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玛人家

2019-09-10 07:22杜文娟
作品 2019年7期
关键词:假肢

杜文娟

前    言

“5·12”汶川大地震遇难和失踪人员高达近10万人,30多万人受伤,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我在第一时间前往震区当了一名志愿者,历时29天,广元市第二人民医院的“120”救护车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出来。2009年春节和地震一周年先后两次入川采访,2018年5月至6月,第四次重返震区采访了五十多位重度伤残人员和重组家庭。当年的北川中学高二学生、全国残疾人游泳锦标赛百米蛙泳冠军、“无腿蛙王”代国宏对我说,他用两年时间恢复身体,用六年时间恢复心理。可见,地震给人们带来的不仅是山河破碎家园坍塌,更重要的是心理创伤。冬去春來,时光潋滟,11年过去了,那些地震孤儿、失独父母、重度伤残人员、重组家庭,生存状况如何呢?

为保护受访者,除著名地震伤员外,其他人员均为化名,故事和经历完全属实。

一、画眉雨

君姨(女,1957年出生,退休职员,失独母亲,夫妻均为三级残疾。)

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比较幸福,美满,我1957年出生,老公和我差不多大,儿子1983年出生。你看柜子上立着的这张全家福,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照片,2006年过年的时候拍的,父母健康,哥哥已经有孙子了,所以算是四世同堂。我们一共四兄妹,地震失去了这个弟弟、这个妹妹,还有我儿子,一下失去了三位亲人,都是年轻人,地震对我们全家打击很大。当时房子垮了,啥也没有找到,弟媳妇造房子的时候,从废墟里找到原来的小照片,后来翻拍放大,每个小家庭都洗了一张,装进相框里,也是一个念想。

我儿子以前在太原卫星发射中心当兵,两年义务兵回来考进北川县国税局,军龄加工龄六年,工作比较优秀。我们一个单位,他在二楼上班,我在三楼上班,地震的时候他没有出来。老公前不久才从县医院退休,当时被压倒了,胳膊、腿和脑壳都受了伤,弄到重庆住院,到现在左腿里的钢板都没有取,骨头没有长好,这个地方的骨头取了补他的手杆,这个地方的骨头也是取了的,补腿杆。进进出出拄一根手杖,在家里可以丢一小会儿手杖,出门就得拄,基本上整天在家里待着。我当时被埋了102个小时,也可能是104个小时,听说是二炮部队救的,我没有见过他们。右腿膝盖以上截肢,戴假肢,左腿是好的,但脚掌、脚尖、脚背没有了,只剩一个脚后跟,脚掌安的是板子。我们俩都是三级残疾。

哦,我老公回来了,你看他在家里还拄着手杖。你不用客气,他不爱说话,已经知道你要来,他不愿意提过去的事,不理你也正常。

哎,今天电视咋看不成呀,我开了几次,连个影影都没有,你打电话问一下是咋回事嘛。

地震过后我们的生活嘛,活都活到了,你也看到我们俩就这个样子,要说依靠,也没有啥依靠,只有撑到底。现在政策好,社会各界人士包括志愿者也对我们很关心,特别是单位上的同事关照也多。日子就这么过的,没法,生活所迫,说深了难受,大概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啥说的,感谢你对我们的关心,我们两个不喜欢采访,当年在医院的时候就拒绝采访,不想再提伤心事。

哦哦,你这么诚心那我再说几句。

地震过后他在重庆中山医院住院,他姊妹家有受伤的,有房子垮了的,照顾了他一阵子,后来顾不过来,才回到绵阳中医院。我在重庆万州一家医院住院,到9月份把假肢安了,才回绵阳康复。尽管我俩都在重庆住院,距离不远,但都动弹不了,没有见面。当时吃喝拉撒自理不了,有个70多岁的老太婆在我手术后守了一个通宵,她多么好噢。没有心理医生来,伤员太多,照顾不过来吧。老公是事业单位的,住院期间国家负担费用,我们俩都算是工伤,后期治疗政策优惠,这一块还不错,有的单位不一定都如人意。

2008年12月底我们住进永兴板房,行动不方便,吃大伙食。2011年搬进这套房子,请了个保姆做饭、打扫卫生,我们没事干,也干不了啥事,就看电视,躺着看,坐着看。身体不活动难受,保姆干得也不行,一年没有做满就辞退了,实在做不出来,到小饭店随便吃点,这么多年幸亏有台电视。

哎,四楼的也不行哈,噢,原来主线断了,那可能是宽带出问题了,怪不得刚才开了几次,都没有动静,平常这个时候一集电视连续剧都看完了。

大家庭各有各的事,我们俩人自己照顾自己,从早到晚,没有啥事,除了坐,还是坐,坐难受了躺倒,电视开的时间久。冬天早上6点30分起床,夏天5点30分起床,只要不下雨雪,先到小区打乒乓球,脚不痛打一个小时,有时候半小时不到,没有合适的人打,走一小会儿,走路腿脚会痛,连一里路都走不到,偶尔能走一里路,中间得有坐的地方,走一走要坐一会,停一会,歇一会。然后回来做早饭,煮面条或米线,收拾好之后去买菜。菜市场人多怕磕碰到,坐电动轮椅去,回来收拾收拾,用热水烫截肢,看电视,再做中午饭。有时候午睡,有时候打麻将,输赢几十块钱,最长能坐四五个小时,打赢了站一会儿。傍晚6点钟准时回来煮晚饭,晚饭后看电视,不管天亮不亮,都不下楼。电视好看了多看一会,没有喜欢的,不看也行,一般晚上10点休息。喜欢看古装戏和生活类节目,《甄嬛传》乾隆皇帝和刘罗锅都喜欢,看到军人还是很亲切,儿子当过兵,我是被二炮部队救出来的,所以也喜欢看部队节目。十年中看过一场电影,社区给的票,电影院没有无障碍公共厕所,后来就不去了。电动轮椅放在电影院大门外,没有人偷,北川人对轮椅有特殊的感情,不会随便冒犯,因为说不定哪一辆轮椅就是自家亲戚朋友的呢。

老公有时候上网,在网上买养兰花的肥料和画眉鸟食,也买衣服鞋子,如果拿不动,快递人员会帮忙送到家里。平时买了重东西,用电动轮椅拉到楼下,熟人帮忙提上来,最重的东西就是十斤大米白面,碰不到熟人,提一阶,放一下,再提一阶,放一下。这些活都是他干,我一点都干不了,就是买菜,一次也只买一天的,多了拿不动。

刚才你问是什么声音,像雨又不是雨,差点把你吓到,其实就是画眉的声音,挂在阳台上,走近才能看见。主要是屋子里太安静,忽然间叨叨,叨叨,叽咕,叽咕,肯定吓到你。我们家一般没有人来,偶尔来个人,坐了好一阵没有响动,猛然听见画眉在笼子里扑腾跳窜,跟你反应一样。如果没有这四只画眉,家里就跟废弃的窑厂一样,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见,画眉叫几声,才感到有活的东西。有人劝我们养猫养狗。养猫得跟着撵,要是爬到柜子顶上、树梢上,没有办法抓回来。养狗得遛,我们都走不动,咋个遛呢?鹦鹉好看也想养,但太吵,怕学会一句话,反复念叨,哪一句说得不对,心里不安逸,还有一个原因是鹦鹉不需要破烦劳神,更不能天天洗澡,这样就失去了找点事干,打发时间的作用。

他不打麻将,只看电视上网,右手、左腿有伤,右手握不住东西,拿不稳筷子,只能用筷子挑着吃饭。每天早上把画眉笼子提到湿地公园去遛,遛个把钟头,遛鸟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一边看电视,一边给鸟洗澡。中午凉快的时候走一会,走得久了腰腿痛,休息好了又给鸟洗澡,洗澡的时候看电视。晚饭以后,看电视,睡觉。四只鸟四个笼子,一次只能提一个笼子,另一只手要拄手杖,今天遛这只,明天遛另外一只。

画眉娇气,不能热着,也不能冻着,还爱干净。给鸟洗澡的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怕鸟儿感冒呕吐,洗澡后如果羽毛太潮湿,还要用电吹风吹得稍微干爽一些。天热的时候把鸟笼子挂在通风好的阳台上,天冷就放在客厅里。每天都要洗澡,一只一只地洗。洗的时候连笼子放进盆里,水也不能太深,太深了怕闷死,也怕把鸟儿的食碗和水碗淹没,水浅了小脚丫在水里乱跳,踩出小水花,溅湿地板。鸟和笼子一块儿洗,有一下没一下地浇水,这样花费的时间就长一些。一只鸟会洗一两个小时,洗澡的时候鸟儿比平时活跃,就逗鸟说几句话,如果鸟儿不言语,我们也不言语。画眉也通人性,有人来了扑腾得更欢实,叨叨不止,真的像下雨。

