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坝地理志

2019-09-10 07:22树弦
散文诗世界 2019年9期
关键词:祖父

树弦

追梦的瘸子拥有庄周哲学里蝴蝶的姿态

造物主的恩赐,于父母来说是一笔巨额的罚款

百年破败的老屋家徒四壁,借钱是不可能了

手足无措的父亲以老黄牛为抵押物

从农村信用社借出来的高利贷给坐月子的母亲

买了两只鸡,以及一筐鸡蛋

剩下的钱悉数交了罚款,换回了户口簿上

一个生于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二日的孩子

单薄的名字,证明由生到死,我的出生地

在中坝一个叫看牛坪的村子。据说,我出生的早晨

暴雨伴着雷电袭来,翻滚的乌云密布于天空

我的哭声没有雷电响,父母也没有添丁进口的喜悦

在巨大的负担面前,我比暴雨更令人讨厌

因为雪上加霜的家庭,

就算勒紧裤腰带也是画蛇添足

我出生后的第八个月,祖父没能熬过古稀

抱着年轻时挑担子落下的疾病

草草结束了糊涂的一辈子

他的一生是书生失意的写照,硬是把风雨偏偏

过成了凄凄惨惨戚戚:一九九几年老屋拆除时

翻出祖父读过的《杜工部集》,上面有他在空白处

用小楷写下的一首诗,却只有两行模糊可认

——“艰难年代难忍受,儿孙以后心更宽”

少不更事,翻了几遍就撕,仿佛祖父的遭遇

就像《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亦跟我毫无瓜葛

他的痛症,是时代的疼,亦为民族的痛

而一介乡野布衣书生,命如一张纸薄

祖父阻止不了土匪打劫家财,阻止不了土地丢失

更阻止不了一顶人民罪人的帽子扣在头上

他的痛症,怎一个“忍”字受得?

当我成为一个追梦的瘸子后,依旧不懂音律

不晓平仄,但我坚定地认为,祖父留下的十四个字

是大地上最伟大的诗篇,也像一则家训

告诫着儿孙,落日与朝霞,是一对孪生兄弟

祖父却成了中坝某座无名山头的一堆土丘

逢年过节,父亲会提着镰刀砍去荒芜的杂草

摆上祭拜品,倒上两杯包谷烧

烧一叠纸钱祭拜祖父,火焰承载的哀思

与清晨的露珠不分轻重,逝者与生者

仅仅隔了一层泥土的距离,这距离却遥远到

无法触摸的时空,俗称阴阳两隔,

生死茫茫白如雪

当空间换了,场景也就变了,死去的人请安息

活着的人就该努力地去活,即便竹籃打水

到头来,还有一场空

绕着“空”字走,放下执念毁掉的昨天

我必须记录一条让生命起源的河流

从隋朝出发,途经浩瀚的诗海

又摇棹驶入纷繁的宋词,必定也进入了元曲

于明清的小说里被墨汁渲染,玉虹河

除了是词章里流动的意象,还是一条奔流的河

没有谁能否定,如果中坝有一部镇志

那么玉虹河必然是作者,呕心沥血数载

把中坝写进清澈的水珠上,折射出柔软的光

普照道法自然的朴素哲学;寥寥数言间

一场北方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像厚厚的棉被

覆盖住流离失所的灵魂,等待喜雨入夜

招魂,亦或祭奠,仪式过后,动荡的波涛

是玉虹河念起的谶语,于是万物复苏

没有围墙的家园重新拔地而起安放孤独的灵魂

虽然玉虹河成全了中坝,却被大海遗忘

置身玉虹河畔,浅水里的鹅卵石仿佛叙述者

为游过的鱼儿讲故事,却忽略了远道而来的人

想要打听关于河流的线索,或许

那被删除掉的部分将是续写中坝美学

最有力的佐证;风过两岸,摇晃的不仅河面

还有被洗涤隐痛,以及落泪的忧伤

毋庸置疑,我很羡慕玉虹河上的一叶小舟

飘荡于时间的河床上,摇棹的人沿着

水纹提供的情报养家糊口;小舟亦有属于

自己的港湾栖息疲惫的身体,宠辱皆忘后

波澜不惊才是本领,才是我羡慕的根源

那只飞过来的蝴蝶带着庄周的寂灭

鱼乐,还是人乐,都在击缶而歌后烟消云散

蝴蝶落在一株小草上,吮吸甘甜的露水

然后梦见自己在《中坝镇志》里与落霞齐飞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偏远的中坝

哪有神仙愿意来呢?如果有

一定在万屯山悬崖上的老虎洞

这里存放着一镇人的信仰,而信仰是孤独的星星

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拥有遗孤的悲哀

穿过菩提树下,经文破碎,难以辨认

香炉里轻飘飘的香灰,是无法拾遗前世

在老虎洞,寺庙安静,像一块石头,任岁月雕刻

打盹的老和尚,很久没有刮头了

黝黑而坚挺的头发仿佛一簇荒草

代替一座山野蛮生长,没有香火的寺庙

老和尚的存在就是关键所在

唯有他的呼吸,在延续着一座小镇的信仰

可以说俯视中坝的老虎洞

于野蛮生长的茂林中,没有晨钟暮鼓,

没有熙熙攘攘的香客,却有六月十九日的雨

淅淅沥沥地飘落,洗涤尽灰蒙蒙的尘埃

据说,这叫“洗山雨”,淋过雨会得到保佑

我淋过很多次,在坑坑洼洼的尘路上

得到过天不该绝的庇佑,亦错失了太多腾飞的契机

造就我半生的风摇雨坠的痴心不改

在逃离与回归之间,恍若隔世

心怀虔诚之心摘下一枚生锈的月亮

为一座小镇书写恍惚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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