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螃蟹上树

谭幼今

对螃蟹的爱，几近疯狂；而吃螃蟹的快乐，只有同好者才能深切地领会。

那时候，在德普路一所中学教书，学校对面有一家店，专卖螃蟹，活的螃蟹，新鲜得整家店都响着螃蟹张牙舞爪的声音。店到中午便休业，教上午班的我，只好在休息时间，越过马路，不辞劳苦地把五花大绑的螃蟹拎回来。每次都买六只，被草绳捆着的螃蟹兀自在大大的塑胶袋子里做徒劳无功的挣扎，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当时，我内心最大的恐惧是螃蟹在我上课时不甘寂寞地挣脱草绳的束缚，恶形恶状地游走校园。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在某个晚上化成了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六只螃蟹，狰狞地挥动着一对对无比尖利的螯子，横走四方，整个校园如逢强敌侵袭，老师惊喊、学生尖叫，个个抱头鼠窜，乱成一团……夜半惊醒，心跳如鼓。为免噩梦成真，我从此不敢再把螃蟹带进校门，十分惆怅。那家店后来不知迁往何处，从此只能在缅怀中回味。

缅怀，是因为店东常常为顾客提供美味绝顶的“双壳蟹”。“双壳蟹”指的是换壳期间的螃蟹，在这个特定的时期里，螃蟹外层的硬壳尚未蜕换，内部的软壳却已初成形，一大片横陈在硬壳之内，厚达一公分，膏卵又软又滑。这个时期，正是螃蟹生命力最为旺盛时，蟹肉饱满、肥腴、坚实、清甜、爽口，是蟹中极品。

婆母买蟹，十分讲究。首先，选蟹壳富于亮泽的，她说：“螃蟹的壳就像人的脸，唯有精神抖擞，才会显得容光焕发。”其次，看肚脐，肚脐凸出的螃蟹，一般都膏肥脂丰，如肚脐下凹，可能营养不良。再次，检查蟹足上的绒毛，倘若绒毛丛生，表示螃蟹体力健壮，如果绒毛稀疏，则体质不佳。最后，当然得看螃蟹的活力了，生机勃勃的螃蟹和有神没气的螃蟹，肉质有云泥之别。

最有趣的是，每回把螃蟹买回家放入桶内后，婆母一定赶快用纱布罩在桶上，原因是：“螃蟹不能被蚊子叮，一叮便死。”我当此为谬论，捧腹大笑，后来才知道所言不虚。据螃蟹贩子告诉我，螃蟹那双鼓突的眼珠一旦被蚊子所叮，便难逃一死。

螃蟹有“四味”之说，小腿肉细嫩，美如银鱼；大腿肉鲜甜，好比干贝；蟹身肉柔滑，胜似鳕鱼；蟹黄丰腴，赛过鱼子酱。同一只螃蟹，却让人吃出多种不同的滋味，那种享受，便有了层次感。

有一个时期，常常到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梨子家里吃螃蟹。

梨子有个伟大的母亲，三十余歲守寡，凭着出色的缝纫手艺含辛茹苦地把六个儿女抚养成人。她贤惠好客，知道我嗜食螃蟹后，便不时展露绝佳手艺，炊煮她的“百味螃蟹”，让我和一群好友品尝。我对梨子说，吃这道“百味螃蟹”，一定要备一把撬杠，她笑问原因，我说：“实在太好吃了，我担心舌头被卷入喉咙，必须借助撬杠把舌头弄出来。”

世事多变。梨子的母亲后来礼佛茹素，不再杀生，这道“百味螃蟹”从此在她家饭桌上绝迹。我于是向她讨了食谱，自己试做，尽管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我心知肚明，功力差了一筹，味儿大大逊色。

梨子和我，原是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可是，因为许多说不清的原因，我们已不再见面，更莫说促膝长谈了。

最近，梦里又见螃蟹。肥大的螃蟹像红色的蜘蛛，慢吞吞地爬上了一棵梨子树，狂风一吹，梨花乱飞，而我，就在落英缤纷里，飞蹿上树，一心想抓住那只“不按常理出牌”的螃蟹；然而，只见花色一片苍茫的白，螃蟹不见踪影，正惆怅间，突然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然后，我看到了我的青梅竹马梨子快速地爬上树来，我俩就坐在细细的枝丫上，欢快地畅述别后种种；至于那只引我们上树的螃蟹呢，却像是阳光下的露珠一样，蒸发了。

螃蟹，真的会爬树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碰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