噢,还是你会说话,画眉雨,我就想不到这么好听的词儿。

地震前我天天锻炼,太极拳,太极扇,太极剑,柔力球,唱歌跳舞,呵呵,样样不落伍。北川县城不大,上下班都是步行,一家三口都拿工资,生活还是安逸的。儿子耍没耍女朋友,我不知道,没有领回家过。刚出来的时候同事亲戚接媳妇嫁女子,没法去,确实没法看到喜庆的场面。前两年上老年大学,坐电动轮椅去,一起唱歌玩耍。去了一个学期懒得再去,不想唱歌,也不想看到那么多高高兴兴人的脸。现在想锻炼没法锻炼,一年四季穿宽腿裤子,夏天穿薄的,冬天穿厚的,穿不了护膝。假肢就是多一层穿不进去,少一层穿进去没法走路,现在已经6月中旬了,你看我穿了多少袜子,五层,都是厚袜子。刚换假肢的时候穿两层,紧贴皮肤一层,假肢上套一层,时间久了假肢变松,现在穿五层,四只齐大腿根,一只短袜子至脚踝。晚上睡觉先取掉假肢,再一层一层取掉袜子。最近准备去换假肢。

一年四季随着气温变化,天晴下雨变化,早晚气温变化,戴假肢的感觉也不一样,早上戴着合适,下午气温升高,身体变热戴着就不舒服。阴雨天也不舒服,穿起来没法走路。早上打完乒乓球回来,用热水烫脚跟和截肢面,每天如此,烫完以后,血脉通畅一些,就好受一点。看电视的时候,如果疼痛,就把假肢取下来。有时候朋友喊到农家乐耍,还是坐着打牌,走不远。如果有一只脚是好的就好了,就轻松多了,整个人只有一只脚跟,没有稳定性,容易摔跤。

换假肢要去成都,省医院和香港站起来基金会共同支持,一年会诊两次,专家检查以后,认为可以更换,才打报告,用石膏做模型,购买材料,取完模型,再回来,等假肢做好以后,通知去试穿,试穿如果不合适,再调试,如果合适,穿上就回来。早上去成都,下午回家,一般不在外面住宿,戴假肢在外住宿不方便。换一次假肢,前后要去两三次。我们工伤这一块,三年通知换一次,有的腿脚萎缩快,换得勤。全省这种伤员很多,包括学生。

每次去省医院会诊,人比较多,我们离成都远,想插队。代国宏也在那里,他是有名的无腿游泳健将,人缘好,我们给他说一声,他帮我们联系,他帮我们弄一个号,就不用排队了。听说代国宏与县残联联系,想在北川设一个更换假肢的点,如果能办成,就不往成都跑了。

哎,你看一下联上网没有呀,再打电话催一下嘛,都10点钟了,还是看不到电视,一会都要做午饭了。

中午我们一般炒一两个菜,荤菜素菜都吃,吃得少,倒得多。除夕年夜饭在我哥哥家吃,晚饭后就回来。柜子上的木酒桶,都是在网上买的,他喝一点,我不喝,喝醉了,摔倒就麻烦了。高脚玻璃酒杯是搬房子买东西的赠品,刚住新房子那会儿心劲大,想着经常能喝酒,其实一次都没有用过,算起来应该有七八年了。那几年还绣十字绣,这幅“花开万年春”是我第一幅绣品,绣了两三个月。这幅“旭日东升”绣了一年時间,2米乘80厘米,左边有瀑布,中间有山峦,右上角一轮红太阳,挂在墙上好几年了,颜色还很鲜艳。

按说我们应该住一楼,当时规定肢残盲残一二级住一楼,我们是三级残疾,申请房子的时候填表,说明我们是残疾人,上下楼不方便。结果摇号分房,全凭运气,房子最高六层,也有五层的,有七八十岁的摇到顶楼。我们摇的是四楼,一个熟人看我们恼火,跟我们调换了一下,所以现在住二楼。这件事对政府不满,但能住上这么宽敞的房子,也是震后最欣慰的事,其他没有值得高兴的。有人问我们咋不买电梯房,地震前供养娃娃,没有啥存款。如果买电梯房,这么大年龄,人家也不愿意给我们贷款。就是装修,跑来跑去,也不方便,当年买这套房子,106平方米,装修就是大包。

当时也想添个孩子,50出头也不算太老,但我连一秒钟都站不稳,他更没办法。有人说生下来交给他们管,如果当时领养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现在也10岁了,那个时候确实没办法。现在碰见熟人的孩子,想抱一下都抱不了,只能坐着抱一下。平时我们两个不太说话,也没啥说的,一人住一间房子,没有夫妻生活,两人腿脚都残疾,也不方便。这几年睡眠还可以,能睡得着。平常不去老县城,清明节还是要去烧纸的,爷爷奶奶的坟墓也在那里。

我2009年上班,2012年底退休。十年中出过一趟远门,就是跟同事参观上海世博会,结束后到扬州学习,上下飞机同事帮忙推轮椅。天气比较热,大部分时间在宾馆里待着,听说有个瘦西湖,没有去。来去半个月,玩得很高兴。

只要能活着,身体好,就好,对以后没有打算,今天过了没有明天,不好计划。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活一天算一天,想到不一定能做到,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哎,今天上午看不成电视了,咋个搞的嘛,网络还没有好哇,你再打电话催一下嘛。

二、采野花的小男孩

玲玲(女,1975年出生,幼儿园职员,再生育母亲,单腿高位截肢。)

采访相当于揭伤疤,重温痛苦,一直很排斥。三周年的時候,中央七台跟随救我的部队来这里,不好意思推辞,接受了他们的访谈,后来再不见媒体。县作家协会的李春打了几次电话,一再说你是作家不同于新闻媒体。她这个人很热情,也是地震伤员,很有毅力,我们个人关系很好,以前又是同事,如果不答应有点过意不去,就答应了。

不知道你要采访什么,我知道作家很想从思想层面上挖掘,但我没有波澜起伏的治愈故事,没有闪光点,很平淡,很平淡,没有值得书写的。想到既然活下来了,总比去世的人要好,总比截了胳臂的人好,总比截肢的娃儿好。不愁工作,父母和爱人对我很关爱。肢体上的痛苦比失去女儿的痛苦,要轻一些。

我的心态之所以这么好,与我的亲情关爱有关,这方面非常重要。老公以前是小学教师,地震前就改行了,我学的是幼教专业,一直是幼儿园老师。我们是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的。地震过后,老公在事业上有多次升迁机会,他在公安系统工作,单位要把他派到派出所任职,因为我的原因,他就回绝了。如果到基层上班,就没有办法照顾我。刚装假肢那阵子,走路不方便,心情不好,他每天下班后开车带我出去兜风,陪我散心,啥事都征求我的意见。在外人看来,我已经残废了,觉得他可能会嫌弃我,低看我,但他没有,比以前更加关爱我,这是让我感动的地方。

公公以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一直由我婆婆照顾,我受伤以后行动不方便,婆婆跟我们一起住,帮忙料理家务。公公住在别处,学会了自己煮饭,话虽然不多,但行为很温暖。娘家父母也很关照我,家庭的温暖对我心理恢复作用很大。幼儿园领导、同事非常温馨,原来我是代课班主任,戴假肢以后怕孩子跑来跑去绊倒我,安排我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除了这些,自己还要想得通,上天让你活下来,就要对得起人家,就得好好活。舍去了一部分肢体,保全了生命,其实也划算,不能总跟正常人比。有人说福兮祸兮,灾难的考验,更让人体会到亲情和友情的可贵。

自己要找到幸福点,我的幸福点就是活着就好,活着就能继续享受亲情、爱情和友情,活着比什么都好。你说的那些抑郁呀自杀呀,我就想不通他们为啥要那样,生命最重要,有啥想不开的呢。可能我一直比较顺当,遇到坏的事情,要找到好的事情安慰自己。比如肢体残缺了,工作相对轻松了,关爱孩子的机会就更多了,给娃儿的锻炼机会就多了。

2010年儿子出生,跟同龄孩子比起来,真的很暖心,很懂事,更会关心人,这是他一个很大的优势。我下斜坡的时候,他肯定要来扶我。买了东西,他肯定会提重的,让我拿最轻的。前几天过六一儿童节,朋友送给他一套精装本的书,厚厚的四本,还有一盒蓝莓。同时,还送给另一个朋友一模一样的礼物,这个朋友不在家,就喊我们带回去,这样就是八本书、两盒蓝莓。儿子提了两套书,我拿了两盒蓝莓,看他提得重,就要帮他。他说妈妈,你提轻巧的,我提重的。走到小区,碰见小朋友喊他去玩,他说先把书提回家再玩。我让他提到电梯口,自己提回家,他说不行,太重了,我提回家再下来。

有一次我生病了,躺在床上呕吐,他爸爸加班,儿子就给爸爸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老公回家以后,让儿子下楼去玩,说小朋友都在下面哩。儿子说我就在家,万一要我干啥子事,我就可以干呀。

十周年的时候,搞得热热闹闹,我很不喜欢那种氛围,就躲开,带上孩子跟幼儿园的同事到成都玩。我走路不行,走远了假肢截面痛,同事就带我儿子和自己的孩子去玩,我在旅馆休息。玩了一会他们在外面吃饭,每端上来一个菜,儿子就给我夹一些,然后打包给我带回来。去年过年的时候,父子俩到同小区的朋友家玩,儿子发现松子好吃,我们家没有,就跟阿姨说,可不可以给妈妈带一点回去?经过同意,剥好几粒,小手捏着,一直捏回家,然后双手递给我。接过一粒粒小小的松子,非常意外,也很惊喜。他在外面玩,想要什么,会征得别人同意才拿,这个习惯很好。一些朋友也觉得这个儿子真是了不起,是个暖心的孩子。

