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中篇小说)

2019-09-10 07:22许玲
湘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店子老朱儿子

老朱这人,像一副算盘。与他打了些年交道的客户和老同事们说起他,都会这样说。算盘,有两个意思,一种说法是这人不灵泛,不知变通,拨一下动一下的意思,另一种说法则是精明和油滑,岁月日久,算盘珠子被手指和汗液滋养得通体发亮,珠圆玉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在老朱身上并不矛盾,从年轻时在单位上的一丝不苟,再到现在通身的油黑发亮,恰是一副算盘初出茅炉的青涩和九九归一的圆满。他那旧办公桌做的柜台前终日摆着一副上了年纪的算盘,有事无事便要拨弄几下,哔啵作响,那守店的日子都被拨弄得抖上几抖,所以对于“朱算盘”这个称呼,他听着还一脸笑意,毫不介意,许是喜欢的。

老朱将手反剪在背后像往日般经过赵来华门口,筋瘦的手似负重百斤,这么多年走过来,将背都扛驼了,他将步子放得极慢,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眼球已穿过赵来华店子里各种散放的机器,最后落在赵来华和另一个男人的背影上,心里攸然就鼓满了气,这个季节的农机市场,麻雀都难得见到一只,而他店里竟然有人。赵来华突然一个转身,老朱慌忙蹲了下来,检查脚旁边的井盖,这个动作做了很多次,非常熟练。这个灰色的井盖儿正对着赵来华的店子,它和街道吻合得严严实实,每次老朱觉得赵来华的目光注意到他时,它便会接受老朱的例行检查,那个瘦小的半大老头蹲下来左右打量,然后绕行几圈,最后再跳上去踩上几脚,他每次都像第一次见它般新奇,而它见多不怪,纹丝不动。

早上十点多钟,天空恰像个锅盖,万物都被笼罩在了里面。老朱回了店子,老伴谢秋云扭着肥胖的身子,刚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头上身上如水泼了般,她一边扯着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一边抱怨着,才十点多,这是要把人蒸熟啊!老朱想着赵来华和那个客户的后脑勺,一肚子无名之火无处可泄,忿道,你这个胖馒头可以出锅了。谢秋云将小眼睛一横,你是又硬又犟老窝头,我找别人讨了点老面,儿子要回来了,你给做锅老面馒头。老朱把竹睡椅往店子中间一拖,往上一躺,说,我不做!他回来干什么?他回来给老子丢人现眼,没出息的东西。

谢秋云踢了下睡椅的脚,声音裹着怒气,让开一下,摊在中间,还要不要人过去。老朱知她心中不自在,这女人就爱护犊子,护得儿子为所欲为,二十八岁的人了,要啥没啥。儿子读书不好不坏,考了个二本,本来在这小城市也能混个公职,赵来华的儿子,专科毕业,不也在招商局上了班。他却偏要去北京闯,信誓旦旦,不混个名堂出来,绝不回家。现在好了,混得不上不下,就想着回家了。回家是那么好回的吗?这是个什么地方,多的是人就等着他回家,看他家的笑话。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赵来华孙子的满月酒席上,有人问,朱算盘,你家儿子在哪里高就啊!老朱谦虚着说,普通工作,谈什么高就,北京那地方遭罪,儿子每天得挤地铁,天天在车厢里听天安门东,天安……两个天安门没说完,赵来华和他儿子就端着酒杯过来挨桌敬酒,赵来华瘦高如竹杆,有一对如同扫帚般铺开,并向上飞起的眉毛,而他儿子赵伟眉目低垂,生得白白胖胖,给人一种少年老成吃“公家饭”的感觉。赵来华的眉毛居高临下地對着他,接过他的话,老朱的儿子不得了,在北京打工呢,哪像我们赵伟没本事,就在家门口上点小班算了。老朱举起的酒杯猛地一颤,赵来华这是在贬我呢,打工和上班那是两种意思啊,那些大包小包坐在火车站等春运的人,那是打工。坐在空调房里的,那是上班。老朱在大家对赵伟的恭喜声中,抢了句,我儿子不是打工,是正儿巴经的在写字楼上班,老朱的声音说出去了没有回响,觥筹交错中任何一句话很快就被声浪淹没了。这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桌子上有个凉拼的口条,那一盘都几乎入了老朱的嘴里,他想的是,赵来华那舌头,如果卤着吃了,是不是都是苦透了的。

赵来华说的这些话让老朱一直忽明忽暗,如灯花般摇摆的心事变得明晰起来,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但是经他这样一提,就觉得儿子人生的筹划,半刻不能耽误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算盘,脑子里就想着他儿子朱意,没房没车没女朋友,每年春节回来一趟,可不就是和打工的一样吗?他就算每天挤着地铁,听着天安门东,天安门西,那天安门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愈想愈慌,盘算着是不是该给儿子在北京买套房,可是他们全家目前仅有的就是一套单位上的老房子,再就是这个堆满了货物的店子,他和老伴一张嘴就在这个店子里。他再打听北京的房价,心中更是懊恼不已,儿子去北京的时候就该帮他买套房啊,那时到处借点凑点先给他办个首付,这几年赚了多少了,这比做什么生意不强啊!他心里乱,却也没有办法,站在柜台前将算盘拨得毫无章法。

就在前几天,老伴倚在桌前,看着他将一个月的进出账用算盘打完,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儿子将工作辞了,要回家了!他看着老伴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看起来那么沉重,让整张桌子摇摇欲坠,可是那么重要的话,她竟然说得轻飘飘的,就像平日说,嗨,我今天买了两条便宜的鲫鱼一样。他猛然站起身,一个站立不稳,将身后柜架上的一盒螺丝碰掉在地,它们一泻而下,在水泥地上蹦哒,钻入了货柜下,货物的料斗里、还有那些杂乱不堪的间隙里,倾倒在了老朱的心上,他的心都被它们爬满了。他按着脑袋,吼道,他是搞些什么屁事,回来干什么呀!早不回,晚不回,到哪里找事做?谢秋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嘟囔道,实在找不到事做,就把这店子给他接班,我们还能干一辈子不成?老朱从桌上抓起那叠薄薄的单子往她面前一甩,你自己看看,现在是什么生意!养我们两张嘴都难了!这个社会再怎么变,吃公家饭才是靠得住的,你们就是不听我的。谢秋云冷笑道,咱们以前不是吃公家饭的吗?现在是靠什么讨生活?老朱的满腔恼怒来不及从口里喷出来,就被这句话堵了回去,活生生地憋在心里煎熬。那曾经辉煌和充满遗憾的过去,就是从未拔除的旧刺,他明明是有满腹的道理去反驳,去骂他们,可是此刻,他却偃旗息鼓了,像很多次面临命运的变故一样,惟剩下乱和无处可卸载的怒气。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在谢秋云面前炮仗一样脾气的男人,慢慢开始放哑炮。一次两次,渐成习惯。

