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品

汤雅琴

“蜀中九雷”

浮世多变，繁华往复，不觉中光阴已匆匆滑过千年寒暑。指间流年如烟消散，回首往事倒是韵味无穷。

我本是一把七弦琴，诞生于大唐开元二年，幸得伯乐赏识，特赐名曰“彩凤鸣岐琴”。

伯乐者谁？就是那嗜琴如命之人。他于茫茫大雪中，手拿斧斤，着一蓑衣，前往深山老林。当狂风震树久不息止时，便定定而立，凝神倾听树之发声，以判琴木之质，选取良才。

那一次，他静立于雪山之中。狂风呼啸，衣衫在风中飒飒作响，闭眼之际却猛然转头，望向背后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梧桐。

仿若心有灵犀。只一眼，便已决定——主材就是它了！而后，他又伐了梓木、杉木、杨木、柳木、楸、椴木、柏木。雪不时纷扬，风仍不歇，其间夹杂着的豪迈笑声也在山中不停回荡……

昼夜不停地打磨、听音，津津有味，沉迷其中。小木屋里的身影来往反复，我身上的每一处雕刻、上漆，十三个徽位，象征一年有十二月加上一个闰月，他都事事亲为，不假他人；材质搭配、装饰，无一不是精益求精。

一个醉心于制琴的人，几乎将生命所有的灵气与韧劲，都灌注于我的身上了。大功告成之际，他狼毫一挥，便在我的栗壳色罗裙上留下几个大字：唐开元二年雷威制。

雷威是谁？

四川雷氏家族，世代造琴，三代出过九个斫琴名家，号称“蜀中九雷”。其中成就最高的，当属雷威。所谓“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

我一问世，便声名大噪，四路八方之人争相观赏。我辗转流离不断地变换着主人，作为大师传世之作的绝品，人人视如珍宝。

不知怎么就被人送到了宫里。

弦断之音

依稀记得那一芳华绝代的女子，在我身边蹁跹起舞，眉目如画，巧笑倩兮。一身红裙尽显张扬，裙摆浮动时手臂随舞步游动宛若流萤。鬓上那只金步摇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纵黄泉碧落也无人与她比肩。

回眸一笑百媚生，说的就是她了。

而我作为一把琴的使命，便是将琴音发挥到极致，所幸奏琴之人亦非凡人。

他是那个坐在大雄宝殿上，被称为“天子”的人。世人常言，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应敬而远之。不过，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觉得不尽如此。

他一双素手时而轻抚，时而撩拨，真正是出神入化。

女子舞姿不断变幻，其曼妙身姿，粉黛红唇引他痴迷。曲调凄楚动人，杳杳在耳。骊宫殿中这一舞一曲的霓裳羽衣，果真是高山流水的和鸣。

可身处奢靡气息的汪洋，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本该翻阅卷章的手，却日日在我的身上流连。

还是你吗？

本应威严豪气的男子却醉倒在裙裾之下，忘了所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圣人之言，也不顾朝臣之间因她而起的轩然大波了。

古人云，琴的益处为“七利”：凡鼓琴有七利，一曰明道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风俗，四曰妙心察，五曰制声调，六曰流文雅，七曰善传授。

你的弹奏，为哪一“利”？连我也糊涂了。

不知何时，我的琴曲竟被称为“靡靡之音”，我，着实委屈。

“嘣”，脑子一走神，似乎一下子放松了些。这一放松，可真是不同寻常。以致多年之后，那些笃信天理的百姓真以为这弦断是安史之乱大唐将亡的预兆。我在心里暗笑不已，哪有什么预测和天理，不过是你们无端臆想罢了。但我亦十分庆幸，终于摆脱了这一片奢靡气息。

在这场由盛转衰的历史洪波中，我是当之无愧的见证者。

勿念，安好

此后千年，我流落红尘，混迹市井。但在我的心中，仍牵挂着一个人——那便是雷公。

追慕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背面有冰裂断和小流水断，这些断纹无一不显示出我的苍老疲态，当然，经历人世沧桑的我，我发出的声音更加醇和淡雅，清凉绵远，不似年轻时那般气盛激烈了。

依旧在流浪，但都是富贵乡。赏玩我的无一不是名家圣手，这些人愿花重金购我收藏，懂行之人称：“声音绝佳，可谓凤毛麟角矣！”

许是出于喜爱，这人在我身上留下一句评语，算是定了调：

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磬，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

如今，我总算结束了颠沛流离，栖身于一家非常有名的博物馆，免去了许多争夺。

我很清闲，偶尔被拿出演奏时便疏疏筋骨，可我却不大喜欢人们那种小心翼翼与敬而远之。

我又想起雷公，怀念与他朝夕相伴的时光。

他时常一袭青衫卧于榻上，以目光与我交流多时。然后便抱起我，出木屋，寻树倚靠，席地而坐，指间变换，玲珑莫测。忘不掉他大手一挥时的爽朗笑声与悠扬曲音飘荡在天地间的恣意，忘不掉与他在一起神游山水的洒脱快活。他曾抚琴笑道：凤飞于岐山而鸣，此祥瑞之兆，甚好甚好。对了，起初忘记说了，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

他希望我是一只招来吉祥的百鸟之王——凤凰。传说伏羲氏编竹做箫，形状错落参差齐，像凤凰的翅膀，而声音美如凤凰的鸣叫。那么凤鸣就像箫声了，可我觉得不像……

他已作古，而我还苟存于人世。矫情地说，我是他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或者说是存在吧？其实，我多想与他长眠于那座青山，纵使承受永世孤寂，又何妨？

已是经年，杳杳音尘都绝。这盛世山河是建了又建，繁华更胜往昔。午夜梦回时，我轻声呓语：一切安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