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行动不方便,就让儿子去看一看,然后回来讲给我听,他观察会格外细致,生怕漏掉细节,这样也锻炼了他的观察和语言表达能力。比如一家人去登山,到山上去采野草莓,野草莓只有小拇指大小,我上不了山,在山下等他们。他采摘以后回来,会告诉我草丛里长了几株草莓,一株上面结了几颗草莓,几颗红透发紫了,几颗还是白色的或绿色的,还开了几朵花,花是什么颜色的,有几片花瓣。有好看的野花,会给我采来,有时候是一束小朵朵的菊花,黄颜色的那种,有时候是几根紫花苜蓿,把花凑到我鼻子上,让我闻是不是很香很香,这一点比他爸爸有情调,呵呵。

他还喜欢爬树,遇到蜗牛,会告诉我蜗牛是什么样子的,蝉叫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麻雀叫是怎样的声音,还给我学那叫声。去小溪边网蝌蚪摸小鱼,父子俩下到溪水里,我在岸边看他们,就像欣赏一幅画,欢声笑语从溪水和石头间飞出,还时不时仰起脖子叫我几声。看见他欢快的样子,我也感到无比踏实。

他爸爸带他去骑自行车打篮球,回来给我讲骑车去了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稀奇事情,遇见了什么样的人,人手里拿的啥东西,那东西能干啥,跟谁打的篮球,谁传球传得好,谁投球投得准。他运动量大,体质还不错。

因为有些事情我干不了,他从小自己干,在生活方面很能干。所以,灾难以后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任何坏事情都有好的一面,认真体会生活中的点滴幸福,我现在非常平静,也很快乐。

为什么那么多失独家庭,迫切想再要一个孩子?是想有一个寄托,生命得到延续。女儿离开的时候9岁,当时非常痛苦,闲下来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之后的一年多时间,一直想再生育,可能是太紧张,情绪也不好,总也怀不上。后来我们俩去西昌耍了一圈,回来发现怀上了,我们同事就笑我,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一位,她积极向上,很有思想。她是眼睛受伤,把她的经历写出来,肯定比我更精彩,但她拒绝一切采访。你刚才也说了,这一代发生的事情,需要这一代人记录,又是文学作品,交流也还愉快。

刚才那位老师说过,截瘫病人有个共同点,他们的娃娃都很懂事,大概就因为大人行动不方便。尽管我没有坐轮椅,假肢走路一瘸一拐,路人会看来看去,或者嘀嘀咕咕,当然都是小孩子,大人不会太在意。儿子就会告诉看热闹的人,说妈妈的脚杆在地震中压断了,戴的是假肢。他很坦然,不避讳。孩子小的时候我想,这种状况会不会让他在学校抬不起头,说你妈妈是残疾人。到目前为止,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不知道以后大一点会不会影响他,会不会有自卑感。这几年每年都要领孩子出去旅游,云南、青海、北海都去过,有时候坐飞机,有时候几家人一起开车出去玩,也开阔他的视野。

地震受伤的初中高中生,心理落差会很大,毕竟以前是正常人,而且面临就业和婚姻,考虑的要多,困难也大。身体残缺,怕给别人添麻烦,与其让别人嫌弃,还不如不结婚,这个群体抗拒婚姻家庭,也正常。身体健全的人一般不愿意和残疾人结婚,残疾的确是一种负担。

我们这个年龄段比他们要好一点,两个方面都不需要考虑,成人自我调节能力强一些,走出来的时间要短。我的残缺给家庭造成了负担,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幸好家人不觉得照顾我是负担,算是一种责任,因为有爱的成分。听说有的地震伤员,尤其是女性伤员,在家庭中受歧视,被嫌弃和家暴。我丈夫对我很好,真心实意地对我好。周围的人,认识我的或不认识我的,都认为我很幸福,丈夫对我不抛弃,我也很珍惜。

截肢在膝关节以上,右腿,假肢有关节,可以弯曲, 晚上洗腿,丈夫帮忙倒水,接洗脸水。重一点的活,要么是老公做,要么是儿子做。腿平时不痛,走路久了,假肢和截肢面会发生摩擦疼痛。一天能走两里路,上下班丈夫开车接送,中午在幼儿园吃饭午休,上班就是整理图书,借阅图书,写工作汇报,一点也不累,走路也不多,回到家大部分时间坐着。冬天可以走长一点,夏天走远了会痛,假肢和肌肉一样,都会热胀冷缩。

假肢由四川省假肢厂免费提供,在香港站起来基金会也做过一个,感觉假肢厂的假肢更舒服,走的路多,用的时间要长一些,十年中换了三次。这一次工伤报销了一部分,这个假肢七八万元,比基金会的假肢要便宜些。像我这种有单位的人,安假肢可以报销一部分,自己承担的费用少,那些没有单位,没有收入的伤残人员,要换这么贵的假肢,我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途径,如果全部自费,压力会非常大,负担比我要重。

我的人生也有许多败笔,从2018年过年到现在都6月份了,可能是更年期综合征,身体一直不舒服。我1975年出生,40岁就不来例假了,好几个朋友地震的时候就绝经了。天天喝中药,情绪控制不好,有时候会骂孩子,说话声音大。认为他做事速度慢,学习上粗心大意,训完以后,觉得不对,很后悔。以前觉得儿子健康就好,后来觉得聪明点好,读书以后,还要他学习好点,总是贪心,用最高的标准要求他。最近两周,感觉自己不知足,努力在克服,抱怨要少些。其实反省自己,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目前读一年级,学习任务重,有意让他大一点读书,这样更自信,晚一年读书,多一年快乐。奶奶接送孩子上学,走路去,20分钟左右到校。有些孩子见到家长,把书包交给家长。我们从小教育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从上幼儿园到现在,书包都是自己背,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尽管书包加重了,还是不让家长帮忙。

我不太会比较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比较女性,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咋可能一样呢,各有各的优点。每年“5·12”避开各种报道,不看电视、报纸和微信,不看手机。清明节、地震周年、除夕,都是老公去老县城烧纸钱,我只在三周年的时候去过一次。

我是一个想得开的人,刚才那位老师更坚强,比我还想得开,你发现没有?她面容平静,无喜无忧。以前她特别漂亮,个子高挑又爱美。脸上的骨头好几处断裂,手术后脸上有多处疤痕,眼睛不聚焦,出现重影,到现在看东西都是。平时学摄影,学茶艺,自学考的心理咨询师,她的经历充满正能量,更加能激励人。她比我小几岁,丈夫和女儿遇难,自己受伤。现任丈夫在电信公司上班,妻子和儿子遇难,他们是重组家庭,再生育的儿子今年6岁,上幼儿园大班。

哦呀,你看那就是她儿子,平头,俊俏,皮肤麦子色。刚才膝盖摔流血了,妈妈给他抹了一点红药水,出去忙别的了,他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自己低头吹受伤处,觉得无聊,顺手取一本童话书自己阅读。瞧他多安静,不哭不闹,没有嬉笑,也不忧伤,感觉像个大人。

三、萝卜羌寨的幽灵

老张(男,1966年出生,农民,二级残疾,羌族。)

地震的时候我42岁,老汉76岁,妈70岁,老婆和我年岁差不多,有三个女儿,大的两个在汶川县城读中学,小女儿1995年出生,在雁门乡读小学。

你说萝卜寨有名,是还有点名气的,我们这里属于岷山山脉,寨子位于半山腰的台地上,易守难攻,高高地俯瞰岷江,形似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也被叫成凤凰寨。听说三四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生活,凤凰头的位置还保留着几根老柏树,有人说几百年,有人说上千年。由于地势太高,经常云雾缭绕,摄影家、画家喜欢来这里写生,他们把这里叫作“云朵上的羌寨”。以前有碉楼、烽火台、寺庙,就地取材,都是黄泥建的,显得粗糙拙朴,地震后這些建筑基本上都坍塌了,现在你看到的都是灾后重建的,也有碉楼城堡,建在更靠山的位置,属于新寨区。每年五六月份车厘子多得摘不赢,都烂到地里头了,这几年公路直接通到寨子里,游客增多,核桃、蜂蜜、香菇、木耳好卖多了。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羌族,也有人叫我们尔玛人家,尔玛是羌族人对自己的称呼。我有兄妹六个,其中三个上了大学,在都江堰和茂县都有工作的,我高中毕业,家里太穷了,没办法继续读书,只好种地为生。

你说看不出我伤在哪里了,的确是这么回事,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四肢健全,能吃能喝,能说话能走路,从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我曾经一年零八个月站不起来,前后做过八次手术,两条腿没有一点知觉,十年了,天天还夹着尿不湿,出远门第一件事是带上保鲜袋,好装大小便,说起来都害羞。吃饭不能太油腻,也不能太素,油腻了大便随时流出,太素了便秘。评残的时候四川省人民医院给我评了一级残疾,给县上打电话,他们听不清楚,给我写了二级残疾,二级就二级吧,一级跟二级补助差不多。