谢秋云一手提着木凳,一手抱着韭菜去门口择菜,过道两旁堆满了柴油机、喷雾机、水管等各式物件,唯一的道路被老朱和躺椅挡得严严实实。她立在老朱旁边,见他不动,她对着那笨竹椅就是一脚,上面的人不动,她又是一脚。“扑通”一声响,沉年木头断裂的声音像沉睡了很久的人突然发声,带着哑色。是睡椅的腿断了,以前是断支架和契口,断一次补一次,越补越矮,最后没了孤度,将它固定死了,变成一张平铺的椅子,老朱躺在上面的时候,像一根木头漂着一般。猛然往下一坠,老朱被吓得不轻,从椅子上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他一脸愠色。谢秋云却踩着椅面,几踏步走了过去,坐了下来,将韭菜往地下一扔。他一声不吭地站在她对面,谢秋云盯着他的脸,别人五十几岁脸上还泛着油光,他的脸像被碳火烤过了般,他有一双大眼睛,现在看着她,睁得更大,里面的血丝根根分明。这要在十几年前,他们就打架了,打得头破血流,现在他的拳头捏得青筋外凸,却没有动。谢秋云先笑了,多大年纪的人了,你以为你还能打得赢我吗?

老朱冷“哼”了一声,走进去,把那能捡起来的螺丝一个个捡起来,逃到柜子底下去的,他就得跪着,匍匐在地。谢秋云见他这样,说道,不值几个钱的东西,莫把一条老腿跪折了。他不理她,过了半响,她说,赵来华的孙子周岁,我们随多少钱的礼?

老朱立起了腰,汗一行行地在眼角和下巴的沟壑里流淌,眼睛都糊住了。他说,他儿子结婚,我去了三百。去年他添孙子,我又是三百,还没有喘口气又周岁了,这还有完没完了,我们还一次都没有做事呢,不去!

谢秋云问道,真不去?老朱沉默了一会问道,什么时候? 谢华秋说,不去,你还问个什么鬼?老朱咬牙切齿,你这婆娘,你气我,你是故意的。谢秋云见他这样子,将择好的韭菜搂着,从他身边擦着过去,说道,你这辈子就爱和他比,哪,哪你都比不过人家!

我怎么比不过!我哪点比不上他!想当初,他家也不得比我家有钱多少,他是科长,我也是科长!老朱指着她的脸吼道。

她故意看了一下他的头顶,挑衅地看着他。她比他高半个头,如今年纪大了,她越来越胖,他越来越瘦,有人笑他,老朱,你媳妇可以把你装进去了。他喘着粗气,盯着她,认真说道,你说得对,我是比不上人家啊,他老婆生得漂亮。

谢秋云向前推了他一把,你这个矮锉子,什么锅,配什么盖,你还嫌弃我!说罢扭头进了厨房,把门“砰”地一拍。她是真不漂亮,但是她实用,不像赵来华那个老婆,漂亮风骚。那个终年爱穿裙子的女人,在赵来华的店子里,是绝对看不到她的。这是他比得过赵来华的地方,可是他是不会让这个婆娘知道的。

朱意背着包站在他爸店门前的时候,老朱正在谈一笔生意,和一个男人围着一台半人高的榨油机指指点点。他爸说话声音大而有些激动,不同于他平时沉默严肃的样子。在朱意的印象里,他爸爸的嘴角总是紧抿着往下拉着的,嘴旁那个八字一年比一年深刻,现在那个八字不断地变换着姿态,难得地生动。他站了好一会儿,老朱看到他了。因为背着光,他以为是来了客户,对着儿子笑意灿烂,您好,看点什么?

那种讨好的笑容开在朱意的眼里,他心中一涩,他叫道,爸。老朱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回来了,你妈去买菜去了,把东西放楼上去吧。这个农机市场地处火车站附近,十几年前的建筑和设计,一色的商住两用,楼下卖货,楼上住人。朱意从他爸身边经过,老朱挪动身子让了一下,瞟都没朝他瞟一眼。一楼至二楼的简易铁楼梯本就狭小,上面还见缝插针地堆满了各种轴承、齿轮之类的零件,他小心地上了楼。走完最后一个台阶,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东西太多,眼光所及之处全是高低不一的产品包装纸盒。穿过那些纸盒组成的过道,才是卧室,迎面而来就是床铺,它上方扯了一根铁丝,贯穿了整个房间,悬挂的衣物将窗户、阳光一并遮了去。他將包放在床旁边的靠椅上,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这不是带回来的全部,还有一些东西在物流的路上。六年前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就去了北京,六年后离开时,却是满满一卡车的家当,将床、家电之类的贱卖,舍不得扔弃的托运回家。其实租别人的房子,基本可以拎包入住,那会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在北京扎下根的,他买了属于自己的床,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在正规家俱市场买的,实木的。有个认识几年的老乡想买他的床,左看右击,笑道,复合板的,二百元我就要了。这个老乡的爸爸在家乡是个做家具的木匠,朱意说道,算了,兄弟,送给你。对于这张床的真相,他并没觉得多愤慨,心中有划痕掠过,仅此而已。这种感觉经历得太多,它们就轻微得似有若无。

楼下不断传来客户和老朱的声音。老朱的声音很高,客户的声音却很低,有些僵持的意思。他正准备下楼,听到他妈说话的声音,然后沉重而急切的脚步声上楼,她大声叫道,幺儿,幺儿回来了!待他全部出现在她面前,她满脸喜色,打量着儿子,回来了好,我给你做了你爱吃的包子馒头,你下去,还是我端上来?朱意说,我下去。

