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岭梅逃难记

2019-09-10 02:29范学贵
档案与建设 2019年3期
关键词:金坛东村

范学贵

王岭梅,女,1912年11月28日出生于金坛县城北门外东村一个大户人家。父亲王再华,乡贤也,1912年创办明觉庵(东村)小学,四乡八镇有口皆碑,《金坛县志》《金坛教育志》《金坛文史资料》均有文字记载。

1919年,王岭梅8岁进入明觉庵小学,带着金召、旸谷两个弟弟读书。已在杭州之江大学求学的大哥王瑜知道妹妹入学,心里对开明的父亲更加敬畏。假期回来,见到活泼可爱的妹妹泪流满面,感到十分意外,便问为什么。她说,妈妈给她缠小脚,一次比一次紧,挤得脚疼得钻心。大哥说:“已经民国八年了,还这样守旧!”不经母亲同意,拿起剪刀,既为她剪去缠绕在脚上的裹脚布,又为她剪去头上留着打髻的小辫。妈知道这是大儿子干的,就没讲什么。这下子王岭梅留下解放脚,改装童花头,入了洋学堂,穿着女校服,全村有了第一个时髦的小女孩。这在居有100多户农家的东村,简直是一场革命,惹得大家闺秀们个个眼红,也有些老太太窃窃私语:“这怎么嫁得出去啊?有谁家还要么!”

东北角一公里以外,有个村子叫沿前庄,庄上有个张甫林,与王再华是多年老朋友,没事就在一起打麻将。1924年,王岭梅12岁,张甫林与王再华在搓麻将时闲聊,要娶小女儿岭梅给五儿子大毛为媳。王再华知道大毛这孩子为人忠厚老实,本本分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便满口答应。王岭梅根本不懂什么,父母之命,顺天应人,定了终身。此时,她已初小毕业。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几个字就行了。让她休学在家学针线话,学做家务,准备日后嫁去张家当媳妇。

大毛谱名张锦鹏,1910年11月4日出生,1930年已20歲,王岭梅也18岁了,原定完婚的日子到了。可偏偏在这当口,张锦鹏考取了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张家提出推迟完婚日期。王家慌了,怕张锦鹏大学毕业后这门亲事会黄掉,固执坚持出嫁又难以启齿,放弃这门婚姻又实在可惜。王岭梅已初懂人事,心里也很着急:“才貌双全的锦鹏还会属于我吗?”还是其大哥王瑜提出良策:继续读书。王岭梅心里有股动力,也没负父、兄所望,由城中女小、金坛初中一直读到镇江女子职业学校蚕桑科,最后一学年(1934年)张锦鹏大学毕业,获学士学位。男24岁,女22岁,两家合议,决定选在七月廿四(9月2日)这个黄道吉日,举办婚礼。张家备酒席几十桌,大红花轿一顶,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把王岭梅迎入洞房。

暑期结束,明觉庵校董事会一致同意,聘用张锦鹏任校长,以彰显明觉庵小学气派,王再华欣然同意女婿就职。王岭梅回镇江去完成最后一年学业。

不久,张锦鹏接到王岭梅来信:有喜了,妊娠反应时同学们都问,这书不好意思再读下去了。张锦鹏回答果断:回家,先到明觉庵任教。王岭梅执教半年之后的1935年11月2日,女儿彤霞出世了。从此,王岭梅一门心事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家也是个大家庭,有兄弟七人,姐妹四个。兄弟们都已成家,有妯娌七人,四姐妹都已出嫁。门当户对,幸福美满,无所不可。家有良田800多亩,房屋40余间,为防匪盗又建更楼一座。1935年冬,公公张甫林去世,一棵大树倒了。来年9月,老四张锦泉夫妇一个月内呜呼哀哉,丢下两儿三女,其悲可想而知。老二张锦堂能干,执掌着这一大家子。1938年秋,婆老太又走了。老二坚守这个家到1941年底,因战乱动荡,民不聊生,无奈之下才兄弟分家,自立门户。

