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纪事

翎均

【一】

三界承平日久，到处都开始招兵买马，人间清暑殿如是，天上广寒宫亦如是。

就在中秋前夕，素徽明显感到脚底下这胖乎乎水汪汪的月亮持续下沉，抬头就见荼御正被新来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包围着，神情可谓是如痴如醉。

嫦娥早些年放了权，如今司掌月上广寒宫的就是这位玉兔修成的男仙荼御。此仙精明好色，荤素不忌，上能和瑶姬神女打情骂俏，下也能同素徽这样的月饼小仙官称兄道弟。

天界虽然辽阔，可月亮自古以来就容量有限，僧多粥少。怎奈庙小妖风大，池浅蛤蟆多，荼御为着一己私欲连年开源，使得广寒宫的老仙们相当愤懑。他们怂恿素徽前去理论，并指着月桂树下和荼御调笑的那位无辜美人，齿关咬得咯咯作响：“我赌那新来的小妖精肯定是绿茶馅儿的！”

凡人也好神仙也罢，总是绕不过权色交易。名为绿槐的美人对着荼御袅娜一施礼，消失在结界当中，轻而易举地争取到了去人间大展身手的机会——素徽这些老仙如何期盼都遥不可及的，辅佐人间皇族君临天下的机会。

“今年中秋月饼界的翘楚一定是绿茶馅儿的。”荼御啧啧回味美人遗留下的香气，笑着将手搭上素徽的肩头，却被她怒而拂开。

“我在月饼界已经混得很艰难了，你还连年迎新，给不给兄弟一条活路啊？”

“你跟我急眼什么！这新入行多少饼，与你地位有碍吗？”他一拍巴掌，“没有哇！你从来是板上钉钉的倒数第一啊。”

“我也有过很红火的年代好吗！他日乾坤颠倒，待我重回月饼界翘楚之位也未可知！”

荼御不屑嗤声：“也算你运气好，如今人间在位的那位皇帝实在能生养，按照惯例，皇子们于中秋食用的月饼各异，因此御膳房破天荒地准备了三十多种，正好轮到你。”

他以掌化出水镜，指着镜中一位看上去就是呆滞晚期的木讷少年：“喏，就是他。兄弟，我替你瞅过了，姿色顶顶上乘，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身份似乎也很卑贱。不过配你嘛，倒也不算委屈。”

素徽以掌拍拳，作告辭状：“对不住，我突然想起广寒宫的茅厕还没扫……”

话未说完，她就被荼御一脚踹进结界，冯虚御风地从十万八千里的九天之上摔入人间。

【二】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很容易摔傻，许多跌落凡间的仙子就是这样丧失记忆的，所以素徽坚持在记事簿上记事。

——素徽，女，好几百岁，属饼。原职月上广寒宫，是掌管人间事的小仙官之一。

但挺可惜的，她忘了自己属哪种饼。

她咬着笔头唉声叹气，想起近千年以来，天上的仙官越来越多，于是开始排位分，列名号，拣择真身，这才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文神武神为了争夺人界之中算盘笔砚和刀枪棍棒的代言神成天厮打，他们月上的小仙官倒显得和平许多，左不过大家的真身都是月饼，表面上一模一样，别样心思只藏在内馅儿里。

多像凡间的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也因此，月上的仙官是最接近凡人的神仙，否则为何人们一看到月亮就想到母亲妻儿，想到和平团圆，想到温柔美好的方方面面？不同于高高在上的烈日，月亮与凡人亘古相通，月上的仙官通世情、懂世故，这也是天帝之所以选择他们辅佐人族气运的缘故。

所以，初入凡尘的素徽身上丝毫没有那种不可一世的仙气，相反的，当她从御膳房爬出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成为宫女之中最接地气的那位，俗得由表及里，歪七扭八的双鬟和穿红配绿的衣着足以佐证这点。

就连最木讷寡言的玄览，第一眼看到她时也不免摇头叹气：“难怪会选来服侍孤。”

素徽很快就感受到了绝望。

与揣测的不同，她所辅佐的呆滞皇子玄览不但不卑贱，还是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如假包换的当朝储君。但换个角度想，堂堂太子居然活得如此憋屈，更显悲惨。