朱意下去的时候,那客户已经准备走了,老朱的脸放着光,打着哈哈,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做好。那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我们讲好了,最迟不超过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就给你打订金过来。老朱将他送出门,一直目送到他上了车,将车启动,他还对着车窗招手。他回到店子,才顾得上重新打量他的儿子,把刚才的笑脸收敛,口气平淡,瘦了些啊。他走到桌子前,忍不住对谢秋云说,和这人扯了一上午,知道这个人要多少台机器吗?他举起一只手,五十台!一台利润二千元,五十台,他将算盘拨响,十万元……这一笔可以抵我们一年利润啊!他说出这个数字,一脸陶醉,又一脸紧张和忧虑,不过,现在的生意,胸脯拍得再响,说得再好听,钱没收到,都是上不得算的。

朱意不以为然地说道,一下子订这么多台,他不知道直接找厂里,找你个经销商干什么?现在的人买冰激淋都是在网上买的了。

老朱瞟了儿子一眼,就你懂啊!他也不再去看他,压低声音对谢秋华说道,他不得找厂里,厂里不得跟他做,只怕他找赵来华。谢秋云帮着儿子,这么大的量,你们俩个小经销商,他不找厂里,偏找你,你生得好看些?

老朱不再理会他们,只冷冷地问朱意,你回来准备干什么?睡在哪里?准备挂在壁上?朱意说,爸,我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老朱问,不需要我管?朱意说,是的,不用你管。老朱冷笑了一下,不用我买房子,不用找我拿钱?朱意回答得很快,是的,不用你们管。

老朱看着比自己高一个脑袋,长得壮壮实实的儿子,他的满腔嘲讽和质疑到了嘴边,又溜了回去。从他的眼神里似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硬气的自己。他说,快三十岁的人了,光靠一口气怎么过日子?

谢秋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在朱意手里,对老朱说,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的就是他的。朱意的声音从塞满馒头的嘴里透出来,那不是,你们的,就是你们自己的。老朱反问谢秋云,好大的口气,我们有什么,两条老命?

谢秋云白了他一眼,对!两条老命也是他的。

晚上朱意执意要去宾馆,被谢秋云拉住。她是一个会当家的女人,再糟糕的环境,她也能无中生有,过出自己的滋味。很快,她就用纸盒、泡沫、木板、棉被弄出一张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朱意说,妈,何必呢,我是回家了,不是住一天两天。谢秋云说,我租出去的老房子过几个月就到期了,你将就一下,到期我就不租了,重新装修一下,留给你结婚。

朱意看着他妈散布着褐色斑点的脸,多余肉从耳垂边坠了下来,松了,像围了一圈肉垫子。他知道,这其实是老了。从小到大,他舍不得违拗她,就像他从小到大,无论说什么,他妈总说好一样。所以,他愿意陪着她,听着墙壁上二手的空调机发出吃力的“吭哧”声。看着他爸背着他,僵硬而瘦小的孤度,他觉得这个场景很陌生的,和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时,睡在他们中间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谢秋云举着手机正在看一个视频,情绪有些激动,她推了推老朱的后背,老朱,你看,大米都造假了,蔬菜都是用农药泡的,这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啊,还是我们那个时代好。老朱有些不耐烦,你就天天玩手机,要疯了,还睡不睡觉的?

朱意没有想到,他妈竟然会玩微信。他说,用塑料做大米的视频是假的,那是塑料粒子,不是大米,是谣言。谢秋云坐了起来,把手机屏幕对着朱意,你看,视频都拍了,未必还是假的不成。

朱意说,妈,微信上的东西,真真假假,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您可别太当真了。谢秋云重新躺回了床上,朱意看着她头顶上悬着的衣物,在灯光下,像一排影影绰绰的人。空调的风掠过,里面有件衣服的衣袖不断翻掠纠缠,他的心有些乱,这种乱和在北京时如出一辄。明天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就不会知道它将照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天啦,这是多少钱啊?!

谢秋云的声音有些惊惧,她的声调高,学不会讲悄悄话,如同老朱学不会露齿大笑。他一把蒙住了她的嘴。老朱每当回想起那笔像砖头一样装在尿素袋子的钱,最先出现的就是她惊雷般的声音,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那么有震憾力。

十元面值的钱码得严严整整,像一捆捆炸弹,他和谢秋云躲在房内。地上床上,缝纫机的面板上全铺满了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得手都抽筋了,才惊魂未定地看着对方,十万元!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值,那时他们俩加起来的工资才八十多元。老朱从来没有想过,他在采购科的这个位置,会有人扛着一袋钱像扛着一袋板粟般扛进家里,钱是为他们单位提供化肥、农药的公司送的,送钱的是经常与他接头的张经理,他给老朱家扛进两个麻袋。他对老朱说,这些是感谢你的。每个单位都有这项支出,不用就浪费了。

老朱曾经无数次回忆过那一幕,像电影般,快进,慢退。那天张经理神色坦然,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他甚至没有进屋,就站在老朱家门口的那条走廊上,大声谈笑了几句之后,像兄弟一样拍着老朱的肩膀。他说,你不用害怕,我不需要你额外做任何事情,你就和平常一样过你的日子。单位三层高的红砖宿舍楼,老朱住在底层靠着楼梯口的那间,下班的人群经过时在他们身上扫几眼,上樓下楼,他的心也就跟着他们的脚步上上下下的。住在二楼的赵来华牵着他的儿子从他们面前走过,他突然心虚无比,全身都冒汗,他甚至忘记挽留张经理到家吃顿晚饭。他壮着胆子想,板粟袋子里应该有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塞了几千元,到底是要,还是不要。送走张经理,他叫上谢秋云,俩人迫不及待就打开了麻袋,他打开的那袋是板粟,谢秋云打开的那袋是钱。

那笔钱陪着老朱呆了三个几乎不眠不休的晚上,最后呆在老朱的背上,倒在了一张办公桌上,然后又经过几双沾着唾沫的手重复翻动,最后到了生资公司两百多个员工的口袋里,生资公司当作年终福利将它分了。老朱那年成了一个英雄。他反背着手游梭于每个部门,脸绷得越来越紧。他经过门市的时候,坐着东倒西歪嗑着瓜子的女人们马上站起来,鸦雀无声,这群女人里就有谢秋云。谢秋云管着生资公司马路上那排门面,被人叫做谢经理。而老朱管着单位的采购,大家叫他朱科长,“朱算盘”的名字大概也是那个时候给取的。那时,赵来华也管采购,却是后勤。男女职工澡堂、食堂,过年、过节的福利都归他管。数那十万元时,赵来华也在场,他笑着对老朱说,老朱,今年靠你,直接现金福利啊!把我要做的事都省了,希望你再接再厉,明年再来。

