钱还是准备娶老婆吧。”

刘大格从母亲的眼角、嘴角看到了一丝久违的笑意,就像连日的阴天渐渐亮开一道口子,他赶紧抓住这个重大转机,开了个玩笑:“妈,你不是说我这个人没良心,不得娶老婆吗?”

“呵呵,那时小,不知道妈多操心,成天跟我捣蛋,哪有点良心!”母亲也笑出声来,“算了,我不催你了,你想想,要是这次能够带个媳妇回来,你爸他走得该有多高兴。”

“那是。”刘大格笑道,故意把音量夸张地抬高,“可人家不让带,又有什么办法呢?”

连续两三天里,刘大格哪都没去,也没跟哪个死党透露回来的消息,他只想一心一意陪母亲聊天,陪她去买菜,陪她看电视,几乎是寸步不离。

那天中午,刚放下碗筷,居委会的一群老大妈前呼后拥来到家里,硬是要把母亲拉去参加一个活动。“这个舞只有我能带,她们几天没跳了。”母亲对刘大格说,两颊飞过一抹浅浅的红晕,像是跟儿子请假似的,“你爸这一折腾,真是误人。”

“妈,你真行!”刘大格鼓励母亲,朝她伸出大拇指。把阿姨们送出门,看着她们蹦蹦跳跳小孩似的汇入小巷的人流,他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暖的感觉,几天里积聚在心头的阴云正式散开。“我们都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该干吗还干吗。”他对自己说。

回到屋里,刘大格正要坐下来,仿佛一道灵感闪现,突然想起了父亲说的“头顶间”“黑皮箱”,像记起一组破译密码。他没半点犹豫,猴子般爬上二楼,搬了凳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头顶间”的推拉门,仿佛开启的是一个藏满珍宝而被世人忽略的山洞。可他的眼前一团漆黑,无法看清空间实景,也无法实施进入,他只好跳下凳子,下楼找来手电,再继续东翻西找。他们这类老房舍,只要有个小二层的,大都有个设置在二楼回廊上方的隔层,他们家叫“头顶间”。严格说不是房间,而是一个凌空装置的大柜子,大部分人家用来储藏物品,但有的人家还真把它弄成一间可容一人平躺的空中楼阁。后来,这种老房子拆得差不多了,即使没拆,很多人家也在自行改造中把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打掉。他们家没拆,也没改造,不过由于人少,不需要用它,自从记事起,刘大格就没有去碰过它,只是极其少有地见母亲把一些用不着的小杂物往里面扔,然后拉上推拉门,彻底将扔进去的东西忘掉。

拧亮手电,刘大格站立在凳子上,可以一览无余看清里面的实景了。但是,要让这副一米七五的身体钻进去,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他一手打手电,一手开始翻动杂乱无章的物品,他翻到了一架朱紅色的老算盘、一把断了柄的斧头、一个破裂的水烟壶……每翻动一件物品,必然会触动一股经年积郁的尘埃,冷不防冲进他的鼻孔。他强忍着粉尘的刺激,将这些大大小小的杂物重新堆放好,然后继续挺进。终于,他的手碰触到了一个黑色的皮箱!由于放置的位置太靠里面了,他的手有点够不着,他拿过旁边一个生锈的铁衣架,将它从杂物堆中拖曳到了跟前,双手端着它下了凳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

皮箱的款式就是它自己所属年代的说明书,边角斑驳的翻白让人不忍再次碰触。刘大格朝箱子吹了几口气,将面上的灰尘吹开,一个暗红的繁体“刘”字像电影的特写镜头展现在他眼前。刘大格的头发、两手全是灰尘,呆呆地看着箱子,心脏怦怦直跳。他没敢马上打开它,他怕看到什么,又怕什么都看不到!好半天,他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地打开箱子。

刘大格一眼就看见里面铺陈着一堆纸币的碎片,就像一处冬耕翻犁过的田块,土质蓬松,上面罩了一层细密匀称的蟑螂卵屎……

“果真是!天……”刘大格心里惊叹一声,长长地舒了口气。尽管回廊上的光线足够清晰地呈现箱子里的情景,他的手电一直没有关闭,让强大的光柱照耀着这堆风化破碎了的诺言。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重新拼贴一个虚幻的情景: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哪一天,这个男人把一沓纸币放进箱子,把它塞进头顶间,然后扬长而去(或灰溜溜逃离)。而这一沓纸币到底代表了他的什么意图呢?是愧疚还是补偿?是信物还是赎金?而母亲,这个被他抛弃在大桥这边的女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将这个箱子长期丢弃在尘埃杂物之中?……当然,这不是他可以弄明白的,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也不是最终弄明白这事,何况当事人中的一个已经亡故!刘大格蹲在地上,直至两腿发麻,才开始动手清理箱子。他找来一个塑料袋,把破碎的纸币装起来,把箱子轻轻扣过来,弹掉里面的灰尘虫卵,然后把空箱子放回头顶间,把门拉上。“但愿他带走的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定格,而留下的也是最美好的回忆,至少多一些信任。”他拍拍两手,跳下凳子,心里道。