以前我家住在老寨区,刚吃过午饭,地震就发生了,三个女儿在学校,妈、老汉还安全,房屋倒塌,墙砸到我背上,墙是泥巴墙,还有石头墩子, 腰部以下动不了,耳朵嘴巴流血不止。老婆右脚受伤,三四个小时以后自己爬了出来,用锄头打散泥巴块,把我掏出来。她是轻伤,两三个月就能走路了。天热血腥味重,苍蝇蚊子绕着我转圈圈,苞谷酒坛子被砸破了,没办法用酒消毒,就用盐水消毒,当时痛得没有办法。家家房子倒塌或成危房,自己都顾不过来,没有人来救我。寨子里的青壮年劳力大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在地上躺了整整一周时间,打工的亲戚回来以后,把我捆绑在门板上抬下山,经过近10公里的颠簸,送到县医院。没想到县医院已经变成了危房,正在准备爆破,只好在帐篷里接受治疗,耳朵、嘴巴流血止住了,双腿已经截瘫,医生没有办法,只能给我吃止疼药,从这以后听力受到影响。

那个时候成都通往汶川的都汶公路垮塌,“120”救护车和运送物资的车辆,从成都到汶川要绕道400多公里翻越夹金山才能勉强到达,连救援部队都是冒着滚石泥石流翻山越岭步行进到汶川县城的。后来听说有15个空降兵飞到汶川,医务人员还是很难进来,药品更不用说。在县医院的帐篷里待了一个星期,直升机把我们这些重伤员运到成都鳳凰机场,在华西医院拍片子检查。这里伤员太多,没办法仔细治疗,躺在飞机上又把我们转到上海市第四医院,5月29日第一次手术,这段时间老婆的侄子打工回来陪护我。12月1日从上海回到四川省人民医院康复治疗,回四川的时候能坐轮椅了,后来还在温江八一康复中心待过,在医院一共住了将近五年时间。

上海治疗的半年时间,先后做了七次手术,粉碎性骨折伴截瘫,肌肉严重感染,都发臭了。医生要给我截肢,我坚决不同意,妈、老汉和老婆也不愿意,我们羌族有个习俗,哪怕死亡尸体也必须得全乎。人之发肤受之父母,胎儿剃下的胎毛,幼儿换下的牙齿,中老年掉下的牙齿,日常生活中的残肢断腿,都要细心地收捡起来,等到归去的时候一同随葬。我坚决不截肢,医院也没办法,一位主任给我做了脊椎和腿部手术,腰椎和腿里面都安了钢板,医生叫内固定,一块钢板需要12个螺丝固定,竖起来把骨头支撑住,永久性的,一辈子不用取,估计一取,身体就散架了。我们那批伤员中,映秀镇去了五个,有的截肢了,有的保守治疗。后来在温江八一康复中心又做了一次手术,身上全是刀疤,穿起衣服啥也看不到,衣服一脱,清楚得很。手术时用过麻药,记忆力没有原来好了。

在上海治疗期间,好多好心人来关心我,给我买吃的喝的,连上海市的市长都来看望过我们,医生没事的时候跟我摆龙门阵,分析病情,说哪年哪月收了一个病人情况跟我差不多,后来都治好了,这让我看到了希望,对我鼓励很大。我也放下思想包袱,轻松了许多,其实我是那家医院最后一位地震重伤员,其他伤残人员有的康复,有的病情减轻,纷纷回四川了。

在上海治疗半年后,竟然能坐起来,医院领导很高兴,那位主任后来对我说,本来对我都不抱希望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手术非常成功。我病情的好转对医院和医生鼓励很大,医院的名声也更大了,离开上海的时候,他给了我2000块钱,四川省人民医院还给他们写了一封感谢信。回来这么多年,一直和那位主任有联系,他经常询问我病情。他现在已经是院长了。

四川省人民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我也很关照,因为大小便失禁,躺着的时间多,坐着的时间短,被单如果脏了,经常给我换洗,护士护工还帮我洗澡、洗脸、刮胡子,跟我说话客客气气,帮我打饭订餐,陪我聊天鼓励我,说哪个病人跟我情况差不多,因为锻炼得好,现在站起来能够自理了。我知道他们对我好,说啥我都相信,就是家人也没有这么耐烦的。

老婆在家种玉米、小麦、洋芋、红苕,车厘子成熟的时候,连夜摘下来天亮前赶到县城去卖,家里老少要吃饭,她得管家嘛。老婆的侄子又去打工了,妈来陪我一段时间,老汉陪我一段时间,老婆农闲的时候陪护一段时间,没有陪护的时候,都是白衣天使和志愿者帮我。四川省人民医院和温江八一康复中心、无国界社工,每年都组织我们到外面玩耍,不管是医护人员和病人之间还是一起治疗康复的病友之间感情都很好。前一阵子,也就是2018年5月19日我去了一趟北川,25日回来的,汶川去了20多个人,都是重伤员和截肢病友,大家在一起玩得好开心哟。

汶川灾后重建由广东省对口支援,地震后三个女儿都去广东读书,灾区恢复常态以后,回来继续读书,平时只能打公用电话联系。

受伤后一年零八个月的时候,奇迹再次在我身上发生,我能下地走路了。这个状况立即引起四川省人民医院的高度重视,北京的专家还来观察,上海那位主任和院长赶来,仔细查看,都不晓得啥子原因,觉得稀奇,也没有得出结论,只说血液在走,是个奇迹。

为啥是奇迹啊?我把裤腿拉起来,你试一试,你掐,一点感觉都没有。整个下肢都没有知觉,热水泡没有知觉,刀子割也没有知觉,撕扯掐捏,不痛不痒。十年来都是这个样子,专家找不出原因,就用“奇迹”两个字定论。

从四川省人民医院出院的时候,我给他们写了一封感谢信,因为我感动了那么多人,惊动了那么多人,发自内心就写了,先在白纸上打草稿,然后用毛笔写到大红纸上。已经过去四五年了,还能记住大致内容。

我能站起来全是因为那么多爱心人士帮助,如果我站不起来,就对不起那么多好心人,也对不起国家花在我身上的代价,住院近五年时间,大小手术八次,从汶川县医院、华西医院、上海的医院,再到四川省人民医院、温江八一康复中心,治疗费、车费、机票费,起码也有二三百万元,全是国家埋单。最后一次手术,不好意思找国家报销,也不知道有低保和合作医疗,一共花了30万元,跟亲戚朋友借的钱,现在还有欠账。

尽管这样,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共产党,要不是免费治疗,哪能站起来噢?没有站起来的时候,有人跟我老婆说,哎呀,老张站不起来了,以后日子咋过嘛?亲戚也很心疼。后来站起来了,又有人议论,萝卜寨就这么点大,一千人左右,她压力好大,对我照顾很好,说不管多穷,站起来就好。如果你倒下去了,家就不成了,上有妈、老汉,下有三个娃娃,你要坚持锻炼,坚持住,不能倒下,实在站不起来,那是另一码事。

我听医护人员和家属的话,在温江八一康复中心,几百个病人康复锻炼,医生护士监督严格,每天锻炼几个小时。回来以后干不了啥子活路,每天坚持走两个小时路,一坐下,脑壳就闷,全身上下都痛,走一走,转一转,摆个龙门阵,开个玩笑,再痛都解除了。

现在跟你摆龙门阵,不痛,最难熬的是晚上,晚上痛得受不住,就吃止痛药,如果不吃药,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不敢哭喊,怕妈、老汉听见了难受。娃娃限定我吃药,说止痛药吃多了伤身体,平时一天吃一粒,睡觉前吃,吃了才能睡得着,她们让我三天吃一粒,痛得不得了,刀子割一样,躺在床上,能感到钢板在里面动。实在忍不住就在寨子里面走,不管下雨飘雪,有没有月亮,都一个劲地走。寨子很安静,走着走着,把猫、狗、麻雀、斑鸠惊得乱扑腾,赶夜路的人老远看见我,吓得回头就跑。文化高的人说我是幽灵,没文化的人说我是疯子,在我们萝卜寨,谁都知道我是疯子。

就是出去转,也不是随时随地爬起来就走,妈耳朵背听不见,如果老汉听见我出去,就要等我。为了不让他们等,强忍住痛,等妈、老汉睡着以后再出去,出门进门得轻手轻脚,做贼一样,晚上一两点钟出去或者回来是常事。

地震以后,好多爱心人士,特别是白衣天使,为伤残人员做了很大贡献,我就想一个问题,我这一辈子为这些病人做不了什么,我要让女儿为像我这样的病人服务,回报他们对我的治疗护理,没有他们的细心照顾,我怎么能站起来呢?所以我要让女儿无论如何干护理工作,我对四川省人民医院有感情。

地震后三个女儿都去广东读书,大女儿读的职高,跟护理专业没关系,就把希望寄托在二女儿和小女儿身上。二女儿当时报了护理专业,阴差阳错没有考进卫生学校,到现在我心里都不热乎。她在萝卜寨幼儿园当老师,我们这里的小孩听不懂汉话,幼儿园需要一名既会讲汉话又会说羌语的老师,就把她选中了。她属于临聘人员,一个月工资1800元,已经教了六年书,今年才买了五险一金。