老朱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睛,突然明白过来。他有些愤怒,我只收了这一次,都在这里了!赵来华笑,那是,我们当然相信你。一屋子的人都是笑眯眯的,老朱当时没觉得什么,只是在他后来回忆的镜头里,一屋子人的笑明明都有种意味深长的味道……

老朱一夜没有睡好,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件与十万擦肩而过的事情,虽然这时的十万和以前十万完全不能比,但是对于他来说,依然是个能令他失眠的数字。天就要亮了,那笔生意,似乎由充满希望变得渺茫了。从起床开始,他就不断地问谢秋云,有短信提示没?银行卡的信息是绑在谢华秋手机上的,进账出账,手机都会“滴滴”作响。现在的生活越来越电子化,他不会,也没有想着去学。他也不知道在哪该交水电费,燃气费。谢秋云说,现在手机就能交,都是自动的,真是太方便了,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是弄得越来越复杂。他坐了会,又站起来,然后又坐回去,心烦意乱。他问道,朱意呢,还在楼上吗?

谢秋云说,才回来,我让他多睡会。

老朱生气,不着急找事做,是要我们养着他吗?

老朱走了出去,他和赵来华的店子贯穿过去就是一个对角线,中间隔着绿化带、长长的告示墙、大的电控室。他无数次站在门口眺望对面,就被这些东西挡得严严实实,所以每次侦探军情,他必须得绕过去。他最不喜欢碰到赵来华的脸,他每次过去都费尽心思地躲着他。那张脸上挂着笑,嘴上和心里藏着刀。他们每次碰上都会笑一下,老朱觉得自己绽放的可能是世界上用时最短的微笑,但是他够有肚量和风度了。就赵来华这些年,对自己放过的那些阴枪,他的眼睛里应该藏把刀,朝他的脸狠狠飞过去。现在老朱带刀的目光定在了那里,心蹦得老高,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赵来华正陪一个人说话,正是昨天那个要五十台机器的男人。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回不过神来。

老朱失魂落魄地回到店子里,朱意正从楼上下来,一脸惺忪的样子,谢秋云端着一碗包子就站在楼梯口,眼巴巴等着儿子下来。这一幕,恰如火上浇油,但是他没有说话,就在店子里面打转转。谢秋云见他这般,说道,你不要找你那把睡椅,坏得没法修了,我扔了。

老朱愣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转什么,他的脸绷得像块铁。

谢秋云说,看你那蔫相就知道,你等着打款的那个人,是不是去了赵来华那里?

老朱没有说话。朱意说,爸,他是不是要你在榨油机主轴里加根管子,好方便他们在集市做假,卖假油?老朱惊诧,你怎么知道的?

朱意指了指楼顶,我一直在楼上,这房子楼下打个屁,楼上都能听到。你那客户打了一串屁,你跟在他后面,没熏着啊!老朱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那股浓郁的韭菜味,再看看朱意嘴里吃的包子,对谢秋云说,这几天都不要都给我弄韭菜了!

谢秋云问道,你答应给人做假榨油机吗?那是缺德的事啊!

那不是做假榨油机,只是帮他们改下工艺。老朱不仅心灰意冷,还恼羞成怒,又不是我做假油!我不做,多的是有人想做这生意,在主轴里面加根管子,又不费事。十万元啊!

谢秋云看了下儿子,见朱意不动声色地嚼着他的包子,问道,老朱,这事咱不做,你又不是没见过十万元?你连一百万都见过的人啊!

老朱朝她瞪眼,那是一百万吗?

那不是一百万是什么?谢秋云每次提起此事便会声高八度,就觉得那才是与财富擦肩而过的事情。当初,给他们扛过一麻袋钱的张经理,告诉他们形势不好,要他们早点从单位出来,给他们铺一百万的货,卖完再给钱。老朱却像块石头一样固执,他觉得生资公司围的是千年铁墙,再也没有比吃公家饭更牢靠的事。结果,很快树倒猕猴散,大家各谋出路。等到老朱再想到找张经理的时候,他的货已经拖到了赵来华的店子里,他和赵来华称兄道弟了。他以前叫老朱叫朱科長,那次见面,他叫他老朱,好像从那时开始,朱科长的称呼便逐渐销声匿迹了。

想到这些,谢秋云又啐了一口,你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比我出来得早,他不怕死又怎样,后来还不是做不下去。我卖螺丝,他卖螺丝,我卖榨油机,他卖榨油机!跟在我后面,他算只鸟!老朱的声音带着吼声,他不服这个胖婆娘,每次都认定他是一个一百万送到面前都不要的傻子。后来,他自己想通了,卖完了给钱,那一百万可不就是白送,白送给了赵来华,这事他也越想越窝火,心里的这团火如果能掏出来,都不知该撒到谁身上,烧了谁去。

谢秋云冷笑道,他的店子是买的,我们的店子是租的!他给儿子买了婚房,我们什么也没有给儿子买。这就是区别!

朱意说,妈,我不要你们买房子。

以这个为话题的吵架其实很多次了,内容陈旧,没有更新,连语气都保持了一贯的腔调。这要在平日,应该还有几个来合。见儿子在此,老朱重重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他的脚就像一匹识路的老马,走到了它觉得应该到的地方。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老朱紧绷的心松了一些。这次,没等老朱蹲下来检查那块井盖,赵来华看到了他,一脸笑,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朱算盘,儿子回来了吧?

老朱“嗯”了一声。他又说道,那正好,把朱意叫上,你们全家都来啊!