这位太子殿下虽说处处受排挤，被苛待，可他坚定绝不反抗、任人欺负的意志从不动摇，连带素徽也跟着受苦。她来到人界前的一腔济世热情和争位豪情很快就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成夜只是对着月亮长吁短叹。

“孤渴了。”某回玄览读书至深夜，开口吩咐道。

而她趴在窗台前打络子，张口就来：“嗯，我也渴。”

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醒来才发觉窗边的小案上有一碗盛好的水，仍在湛湛澄澄地泛着清光，像极了盛水之人的眼睛。她不由得愣在那里。

素徽倒不怕自己的懒怠会被玄览怪罪，因为大约连皇帝也早就忘了这位嫡子。不久之后就是中秋夜宴，皇帝坐在清暑殿前慈眉善目地分发月饼，受他偏爱的儿子们早早领了份例，支颐跷脚地坐等太子出糗。

皇帝在位三十年，在这最不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了最平凡的业绩，唯有此刻不负众望，端着最后一盒月饼沉思良久，给足了嫡子难堪。最后还是玄览主动出列跪在御前，提醒着父亲自己卑微的存在。

皇帝其实还不满五十，却已然老眼昏花，他将锦盒递出去又收回，干枯的双手颤颤地掰开月饼皮，只瞧着馅儿发愣。最受宠的六皇子玄桉强憋着笑道：“父皇怕是认不到，这是五仁月饼，如今在贫民当中也不时兴了，味道怪得很，大约只有乞丐会吃。”

玄览还不待怎样，素徽却愤怒地拍案而起，一时脑热还将袖子挽了，冲上前要与玄桉拼命。玄览却忽然展臂拦住她，抬起头冲皇帝笑道：“儿臣很喜欢。”

“哦？为何？”皇帝难得眼中有光，饶有兴致地问。

“杏、桃、橄榄、芝麻、瓜子仁所汇成月饼者，谓之五仁，暗喻五谷。这五谷杂粮，民之所倚，如何不喜欢，如何吃不得？”玄览直视父亲的眼睛，字字掷地有声，“帝王以德治天下，五仁，亦是吾皇之仁。”

素徽和众皇子一样瞠目结舌，胡说八道到如此清新脱俗的境界，也算世所罕见了。

不过就在这夜，她将已经打包好的、准备溜之大吉的行李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还笑眯眯地掏出记事簿，在自己的名目后添了一行——属五仁月饼。

真身月饼头一遭被人夸得这样天花乱坠，她一时得意忘形，又提笔在玄览“脑袋不灵光”的那一栏，盖棺定论地打了一个叉。

她决定留下来。

【三】

太子在中秋夜宴上的惊人之语并没有引起皇帝的注意，他的父亲继续堂而皇之地忽视他，但其余皇子不约而同地戒心大起——这么多年，太子居然在装傻。

玄览对此不甚在意，他照旧寡言死板地读书学政，素徽却因为心思悄然地产生了变化，当宫女便当得勤谨起来。玄览倒也不嫌她墙头草，甚至还在她颇为狗腿地替他捶背揉腿之后，将那盒五仁月饼顺手赏给了她。

素徽欲迎还拒地扭捏推辞：“这盒月饼对殿下意义深重，奴婢怎好意思私吞？”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玄览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宣纸，继续练他的字，“太难吃了，孤咽不下。”

翌日，玄览就发现自己最心爱的笔墨纸砚集体失踪，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地失笑出声。他在宫苑以北的碧澄湖畔找到了气鼓鼓的素徽，就见她正在怒沉文房四宝。偏偏太子所用的狼毫笔管由罗汉竹制成，质地轻盈无法下沉，素徽住在九天之上，飘然来去，并无轻重的概念，犹自苦恼之时，幸而有人出声替她解围：“以石缚之，定沉无疑。”

她如此一试，果然奏效，然后才老老实实地跪下请罪。玄览却笑着摇头道：“竹者，有眼无珠腹内空，当初父皇将这支笔赏赐给孤，不过是笑话孤没骨气。你毁了它，孤谢你都来不及，何罪之有？”