“告诉你妈,我没骗她……”站在自己房间的镜子前,刘大格弯着腰,拍打着头上和袖筒上厚厚的灰尘,心里念叨着父亲交代他的话,“头顶间,皮箱子,八百块钱……”

把碎纸币藏好,把自己收拾干净,刘大格出了门,径直来到巷子尾的理发铺。从他记事起,这个铺子就在那里了,他是看着师傅大爷一年年老成这个样子的。

“大爷,给。”刘大格把一包烟塞到大爷手里。他要跟大爷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换到旧币,十元面额的。

“哟,深圳烟,格儿回来了。”大爷正闲着,接过烟,端详着,呵呵笑道,“怎么?深圳要用旧币了?还是搞收藏?”

“我急用,请大爷帮忙,就您老有办法。”刘大格没有接大爷的玩笑,一脸的正经,“八百元整,越快越好。”

“呵呵,格儿会说话,小时候讨大爷开心,长大了知道夸大爷有办法。可是,我说是自己用呢,还是收藏,不光是玩笑,有我问话的目的。”大爷也正经起来,“这东西难找得很,我自己有一点,但肯定不够你的数,我得马上找人凑。可这年头,人都鬼精鬼精,自己用有自己用的价,收藏有收藏的价,全世界都在搞么子收藏!”

“大爷,您帮我想办法,该按什么价就什么价。”刘大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新币,递到大爷面前,说,“差多少我再补给您。”

“差多差少是一回事,能不能办成又是一回事。”大爷把烟放进口袋,再接过刘大格手上的钱,面露难色,口里道,“我得打电话,叫汉阳的朋友帮忙,可千万别让我专门跑去一趟,老骨头,不敢过江了。”

“谢谢大爷!晚上取货,行不?”刘大格这下露出了笑脸,装作要抱住他的样子。

“行不行不是我说了算,是运气说了算。”大爷侧了侧腰板,避开他肉麻的动作,说道,“对了,让不让你妈知道?嘿嘿!”

“最高保密级别!”刘大格朝大爷伸出拇指,露出一脸的羞涩。这可是小时候跟大爷最默契的暗语,忠厚的大爷为此替他藏起了无以数计的秘密,正如这个小小的理发铺,收藏了小巷无尽的往事。

晚上,当刘大格第四次来到理发铺的时候,他要的货从汉阳送过来了。

“这不是一个人弄齐的,是汉阳的朋友联络了其他几个老友,连哄带骗的才凑够数。”大爷把货交给刘大格,长吁一口气,“大爷现在还能呼叫得动,往后就不敢说了。”

“大爷啥时候呼叫不动?”刘大格把黑色塑料袋装好的旧币拿在手上,有些颤抖。大爷要退回他一些差价,被他挡掉了。

“也是,没差多少,现在的人心,已经不是很多东西可以赎回来的了。”大爷望着神情不宁的刘大格,像自言自语,“你弄到了这包老纸币,可你回不去旧时光啰!过了就过了,等你下次回来,大爷这个铺子估计也该拆掉了,这条巷子也被推土机推掉了!”

大爷的口里说着充满哲理的话,而目光显得呆滯起来,仿佛在言说之间,他自个却悄悄回了一趟老时光里。

刘大格正准备离开,大爷拉过他的手,一只手掌叠加在装着旧币的袋子上,像五条蜈蚣盘踞在那里。

“格儿,要是按当年的价值,这些钱可以买下这条巷子。”大爷望了望外面,道,五条蜈蚣把袋子扎得越来越紧,仿佛随时准备把它夺回去。

“大爷,夸张了吧?”刘大格笑了笑,心里浮起一丝警惕,不由得暗暗握紧了袋子。

“夸张?你们习惯说价值连城价值连城,岂不是更夸张?!”大爷的眼睛瞬间瞪大,唇间的胡子笔挺起来,“可惜了,一个值钱的时代,现在成了收藏品。你看到了,大爷这些不要命的老友,听我一个招呼,就四处奔走,他们还讲人情,换了别人,鬼才给你办!”