去干嘛?老朱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每句话都是阴阳怪气的。

我们家今天请客啊!不用随礼,就请了平常关系比较好的人,搞了几桌,带几张嘴就看得起我了。他边说,边将摆在外面的小碾米机搬了进去,他是准备收工了。老朱反应了过来,今天是赵来华孙子的周岁宴。赵来华的孙子已经一周岁了,他的孙子还在他儿子的裤裆里荡秋千。

赵来华将自家店门一拉,“哗”的一声利落的响,把老朱的心都拉黑了。

朱意将他的名字写得像两只傲视天空的鹰,在一排畏首缩尾的字里,显得格外打眼。老朱从背后看着他和赵伟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俩人一个院子长大,上的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儿子随了他五大三粗的妈,而赵伟既不像他风情万种的妈,也不像竹杆一样的赵来华。此刻并排站列的俩人,如同庄稼地里,一棵颗粒饱满的玉米杆旁,垂着一株长势过好的矮茄子。老朱从出门起皱成一团的心,此刻,似有一个熨斗经过,这一刻是舒坦的。但是,当朱意将钱包那叠红票子拿出来,递到对面负责收钱的人手上,那个人手指划了二十下才将那叠钱划完时,他被熨烫过的心,温度轰然升高,卷了边,熊熊燃烧,二千元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这么潇洒地递了过去,他简直按捺不住要跳起来,要去阻止。父子俩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走来,走至酒桌中间那条铺了红地毯的道上时,他拉住大步朝前走的儿子的衬衣下摆,你疯了,你怎么给那么多钱?

朱意站住,小声说,爸,这钱是我出的。

你……老朱后面的话硬是被噎在了嗓子里,人有些多,在热闹喧哗的环境里,他的怒火还有他的质疑都被汹涌的人声堵了回去,朱意选了张桌子坐下,那上面有几张老面孔,已经在跟他打招呼,哟,这是老朱的儿子吗?一表人才啊!

老朱只得用他并不擅长的满脸笑容敷衍着,有人问朱意一些情况,比如什么时候结婚请酒。老朱发现儿子老道了,他在这群人里说话不紧不慢,不卑不亢。老朱此刻才有点深刻的认识,儿子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他在几张熟悉的,岁月如耕田机在脸上碾过般,只剩下轮廓的熟面孔中,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三十岁。他那时坐着还没有空调的绿皮火车为单位上的事,奔波在不同的城市,那时他绝对是个有见识,并且很有原则的人。这一刻,他甚至想,再过三十年,他的儿子是什么样,未来的那一刻,在那时觉得遥不可及,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热闹的喧哗声将他走远了的思维拉了回来,他看到赵来华一家正在邻桌敬酒,他老婆覃晓洁也在。很快,他们就到了老朱这桌,朱意和赵伟互相拍了拍肩膀,彼此心领神会的样子。覃晓洁穿了件旗袍,身材凹凸有致,背薄薄的一片,依旧和年轻时那样骄傲地挺得笔直。她叫了声,老朱,把杯子朝他面前送了一下,说道,酒喝好。她自己抿了一口,朝他灿烂一笑,这一笑,脸上现出了纹路,可是连那皱纹都与别人不同,里面荡满了水。老朱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猛喝了一口酒,脸没来由地一烫。赵来华也拍了拍老朱的肩膀,说道,我和老朱是一辈子的交情了!来,咱老哥俩干了这一杯!

老朱将杯子放在嘴边轻抿了一口,赵来华喷着嘴气的脸离他的耳根不远,凑近他的耳朵说道,老朱,我今天关门早,溜了一条大鱼。老朱一惊,什么鱼?

赵来华已经立起身,他是真喝得有些多了,眼睛都充血了。他说,老朱,你儿子回来了,你有接班的了,可以抱孙子玩去了。老朱喝的酒一口气就冲到了脑门上,他觉得自己的脸就要烧起来。朱意举起杯,赵叔,我敬您!以后还靠您多多关照!

赵来华高兴地说,小伙子,不错。他又转向老朱说道,朱算盘,你儿子不像你啊,比你会来事!老朱说道,我儿子像他妈,你儿子像谁啊?我是没有看出他有一根头发长得像你的。

赵来华脸上笑容突然一收,不过几秒钟,便又很快云淡风轻,打着哈哈,我们俩隐性基因重组,生的儿子比我们有出息。一桌子人都附合,是的,我们这一代都过时了,一代只比一代强。

从酒店里出来,老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儿子,今天不是他孙子周岁吗?怎么没见他孙子啊?朱意看着他黑中泛红的脸,笑了笑,也许孩子不太舒服吧,再说了,谁是来看孩子的?抱来了,你爱看他家孩子吗?

老朱愣了一下,冲他喊道,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出来,你在巴结他们,你巴结他们干什么?朱意倒也不在意,嘿嘿笑了下,我肯定是有我的意思啊,我回来还要赚钱,要成家。

老朱感觉自己的话经常被儿子堵住,他脑子里飞快地搜寻,他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破口大骂,他的词库一些年没有更新过了。他被儿子反击了。

回到店子,老朱问谢秋云,钱到了没?谢秋云看一个微信正看得好笑,头也没抬,没有。老朱进了柜台,翻出昨天写了号码的那张纸,下定決心似的,不等了,自己主动打电话给昨天那人,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每台降五百元钱,他戴上老花镜,“老人机”每拨出一个数字便会响亮地报一下,他按完两个数,一只手掌便放在纸上,他不解地抬起头来。

不要打了,朱意说。

为什么?老朱喜欢把眼镜挂在鼻梁最下方,这样他的眼神从镜片上方望过来时毫无遮挡。你给他要电话,肯定是降价。你降价,难道对面不会?你降,他降,降到最后谁也没有赚了。

我不重新报价,我做雷锋!让给他做?他是你爹,还是我是你爹?老朱声音明显不满,他是宁可大家都没有钱赚,也不可能让对面做了去。这笔单子不仅是钱,也是一口气,俩人为了同一个客户,没有最低,只有更低的你争我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爸,你还记得我读初二那年,你们单位上选派人去商学院深造的,你只差最后一个章没盖了,最后没去成的事吗?

