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大才子的私塾实践

2019-09-10 21:54王丹阳
睿士 2019年9期
关键词:私塾家长孩子

王丹阳

如果天时地利人和,张乔峰也许会成为《放牛班的春天》里马修老师那样拯救无数野孩子的老师,也可能会像《美丽心灵》里的数学家纳什那样功成名就。但他更喜欢的是阿甘,性格和命运待他犹如一盒巧克力,他每次咀嚼都会想起阿甘,反而觉得他太可怜,而不是自己。

2012年,北京的各日报上陡然流传着张乔峰的故事,“北大高材生”、“放弃30万年薪”、“在家上学”。彼时,他的儿子刚入小学三周就辍学。后来,他索性专职开起私塾,收了几个跟儿子同龄的孩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大媒体唇枪舌剑地讨论着这一新鲜事物。一两年后,张乔峰又消失在更迭如潮的京城谈资中。谁曾想,他经历了失败的私塾创业,逃离北京,回到农村“东山再起”。

私塾是否违法?至今还是模糊的。但教育部曾经表态过,它与义务教育法相抵触,应给予批评教育,“情节严重的依法追究法律责任”。张乔峰自己都感侥幸,从来没有部门找过他,他猜测,是因为时间短,散得早。

53岁的张乔峰长得颀长,勾着背,黝黑的皮肤上布着沿海地带专有的晒斑,说着一口从闽南话里脱胎出的普通话,“我现在的状态跟三年前比真的不是一个人,当时是面如菜色,那段开私塾的日子,简直像地狱……”

在私塾的尾声,张乔峰毅然收摊、抽离,是个异常痛苦的决定。从1983年考入北大,到2015年离开北京,这座城市曾把这位农家子弟切实地淬炼成一个标准的中产,但开办私塾,教了他关键的人生一课,他从此不再留恋中产。“中国的中产是摇摆的,那几年我看透了”。在莆田山岙子里的过溪村,他初见我便数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他回的并不是原籍地——莆田东北沿海的某个渔村,而是这个山里的乡村,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曾经的他,只知道村里来了一位“张老师”。乡邻眼里,这是一个奇怪的外乡人,一个人带着儿子住了四年,儿子还从来没去外边上过学。

过溪村藏在东圳水库的西南角,相比莆田绵延的海岸线,这里偏处带雨含烟的内陆山岙,从市里车行到此还要一个小时。绕行着蜿蜒而平阔的山路,像是入山寻找遗落的宝物,莆田市最大的水库在身边摊开一幅墨染般的画卷,无数不规则的湖汊伴随着山脚峰回路转,像水墨画洇开的淡淡墨迹。

“村里没有学龄儿童的啦,都是往外面跑,张老师却带着儿子(来农村)……”司机吴朝晖告诉我,他至今不解张乔峰这一行为,对于一个已然的空心村来说,“张老师挺奇怪的,喜欢去河里游泳。”

三层高的贴白瓷自建房,和别家的连成一气,长长地蜿蜒在主路上,一条红色的横幅写着“欢迎来到夏令营”,在密布的防盗窗、铝条栅栏下寂寞地飘着。这条夏令营的预告和这个寻常的空心村傍晚并不显得搭配,却是张乔峰精心去城里设计制作的,相比动辄上万的高端游学营、夏令营,这个“低配版”、不显山露水的夏令营可谓是他办学路上的又一记“重拳”。

在这栋租下的民居里,四个房间统一装着崭新的日光灯管,塞满了上下铺,还散发着新打的木香。夏令营的前夕,张乔峰抱出十来条混杂着樟脑味和潮味的陈年旧褥,往每张床上分发。他还去城里采购了大堆新被褥,饮水机、电饭煲、消毒柜,“光厨房就多出9个电器”,他喜悦地介绍着这些新配置。

“那到时会有生活老师吗?”我问。

“会有、会有,我让三个陪同的家长顺便做生活老师,这几个家长都是认同我的理念的,甚至有老客户,去年就来了(夏令营)。”张乔峰说话满带热情,伴随着熠熠的神采,不容置疑的自信里有股孩童的天真。很难说这个鸡犬相闻版的夏令营会充满新奇,更何况人手不足,他一手操办了所有的事,授课安排、日程表、菜谱的制定、司机接送单。他用A4纸打印了“女卧室”、“男卧室”、“男厕所”……贴在一扇扇房门上。