“大爷。”刘大格见他动了脾气,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真的担心老家伙反悔了,临时决定要收回去。

“回去吧,这些玩意,真喜欢的人,它就不是钞票,别讲值什么值什么。”五条蜈蚣松开了。

刘大格转身就走,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躲在房间把旧币扎成捆,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黑皮箱里。

母亲在社区跳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舞,情绪明显地好多了,似乎一心窝的悲伤、烦忧全都抖落掉了。她告诉儿子,她们自己编、自己排的舞现在在社区跳,然后要到街道去跳,是下了功夫一定要跳到区里、市里去的,“到时候说不定你可以在电视上看到。”疲惫而兴奋的母亲向儿子释放着一个强大、正面的信息,让他感到可以把心放下来了。

“可以跳到星光大道去。”刘大格笑道。央视三套的《星光大道》,是母亲每周固定要看的节目。

“跳到北京?那可不想,大家伙都说,趁现在还做街坊,把舞跳好一点,以后拆迁了。不知道都会被安置到哪里,怕见面都难了。”母亲坐在沙发上,双手搂着保温杯,面带微笑道。

“妈,你整天担心拆迁,这可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刘大格边说边从母亲手里抢过保温杯,加满了水。

“我担心个鬼!要搬我早就该搬了,当年不想走,还不是想着那个死人哪一天没地方收留了,会死皮赖脸地跑回来?后来为了你读书上学方便,更不愿意搬了……现在,那个死人烧成灰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也好,脚筋硬了,远走高飞,不要这个烂屋子了,我还要来干什么?在我心里,这屋子算是拆掉了……”母亲把保温杯放到茶几上,起身上洗手间,嘴里竟然哼起了小调儿。

因为办了一件大事情,刘大格也感到浑身清爽了许多,连日来的低落情绪被取而代之,和母亲在客厅里聊天聊到半夜。他告诉母亲,公司的事务实在太多了,明天得动身赶回深圳。

“这个你不用问我,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老待在家里,碍手碍脚的。”母亲打着呵欠说,“别担心我,你妈还能管自己。”

第二天一早,刘大格就出门了,和往常每一次离家一样,母亲看着他吃下一大碗面,然后送他走过长长的小巷,到外面的马路上坐车。

买了菜回来或吃过早点剔牙走过的街坊们在身边穿梭,刘大格几次想开口跟母亲说话,都被他们的招呼打乱了,母亲乐意跟他们说话,一个也不愿意漏掉。一直走到了路口,才没有熟悉的脸孔打扰他们。

“多好的邻居,等哪天拆迁了,我还真舍不得他们呢。”母亲道。

“妈,真拆迁了,邻居们都还是安置在一起的。”刘大格拉过母亲的手说。他差点脱口说,管它拆不拆迁,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回来把你接到深圳安家养老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不是透露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到时推土机开过来,巷子一拆,连地底都起掉,什么老街坊老感情,人心也生生拆散了。”母亲说道,似乎在揭穿儿子的谎言。

刘大格立住脚步,回头向巷子深处望去,好像看到一辆辆推土机霸道地开过来开过去,轰隆隆地将一栋栋老房子推倒,早餐店倒了,理发铺倒了,接着自己的家也倒了,头顶间的黑皮箱咕噜噜地滚落下来,瞬间碎裂,连同小巷的往事、父亲的记忆一起化为漫天的灰尘。

仿佛幻觉里的灰尘扑面吹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抻长脖子左右看了看,然后对母亲说:“妈,有句话要跟您说。”

“说了一个晚上,没够啊?”母亲看了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了儿子即将说出的是什么,“神神道道的。”

“这是我爸交代的。”刘大格咬了咬嘴唇,说道。

“你爸?”

“是,我爸。”

“嘿,人都死了,还交代什么话?鬼话?”母亲突然沉沉地咳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伸脚来回搓了几下,“什么话也别听他的。”

“头顶间有个黑皮箱,你找找,我爸留了点钱在那里,他交代留给你。”为了让母亲听进去,刘大格收紧表情,强调事情的严肃性。

“嘿,他人死了,还在骗我,没骗够呢。”母亲的脸上漫开一圈莲花似的笑意,“马上就头七了,倒是提醒我给他烧钱,烧!能不烧吗?我到江滩上给他烧,要多少有多少。”

“妈!”刘大格有点哽咽,他没打算说服她,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跟你爸一个鬼样,骗死个人!”母亲似乎想放声笑一笑,刻意控制了一下,“好了,记住到深圳给妈打电话!”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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