老朱当然记得,那个年代去了大学深造,就等于自己面前凭空多了一架登天的梯子。老朱工作如算盘般一丝不苟,这个机会落在他身上似乎顺理成章。那一天,去领导办公室盖最后一个章。领导对他狠狠表扬了一顿,单位上事情多,而老朱工作认真,是大家有目共睹,离了他就转不了。把老朱抬到了天上去,等他拿着申请单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如同踩在云端云里雾里,四个鲜艳艳的章子挤在一张申请单上,只有角落那块空缺了一角……老朱后来想起这一段经历,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凭空缺了那么一段。那一年去的是销售科和老朱平级的一个科长,和赵来华还有遥远的沾亲带故的关系。他从商学院毕业就再也没有回生资公司,没过一些年,便几步跳跃成了副市长。生资公司后来解散了,一些老人透出了点内幕,当年是赵来华向单位反映,老朱和供货商资金不蛮清白才导致领导临时改变了决定,要不然地球离了谁不转呢,销售科那时比采购科可是忙多了。老朱能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单位早没有了,大家都下岗了,有些真相已是过去了的一阵风。但是,老朱知道,赵来华背后刮阴风,做这种缺德的事是做得出来的。儿子现在说出这句话,他听着有些犹疑,朱意,这事和那事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意思?

这批货做成就是造假,如果有心针对你,他儿子还有体系内,工商局一个电话的事情,到时你就百口莫辨了。朱意说完这句话,眼看着他爸的眼皮耷拉了下去。他转过头对他妈说,我今晚不住家里了。

谢秋云从手机上抬起头,你住哪儿去?朱意说,我总不能跟你们睡一屋,你们还指望我结婚生娃吧?谢秋云乐了,这孩子,终于有点开窍了。

老朱站在柜台那里,手有一下没有一下拨着他的算盘,许久未动,他在想朱意的话,他有些胆怯了。朱意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包已经背在肩上。老朱叫上他,未必我就这么便宜他吗?朱意说,要不等他成交了,你也找个机会将他举报一下?老朱心中被拨亮了一下,他没来由地有些兴奋。

朱意说,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别为难自己了,这种事,你没做过,估计也做不好,别放火烧别人,自己还被火烧了。给赵叔叔的单车轮胎放气,在他的汽车后面放两个板钉的事情,你还是可以继续做做。

老朱胸口那股烧灼的酒气翻腾而上,他觉得一张老皮被他儿子全揭走了,他脱口而出,你懂个屁!谢秋云走了过来,我说呢,有好几次赵来华在门口骂,你未必还干过这种缺德事啊!老朱差点跳起来,没有!

那客户最终没有汇钱过来,他也没有给那客户打电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些只有他知道的小秘密是怎么被儿子知道了去,他还有点悲哀地发现,那个一事无成的儿子的话,他听进去了,儿子把那段历史再次推送在他面前,那无数次被他肯定又否定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老朱和胡书记在市场快餐店里的这顿酒,喝了半个下午。老朱说,胡书记这事,是为民除害。胡书记红得如鸡冠的脸,一脸严肃,那是,这吃了假油,还得了,那是断子绝孙的事啊!

老朱哼着小曲,一些年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舒畅。老朱在脑海里搜寻了很多轮,终于确定了南坪乡一个姓胡的老头,能够担此大任。胡书记是他诨名,他从来没有当过官,连队长或者组长这样的小官都没有当过,但是他说话比村支书、乡党委书记还官方,最喜欢讨论国家政策,很有些愤世嫉俗。他回店子的时候,谢秋云正在织毛衣,秋天和冬天有时只隔了一夜的距离,她在给老朱织毛裤,他那条毛裤穿了十多年,没热乎气了。她见老朱一脸得意的样子,问道,多少年不见你哼歌了,你这是唱的什么?

老朱凑近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人要倒霉了!谢秋云一惊,你真把他告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当年那些事也未必是人家老赵做的啊!老朱说话有点打结。他说,谁说,谁说我要自己做这件事情。

工商局执法车到赵来华店子里的那天,老朱站得远远的,他心中暗自高兴,胡书记这人做事靠谱。赵来华店门口围了一些看热闹的,这个市场屁大的事情都能引起围观,谁家小两口吵架、谁家打小孩、谁家从山东到了一大车货,而工商局能开着车过来,这是天大的事。这一定是犯了事,被人举报了。约摸个把小时,老朱看着赵来华陪着几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脸都快笑烂了,竹杆样的身子也弯了半截。他忍不住想笑,心里直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像赵来华一样,笑着的眼睛里,也能甩出一把刀了。

赵来华的生活似乎并未被干扰,在此之后一直风平浪静,老朱近一个月的探测说明了这一点。他每天准点开门,到下班时间,他开着他的小车回家。有一次,老朱还看到了那个要了五十台的客户,俩人交谈甚欢的样子。老朱看得一头雾水,他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胡书记,胡书记按了,几个反复之后,才接起来,劈头盖脸地埋怨,老朱,人家都叫你朱算盘,我到你店子里买东西,钉是钉,卯是卯,一元钱都没有找你抹过,一餐饭没吃过你的。我说你,怎么好心接我吃饭,可是你不能让我丢这么大个脸儿,工商局说,人家老赵合法经营……

这世道!这世道!老朱差点气结。他将货架上的螺丝一盒盒搬了下来,找了几根四面都带刺的大钉子,这还是他刚开始开店时,不知底细进来的怪异品种,十多年过去,一枚都卖没出去。只有那么几枚奉献给了赵来华的汽车轮胎,他将那两枚钉子轻轻掂在手里,准备让它们重出江湖,但是他腦中突然想起儿子说过的话,又觉得索然无味,把两枚家伙往货架上一扔,不知落在了哪里,竟然悄无声息,响都不响一下。他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朱意了。

他几天后见到朱意却是在赵来华的店子。老朱那时正站在井盖边上,朝赵来华店子里张望,他觉得里面有个背影像他儿子,没待他确认,朱意便转过头喊他——爸。屋子里的人还有几个人都看向他,他像被当场捉住,有些窘。但是,他咳了一下,很平常的样子,问道,在这儿干嘛。

有点事,朱意回答道。

老朱没有继续追问,转了回去。他在等朱意回来,然后再详细过问。他一直等到晚饭过后,儿子也没有回家。他带着一肚子问号上床,对谢秋云说,朱意最近在找工作吗?

谢秋云织着毛衣,头也没抬,说道,他说自己创业。老朱“哼”了一下,创业,张口闭口的创业!嘴巴创业!他去赵来华家去干嘛?