小女儿初一在广州市碧桂园学校读书,初二、初三在汶川县一中,享受少数民族“9+3”义务教育政策,考进了四川省卫生学校,读了三年。读卫校以前她还小,没有学什么专业的概念,我在四川省人民医院治疗康复,打电话的时候总说让她学护理专业,每次都这样说,还给她讲白衣天使对我多关心,说来说去她就报了这个专业。当时可以填三所学校,她只填了省卫生学校,而且三个专业填的都是护理专业。她说后来特别后怕,跟赌博一样,做梦总梦见没有考上,如果真的不录取,连后路都没有。

省内的医院里面,按说华西医院各方面条件是最好的,名气也大,我们全家人对四川省人民医院特别亲,出于这个原因,就业的时候她三个志愿报的都是这家医院。到四川省人民医院实习一年,2014年参加全国护士证考试,再参加面试,四五十个人参加面试,录取10个人,她留下了,在四川省人民医院心脏科上班已经四五年了,终于遂了我的愿,这一生我也没有遗憾的事了。

四、轮椅上的绣娘

阿琼(女,1971年出生,农民,双腿截瘫,坐轮椅,一级残疾。)

感谢你说我脸色红润丰满,我都觉得自己胖呢。你说这双鞋漂亮,呵呵,的确好看,白色胶皮休闲鞋,后帮上一颗黑色心形图案,平常舍不得穿,就摆在鞋盒上面,谁买的呀?喔,呵呵。坐轮椅其实可以不用穿鞋子,尤其是这样的6月天气,我一直坚持穿鞋,是想证明自己有腿有脚,配的有假肢,因为脚变形了,不大穿,穿了也不舒服。平时穿这种既便宜又软和的黑绒布鞋,2018年5月19日那场大型活动,穿的就是这双白鞋。

是的,我经常绣花,属于来料加工,给这种背包上绣羊角花,每个包正面绣一朵,藏青色的面料上绣白色花朵,黑色面料上繡红色或粉色,淡黄色上绣深黄色花朵,花色搭配由收购方决定。羊角花是羌族人的叫法,你们汉族人叫杜鹃花,是吗?杜鹃花跟你名字相似,哦哦,真有缘分。绣一朵花能挣10元,一天挣20元,计件工资。2016年左右一个月能挣1000多元,有时候2000多元。那个时候我老公病重,没办法打工挣钱,就靠我绣花养活一家人,一个志愿者说我是轮椅上的绣娘。后来颈椎痛得厉害,绣得就少了,今年想绣了就绣,不想绣了就玩。北川康复中心出台了新规定,不让打麻将,周末有人偷偷玩,每天看看电视锻炼锻炼身体,坐久了难受。微信朋友大多是病友,问对方大小便怎么样呀,羌绣的收购价钱高不高呀。一个病友是安县秀水的,在温江八一康复中心一起待过,如果是北川的话,也会在这里吃住。他以前搞建筑,老婆在家干家务,现在老婆种田收割管娃儿,他绣羌绣,绣得又快又好。男人毕竟体质好一些,每天打扫卫生做饭,然后绣花,我们交流多一些。一般不加正常人的微信,包括志愿者,不喜欢跟正常人聊天,有的瞧不起残疾人,偶尔跟原来给我们做康复的医生和公益组织人员聊聊,大部分是在晚上。手机换了以后,好多号码都没有了。

我不年轻呀,1971年出生,娘家在陈家坝,婆家在擂鼓镇,地震的时候我37岁,女儿当时7岁,婆婆79岁。婆婆有四个儿子还有女儿,她跟我们一家三口住,另外三个儿子每个月给她100元零花钱,我们过得不咋样。

我婆婆是个怪人,除了儿子女儿,其他任何人不敢到家里做客吃饭,有人来吃饭玩耍,她会不高兴。不管男人女人来,都要刨根问底,你是谁呀,哪里人,到这里干啥,为什么不回去。前天娘家姐姐来家里,原本都认识的,还问来问去。说她糊涂吧,用钱又搞得清楚,如果没有找够她零钱,会挨骂的。邻居对我说,你婆婆89岁了,还耳聪目明。

我是被婆婆关上门砸伤的。

我们家当时住在擂鼓镇农村,公路从门前经过,小二层砖木结构房子,和老公的几个兄弟住得很近,老公在外地打工,女儿上二年级,住校。平时就我和婆婆两人在家,家里家外我一个人打理,算是当家人。我跟婆婆都住一楼,分别住在堂屋两侧的卧室里。婆婆有个习惯,吃完早饭睡觉,吃完午饭睡觉,吃完晚饭天擦黑也睡觉,睡觉的时候把门从里边拴上,天天如此。地震的时候正睡午觉,房子垮塌以后,柜子倒下来,婆婆以为压路机把房子震垮了,她没有起床。我冲过去开堂屋门,门已经打不开了。我被压在下面,身上全是砖头水泥块,眼睁睁地看见对面山坡滑下来,有人被掩埋,我们家的地也被埋了,身为农民再也没有地种了。

老公的大哥是村支部书记,从外面跑回来看见了我,并没有走到跟前。

我使出浑身力气叫他,大哥救救我,大哥救救我。

他问,你嫂子呢?

我说,嫂子恐怕没了。

他扯过身就走,没有救我,没有救嫂子,也没有叫邻居救我。过了好一会,还是邻居把我救出来的。后来知道,他去附近的电子厂了,不知道救人没有。

女儿从学校回来,看见我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痛得叫唤,就大哭,婆婆和女儿都受了惊吓,地震后老公才回来。

我被送到绵阳404医院治疗,水都不让喝一口,也不让吃饭。5月18日转院到重庆解放军324医院,当天晚上医生给我弄了两份盒饭,近一个礼拜没有吃饭,一下子吃到喷香的饭菜,饭量反而不大。术前检查我是贫血,手术危险性大,怕下不了手术台。但病情危急,得尽快手术。老公不敢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22日早上趁他上厕所的时候,我自己签了字,当即就进手术室,早晨8点进去,下午3点出来。老公吓得一天没有吃饭。现在贫血已经好了,手术给腰部加了两根内固定,至今还在里面,医生说3至5年后可以取,有的是永久性的,捏着没有感觉。天阴的时候背上痛,每逢节气会痛,惊蛰啦清明啦都痛,前几天芒种,痛得不得了,属于神经痛。

2008年6月中旬出院,7月回到绵阳中医院做康复治疗,刚开始大小便不知道,每天都用尿不湿,一个月花200元左右,一年就是2000多元,现在小便知道一点点,大小便定时,大便隔一天一次,从2010年到现在,大小便全靠自己,在床上大小便,自己用便盆接住。2012年元月回家,政府统一在擂鼓镇建起了安置房,我们家有90平方米,毛坯房,自己装修。门前有台阶,轮椅进出不方便,后来政府专门做了残疾人居家改造,轮椅直接到客厅,统一装了防盗门,婆婆没办法从里面反锁了。2013年7月住进北川县康复中心,这里吃住免费,设施齐全,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家里有事才回去,回去的时候叫出租车,司机帮忙把轮椅放到车上,十多公里路,40块钱,这钱就是我绣花挣的。到康复中心以后,尿不湿用得少了。自己洗头洗澡,热水凉水自己调,坐在另一种轮椅上洗澡,衣服用洗衣机洗,自己晾晒,生活比较有规律。

现在锻炼身体主要是活动筋骨,促进血液循环,对身体康复作用不大。康复黄金期是最初一两年,一个小女孩病友非常有毅力,身上拴根绳子,天天锻炼,后来竟然站起来了。也有偏瘫病人完全康复的,有的伤员通过康复训练伤情减轻了。那个时候山东、湖北、湖南的医生天天给我们做康复,2014年以后外地康复医生基本上都撤走了。

地震以后,房子垮了,老公不去远地方干活了,只在附近打工,以前洗衣做饭大小事都由我干,忽然没有了主心骨,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婆婆孤单没人说话,让女儿陪她,一天给女儿2块钱,不让她读书,老公把她背到学校,还没到校门口,就从背上溜下来,转身就往家跑。好不容易哄到学校,天天下午5点钟就哭,闹着不在学校住,结果三年级只读了两个月就不去了。班主任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是什么原因,在电话里吵我,我只能哭,说你到我家了解一下情况就知道了。

志愿者知道情况后给我女儿做工作,婆婆不喜欢外人来家里,怕把孙女带走。爱心人士就把女儿带到街上买吃的穿的,劝她回到学校读书,一家慈善基金会想把她带到香港读书,婆婆不同意,说自己一辈子不读书照样活得好好的。老公整天在外干活,婆婆怎么说,女儿就怎么做。

我在医院治疗康复,女儿还小不会做饭,婆婆也不做,老公干一天活回来还得做饭,如果哪一顿没做,就挨婆婆骂,基本上天天吵架。吵来吵去老公心情就不好,加上过不了夫妻生活,经常生闷气,就生病了。我回家那段日子,尽量多干家务,老公还是不满意,气头上还会打我。

2017年老公病重住院,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段时间,花费比较大,报销很少,癌癥怎么能治好呢,不久就去世了。他的药费加上房子贷款,欠账四万多元。我跟村里申请要钱,村里给了500元。相比之下,还要感谢共产党哩,我都不知道花了国家多少钱,要不是国家埋单,专家教授仔细治疗,痛都把我痛死了,好多伤员可能也不在了。