素徽背脊生寒，回到东宫后掏出记事簿，于玄览的名目再添一条——借刀杀人，游刃有余。

祸事来得很快，眼尖的玄桉率先发觉太子所用之笔换成了桂木制，而从前御赐的那支竹管狼毫不知所终，遂上蹿下跳地要求皇帝彻查此事。结果查到最后，才知是区区宫女所为，而玄桉为了治太子的不孝不敬之罪，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以致无法收场，皇帝为护爱子，便力挽狂澜地将此事压了下去，不许任何人再提。

玄桉气不过，却无法公然拿太子怎样，倒霉的只有素徽。她被人趁夜灌了迷药，五花大绑地绑出东宫，一路运进了玄桉的府邸。

一桶凉水没能泼醒装死的素徽，她知道自己成了皇权争斗中的出气筒，又不能无视天规在人界滥用仙术自救，于是认命般结结实实地瘫作了一捆废柴。

“就是这丫头，中秋夜宴上胆敢冲我吹鼻子瞪眼，还妄想替太子出头！”玄桉怒火中烧，搂住宠妾之时却又换了另一副温和声调，“阿绿你说说，该怎么处置她？”

这尴尬的氛围委实有点熟悉，素徽扒开眼缝瞧人，竟瞧见了和自己同样目瞪口呆的一位美人。

素徽率先干笑起来：“这、这么巧啊。”

【四】

色字头上一把刀，难怪荼御会把辅佐玄桉的大好机会交给绿槐。

作为皇帝最疼爱的儿子，玄桉是继位为下任帝王的不二人选，等他当上新皇，绿槐宠冠六宫不在话下。前有杨贵妃爱吃荔枝使得唐玄宗一骑红尘但为妃子笑，后有张贵妃爱吃金橘导致宋仁宗时期京中橘价飞涨，届时绿槐只要在中秋之夜捧着她的真身——绿茶月饼坐入帝王怀，昭告臣民，普天之下的月饼商就连广告成本都免了。

五仁争夺月饼界翘楚的梦想已经成为呜呼哀哉的一个笑话，雪上加霜的是，玄桉还和怔忡不语的绿槐打了个赌：“你猜太子会不会知恩图报，亲自来救这丫头呢？”

素徽闭上眼继续装死，暗想玄桉这可真是棋差一招了。玄览何等心机，近二十年的卧薪尝胆都忍得过，又哪会在意她这种小角色的死活？

日子就这样无情溜走，东宫那处果然毫无动静，素徽不无悲观地认定，玄览一定是将她忘了，跟着枣泥荔枝葡萄馅儿的可口月饼跑了。

不行，这样不行，凡事总得往好处想才能活得下去，万一他只是被杀掉了呢？

而事实上玄览此刻已经亲自出山，请君入瓮地跳入玄桉挖下的坑。

消息还是绿槐带来的，她瞒过玄桉，给素徽松了绑，让她麻利地滚蛋，休要再搅入皇家手足的是非，赔掉小命。

素徽却不肯：“太子居然舍身来救我了，安危未知，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绿槐大怒：“你是不是傻！”

现今皇帝病重，朝局大乱，玄桉向太子索要的交换物品是东宫册宝，并将交换人质的地点定在京郊的险要山坳，布置好了精锐士兵，為的是让玄览有去无回。

正因为素徽知道玄桉的诡计，所以不肯逃远，她埋伏在暗处，只想着在危急时刻偷用仙术帮玄览一把。担忧果然不是多余，玄览不仅心大，智商还忽上忽下，仅仅纠集了二三十位老弱病残的东宫老仆就敢来救人。

玄桉信手一挥，他座下的千名精锐便一拥而上地朝太子扑去。素徽大骇，寒光快于她的意识已从指尖射出，烤串儿似的穿透了数十位将士的心房。

仙官之怒，流血千里。既犯天条，覆水难收。

当素徽手中那由月寒冷光凝成的剑锋对准了敌方中唯一还站着的玄桉时，绿槐心知拦不住了，干脆溜之大吉。

死到临头，玄桉竟大笑不止：“我们都被太子骗了。你以为自重如他，会不顾安危来救你？其实东宫阴养的士兵早已将此处围困，他不过是故意示弱，好让你为了救他而出手。毕竟残害亲兄弟这种事，太子殿下从来做得滴水不漏。”