不知道,有事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他又没找到咱们要钱,你管得着。谢秋云不以为然。老朱闷闷地躺下,谢秋云说,你就是看不惯赵来华,你有本事直接上门去,操了家伙去,把他家砸稀烂,解了这么多年被他压住的气,天天这样生闷气,有什么用?

谢秋云斜着眼睛看着他的侧影,他难得的没有反驳。她便又说道,要说,你和赵来华在一个地方长大,差不多时候结婚,差不多时候生孩子,在一个单位工作了近二十年,一起下岗,现在又一起开个这样的店。他家比我们有钱,生意也比我们好,但是有一样东西,他是比不上你的。老朱翻过身来,眼睛发亮,你倒说说,什么东西比不上?

谢秋云将收了针的毛线裤往他身上一扔,给你,老家伙!他那老婆,比我美也没错,但是你问问赵来华,他穿过一条他老婆织的毛衣和毛裤没?老朱听罢,讪笑了一下,又将身翻了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以前管门市部时,你们那帮堂客坐一起嗑瓜子,唠八卦,有没有拿我和赵来华比过?

谢秋云说,我那时是经理,人家就算讲,也不得让我听到啊,赵来华那时可没有少讲,讲他和他那乖老婆。老朱心中一亮,问道,他那老婆和他结婚时,是不是肚子就大了啊!在那个时候,那可是蛮丢人的事。我就觉得赵伟那小子,跟赵来华一点都不挂相,未必……谢秋云将灯一拉,屋子就黑了。外面呜呜的风声吹打着玻璃,冬天不知不觉来到了,她没有再理老朱,才几分钟,就传来了她风一样呼啸的鼾声。

给我介绍最先进的机器,我要把那些老古董们开的老作坊给干倒!

这句豪气万丈的话,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却想开个靠卖力气为生的榨坊。他是通过朱意的网店过来的,在外面打工打了几年,发现自己赚的还不如自己在家做榨油碾米生意的父母,于是决定把雄心壮志从城市转移至农村。谈判并没有费掉老朱太多口舌,他说他和朱意在电脑上的聊天纪录,可以打印二十张A4张,他过来只是想来看看实体店,虽然店子小了点,却是真的。他拿出手机,我微信转账给你们,你会吗?

老朱没想到几万元的生意,这么快就成了。他连忙说,可以,我会。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微信付款。他学会收款的同时,就连朋友圈一起学了,他看得津津有味。和谢秋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人举着一个手机,互相发点东西,连拌嘴的时候都少了。他买新手机的那天,朱意给他建了一个微信群,将他有电话纪录的客户,都拉了进来,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竟然有三百多个。朱意一口气在里面发了三个二百元的红包,群里面各种谢谢老板抬了起来,老朱的心如烧开了的油锅般沸腾,他看着儿子,像看着一个外星来的怪物,但他不能发脾气,这钱也是朱意先转了过来的。朱意在市里的的创业孵化园,拥有了一间一百三十平的办公室,免租两年。这是市里招商局负责的一个招商项目,在工业园区单独划了一块地,建了厂房和办公室,支持回乡创业青年的特色工程。

老朱现在还记得那一天,朱意从窗明几净,摆着绿植的办公室里接待了他,还有市场里的那些老伙计们。他说,我和你们都谈过了,你们网上的销路就交给我,我负责卖,你们负责发货,我就算你们的经销商,大家有钱一起赚。

老朱的眼神游离地扫视办公室,墙壁上挂着一个书法条匾、办公桌前是一架摆满了书的书柜,他们坐在沙发上,朱意坐在弧形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看着他们,带着股得意劲儿,儿子的脸从未如此陌生。这刻,他是自豪的,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太听懂,儿子所说的游戏规则,等他们陆续走了,他走了上去,问道,这事是赵伟帮的忙吧?

朱意“唔”了一下。老朱不解,赵来华那只笑面虎,怎么就让赵伟帮了你的忙呢?高了他差不多一个头的朱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爸,您以为那五十台机器的利润是白让的吗?

老朱突然愣住了,他意识到,他那件策划未果的事情,是儿子在中间捣了乱。他又被噎住了,他想发火,想了半天,还是那句,到底他是你爸,还是我是你爸!

朱意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当然你是我爸,我开车送你回店。

老朱很惊讶,你买车了?朱意说,租的电动汽车,几百元钱一月,环保又省钱。老朱的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他深切地意识到,一段岁月过去了,新的时代,和他曾遇到过的节点一样,只是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但是没回过味来,它们就猛然来到了。

现在这个小眼镜带着和儿子一样的张狂劲,他可不敢小看这些嘴巴没长毛,办事不牢的年青人。他把手机二维码调出来,小眼镜又说,我还是通过支付宝交易,这样可以刷信用卡。这些名词都似曾在老朱耳边晃过,但是对他来说,如筛子一样筛掉了。他有些担心,经验告诉他,只有落袋才为安。一直到那个小伙子出门,他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让他交钱,他在那些名词前望而却步。老朱把情况告诉儿子朱意,他说,没事,他已经在网上下单了。

下单了,付钱了没有?老朱不放心。下单就是付了钱,电话那头儿子在笑。

老朱又说,微信群里有个人说我服务态度不好,我怎么服务不好,他要我上门帮他拧紧个螺丝,我赚了他多少钱,我还要上门拧螺丝啊!

我也在群里,我看到了。朱意打断了他的话,老朱有些尴尬,他是父亲,他不应该向儿子求助。他顿了顿,没忍住,继续说,那么多不清白的人还起哄,都跟他讲我服务态度不好,我要被气死了……

不理他们就是,朱意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我眼睛又没瞎,我不理!老朱几乎一夜没睡,他和那个客户在群里理论,越说越气愤,俩人都不会打字,只会语音,老朱听得火星直冒,将手机丢老远,一会儿忍不住,拾起来再听,接着又吵几句,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老朱感到头痛欲裂。他对谢秋云说,你上次看新闻,说有人上网,被人评论得受不了,自杀了,好好的一个人会被人说死,我不信,我现在信了。他没有听到谢秋云的声音,只听到她惊天的鼾声很快响起,她已经开始领取每月二千多元的退休金,她的睡眠可以安逸了。

現在能听他说话的只有儿子,他气愤地说,朱意,那人还在群里讲!还在瞎说!你在群里,怎么不帮我理论……

电话已经断了。但是朱意晚上却来了,老朱马上迎了上去。朱意接过他的手机,很快就还给他,说道,解决了。老朱惊诧,这么快?他狐疑地接过手机。朱意说,我把群解散了。你听不到他说的,他也听不到你说的了。老朱那一刻如释重负,又不无担心地说,这样散了,会不会以为我们做贼心虚啊!里面有些客户会不会因为他的话,不到我这里买东西了?