其实到过溪村来的家长更想见到张洪午,他的儿子,14岁少年,不知道会有何种气场。但这个暑假,张洪午得了肺炎,“去他北京的妈妈那儿了”,张乔峰笑着客气地说,当时他是真吓到了,儿子在市里掛了两天点滴仍不退烧。莆田的医疗到底不如北京,他前妻果断地把孩子接走了。

“哎,孩子的确也受了苦,我落魄了他也跟着我落魄,他没的选择”,但在他眼里,也不觉得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孩子有出息,他希望孩子像他一样,耐得了苦,这是他“精英教育”理念的一部分。张乔峰把本来要给儿子补补的山鸡招待我,放在电饭煲里跟香菇一烹,聊可下饭。

这两年,他在村里潜伏着,研发小学和初中奥数课程,放到网上售卖,附加网络直播课。他跟家长讲过不教初中的,但小升初的家长还会主动去拉人,给他凑班,希望预热预备班。“没办法,家长排着队求我,但我小学都教不过来。”

在辅导班、网课、夏令营的风口上,猪也会被吹着跑。张乔峰了结了私塾、搞起了“培训”,才觉踩准了节拍,气都顺了。他是现在这家公司的唯一的招牌,集创始人、CEO、组织者为一身。他一个人玩转属于他的市场,不像城里那些挤破头抢资质的培训机构,农村某种意义上给他穿上“隐身衣”,使他甩开手脚施展“办学天赋”。

蝉声犹如天籁从四围笼罩着屋子,夏令营家长群里炸开了锅,张乔峰被@了几十次。家长们如第一次放风筝的孩子,发来各种问题,掺杂了焦虑、忧心和感激的嘱托如机器人语言在屏幕上翻滚。“莆田一直下雨,门口那条河会太深吗?”“没见识过台风,有危险没?”,话头纷繁如毛线,自然转到育儿经,落在肥胖问题上,“15天减肥初具成效,希望监督他不用吃太多”,“马上进入青春期和发育期,没有要求,只要少吃”……

一位家长始终“缠着他”私信各种问题,“明显是焦虑过度,精神有问题了”,张乔峰一搭脉,就有这样的判断。前几天,这位家长就跟他说“这次期末考数学只有92分,我感觉特别不好,张老师一定要盯他每天做作业,您这里书多,最好每天给他安排两本……”。

“92分,在我眼里貌似也没差到哪儿呀。”张乔峰一开始是客气的。

“不行,已经很差了,这才三年级,我每天都焦虑到不行……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这孩子心大又顽皮,我又特别心细……”。

张乔峰是一个非常注重体育的人,在招生简章上说过,每天四点会带孩子去水库游泳、打网球、打篮球......这位家长又担心,“张老师一定不能让孩子自己下水,千万得您带着”。张乔峰郁闷地回复道,“放心吧,我办事有板有眼,绝不会让孩子在没有我看着的情况下下水。”之后,就晾着对方。

“这位家长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情绪,她带给我的都是负能量。”张乔峰说,夏令营将让他重新回炉历练,感受“打鸡血”状态。总有些家长,跟私塾的那批家长像重叠的影子、连续的催命符,挑动着他的神经,“说白了北京最后那几年我就是被家长折磨,太可怕了。”那段经历让他认定,孩子都是可爱的,但太多家长“拎不清”。

“我是真的喜欢孩子,但现在孩子太可怜了”,这是他内心的痛点。“看在孩子的份上”,他应付着各色各等的家长,他理解中国式家长,不输于理解中国式中产。

张乔峰与体制教育的“决裂”始于2012年,彼时,他是一个并不懂教育的公司小老板,最光鲜的履历是曾经以全国数学竞赛福建省第一名被保送北大。9月,这个已做了四年单亲父亲的45岁男人把孩子送进了北京一所私立小学,以为终于解脱了。没想到,儿子出了个状态,每次寄宿回来,都“蔫蔫的”。

“我们开学第一天穿着校服在小区里摆pose拍照片,精气神很好,可怎么突然面有菜色,明显憔悴了。”一手培养起来的灵气儿子,在他眼里突然木掉了,这是这位农村走出来的父亲不能容忍的。