老公去世前半年,我告诉了他大哥不救我的事,他只听不说话,问过邻居,得到真实答案以后,好像很生气。以前他们兄弟关系很好,这件事以后,不知道怎么样。

地震十年了,婆婆年龄也大了,知道她的性格,也不跟她计较,老公去世以后她还跟我和女儿住,她跟其他儿子合不来。女儿今年17岁,除了给奶奶做饭,啥也不会干。婆孙俩天天在一起,叫她出来做事,也不出来。小时候天真活泼,后来变得孤僻内向,不跟陌生人说话,不哭不闹。有一个发小,周末从学校回家,会一起玩耍。

我们一家三口都吃低保,加上我的一级残疾护理费,每月总共860元,明年女儿满18岁就不享受这个待遇了,我不在家吃饭,可以节省一点开支。我有很多想法都实现不了,去年到擂鼓镇中学附近找了一个门面,想把女儿带出来搞绣品培训,教人绣花,做来料加工,都是些小零碎活。了解观察以后发现擂鼓镇生意不好做,资金投进去出不来,女儿也不愿意干。我们家是贫困户,帮扶我们的干部送来500元现金和价值340元的衣柜,还让女儿到服装厂上班。我把她带过去,她只看了一眼,就说全是老太婆,才不去呢。前一阵子想让她学理发,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女儿以前不但不跟别人说话,也不跟我聊天交流,现在好多了,如果我在家,天天跟我在一起,见啥说啥。最近耍了男朋友,情况还算了解,他家离擂鼓镇不远,开挖掘机的,我昨天回家,他来家里了。过几天我想给她男朋友说,让他给女儿说说,动员她去理发店学理发,不知道行不行。今天村长给我打电话,说女儿耍朋友,怕女儿受骗,喊我回去看看,我说见过面了,她不会受骗的。

呵呵,你问我手机壳后面为什么夹一块钱纸币,趁现在没有别人我告诉你,手机是我男朋友送的,OPPO新手机,2000多元买的,还配上粉红色外壳,是我喜欢的颜色。刚才说过我们家是贫困户,我怕被扶贫干部看见,以为我们家富裕就会取消贫困户待遇,所以用纸币把牌子遮住,如果过问,我会说是便宜的旧手机。男朋友是擂鼓镇的,从小患小儿麻痹,一条腿有些不方便,他妻子地震时去世,女儿已经23岁,我还有性欲望哩。

康复中心生活平静而安宁,都是同病相怜的人,有的截瘫,有的截肢,有人坐轮椅,有人拄拐杖,有的能自理,有的自理差一些,中老年人偏多,年轻人跟我们待在一起嫌着急,有的出去上班了。一个康复师分管几个病人,每天帮助我们做康复锻炼,几年相处,就像一个大家庭,相处得非常融洽,每个人病情、性格、秉性都了解。有时候还是想热闹一点,希望有人把我们组织起来搞一些活动。从朋友圈得知,都江堰这方面就做得好,经常把残疾人组织起来到附近参观旅游,做游戏聚餐,有的活动是残联组织的,有的是残疾人自己组织的。

5月19日,也就是前一阵子,无国界社工组织和相关机构邀请四川全省60多名地震伤员,在北川宾馆举行了一场大型联谊活动,主要是原来在温江八一康复中心做过康复的伤员。汶川的余世秀是她女儿陪同来的,都江堰的黄莉是她丈夫跟一路的,好羡慕黄莉哦,她伤残得那么严重,夫妻关系还那样好。大家在一起交流演节目,玩得非常开心,我们说这是十年一聚,二十年后还要相聚哩。晚上江油一位女医生同我一个房间,她陪弟弟来的,轮椅进不了卫生间,我在床上大小便,她就帮我。

你看我的手机,全是那天搞活动的照片。这是一根长线,有手的用手拉住线,没有手的用脚拉,陪同的家属也一起参与,意思是心连心。你看这一家四口多幸福,他们是都江堰的,小两口应该30岁左右,女孩8岁,是女方和前夫生的,前夫车祸去世,赔偿了好多钱。男方是地震伤员,不知道以前结过婚没有,不好意思问,两人都坐轮椅,都没有用假肢,女方是高位截瘫,她和女儿都穿连衣裙,脖子上这条项链多漂亮呀,一看都值钱。男方的母亲50多岁,把儿媳妇抱上轮椅的。他们结婚大概两三年吧,小女孩阳光快乐,把男的叫爸爸,叫老人奶奶,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处得特别好。

再看这两位,他们在耍朋友,男的是平武的,双腿截瘫,胸十二受伤,女的娘家在松潘,地震时在家受的伤,在温江八一康复中心康复的时候他俩就认识,希望他们能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伤员绣的旌旗,这是一个伤员写的两幅大字。还有讲话的这一位,又年轻又漂亮,是公益机构的组长,肚子鼓鼓的,马上要当妈妈了,这是多好的事呀。

五、十年前的新鞋

俊姐(女,1969年出生,农民,丈夫、女儿遇难,高位截瘫,一级残疾。)

我们原本一家四口,丈夫,女儿,儿子,和我。丈夫在县城跟人一起搞室内装修,女儿当时17岁,在北川中学读高二,儿子13岁,读小学六年级。以前住在山上,我和丈夫文化程度都不高,我读过小学,一家生活并不宽裕,我在陈家坝乡的街上开了一个缝纫店。现在乡改为镇,街道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店面在一楼,那一天,四层楼的房子垮了,我被压住了。

5月13日部隊从江油方向进入陈家坝,救出我以后,转移到江油,16日南京来的医生给我做的手术,然后救护车把我送到重庆一家医院,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十多天,总算救活了。头脑清楚,右肩胛骨骨折,几个月以后双手才能动,肺部和心脏也受伤了,胸部和腰椎伤得太重,算高位截瘫。几年以后,姐姐才告诉我,当时医生没有把握救活我,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

在医院的时候,姐姐和弟弟看护我,接电话的时候躲出去,看见他们的脸色,我就明白了,提心吊胆的事情发生了。在我一再追问下,弟弟只能告诉我实情,丈夫和女儿都遇难了。当时,已经是6月份。好好一个家,人没了,家里的房子垮了,那种痛,只有自己知道。后来转到四川省人民医院,我天天哭,心理医生跟我交流,不说还好,一说我更难受,干脆叫弟弟把他们撵了出去。

我动不了,四个护士才能帮我翻过身,大小便失禁,喝水和大小便都得定时。医生换药的时候盘子里有刀子和剪子,看得见却拿不到手。2009年的一天,瞅着病房里没有人,使出全身力气,终于爬到窗台上,正在我推窗子的时候,我妈进来了,扑到我身上,用力抱住我的双腿,我没有知觉。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原来她晕倒了,医生护士手忙脚乱才把她救过来。

姐姐、弟弟都成家了,不可能天天守着我,我妈70多岁,跟我一起顿顿吃盒饭,好几次我闻到盒饭就想呕吐。我妈就在病房泡了泡菜坛子,有泡菜吃,饭量增加了不少,还买了电饭锅,煮稀饭,煮腊肉、香肠啥的方便。吃完饭以后,她就到附近小区的垃圾箱捡垃圾。每个小区有相对固定的收破烂人,为捡到更多垃圾,卖多一点钱,我妈常常受气,忍不住会念叨几句。也认识了小区一两位心地善良的老人,姐姐有一次拿来了腊猪脚棒,病房没办法烧猪皮猪毛,也没有砧板剁断,我妈就拿到小区一户人家煮好。也许是太香了,刚端到病房就被护士发现了,护士长没收了电饭锅,她太绝情了,没有同情心,我好难受,就给医生告状,结果护士长送来一只烤鸭,算是赔礼道歉。

住院的时候,我还绣十字绣。有一幅比较大,绣了八个月,有时候坐在轮椅上绣,有时候躺在床上绣,绣好以后卖出去。逢年过节医生护士和病友一起过,我儿子也到医院跟我们一起过年。有一年大年三十有十桌人哩,看起来热热闹闹,可每次过年,我都要哭一场,丈夫女儿不在了,还不能正常生活,不能回家。志愿者怕我们孤单,天天送来《成都商报》,还有送旧电视的,也有送小礼品的。康复医生非常用心,给我准备了假肢,但截瘫位置太高,根本站不起来,他们的良苦用心无法阻止我流泪。大部分时间还是康复锻炼,后来按时按点吃饭喝水,定时大小便,生活能自理了。

我在医院整整治疗了7年,一直到2015年医院派车把我送回家。他们没有把我送到山上,山上的房子倒塌了,而是送到这里,这是我的新家,属于安置房,客厅、卧室、厨房每道门都能过轮椅,轮椅还能进厕所,房间任何地方都能自由出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在哪里,每次醒来都要想好一会才确定在自己家里,房子又大又明亮,还在陈家坝镇上。所以,我在家里又开起了缝纫店,只有这门手艺,没有其他挣钱渠道。做一条裤子十五块钱,锁裤子边收四块钱,现在好多人买成品衣服,不太穿手工衣服,年轻人还在网上购买东西,有时候好几天都没有一个人来。