朱意见他这样,心被刺了一下。他说,不会,微信上会有别的更好玩的,他们就不记得你了。那晚,他要谢秋云搭了一张床,和他们睡在一起。他对着老朱的后背小心地说,爸,要不你退休帮我守仓库去吧!我在写申请给招商局,要他们批给我一块地,我要在上面盖厂房,我想要做专业的农机电商交易平台,这在国内都是空白的!

老朱因为欠缺了一晚的瞌睡,其实已经快睡着了,被这句话激醒了,我不帮你守仓库,我搞不来,我守这个店蛮好。朱意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你和赵叔叔在一个市场做同样的生意,是没有必要的。

老朱突然明白了过来,有些悲怆,朱意,这不可能。你有事求他家,连自己的爸爸都敢端啊!你爸还指望店子赚些养老钱的啊!朱意说,爸,我养你。老朱说,我活了一辈子,我没有觉得哪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才靠得住。话说得有些刺耳了,父子俩就陷入了沉默,不知道是谁先睡着,满屋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就在这番对话后几个月,老朱开始往外清他的货物,满满当当的货放在店里就是商品,装在货车上却像一堆破旧的垃圾。是的,这里面很多货都过时了,卖不动了。以为所有的货都是钱,可是卖不出去,其实就是废铁。它们会被拖到哪里去,老朱管不了,也更不想去管。什么都运走了,只是那算盘,他几次想和垃圾丢在一块,到底舍不得,也许以后会升值呢,就像他怎么也想不到,他那几十平米的老房子,很快就要拆迁了。谢秋云怪他,早知道房价会坐飞机,早知道会拆迁,当时单位解散的时候,门市部的房子三千元一间对外开卖,应该买上一排的。现在一间拆了能补多少,一间三十万!在过去的这几十年,她一直在怪他,可是请问这世上,谁又长了一双能向前看几十年的眼,或者能向后退几十年的腿呢。他赵来华不也是,他的老房子,早卖了!

他提着算盘,经过赵来华的门口,发现赵来华在换招牌,以前是简易铁架上蒙的塑胶纸,风吹雨打几年,除了几个重要的字还依稀可辨,其他的都和背景色褪成了一体。这次将旧招牌全部拆掉,精装修了门面,还装上了LED,那东西白天晚上地闪,很是费电。赵来华站在梯子上正敲着钉子,看到他,叫了声,老朱,你福气好呢,可以提前退休了!

老朱接过话,是的,跟儿子守仓库去,一个月给点生活费给我就满足了。我那老房子要拆迁了,我家朱意说了,换了房子也是我们俩老的。他结婚,不要我们出一个子儿,这孩子多大的口气!

赵来华在忙,并无多少和他闲聊的意思,老朱说什么,他也只是笑。老朱绕了市场一圈又一圈,别看在一个市场做生意那么久,真要离开了,也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这些天,他只想碰到熟人。有那么一次,他竟然碰到了生资公司当年销售科的一个老熟人,他跟老熟人说,好久不见了,你在哪里。老熟人说,忙得很,当八路军。八路军?老朱不解。老熟人说,看来你还没有孙子啊,接送孩子上课,下课的八路军,每天八路,号称八路军。老熟人边说边看着表,说快下课了,要接孩子去了,老朱说,你知道吗?赵来华也在这里呢。他其实是想谈谈,老赵那个乖媳妇,那个大着肚子嫁给赵来华的覃晓洁,然后引出他想说的话题。可是,人家急着走。这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突然说出来,莫名其妙的。于是,他有些悻悻然。现在,他也是这种心情,他的人生是分成了几截的,好像一直都在犯错,他的下一截才刚刚开始,谁又知道会犯什么错?不过,他每天都在算盘上拨弄,他比谁都清楚,这个店子关门是迟早的事情。这样想,他又觉得轻松了些。他一时心血来潮,给朱意发了一条短信:儿子,老爸的下半截就靠你了。

朱意是先看到他爸的微信,未来得及回复,又看到赵伟发来的微信:地的事,赵处长没批。朱意愣了一下,在窗前站上片刻,工业园区的道路边,站立着一根根新移植过来的树干,还没有来得及伸枝展叶,只有几片孤叶在不多的几根枝桠上摇摇晃晃。他给赵伟回了句:晚上见面聊。微信刚回过去,她妈的电话就来了。谢秋云在电话拆机前给她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幺儿,这样做,真的地道吗?这事要是被你爸说出去到处张扬,就不好了。毕竟这都多久的老黄历了,都是些见风是风的事。

朱意说,妈,别担心。他脑中想到了,当年那些流言经过生资公司的食堂,绕过假山,到了澡堂,经过门市部那些嗑着瓜子的女人嘴里,到达过很多耳朵,就是没进入过老朱的耳朵里。流言是有方向的,怎么汹涌而至,就怎么慢慢退潮。老朱这半生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知道他,还知道赵来华,当年生资公司那些老人,早就散布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甚至跟着儿女去了更远的地方,除了接下来的老年生活,谁还会关心那些被岁月埋葬过了的流言?就算说,也不过是一口唾沫,在嘴里打个滚的事了。他让谢秋云讲出的所谓“秘密”不过是解开过去恩怨的一把钥匙,老朱才能彻底放弃颜面,退出自己明着盈利,实则亏损的店子。还有什么故事,比一个男人迎娶一个结婚便已大着肚子的女人,养育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更值得同情,老朱会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胜了老赵一大局。

谢秋云还是有些担心,要是你爸到处乱讲怎么办?

朱意没有回答她,沉默片刻说道,妈,陪我去买张床吧。他有点想那张在北京,在无数个黑夜任由他在上面辗转反侧的床,那张明明是实木,却被说成了复合板的床。

许玲,女,曾用笔名晶莹水灵,已发表各类题材文字150万字左右,文字散见《安徽文学》《湖南文学》《中华文学》等,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全二册)、《南回北归》等。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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