张乔峰去宿舍一观瞻,发现各种毛病,除了16个上下铺,和一台旧的21吋电视机,书架上不超过三本课外书。操场就在外头,但宿舍如高墙大院,六点半以后就不得跨出,像圈养。他问儿子,那你之后干嘛呢,“我就一个人走来走去发呆”,这话让张乔峰极受触动,他知道这孩子文静又内敛,不会哭闹,不善表达,说不定要憋出内伤。

其实这个学校还是他亲自选的,挂着某个大学的前缀,属于附小,他知道自己没能力也不屑于走后门,但求引起校方注意,还亲笔写了封信给校长,诚恳地介绍了儿子的学前史,“这是个德智体美各方面很均衡的孩子”。另外,根据自己30来万的年收入,这学校五万块学费也是吸引他的原因。

还有个不舒服的,是儿子的同桌小女孩,甫一入学就集班长、语文课代表、数学课代表于一身,还是班主任指定的。张乔峰暗忖这家长“能量”太大了,虽然自己也觍着脸送老师点中秋小礼物,但小巫见大巫了。

张乔峰毅然选择退学,逆着来自亲戚的“千夫所指”,“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当时就觉得公立教育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没考虑到转学。

不是所有痛苦的父母都能走出这一步的,且还没有商量余地,张乔峰认为自己是非体制化道路下出来的高材生,儿子也可以不走寻常路。那年国庆前,他转掉了手头上的公司,带儿子去北戴河“疗养”,恢复精气神,回来就开始钻研“在家教学”的大工程。他废寝忘食地在网上搜索材料,摸索了两个月,包括《遭遇美国教育》、《对抗语文》、《我陪女儿学英语》......走上专职“全科”老师之路。

没想到半年一过,“效果奇好”,数学自然不用提,在语文上他别出心裁,只教儿子识字、古诗词,语文书被他说得体无完肤,“至于说英语,就买大量原版光碟让儿子听,“一年所听的材料厚度是学校的几十倍”。

张乔峰大刀阔斧地在自己儿子身上搞教育改革的实验,凭着自己的直觉、判断和价值观,毅然决然地取舍着,逐渐进入状态。他发现,“真的没有必要读那么多年书,完全可以用八年上完所有大学前的课。”他的方法就是用伴读教学来“去芜存菁”,“效果是飞速的”,一个学期能上完整学年的课。张乔峰说,三年级的时候,拿学校试卷给儿子测试,基本可维持95分。

到第九个月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为何不能自己搞一个私塾呢?一可挣钱,就当再一次创业;二是解决了儿子“需要伙伴的问题”;三是可做一个教育实验,“想想如果八年后我教的孩子成才了,走出去也算是我的樣本,说不定能改造教育体制”,张乔峰的理想主义特质驱策着他凡事都往“改造社会”上想。

他写了万字的教学总结报告,取名为《冲出体制藩篱,翱翔自由蓝天》,挂在回龙观社区网站上。没想到,两天时间,帖子发酵,“引来几百条评论”。那条帖子充满了说干就干、义无反顾的个人主义风格,“我要亲自带好自己的小孩,让自己的小孩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让自己成为比你们这些所谓的‘教育家’还要高贵得多的‘教育家’”。

“自己在家教育小孩就有这个好处——完全由你自己作主!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借鉴当代各种最先进的经验,形成自己的教育思想和方法!”

共鸣者自不在言下,负面评论也如潮水。至今,天涯论坛上都挂着这条帖子,质疑的评论如“请问楼主,考上哈佛、牛津又怎样?你打算包办孩子一辈子的人生吗?”、“你家孩子怎么交朋友?情商怎么办?”、“一个可怜的家长,一个自做聪明的家长,正在亲手造成孩子的悲剧反而无知乐观......”这位评论者劝他要迷途知返。

针对质疑声,认真的张乔峰也会回复,“我多招几个学生,不就有伴了吗?”张乔峰在这则总结性帖子的末尾夹带了点私货,“准备办一所微型的民间学堂试试,或许,天佑善人,当个平凡的老师也不错?未来能从中闯出来一条康庄的大道?”他让孩子铅笔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龙,上面坐了四个小孩,取名为“北京龙学园”。