我已经领养老保险了,加上一级残疾护理费,每月有六百多元生活费,贫困户补助还有一点,如果不吃药不看病,生活费够了。你看桌子上这包药,有好几种,止痛药要天天喝,还有消炎药,防治肺部感染,胆结石也闹得人不舒服,有一次春节肺部感染,痛得衣服都不敢碰,躺了三天起不来,大年初四儿子把我送进医院。有人给我介绍老伴,有的还是健全人,我怕麻烦别人,不想给人添负担,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这么多年,对儿子最愧疚,尽管他没有受伤,同样是地震的牺牲品。地震以后他们被送到云南躲避地震,后来在北川中学读书,有时候在舅舅家住几天,有时候在叔叔家住几天,家里不但没有人,房子还垮了,真的是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以前儿子爱说爱笑,开朗好动,几年时间完全变了样,一下子不爱说话了。这期间绵阳几个企业家资助儿子读书,读到高二成绩下滑,他不想太麻烦人家,就拒绝了资助。如果读大学需要更多钱,只读了三年大专,一年两万元,欠了六万元账,房子贷款五万元,就是十多万元。

儿子毕业后,有志愿者帮他联系到广州一家公司,他想离家近一点,这样好照顾我,就在绵阳一家公司打工。前一阵子耳朵听不大清楚,去医院检查,双耳有骨膜积液,可能要做穿刺手术。他耍了一个女朋友,还在读书,到家里来过几次,对家里情况比较了解。

儿子脾气特别好,对我非常关心,两天给我打一次电话,地震十周年的时候,特意赶回家,给他爸爸和姐姐烧完纸钱以后,趴在我后背,搂着我肩膀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不要为我操心,我们好久没有照一张正式照片了,高兴一点,照一张合影吧。听到这些话,心里想哭,当着儿子又不能哭出来,就把一双十年没有穿的黑布鞋找出来,对儿子说,把这双鞋也拍上吧。

你看,杜老师,这双鞋还是新的。

六、儿子就是希望

段哥(男,1974年出生,农民,常住北川康复中心,胸下瘫疾,坐轮椅,一级残疾。)

你说得对,北川县康复中心设施很人性化,每面墙上都有高低两行扶手,连卫生间都有,楼道宽敞,两三辆轮椅能并排过。上下楼有电梯,担架、轮椅都能装进去。楼道还有软皮长座椅,高低合适,可坐可躺,你就坐这里吧。瞅瞅,你往这一坐,病友都转着轮椅来了,没关系,不影响你跟我说话。大家在这里时间久了,来个外人稀罕,过一会儿他们就不听了,我们太熟悉,打个哈欠都知道做的美梦还是噩梦。是的,康复中心由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援建,交给北川本地管理,有50张床位,2013年1月开始接受伤残人员,地震伤员多一些。

我家住在北川县禹里镇一个山顶顶上,木头房子,一个大院子,七八户人家,没啥家产,妈、老汉、妻子、儿子一家人过得还算安逸。我1974年出生,二老60多岁,儿子2002年出生。妹妹、妹夫在绵阳打工。当时我骑了一辆火三轮,准备回家,八千多元买的,地震摇了就摇到山沟里去了,摔到石头上,没有知觉。被过路的人发现,抬到禹里镇政府院子里,已经是晚上12点钟。在院子里躺了六天,道路垮得凶,山外的人进不来,禹里的人出不去。18日直升机把我运到广汉,又乘专列到贵州省人民医院治疗,8月底转到绵阳中医院,2009年春节回家过年,就在家待着。2011年到温江八一康复中心,2013年来这里,就没有挪窝,家里有事才回去。

你问我老婆呀,不说还好受一点,说起来心焦。2009年那个春节,年没有过安逸,正月十五都没到,她就走了,说的是出去打工,空手走的,没讲任何条件,走了就没有再回来,后来办了离婚手续。

儿子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在治城念小学的时候去看过他,读初中高中,可能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联系。我更不知道她的消息,也不会主动打听。至今没有找伴的打算,也找不到,儿子也没有建议我找还是不找。

我胸脯以下瘫疾,位置太高,肩胛骨那个位置没办法装钢板,固定不了。在贵阳做的手术,把伤口拉开,取出骨头渣渣、瘀血坨坨,清理干净,输液消炎,就算完事。

无聊的时候也想做点事情,康复中心喊叫编灯笼,挂到门上的那种竹篾灯笼,也有草编的。一个灯笼四块钱,一天编两个,编了两天就不编了,轮椅上坐久了不舒服,床上躺着没办法干活。草节节竹沫子掉一床,扎屁股,不好收拾。到超市当收银员吧,一两个小时得躺一会,还得有个床,麻烦。我不想做十字绣,汶川有几个病友小伙子会绣,鼓多大勇气花费几个月时间绣个大的,也挣不了几个钱,靠这些小打小闹赚钱好像不咋样。截瘫病人不敢久坐,屁股坐烂了不好医治,并发症多。有个叫明子的你知道吧,就把屁股坐烂了,到绵阳治疗,听说在床上趴了好几个月了。平时啥也不干,看看电视,聊聊天,开开玩笑,在康复大厅锻炼,康复师给我们做按摩针灸。打打麻将,打打川牌,打一会儿在床上躺一阵子,现在不让打了,周末偷偷打。久病成医,现在不要医生说,自己都晓得,隔一两个小时要躺五到十分钟,屁股朝天,可以减压。谁不想坐不想躺呀,没法坐没法躺嘛,活着好累。

我们家还住在山顶上,是滑坡地带,通往家里的路边立着一块牌子,写着“此处属滑坡区请绕道慢行”。所以老汉不让我回去,怕坐轮椅不方便,一旦滑坡下不了山。不知道啥原因,老汉坚决不搬房子。没事我就在这里,妈、老汉在家种地,地也不多,主要种枇杷,6.5元一斤,收购的车可以开到家门口,重庆、成都的都有。

刚地震那会儿爱发脾气,声音说大了妈、老汉不安逸,稍微吼一句,儿子坐到旁边不说话,只流眼泪水。现在跟他们说话声音都很低,跟儿子交流很好,也没脾气了,还有啥脾气发呢。

还是国家政策好,在这里康复不要钱,吃住免费。妈、老汉有社保,每人每月九百多元,我和儿子吃低保,儿子满18岁就没有了。全家人生活没有问题,没有欠账也没有存款。有时候觉得妈、老汉辛苦,天天躬起背干活。幸亏有个妹妹,以后妈、老汉走了安埋的事她会考虑,我没有想那么多。妹妹跟我关系要好,儿子有时候会去她家玩。

儿子从小学就住校,每个周末都回家,妈、老汉给他烧排骨、煮腊肉,给他洗衣服、洗澡、洗头。后来有了洗衣机,回家后啥活都干,洗衣服,做饭,洗碗,帮爷爷奶奶洗头,跟爷爷奶奶吹壳子。他一回家,妈、老汉跟过节一样。他在北川中学读高一,周末放一天假,坐车贵,喊他两周回去一次,不让他跑得太勤。从县城到禹里13元车票,禹里到家还要几块钱,一个来回30多元。

我们那里真的不适合居住,买东西、理发都麻烦,老汉视力不好,干细活看不太清楚。行动不便以后儿子就给我理发,那个时候他6岁,你看见的,我尽管坐在轮椅上,个头还是不低的。刚开始他够不着我后脑勺,就站在小板凳上,用电动推子铲,小手哆哆嗦嗦,一不小心铲到我耳朵,还会流血。现在不需要站板凳了,已经1.74米还是1.75米了,要勾着腰理,越理胆子越大,五分钟不到就给我铲个脑壳。

地震的时候儿子上学前班,邻居的一个朋友卫校毕业,好像是广安的,后来经商,他资助我儿子,想感谢人家,喊来耍,人家没有来,我也没有见过。每一个学期给1500元,一年就是3000元,公司开年会邀请儿子去,还给他送礼物。中国心基金会也资助过,一年给750元。现在读书实行12年义务教育,只交生活费和资料费,其他全免費。老汉说娃儿念书没有花啥钱,总麻烦人家不好,儿子也觉得不好意思再受资助,从今年开始就不要人家帮助了,以后上大学可能要花钱。

这几年县委宣传部搞文明创建,我儿子没有评上最美少年,评的是孝心少年,发了1000元奖金。最高荣誉是评上了全国最佳啥子少年,到北京领过奖,发了那个啥本本,还发有书,晓得他看书没有,现在都耍手机,谁还看书噢。

他学习中不溜秋,一个年级一千多人,他考三百多名,我鼓励他考个二本,他说要考就要考一本。以前想考军校,眼睛近视以后,说想当医生或者老师,当医生估计是想帮助我。周末不回家看爷爷奶奶的话,就来这里陪我,跟我一起吃食堂,一顿八元,便宜,我免费。

以前都是他爷爷开家长会,我不去,也不想去。昨天儿子打电话,说这次家长会让我去,已经查看过了,学校有无障碍通道。我懒得去。

地震后没有特别高兴的事,已经这个样子了,多活了十年,好好保养自己。娃儿回来能喊一声爸,看到娃儿就知足了,天天都高兴,不愁眉苦脸,再过几年儿子考上大学就好了,儿子就是希望。

七、唤出来的同居者

黄晴(女,1973年出生,城镇居民,一条腿膝盖髌骨处截肢,一条腿畸形,二级残疾。)

