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涛 成为普通人,再活第二次

2019-09-10 21:54王小毛杨雨池
睿士 2019年9期
关键词:宁泽涛运动员

王小毛 杨雨池

在宁泽涛宣布退役的第168天,作为旧友,《ELLEMEN睿士》和他相约在上海的午后进行了一次独家专访,我们聊了一些新的故事,可溯过往,但更聚焦当下、着眼未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我们第四次对宁泽涛进行采访拍摄,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的是:在这次拍摄的环境里,没有泳池,而每一套造型,都将他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如果说竞技体育水平在国际体坛上的快速突进,是当代中国文化软实力崛起的一条主轴脉络,那么游泳项目,正是这条轴线上最具代表性的指向标之一。千禧年后,随着国家体育总局提出的“119工程”,田径和游泳项目成为了举国体育发展的重要方向,新的成绩不断被创造,还随之涌现出了一批极具个人魅力的运动员偶像。作为第一个在百米自由泳项目里游进48秒的黄种人,手握2015年喀山世锦赛金牌的宁泽涛,无疑是其中闪亮和特殊的一个。他帅气俊朗的外表,他如疾星般起落的泳坛故事,他背后负载的巨大争议和规模可观的商业价值,合力作用,让这位运动员像一颗璀璨的流星,热闹有力地划过了中国体育史的天空。

毫无疑问,宁泽涛创造的泳坛成绩,已经沉淀成了中国游泳历史的一部分,而在历史舞台宏大的幕布之外,这颗星划出既定的轨迹后,又将去往何方?

采访中,尖锐的问题很快被提了出来——“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选择退役?”

2019年3月6日,宁泽涛在自己生日当天突然宣布退役,此后,这就成了他面对公众时绕不过去的话题,哪怕是在健身房或普通泳池里偶然遇见的北京大爷,在认出宁泽涛后,都会拿这个来问一问他,要是遇到的这些大龄体育爱好者们足够唠叨,多半还要唏嘘着追问:“你才26,这么年轻,不觉得可惜吗?”

提出问题的人,大多真心替这位没有最后问鼎奥运赛事的明星运动员惋惜,但也不乏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地想从他脸上看到更激烈的情绪。

宁泽涛并不后悔退役的决定,也不认为这个结果足够意外,“在水里累着、扑腾着的是自己,不是别人,自己几斤几两,自己知道。”

训练比以前更累,但成绩却再难有突破,而积累的伤病已经对日常生活产生了影响——这是退役前,宁泽涛不得不面对的现实。26岁在旁人看来正是青春大好,但对一个专业运动员来说,却处于职业生涯的末期。早在刚成为运动员时,宁泽涛就为自己的退役时间做过规划:不超过25岁。而实际退役的26岁,比他的最初预期还更晚了些。所幸这个时间点还是不错,至少对宁泽涛来讲,这时候重回社会,还来得及。

“打个比方吧,如果我26岁时吃这个面包不知道要掰开才能吃,长辈能指点我,告诉我得掰开吃。但我要30岁坐在这儿,还不知道面包要掰开吃,”宁泽涛指着眼前的白瓷盘里的餐前面包,看着对面的采访者,调皮地弯了弯嘴角,“那可能会让人对你的印象或者认知……”他伸手耙了几下发顶,想了想合适的表达,几秒钟后,放弃了。

宁泽涛14岁进入海军游泳队成为一名专业运动员,自此开启了十几年如一日的集体训練生涯。和大部分西方国家以俱乐部模式为主导、业余运动员为主体的培养方式不同,中国专业体系内的运动员们付出了几近全部的个人时光,将青春里最富热血和创造力的年份,都用在了一次又一次、枯燥而重复的训练过程中。

然而,竞技体育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大多数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都不超过30岁,巅峰期多止步于24~27岁之间,此后就要马上面对退役、转业等一系列现实问题。

光圈之外的围观者们习惯了将偶像捧上神坛,并在“毁神”运动开始之前,执拗地不让他自己走下来。在宁泽涛主动宣布退役后,各种攻讦和阴谋论包围了他,而这些一拥而上的热心网友们,往往选择性忽略了站在光源中心的这位运动明星,在脱去被加持于身的诸多光环后,只是个20多岁,远离正常社会生活多年的年轻男孩。

还有一些东西也是被忽视的。直到今天,也少有人知道,那些规模庞大的各式流言夹杂着压力,搅和成了一股能把经历过各种严苛、高压训练的运动员打碎的力量——在矛盾争议最集中的2017年,宁泽涛除了体重急速下降,还开始出现重度焦虑的状况,最终被医生确诊为轻度抑郁症。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而担心儿子的宁父,只能在医院外不远处找了家宾馆住下,提心吊胆地守着他。

“只一个字,‘忍’,就这样生熬过来。”当时伴着他一路走过来的老朋友这样描述宁泽涛的状态。

实际上,哪怕常伴身边,外人也很难准确感知宁泽涛内心的波澜起伏,如果将人的身体看作是一个容器,他习惯于将苦难和艰难埋在容器深处,宁泽涛觉得自己像父亲,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就自己难受着,父亲会比他更厉害,“我心里难过,脸上会透出来,他就不会。”