私塾在西方,英语叫“home school”,家庭学校,在美国已经是一个寻常现象,美国大概有一百万个孩子脱离了公立教育体制,在民间以各种形式接受教育,知名大学有特殊通道接纳他们。尚未出过国的张乔峰对美式教育崇拜有加,他善于做文字性的目标设定,把“德行、修养”列为第一梯队,“身体、胆魄”为第二,“知识、技能、才干”为第三,作为办学宗旨,打印出来压在回龙观租屋里的玻璃板下。

很快,他结识一批慕名而来的家长,也上了各大媒体。树大招风,媒体的评论都是毁誉参半,当年北京电视台的新闻档来家里采访,他本以为就是条“如实报道”的新闻,却看见主播“添油加醋”,有呼吁教育部门来管管的意思,变成舆论导向。张乔峰有些不高兴,后来北京台一个演播室评论节目三催四请,他都借故敷衍,最终推脱不过去,心软了。

家长们一拨拨地来,极力表述认同他的教学理念,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孩子们眨巴眨巴地在一边观察,看上去都是极乖的。但都是嘴上承诺来,2012年一开学,只来了四个孩子,基本来自在京定居的外地小商人家庭。首次办学,张乔峰没有挑的份。

那档节目让他真的发火了,本来那位现场评论员他是认可的,但一上了录制现场,发现评论员临时掉包,一个人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地谴责这种“自作主张”。张乔峰被触碰了底线,再也无法和和气气了,气急道,“你是谁,如果你是个蛮横无理的扫大街的,我不屑于跟你对话。”

后来,他们掏出一篇三年级英语课文让张洪午念,张洪午顺当地念完了,这个桥段却没有播出。张乔峰莞尔了一下,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媒体,“其实我是希望理性探讨,你不能还没有探讨就来定性我”,他说。但噩梦还在后头,那些眼看志同道合而上门的家长,用他现在的话说,“是给我挖了个大坑”。

本来的设想是招五六个好苗子,他要精英化、贵族化。家长们一拨拨地来,极力表述认同他的教学理念,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孩子们眨巴眨巴地在一边观察,看上去都是极乖的。但都是嘴上承诺来,2012年一开学,只来了四个孩子,基本来自在京定居的外地小商人家庭。首次办学,张乔峰没有挑的份。

一时间,张洪午的房间里多出几张上下铺,性格迥异的孩子,在88平方米的屋檐下大闹天宫。一个120斤的东北小胖墩,很快“原形毕露”,时常在张乔峰眼皮子底下就挥拳头。有一次,课后去踢足球,小胖墩被安排在后衛上,张洪午开涮了他一下,

“他那么胖,肯定跑不动,”不料他冲上来就掐住张洪午的脖子。张乔峰护犊心切,冲上去拉开,一把抓住那小孩说,“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再敢欺负人,我会拧断你脖子。”这孩子是欺软怕硬的,不敢作声,不过很快又对别的孩子下手。

“不行,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你带走吧,已经超出我容忍底线了”,张乔峰赶紧通知他父亲,不料,对方啥都不知道似的,表示孩子从来不会那么蛮横,“是在你这儿变得这样了”。张乔峰有口难辩,这是第一个“教训”。

这个孩子来了两周就被劝退了,剩下三个。有个浙商之家的孩子,特别孱弱细瘦,跟小胖墩是两个极端,“都带有些女性化倾向”,还是从中关村某知名小学转学来的。他父亲明显拔苗助长,为了让他提前一年读书,不输在起跑线上,把户口本上出生年份涂改了下,蒙混过关。那孩子体格明显弱于同龄,还被安插在大一岁的班上,变得“玻璃心”。

“特别喜欢拍马屁,巴结别人,比如一起解题,他一定要提前交卷,用这种方式讨好你,但都是错的。”张乔峰特别受不了贪慕虚荣的“人精”孩子,“应该是他爸爸把他压的”。这孩子在课上特别爱动嘴,语言表达很有一套,但神经一衰弱就发颤,敏感脆弱得不行。有一次电视台来采访,张乔峰有意让学生们都去说两句,也算培养眼界,临到他上场,摄像记者一开口,“小朋友你为什么来这里呀?”他就低头不语。

再问,“小朋友,原来的小学怎么样?舒服吗?”他居然开始掉眼泪。张乔峰意识到,他根本无法做正常的人际交流。还有一次带他们去打橄榄球,一个个孩子上去扮演教练,喊“稍息立正”。轮到他上场,居然对着全场人掉泪不语,教练都尴尬了,“没人欺负他吧?”张乔峰和教练确认了下眼神,也就把他请下去了。