地震前我们还是很幸福的,父母家人都在老北川,小家庭经营得比较好,我做童装生意。那个时候专门卖童装的商店很少,加上我穿得漂亮喜欢打扮,在县城小有名气,被称为童装公主。老公以前在粮食部门上班,下岗以后在一个小公司当会计,刚好那一年从单位出来,兼几份职,不管干啥,都依着我们娘俩,对我和女儿真的好。女儿当时12岁,读初中一年级。那天老公准备去绵阳出差,没有出去,结果就遇难了。

我正在市场卖服装,被压到房子下面出不来,也没有人救。下午5点左右,现在这个老公老王来找他儿子的女朋友,那女孩叫王晴,他拼命地喊叫“王晴,王晴”。我就在底下答应,因为我叫黄晴,听起来差不多。他顺着声音就来了,我埋得不深,他就踩在我头顶的预制板上,一问一答间,我请他救我。他还是有劲,毕竟是农村人嘛,就掀开预制板,把我背到茶厂坝坝上。

当天晚上11点的时候,县中心医院来了几个医生,因为没有药物,只能从商店找来食盐,在开烧烤店的人家找来茶壶,熬盐水给我们喝,大概有几十个伤员。当时一个小伙子是绵阳的,陪朋友来北川出差,看到大家都在喝,心想他口渴,朋友就给他喝了半碗,没想到他是内伤,喝完不久就死了。

女儿比较幸运,教学楼没有垮,老王把我背出来的时候碰见一个亲戚,说女儿好着哩,这也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因。几次我都昏厥过去,清晰的时候给旁边人说,一旦我昏迷了帮忙掐我人中,大家都是伤员,有时候顾不上我,实在莫法,自己使劲掐,目的就是想见女儿一面。

5月13日,部队的娃儿找了半个门板和一截广告架子,把我绑到上面,也不是抬,好像用手这么托着,大概有七八个人,有人把行军壶里的水给我喝,喊我坚持住。没有路,还壁陡,从石头缝隙中一点点挪步,一个娃儿一边抬,一边哭着说,哎哟,咋得了哦,简直没法哦,好累噢。

到北川中学以后,伤员太多,救护车拉不赢,一个熟人对救援者说,黄晴的伤好严重,赶快拉上走,就把我抬上了救护车。上车以后输上代血浆,送到位于绵阳的解放军520医院,在帐篷里做的手术。当时没有家属陪同,没有人签字,处于半昏迷状态。一条腿从膝盖髌骨处截肢,髌骨保留着,戴假肢,一条腿畸形,缝了十几针。清醒以后请熟人给妈妈打电话,用了好多年的号码,怎么想都记不住尾号,从下午想到晚上终于想起来,才联系上父母和妹妹,妹妹家房子没有垮。20日转到重庆一家医院治疗,一个月以后转回绵阳继续康复,后来在成都装的假肢,妹妹一直陪着我。

2011年春节前搬到新县城,房子属于简装,106平方米,买房花了八万多元。回来以后一个人带女儿,在家开了一个麻将馆,又开了一个童装店,要到成都进货,挑选服装得走来走去,还要拉货,假肢行走久了疼痛,两年以后就不开了。

以前老公管家,存折由他保管,后来查询存款账户,显示2008年5月2日把钱转出去了,大概有几万元吧,户头竟然是空的。当时还着急,后来想人都没有了,还计较啥,不知道是借出去了还是转给亲戚了。有一个人以前借过我们家钱,老公也遇难了,自己因为压抑,情绪不好得了癌症,打电话问了一下,她说是借过你家钱,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还,我也不好意思再要,只问了这一次,也就算了。

老公有三兄妹,他是老大,一个兄弟媳妇和一个侄子也遇难了。我1973年出生,现在这个老公姓王,比我大12岁,母亲、妻子、妹妹全部遇难,儿子的女朋友也没有了,就是那个和我名字一字之差的女孩,这样的家庭在北川比较普遍。

地震以后政府给了5000元安抚金,其他没有任何补偿,用钱明显没有以前宽裕了。老公离开以后,有人给我介绍过男朋友,交往以后发现不合适。老王原来在县城城郊开农家乐,去吃过饭,但没有打过招呼,我跟他表妹是同学。2009年和老王住在一起,算是同居。

5月12日我本来要去成都进货,包包里装有一万多元现金,老王背我出来的时候,问我把包包背着干啥呀,我就说了实情。他把包里的钱全裝进皮夹子,然后把包包扔了,我请他把皮夹子拿上,里面还有身份证,后来他到永兴镇以我的名字把钱存了,并把存折和身份证交给我姐姐。

我们这种残肢晒太阳痛,下雨痛,平时痛得轻一些,每逢节气痛得实在没办法,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没有不痛的,主要是经络不通,神经全集中到截肢面引起的疼痛。前一阵芒种那一天痛得直哭,他就给我捏,捏了一晚上。他对我非常关照。

我们没有领结婚证,开始还提一下,后来就不提了,各人有各人的房子,各人管各人的钱,家里买东西,谁碰上了谁买。震后他就不开农家乐了,在社区上班,一个月两千多元收入,我以前交了社保,现在每个月领一千多元,还在一家小公司当出纳。

父亲原来在青海当过兵,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一只手臂就没有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单手骑自行车,前面横杠上坐一个,母亲坐在后座上,怀里还抱一个,对伤残人员没有距离感,也不觉得有啥不方便。当时在帐篷里迷迷糊糊被截肢,家人来以后怕我接受不了,绕来绕去安慰我,我说一声,没事。除过疼痛,心理上真的没有啥过不去的。有的伤员在医院被呵护关照,到了社会上恐惧纠结,不知所从,我一点都没有不适感。

所以,你刚才夸我四川话说得好听,跟音乐一般,长发卷着大大的波浪,跷二郎腿,显得有些优雅。主要是心态好,因为是假肢,一年四季得穿长裤子,肯定是宽腿长裤。我有好多条面料不同的宽腿裤,穿漂亮了心情会好。单看我这条白棕相间的条纹长裤,一点也看不出异常,敲一敲就知道是假肢了,嘭嘭,嘭嘭,你听,对吧。如果不走路,只坐着,一点看不出我残疾,一旦走路,就露馅了,一瘸一拐,更不能跑步,不过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以前有人采访我,说震裂的伤口愈合了,震垮的家园重建了,震碎的心灵是否重建了,我觉得没有啥安妥不的,人一辈子哪有啥都顺的呢。

相比较来说,有收入有单位的伤残人员恢复快一些,衣食无忧心情就好,心理自然就舒坦。没有收入的女人比男人要残,女主人倒下了,啥都乱了,不但为一日三餐发愁,还要忍受丈夫在外找女人,有的还会嫌弃抛弃老婆。如果男人倒下了,大部分女人会任劳任怨,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心理创伤最严重的大概是已经懂事的孩子。

十年光阴,女儿比我走得更艰难。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放到我们家一点不为过,女儿从小受宠爱,爷爷奶奶爱她,老公心疼她,小时候架到脖子上,背在背上,大一点大手牵小手,进进出出欢欢喜喜,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父女俩的笑声。家务活老公全包揽,他走以后,我才学做饭。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介绍过几个男朋友,照顧不了我,还要我照顾对方,没有谁能跟老公相比。老王会做饭,对人体贴,所以就搭伴过日子。

从初一到进大学,从12岁到18岁,整整六年时间,女儿不说“爸爸”两个字,也不让别人说他爸爸半个字,如果看到别家爸爸和女儿在一起,会偷偷流泪,从内心不承认父亲离开的现实。原来活泼快乐,喜欢艺术,学习拔尖,初中、高中学习下滑,就上了二本大学,学前教育专业。到大学以后,也许发现和她同样遭遇的人太多,也许年龄所致,各种文艺活动也多,一下子唤起了沉睡几年的天赋,唱歌、跳舞、组织能力全都发挥出来,又当学生会干部又当班长,2017年成为预备党员,获得过全省优秀大学生称号。寒暑假教小孩舞蹈,参加培训学习,周末做兼职,一个假期能挣六七千元。毕业以后可以去新疆、西藏等地工作,想着要照顾我,应聘到绵阳安州区一所幼儿园上班,离家非常近,上下班十多分钟车程。

前一阵子母亲节的时候,给我发了200元红包,知道我跟几个朋友在一起,给我和朋友每人都送了鲜花。刚和老王住到一起的时候,女儿不喜欢他,也不叫他,老王天天接送她,饿了送吃的,下雨了送伞,时间久了,才叫他叔叔。大一点以后,对老王越来越亲,过父亲节和春节,会给老王买衣服,和老王一起做饭,交流学校里的大小事,厨房里经常会有笑声,有时候他会说,还是女儿好。

老王也不容易,母亲、妻子、妹妹都不在了,儿子是义务兵,回来以后打零工,后来在绵阳上班,喊我娘娘。现在已经30多岁了,婚事是我们操办的,孙子已经一岁多,周末保姆放假,儿子媳妇把孙子领回来,老远见到孙子,争着抢着抱,家里玩具堆成了小山,我对童装一直有兴趣,经常把孙子装扮得像小王子一样,女儿也喜欢逗小侄子玩,每到周末,家里就笑声一片。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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