时光荏苒,一晃数十年过去了。2002年,王岭梅这位跨世纪老人,已年逾鲐背,她拿起笔回忆那个倭寇入侵,国土沦丧,分家分产,百姓纷纷逃兵荒的年代。

2006年,王岭梅去世,其幼子张云崖把这变黄、发皱、破损的七页稿纸修补得整整齐齐,作为最珍贵的看家之宝,当作文物存入家庭档案,收入箱底。

如今,这藏品呈现在笔者面前,读后令人感慨万端。金坛人回忆抗日战争文章着实写了不少,然而写村民逃兵荒的文字确实罕见。于是乎,我打开电脑,拿起手写板,将此稿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淞沪会战完成了他的使命。11月10日,蒋介石下达撤退命令后,大批国军带着累累伤痕,由上海向西撤来。金坛人只见常溧公路上过兵不断,各家各户心理上惶恐不安,纷纷逃命。

一家分两路逃亡

十月廿六(11月28日)这一天,日本飞机对金坛实施轰炸后的第六天。大难在即,仿佛死神降临,人们一天比一天着急,锦鹏家人逃兵荒开始了。

傍晚时刻,先把有孕带病的我,雇辆独轮车送往东村娘家。锦鹏背着3岁女儿,和老六锦元、老七锦庭两对夫妇,小姐夫袁宪章、侄儿雪坤这班壮年、青少年知识人群,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世代繁衍的沿前庄,走向遥远的大后方。

我到东村娘家,大门还没入,父母亲就带着纯祥大嫂,凤英、巧云侄女,拉上我,往村南大河坎边跑。那里有挖好了的防空洞,可躲藏到里面避难。村上还有几个老人也躲在里面,皆是没有什么文化,或根本不识字的文盲。

当天晚上10时左右,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由远而近。这土挖防空洞上面大大小小碎土块直往下落,压在人身上,真有塌下来被压死的危险。父母亲两人把我往外拽,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说:“你们走吧,别管我了,我死在这里倒也安静,也好了此一生了。”在轰炸以后,周边显得万籁俱寂,异常安静。天亮后,大家爬出洞外,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眼泪汪汪的。

父亲已在四周兜了一圈,说昨夜里不是日本鬼子丢炸弹,是有人把南面中塘桥、下荡桥、中桥三座桥炸断了,目的是为断日本鬼子往南京去的路。说完父亲又催促大家快走。走了一段,我两腿比铅都重,拎不起,放不下,寸步难行。看到前面大荒田村,我恳求父亲到村子里歇息脚,要口水润湿一下喉咙,喉咙痛得很。父亲同意了。进得村来,只见村上老老少少在失声痛哭,青壮年一个也见不到。没开水就在水缸舀点凉水喝了口,妈又催着走了。

到了后潘大姐家,家里只留下3岁的凤息和70多岁的奶奶。灾难当头,亲人相见,只有流泪,笑不出来。大姐说,他们都走了,就留下我和一老一小。说完,哭得更伤心。

奶奶思路还清楚,估计大家一天没粮食下肚了,赶紧拿米烧饭。纯祥侄媳也帮忙。一会儿,腌菜烧豆腐、肉片炒青菜、蛋花汤端上桌子。大家如狼似虎扒上两碗,吃得饱饱的。唯独我一口也吃不下,仅喝两匙汤就丢下了。父亲说,这里距公路太近,日本鬼子铁甲车轮子一滚就到了。连夜摆渡过河,到了父亲老朋友东大林砖瓦窑上。这位老友非常客气,说:现在国家有难,百姓遭殃。什么你的我的!有猪杀猪,有鸡杀鸡,合伙养性命,比日本鬼子来了被他吃了好。别走了,就在这里住下,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有吃有住还不好嘛。