“我怀疑,他在原来学校受到过巨大的阴影”,张乔峰说,但那位两个月才出现一次的温州父亲,啥都没知会过,每次来还话里有话,觉得张乔峰的进度太慢,因为他儿子已经三年级了,而张洪午他们还在上二年级,他希望张乔峰可以一对一。张乔峰心想,这孩子一进来连英文字母都磕磕巴巴,明明在拖后腿,损失的是自己儿子。但仅这6万块的学费,还包括了一年的吃住,他也没法一对一。

但张乔峰心软又要面子,不敢捅破窗户纸,怕对质孩子的问题,总希冀于对方有自知之明。“别着急,你儿子虽然大一级,但我儿子进度快,不会耽误的,我有信心八年时间上完高中。”很快,张乔峰听到风声,那位家长私底下召集另外家长“开小会”,不知道商量了什么,集体决定,下学期不来了。

“这就是小商人的精明”,张乔峰满腹委屈和愤懑。为了健壮那孩子的体魄,他每天早上六点必起,风雨无阻地带他们去楼下跑步,那孩子从一个俯卧撑都不会到一次能做100个,张乔峰是花过大量时间单拎的。他恰要利用课余之暇来打下身体的底子,可那位家长看不见。

还有一个从广西来投奔的孩子也走了,他唯一拥有了农村儿童的矫健和生猛的体魄,但就是怎么也教不会拼音。有的孩子仿佛就是在拼音上缺根筋,认字没问题,但合上拼音就错。张乔峰甚至把声母韵母的组合做成卡片塞在他口袋里,随时抽出来给他对口型,一个学期都无效。但这孩子身体非常棒,让他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临走时还礼貌地说“张老师,开学再见,”让他心疼。

不料,私塾一解散,温州爸爸再次登门拜访,意思是想他单收自己孩子,解释说“那个周杰斌(音),反应太慢了,影响我们进度。”张乔峰内心骤起狂澜,原来他精心搅局,是为撵走那个广西的笨小孩,这一招让他对“小商人的阴谋诡计”彻底识透,“我的心伤透了”。

但一年统共15万的学费收入,减掉成本和保姆费用,基本上只持平,让他难以轻易割舍。2013年夏,他继续发帖招生,改名为“龙田私塾”,还从几个知识分子家庭那儿筹了六七十万,做了个简单的股份制构架,有钱做保障,想必是志同道合了。一直有北京的家长前来观摩,有二三十个走时都信誓旦旦地说“下学期一定把孩子送来”,还提出一个现实问题,回龙观太远了,最好能按在市中心。但这次,让他吃尽苦头的是“中产的软弱和摇摆”。

那年暑假,他“作出升级”,从回龙观搬到了奥体附近的“上林绿洲”,一间160平方米的房子,租金翻了两倍。又是电器又是家私地添置着,并不精于持家的张乔峰发现仅是些小件,就一万一万地扔。临近开学,张乔峰一个个致电家长,表示一切准备就绪,但那边都开始打太极,“他们自己都会不好意思”。

张乔峰承认,他是有知识分子的臭毛病的,“不求人,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说不了一套商业的话,抹不开面子。”他时常扪心检讨,他把教育当成一种理想,更甚于生意,他甚至没有拿出过任何合同,也羞于向家长收定金。

当我致电他的一位女股东,北京某高校的老师,对方在电话里谨慎地质问,采访她的目的是什么。当时,她从《新京报》上知道了张乔峰,亲自摸索到他家里“聊了聊”,但她的孩子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这不是很正常吗,北京的家长在孩子没出生时就会留心小学了。”

当我问她会否把孩子“送到张老师那儿”,她条件反射地说,“不会,我不会让孩子自然脱离教育体制的。”这位敏锐的母亲早已看得一清二楚,“最初来的家长,只能说都是寻医问药。”她当时就看透,张乔峰没有走市场化路线,他应该搞培训,而不是私塾。但她还是投了资,“他是一个特别正直、人品过硬的人。”

我试图询问她的专业背景和身份,及投资额,她反问我:“我的专业并不重要啊......你为什么对股东那么感兴趣?”事实上,张乔峰的五六个股东里虽然有哈佛的博士、北大的硕士及高校的老师,他们无一有孩子在私塾里。