今天再聊起那段时光,宁泽涛的脸上已经不会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语气也是平常:“心理医生给患者治疗,不是说抑郁症真的能治好,而是打开他的心,让他能接受更多的事物,心能承受更多的面。”他伸出手臂,在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圈,接着补充:“让它更强大!能觉得世界更美好。”

宁泽涛的心确实变得更有力量,他现在会用“美好”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过去的运动生涯,这也囊括了那些最艰难的岁月。

“所有经历都值得感谢,我真觉得我挺幸运的。”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宁泽涛靠在椅背上,微仰着头,语调轻快极了。

在上海待了十年后,退役的宁泽涛选择暂时定居北京,沪上潮湿,待久了他就会全身起湿疹,到了冬天又实在冷,水汽包裹着寒气,好像能穿透厚厚的外套,直冻到人骨头缝里去。

在干燥的北京,冬季有足够的暖气,还有不少家人和新朋友,更重要的是,只要买张火车票,最快两个半小时他就能从北京回到老家河南郑州,回到父母身边。被几个长辈笑称为“家里蹲”的宁泽涛还学会了做饭。三年前,在那部引发巨大

争议的央视纪录片里,宁泽涛被父亲领着,挤在面积不大的厨房里学炒土豆丝。“目的是希望他在今后的生活上尽快独立。”镜头外的旁白解说道。

靠着在网上翻食谱,现在独居的宁泽涛已经会做很多菜了:寿喜烧、番茄龙利鱼、黑椒牛肉粒、辣子鸡、麻辣香锅......最近他还捣鼓了新菜——黄焖鸡。不过一向孝顺的他却没什么机会给父母做饭吃——只要回到家,一直觉得和儿子相处时间太少的母亲,什么都舍不得让他做,“连水都得拧开盖子放我面前。”宁泽涛笑得有点无奈。

一家人晚饭时,父亲总会喝上几盅白酒,不再是运动员的宁泽涛也能陪着喝上两杯。在现阶段的父子交谈中,父亲常会说起对宁泽涛未来的期望,很简单,和很多年前一样: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康、快乐就好。当然,儿子现在已经26岁了,幸福也很重要。

“他应该更像一个社会人,而不只是一个运动员,不只是一个封闭的人。”这是一位一路伴着宁泽涛往前走的世交长辈对他的期许。聊起宁泽涛,这位长辈印象最深的是在2017年,宁泽涛在国家游泳队受挫,转业回到河南队后,自费去澳洲集训的日子。

那是宁泽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自出国,没了组织安排好的出国流程,也没了管理日常生活的教练和朝夕相处的队友,一切都需要自己动手。因为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这位长辈就陪着宁泽涛,两人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待了四十多天,每天凌晨四点一刻,在这座位于澳洲东北部的城市还在沉睡之时,宁泽涛就必须起床,收拾一下,自驾前往训练场馆。

从暂住的公寓出来,驶过第一个红绿灯,方向盘右打,车头一转就能直接开上高速。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直被人用“乖”来形容的宁泽涛,骨子里藏着的叛逆劲儿终于钻了出来,这位新手司机经常一踩油门把车速飙高,速度快得就像要和还未跃出地平线的太阳赛跑,坐在副驾驶座的长辈被吓得不轻,直拉着他喊:“涛涛,你要这样开,先在这给我买块墓地吧。”

在这里,已经游离在体制之外的宁泽涛开始感受另一套训练模式,外教在训练的过程中以鼓励为主,指出问题时也不会过于严厉,在每天早上的训练结束之后,宁泽涛顺路拐到超市去买菜,然后回到公寓做饭。

“我跟他说,国外运动员都是这样的,别人练完了以后,还要去上课上班,你好歹还能回来睡个觉,国外的运动员其实更辛苦。”陪伴的长辈告诉宁泽涛,在国外,很多时候运动员们在训练之外,就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这段日子里,宁泽涛也交了不少新朋友,还参加了一些当地的群众性赛事,游出来的成绩也很不错。“他是快乐的。”回憶起那段时光,长辈脸上的表情也缓和起来。

在远离故土和风暴中心的澳洲,在留给自己最后的职业运动生涯时光里,24岁的宁泽涛开始学习:如何快乐地活成一个普通人。

在2019年7月25日进行的光州游泳世锦赛男子100米自由泳决赛上,不到23岁、被外界视为菲尔普斯接班人的“美国狂人”德鲁塞尔卫冕成功,他以“46秒96”的成绩夺冠,紧随其后的成绩分别是:“47秒08”和“47秒82”。这意味着,宁泽涛在2015年喀山世锦赛夺冠的成绩“47秒84”,已经挤不进前三甲。

不过,宁泽涛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些他曾挥洒过汗水的顶级赛场的盛况。有时身边的人会和他聊起新的赛事纪录和奖牌归属,他也只是淡淡表示,知道了。