潘庄村遇上好心人

几天下来,逃兵荒的愈来愈多。父亲看了心理压力很大,又听说埠头(武进湟里)那边安稳些,反正出家无家,到处有饭吃,于是告别老友又出发了。

听说城里鬼子兵先遣队已到了(12月2日金坛县沦陷),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

天上下着小雨,道路泥泞,难民成群,车推人扛,一副悲惨景象。

天已黑下来了,前面有个村子叫潘庄,家家户户都住了难民。走进一户人家,主人叫我们别走,就在他家住下。这家人家是镇江人,建这幢房子是专供收租用的,有楼上楼下,粮已收了些堆着,满地铺着草,好像就是为接受难民准备的。晚上把我安排和他家儿媳妇住楼上,父亲他们住楼下。谁知道,夜半麻烦来,我七个月身孕见红了,赶紧禀报父母亲。父母亲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向主家说明白。主人听了不仅没讲难听话,倒反与父母亲商量:在猪圈里搁张床好不好?父母亲当然求之不得,感激不尽。主人说干就干,打扫猪圈,搁好床铺,感动我们流下泪珠。孩子倒已落地了。由于连日阴雨,屋面漏水,主人又爬上楼去筑漏。哪晓得这毛竹桁条蛀空了,主人刚上去,连人带屋面就塌了下来,正好跌倒在我床上,没把他跌伤。他反倒说:还好,真是幸运,没压着婴儿和产妇,不然,我怎向你们全家交代呀。

国家有难,趁势发国难财的有的是,可我们遇上了天底下的大好人了。我父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买了一只猪头、一只大公鸡、一条三斤多重的鲤鱼,按金坛人习俗,“猪头三牲”烧利事,买了炮竹,请了香火,为他家取个好兆头,可以逢凶化吉。请大家一起吃了顿饭,互相表示今后当个亲戚走走。

时光进入腊月,大姐家送来信息,接我们到他家过1938年春节。从冬月十四(12月16日)儿子出世,到腊月初离开,近20天时间里,大灾之年遇好人。这是我终身铭刻在心,永世不会忘记的。惟一可惜的是儿子后来早早夭折了。

回到家中再离家

在大姐家过了正月初六(2月5日),我们就回到家中了。

由于月子里休息得好,没有再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打,一日三餐按时进食,心里没有压力,精神上放松了许多。到了东村,孩子没奶吃,又花2元一个月雇了奶妈。我过上惬意日子,我的身体很快得到了康复。

东村离城里鬼子据点不远,村上白天都派人放哨。一旦发现汪派、鬼子来了,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去,青壮年、妇女赶紧躲起来,留下老头儿敷衍敌伪。烧点水让他们喝喝,抓两只鸡,收一篮鸡蛋送给他们,打发他们走路。

又说要发良民证了,没有良民证的人抓到往死里打。我们怕摊上倒霉事,正月十八(2月17日)雇了一只小船,晚上偷渡到了尧塘雪琴侄女家。一家十来个人等发到良民证再回家。

住了半个月,小姐姐腊凤又临产了。雪琴的婆老太说,金坛人的历来规矩是“借死不借生呀。”我听了这话,心知肚明,便对大家讲了。大家商量,既然这么讲,我们还不如回家吧,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我们也不放心。二月初八就回到家中,十六(3月16日)孩子来到人世间,这个男孩就是今日金坛教育界名流袁稹。

逃兵荒到后方的有音信了

阳春三月,喜鹊抱窝。传闻,中塘桥那边有两个人从后方回来了。四面八方的人都赶到中塘桥去打听消息。母亲也急速要去一趟,这时大姐来了说,儿子、儿媳妇都要回来了。母亲得此准确信息立马汇钱。我获此讯,一颗心已插翅飞往锦鹏身边,立刻提笔写信,倾诉生离死别的经历。五月中,也就收到锦鹏回信了,信内还夹着女儿和他合拍的照片。他告诉家人,武汉失守后,长沙来了不少国民党大小官员,他和女儿被长沙市政府办的一个师生收容所留下,供给宿食,每人每月还发两角零花钱,战时能办这么件事是很了不起的。后来,三哥锦文还辞去广州法官一职,专门来到长沙与他见面,兄友弟恭,喜出望外。