但张乔峰当时对“寻医问药”缺乏敏感度,且一直寄希望于家长是真的认同,他从来不会在招生前对孩子有个全面的考察,这是他致命的软肋。說好的都变卦了,成本在支出,他必须招生,且力度要更大。第二批来了八个学生,却各带更糟心的问题,“甚至智力都有问题,该送去特殊学校的”,完全跟最初的理念设定错位了。

他还记得,有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孩子,坐在身边随时头一歪趴在桌子上。他有严重挑食,遇到不爱吃的可以几天不吃,只喝水。他母亲表示他是智商有问题,张乔峰给他做了个智商测试,结果只有70分。但他算找到症结了,“你儿子哪儿是智商问题,是饿的。”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奇葩孩子,他赶紧劝退,跟对方说他做不了这个“好人”。

没有劝退的,却有更“杀人于无形”的慢性毛病。一个小胖墩,上课中会不自觉地低头拍肚子,嘴里发出“猪猪、猪猪”的呻吟,时间一长,张乔峰心头发凉。从旧照上来看,这孩子有一个清秀的外型,但在国外上了小学后得了忧郁症,吃了抗抑郁药片后体型发胖。只要张乔峰一忽视他,那“猪猪、猪猪”的嗡嗡声会凑近他,让他避之不及,

“那是明显的缺爱的表现。”

有一个周末,张乔峰照例带他们去游泳馆,本来跟小胖墩的妈妈说好了,他顾着水里的,她管着没下水的孩子,那位母亲突然说要跟小姐妹聚会没法看着。张乔峰只能馆里馆外两头顾,小胖墩在外面朝墙壁扔石子玩,几个弱不经风的女孩就在他旁边绕来绕去,飞石嗖嗖地从她们头上飞过去。张乔峰苦口婆心,说不听。他绝望了,回去就得了肺炎,住了十天医院,那段时间他对世事都不问不顾,把家里扔给一位家长和阿姨来照顾,“随便他们怎么样去。”

“那些家长,真的坑你没商量。”张乔峰至今对那些爽约的父母耿耿于怀,也自叹缺乏商人的手腕,不认输的个性又让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最后,他亏了所有的钱,口袋空空地回到莆田。跟随他一起回来的,只有半个集装箱的书,和几件简易的书架。

过溪村前那条一碧如练的溪涧,让张乔峰第一次来就爱上这里。椭圆型的山谷把几个村子统拢在一起,溪流穿过,如同碧玉钗上随意撒着几颗珍珠。他不愿回到那个父母业已过世的渔村,忍受乡邻的异样眼光。刚来时,他一口气修了两周的水坝,一个人驮着附近的滚石,下溪里填筑,“把劳动当作自我反省”,他笑说。

这里隔日就会来场短时雨,让人担心一场雨后,溪水会变急。“其实我知道每一个区域水深的情况,坝是我修的,我都试过。”他沿岸带我走过,像巡视自己的田地,想起小时候玩耍的沙滩,如今是一片钢筋水泥前的滩涂,让他惋惜不已。

这个15岁前没有进过莆田市区的渔村子弟,从小就在贫困里长大,但他说,他从来没有过出人头地的想法,因为不知市面是什么,于是不会对人生有奢想。老天赐予了他意想不到的数学能力,因为数学竞赛,提前被北大预定了。

他连志愿表都没见过,是班主任给他选的专业,“就说选北大物理系”。表面上光鲜、顺遂的求学路,在他如今看来是充满缺陷的,他很遗憾,因为土娃子的“认知水平”,他从来没有自主选择过人生。而数学,就像老天一个随机的福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就如此简单。

“农村子弟即使考上好大学,也是缺胳膊少腿的。”他不无悲观地说,即使在今天,他都这么认为。所以他开发网球、跆拳道、橄榄球等课程,就是想“让孩子在丰富资源里发现自己想要的”。

在这点上,张乔峰是恳切的。

事实上,当他被视作一个特殊的学生,“就没有老师再提供任何指导和规划”。高二大部分时间他在新华书店里看连环画,总觉得精力过剩,“跑得快,但没有自由,非常迷茫”,一个只有数学优异的“跷脚生”,在语言表达能力上近乎空白。