“我不信。”素徽没有退路地反驳。

“小丫头，你不是凡人吧？仙官知万事，你却自闭视听，不肯追溯过往看看东宫太子何以沦落到此等众叛亲离的境地。先皇后就是因为谋逆才被父皇处死，玄览这个人，天生就流着罪恶的血液。”

【五】

玄桉败后，皇亲国戚纷纷起义反叛，最后却都被太子成功镇压。因为他有素徽。

素徽仙官的身份被玄览很好地隐瞒起来，她辅佐他排众议、除手足、登上帝位。他也报以琼琚地册她为后，相爱相亲，从无嫌隙。

又是一年中秋夜，玄览应她所求，将五仁月饼推到了皇家御用的地位。

“三十年前，人间月饼的翘楚本来就是五仁月饼。”素徽抱着孩子，朝他咧嘴笑，“完璧归赵。”

可在那之后不久，素徽就发了一场大病，玄览再忙，每晚也会抽出时间来陪她，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是看看月亮。

她没有撑过来年的中秋。

素徽离开人世之时，明蟾彻夜，骤雨终朝，眼前玄览呼唤她的焦急容颜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久违的荼御。他坐在榻前百无聊赖地喝茶吃月饼，见她病得可怜兮兮，才终于肯正眼瞧她。

“人们总说兔死狗烹，桩桩件件，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有过怀疑……如今我又得了这样的病，同玄览有没有关系？”素徽轻声问。

荼御却答非所问：“三十年前，人间中秋时节最红火的月饼是五仁，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年的皇后，也就是玄览的生母，便是你在广寒宫的前辈。”

“所以先皇后为先帝除去政敌和亲眷，最后先帝却过河拆桥，以谋逆罪名处死了她？”

“你这么认为？”荼御吃干抹净，笑着替她理了理鬓发，“凡事总得往好处想，才能好好地活下去。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认为。”

素徽长叹一口气：“我认为，我有点累了。”

“那就回家吧，我们回家。”

【六】

于百姓而言，玄览是千古难得的好皇帝，但这位好皇帝也有终生抹不去的污点，譬如他对人情世故的冷淡，譬如他至死都没有再提及自己的父皇。

河清海晏的功绩于他晚年委实不过沧海一粟，唯独值得提起的是，他重逢了一位从广寒宫远道而来的故人。

可惜并非他想见到的故人。

荼御还是旧日模样，素徽临终之时，玄览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四十年呼啸着奔流而过，如今竟是老少同室的光景，玄览的声音日益混浊，眼睛却还如少年般清澈。他忘了许多事，却仍旧记得许多年前的中秋夜宴上，那个生平第一个为他出头的人，那是他仅存的温柔记忆。

“她如今，可还好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亮寄寓着凡人的亲情和团圆，而她身为月上仙官，却毁坏人间团圆事，触犯天条、滥用仙术，还辅佐你残杀手足，你说能好吗？我本以为你这样的人注定与皇位斗争无缘，让她平安游历一番也罢……”荼御哽住后话，又耸耸肩，“她灰飞烟灭了。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至今还被罚在广寒宫扫茅厕。总之，终你此生，再见不得。”

“仙官知万事，偏爱惑凡人。仙官這是在惩戒朕无情无义。”玄览笑着叹息，“朕的父皇从前也这样无情无义，还送了那样一支竹制的狼毫笔用以羞辱朕。可他死后朕才知道，他其实早已将权柄尽数托付给了朕。仙官能否告知，这又是为何？”

“你可以认为先帝就是讨厌你的母后，讨厌你，一时糊涂才将军政大权留给了你。也可以认为那支笔暗喻‘咬定青山不放松，他是希望他的爱子能忍耐、坚强，千磨万击，否极泰来。”

玄览的瞳孔微动，只是沉默，良久之后才虚弱地点头：“朕明白了。”

【尾声】

帝王崩于壬戌年的中秋之夜。

他勤勉仁慈，素有英名，可此生分合来去，人情稀疏，到头来竟是什么也没剩下。

太子自幼丧母，懂事得很早，见父皇临终前的唇齿张张合合，以为有家国大事要交代，便附身去听。

玄览说的却是：“你来到这世上，来到这世上……”

你要多看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