三哥八月初写来封信,他与东村王铸秋(王友松老师的父亲)已商定先回家探一探。九月,真的回来了。三哥、王铸秋分别去信长沙,告诉逃兵荒的同乡们现在情况比较稳定。十月廿一(12月12日)下午,锦鹏和弟弟夫妇、女儿彤霞,终于都回到家中!还有同行另一帮人没回归,因半途走散,据说入川了。

一年差5天夫妇俩见面了(王岭梅回忆有误,这年有闰七月,按公历计,张锦鹏离家已整整一年零14天了),彼此心情万言难尽,只有滚滚的泪珠倾泻着内在的伤痛。4岁的女儿已不认识妈妈。锦鹏发着寒热,还要沿途照顾女儿。背着女儿在风吹雨打中行走,跟不上掉了队是很可怕的。父女俩头发又黄又疏,皮肤黑黝黝的,眼睛看上去一点神也没有。当年戴着学士帽的风采已不再现,站在面前的是个活脱脱的落难公子。

彤霞晚上睡觉一定要摸着爸爸耳朵,摸不着就哭闹。锦鹏360天里既当爸又当妈,够辛苦的。锦鹏说:“苦虽苦,但苦中也有乐。幸亏有彤霞陪伴着,陪我吃,陪我睡,陪我散步。警报来了抱着她就向防空洞里跑,洗澡就在河里泡泡。我问她,你妈妈病好吗?她回答我,好了,好了。我不管这个答复是对还是错,我把这当着一次爻卦,心理上舒服得多。”

想到国家沦亡,想到国土沦丧,想到国人妻离子散,想到何年何月一家人能团聚,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就更难表白了。

此时,传来惊人的消息:11月13日,蒋介石下令实行“焦土抗战”,一把大火让省会长沙90%房屋烧毁,3万多人丧生。锦鹏几乎是前脚走,身后就发生这场灾难。若再迟一点动身往回走,那就是九死一生了,他和彤霞是否能和家人相见,那就很难说了。

鬼子兵真的进村了

农民一年辛苦下来,都盼望秋季有个好收成。金坛农村每逢秋季都要做秋会,1939年也不例外。家家户户都要做馒头、蒸糕,忙上几荤几素,备上几斤酒,请客吃饭。八月初,我家做秋会,我把东村娘家人请来好几位,妈妈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都来了。吃完饭就坐下,打麻将的打麻将,看斜头(旁观别人打麻将)的看斜头,自得其乐。

我出门有点事,看到柘荡桥那边一班鬼子们急速而来,我立即回头告诉大家,鬼子来了!大家手忙脚乱,赶紧收拾东西。把麻将放进淘米做饭的筲箕箩里,吊到空中;把赌资塞入草堆里。汉奸已把日本鬼子带到门口了。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一到就把大门拦住,叫道:“把手举起来,不准动,谁动就打死谁!”说着,咔嚓,还把枪闩拉了一下。接着搜每人腰包,什么也没发现,什么收获也没有。汉奸叫:“把良民证拿出来!”锦鹏、礼和拿出教师证,幸好算过关了。召弟和春保侄没有良民证,就被拉到大门外广场上被鞭子揍,狼狗咬。我70多岁的母亲跪在地上求饶,鞭子又向母亲身上揍打下去。一頓耍威之后,把召弟、春保带走,母亲一路跟在后面哭。一直跟到东村,才想起去村上请一位经常进城跑跑的人,他见多识广,去城里看看下落。经他打探,方知关在宪兵队。最后,花去几担稻钱,买通汉奸,才把人保出来。

八年抗日战争,国共两党合作,共赴国难。抗日志士前赴后继,不怕牺牲,用血肉之躯,为民族解放而斗争。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重庆、延安及全国各地大小城市都进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逃难到大后方的王金召、王旸谷、王纯祥、张雪坤、蒋福彬等先后回来了。遗憾的是袁宪章这位原江苏省督学的忠骨,永远埋在巴山蜀水那方土地里。具体何地,至今儿孙们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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