而北大给了他另一种忧郁,他为了纠正自己都讨厌的福建口音,曾经读完了一本新华词典,至少让他每个字都认识了。最困扰他的是,他无法在体制化的课堂和自由翱翔的求知欲间平衡,他旷课在图书馆里看大量的物理学期刊,竟自得出一个结论:“物理学已经进入一个历史低谷,受制于一些硬件如粒子对撞机的发展,出大科学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对当时的他来说,北大的光环足够让他完全脱离世俗的人生设定。

张乔峰下了个决心,要转系。他去校医院谎称失眠,得来神经衰弱的假条,由此取得学院的休学许可,在图书馆里泡了一年,恶补文史。

“我真的是野心勃勃,偏偏遇到毛泽东、周恩来、华盛顿的传记,我的人生转而受这些影响。我觉得既然物理学搞不出成就,那就从社会改造的角度出发,我真的不甘于平凡。”青春的荷尔蒙里,浸润着一个如雾中信号灯般的理想,但他无法廓清这理想的具体形态。

在那个人人都捧一本《平凡的世界》的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张乔峰这样的农村知识青年身上最重要的标签就是宏大理想。毛传看了不下十本,他用铅笔偷偷在书上圈圈画画,从《毛泽东青少年时代》这本书里列出毛泽东的优良习惯,一一效仿,他洗冷水澡、大冬天晨跑、去北京体育学院学健美。就因为毛泽东说过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张乔峰剃个大背头,十足愣头青的模样,把身板肌肉练厚。

同时,他用半年时间恶补了中国古代史,教材就用范文澜的12册《中国通史》,另外半年他看完了包括《诗经》在内的从先秦到明清的所有诗词。写掉了10本100来页的笔记本,“我的学习方法会让一般人发疯的”,他不喜欢碎片化的知识,而是要集中攻破某一领域,坚持每天12小时。

如此特立独行,使他始终游离于世俗的人际,比如,图书馆泡到午夜回来,洗一把澡再去通宵教室。如今回想,他总结道,“我真的不是清高,而是求知欲极强”,只是至今才明白,他还是走了弯路的,没人给他过指点,这是本科教育阶段“平均主义”的宿命。他自认已经到了研究式学习的阶段,却只能孤独地和书本对话。1985年,他转入社会学系,班主任是至今还活跃着的孙立平教授。

张乔峰现在经常会反思,北大的思想包袱、那个时代的特点和理想退潮之后的一地鸡毛。当年所谓的社会改造,其实从来没有在他脑中有过清晰而具体的路径。其实是眼高手低,而不是真正的什么理想,让自己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想着登天。

毕业后,他本來可以去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拜著名的农村学者杜润生门下,但那年国务院下所有政策研究小组进行了撤并。他就退而求其次,进了国家统计局,同样国字头,前者是直通中央的政策智囊,说白了“是要从政的”,后者是公务员单位,张乔峰在里面只是个处理数据的小科员,那年代公务员又不吃香。他干了一年就出来了,伫立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北京,市场化春风吹酥着人心和僵硬的关节骨,也松动着成百上千等待苏醒的体制化铁链。机会朝他涌来时,一个24岁的青年是没有准备的。先是中科院计算所一位老乡,拿了一个机器翻译的项目,编了个“中科院国家863智能计算机项目组”。跟计算机浑身不搭界的张乔峰就那样搭上了中科院,成为一个对外联络员。找记者、写文章、包装成果、找社会上的企业合作,工资从200块翻到500块。

渐渐的,有了江湖经验,就知道“知识分子的空手套白狼”该怎么玩了。挂靠中国计算机学会、搞培训、写信封、发邀请、招各地机关合作、办班挣钱……他在北大西门的筒子楼里租了个房间,半住半办公,招了两个北大实习生,挂靠一个叫“中国社会经济调查研究中心”的社会组织,笼络品牌、发布“权威报告”。张乔峰用这个机构的图章,拿着95%的回扣。那时开个公司是难的,除了资金,还要电话、要场地,但社会团体如雨后春笋,各种关系需要盘活。

1992年,他一身皮尔卡丹西服,挎着个公文包进入了人民大会堂,主持了个全国家电品牌会议。在“官商”的快车道上飞速奔腾着,那时的他,三七开分头,阳光帅气。张乔峰在当年刚兴起的礼尚往来里,无意中把北京的资源都铺开了。