退役的五个月来,宁泽涛去了美国、法国、西班牙三国四城工作、旅行,每一座城市对他来说都有惊喜。“之前去的地方少,去哪都是新的体验。”

在西班牙毕尔巴鄂,宁泽涛特意去参观了颇负盛名的古根海姆博物馆,钛合金钢板不规则地弯转扭曲,覆盖组成了这座超现实建筑,光影河流映射交错,将它装扮成一座泛着银白金属光泽的堡垒。宁泽涛在这栋奇异的堡垒里穿行,坚持了20分钟后,就退了出来。“看不懂”,他直言自己的艺术修养不够,但从澳洲个人集训开始,他就养成了每到一地都要去当地的博物馆和艺术馆游览的习惯,“总要自觉接受点艺术熏陶”。

在去西班牙之前,宁泽涛还特意飞了一趟自己的梦想之都巴黎,在那里,他像一个普通的中国游客一样,直奔景点。他和朋友一起混迹在人群中观赏卢浮宫三宝,参观凡尔赛宫,还在同一天的早晚看了两回巴黎埃菲尔铁塔。

在卢浮宫里,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前人头攒动,游客宁泽涛没往里挤,1米91的身高优势,让他的目光足以越过众人,看到画布上那个无眉女人保持了五百年不变的笑脸。

“还好我长得高,主要也是前面的人太矮了。”宁泽涛笑嘻嘻的,有点小得意。

向往着获取更多充沛的知识,旅行已经成为他认识和学习世界的一个重要方式,“不一定在课堂上才是学习,人生中有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过往,你所接触的人、读的书都可以作为一个课堂,都可以作为一个学习的地方。”

曾经不善言辞的宁泽涛,此刻反应迅速地拆解着一个又一个的采访问题,坦诚又幽默,还时不时冒出些成熟睿智的“金句”,坐在他旁边和他相识多年的朋友,此刻也显然有些惊讶:“涛涛,你现在很会说话了!”

“是不是觉得这两年我进步很大?”宁泽涛歪过头反问,带着笑的脸上,眉眼沉稳。

在这个连“黑天鹅”和“灰犀牛”都开始成为常态事件的快速时代里,彼岸一只蝴蝶煽动翅膀引发的热带气旋,不需经历漫长的发酵过程,就能迅速席卷至你的眼前。个体的命运已经不再像旧时那样,顺着波浪周期匀速起伏,而是可能会极速上升,又瞬间跌落。

身处于这样的信息时代洪流中,一直在泳道里追寻人类极限速度的宁泽涛,却整个变得慢了下来,现在他有两部手机,一部安装着新浪微博客户端,专门用来发微博,而日常使用的那一部,鲜少安装社交软件,也就用来看看新闻、玩玩游戏。在现实生活中,他的朋友也不多,常有交往的也不超过十个。宁泽涛为自己的生活做着减法,最近总被媒体和朋友问到下一阶段的计划,他却觉得,为未来做决定的事,不需要太着急。

“我希望趁现在自己还年轻、父母也年轻的时候,能多出去看看。至于未来,希望自己在近几年里能多去尝试......有可能去做投资,或者和几个好的朋友创业,也可能去做其他的有意义的事情。”

当下的宁泽涛确实不需要着急,脱去专业运动员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还有着大把时间,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充足的积蓄和足够平稳的心境,能慢慢去寻找生命里的更多可能性,而这,是这个时代在伤痛之外,给予他的馈赠。

杂志封面的拍摄安排在8月20日,立秋后“末伏”的最后一天,暴雨过后,上海的温度又爬升至32度。

三四岁小孩合臂粗细的老树枝桠横卧在一方小池塘上,长手长脚的宁泽涛有点局促地在上面摸索着,寻找合适的位置来摆出摄影师想要的造型,一个不小心,脚下踩空,整个人摔进了水里,岸上大家短暂惊呼了几声后,看着狼狈的他笑了起来。

“我要上来吗?”宁泽涛也被“湿身”的自己逗笑了。

刚摆好机位的摄影师赶快朝他喊道:别上来,在水里泡会儿,刚好拍几张。

宁泽涛马上找好方位站定,开始配合摆出新的姿势。赤脚站在蔓草丛生、水色浑浊的小池塘里,宁泽涛抹足发胶的頭发被汗沁透,结成一簇簇的,在额前支棱着,下巴上的青胡茬早上才刮过,现在又冒了出来,正午的日光环绕着他,整个人显得暖融融的,衬着一片浓郁的绿色背景,透着生命蓬勃的味道。

直到今天,会和人打趣自己“老了”的宁泽涛才26岁零5个月,如果以百年为人生之限,他生命的刻度表才走至四分之一处。人生的前二十六年,他为了金牌、为了一个庞大的集体目标,闪耀地活过一次,现在他正好从头开始,完完全全为自己活一次。

一季秋一季果,叶落果尽,又是一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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