“我是见过大钱的人”,张乔峰这么说,如果你在上世纪90年代有50万元的年收,可能之后对钱都没有了太多的感觉。他打惯了的士,就没有再渴望车,也跟房地产起步期擦身而过。

1994年的张乔峰,迎来人生最巅峰。当时建设部搞了个建设设计规划研究所,要在全国铺开,包括经济特区厦门。有个司长找到他,“小张,你想不想回老家啊?挂我们单位的名字,只要一年给10%利润,剩下的归你。”张乔峰动了心思,带着一套手续,摇身一变,当了厦门分所的所长,拿的还是建筑甲级资质。

“我是见过大钱的人”,张乔峰这么说,如果你在上世纪90年代有50万的年收,可能之后对钱都没有了太多的感觉。他打惯了的士,就没有再渴望车,也跟房地产起步期擦身而过。

“厦门多少游兵散勇的建筑单位想找挂靠,我是二包,分包出去,我挣25%。为了保证质量,我请了个总工,但我知道要害在哪里,图纸、质量必须经过我的手。我就管几个章,财务的、公司的,一天工作不超过两小时,建委和规划局,要我出面的我出面,要我陪的我陪。我讲得头头是道,技术人员的讨论我还能插嘴。”对他来说,那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当时觉得钱好挣,现在才知道,是那个年代的钱好挣。很快,别地的分所出了问题,当地举报到了建设部,同等的分所刹那间统统取缔。刚刚30岁的张乔峰在时代的浪头里沉浮,不想这一击,他突然没了目标,“干脆放纵得了”,他花两万块买了一款摩托罗拉翻盖手机,别在腰里,混迹在充斥着桑拿、KTV的灯红酒绿的街头,还一边炒期货。一年后,就身无分文了。

如今想来,他才明白,太早得志未必是好事,说白了,“你当时的心性承载不了机遇所加诸你身上的财富,就是兜不住。”但更深的原因是,他始终无法契合、回归到心中原本的理想定位,那是一个文理兼通的“那个年代的北大学生”骨子里追求的“社会价值”。

从当年在厦门年入50万,到办私塾前开的那家医疗咨询公司,年入30万,将近二十年的睽隔,张乔峰明显是越来越黯淡,没有适应时代的转轨。他歪打误撞地创过几次业,直到私塾的失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在商业上他是后知后觉的。

私塾曾让他早年的理想之火又一次燃起,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体制化里安分过来的人,才敢在自己儿子头上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性格又让他无法正视商业利益,他咀嚼着理想失落、与时代逐渐悖离的孤立感。在补习班横空出世的今天,他知道,搞教育不是做慈善,照样要走商业化之路。“做好人是没用的”,那些年,“贵族学校”的理想沦为了容纳问题儿童的托班。

在租屋的三层,书架上搁着一幅铜质小铭牌,上书“认识社会、认识中国”,这是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给北大社会学系的毕业生人手一份的礼物,张乔峰从上世纪90年代看到今,时常五味杂陈。“藏着多么深的意思啊,这真是老先生的智慧。”他笑着感叹,若有所思。

两周的夏令营,家长们还是没有等到张洪午回来,也不会刻意跟张乔峰提起他儿子的状况,仿佛一种心照不宣。14个孩子在这栋房子里释放着小恶魔的天性,像压制许久的洪水终于泄闸。男孩們把路由器的天线拔了当作玩具,用水枪激射着邻居家的看门狗,在房间里养蝴蝶和萤火虫、把壁虎解剖了偷偷放进女生宿舍的角落......防不胜防的打架每天都在上演。

张乔峰连道“没想到”,他本来以为夏令营会比私塾轻松,但事实他每天都为了纪律问题心力交瘁,也只能向在场的家长抱怨:“孩子的问题,就是家长的问题,那些明显有暴力倾向的孩子,家长怎么会不知道。”后来,他问一位兼顾着男生宿舍的家长,“你放弃了吧?”那位家长笑答,“我怎么敢不放弃。”

夏令营最后一天,张乔峰瘫坐在沙发上,打开家长群,长久地斟酌着措辞,最后他发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早年在北京接触过大量的问题孩子,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再也不想和类似的孩子、家庭有任何的交集。”群里一片安宁,那些每天在里面魂牵梦萦着孩子的家长终于消停,这是张乔峰群发消息以来最长的一次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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