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救援队员之死

2019-09-12 11:17刘怡仙吴采倩
南方周末 2019-09-12
关键词:驴友救援队蓝天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采倩

脱离了现场,可以谈论很多“如果”。如果救助伤患时,驴友能下撤一部分;如果驴友会用绳索,下降快一点;如果救援队伍间配合更紧密些;如果人手更多一些,救援者得以轮换和休息,也许,那“15分钟”就能抢回来。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采倩

怪石嶙峋的河滩上,一块一块石头垒成一座“纪念塔”,塔边放置粉色手套、仅剩一块板的背包,蓝天救援的帽子置于垒石的最高层。溪谷往上不远,另一座石塔上,只有一条剪断的安全帽绳扣,顶层的安全帽上写着BSR(蓝天救援缩写)。

2019年8月25日,深圳蓝天救援队队员许挺秀、尹起贺在广东省惠东县白马山救援17名驴友过程中遭遇山洪遇难。这里是发现他们遗体的地方,也是当时的救援现场。

15天后,四位深圳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回到这里,在石塔前给队友敬上三根烟、三杯酒。

数日来,队友的遇难成为全队的“伤口”,他们慰问家属、安排追悼会、协调媒体采访,其间也面临是否专业的质疑,以及被救驴友的不理解。但更深的疑问是,民间救援队保障了驴友的安全,那么谁来保障民间救援队员?

2019年9月3日举办的追悼会上,有队员家属提出了该疑问,深圳市人大代表、深圳市减灾救灾联合会会长杨勤回应,这件事情也暴露出民间救援队面临的一些问题,包括应当如何支持民间救援的发展,如何提供基础的保障。

驴友遇险

8月24日,白天天晴,直到后半夜才下起蒙蒙细雨。

受困的23名驴友来自深圳一个户外群,群里有百余人,每周相约出去爬山、徒步、溯溪,费用均摊。他们知道台风“白鹿”8月25日将登陆闽粤海岸线,查过台风路径图后,计划当天往返,就不会遇上台风。

在户外圈,白马山是一条经典线路。沿着溪流往上,山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潭,晴时潭水清澈,透着淡淡的蓝绿色,还有独特构造的岩洞,很吸引人。

但这里不是景区,当地政府正在制订此处的乡村旅游规划。山脚的溪水沿岸,有人工修葺的堤坝,但路标指向牌仍然缺失。山脚小卖部的老板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平常很多人来玩,多集中在中下游,“在下面泡泡水潭子、打火锅,爬上去的都是背包的驴友”。

8月24日10点半抵达溪谷后,上述遭遇险情的驴友们还遇到了其他队伍,溯溪泡潭子,在山下玩得很尽兴。13点,他们继续上山。一个三岔路口处,6人往右手边的路下山,另16人跟着领队蒋建从左手边的路行进。“当时想着时间还早,按照轨迹图还能往前走一点。”一名女驴友回忆。

这条路最后走入溪谷,越往上爬越发陡峭。爬上悬崖,遇到一个水潭,再爬悬崖,又是水潭。本以为溪谷往上有山路翻下去,他们却一直没找到入口。

17点,天快黑了,一行人决定沿路返回,才发现爬山时借助四五米的短绳尚可,转身下悬崖却变得极为恐怖。大段大段的悬崖,棱角锋利,唯一一条14米长绳在上山时掉入深潭,除此他们没有任何防护手段。

意外随后发生了。一名女驴友突然从二十米高处滑落悬崖,撞击周边的石头后,落入深潭。她脸朝下浮在水上,看上去没有意识。

所有人都吓坏了,赶紧将她拉至岸边。“给她做了几个人工呼吸,才恢复过来。”在场的驴友郑元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他们开始打电话,四处求助。驴友“好汉”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他的通话记录,拨打的第一个电话是110,18:25,110接警平台将其转给消防。也有驴友直接打给了深圳公益救援队。

依据现有的信息,当时一共有四支队伍接到求救信号。最早是惠州当地消防队,深圳公益救援队于19:01接到电话;深圳蓝天救援队的理事20:08接到电话,当时恰好深圳蓝天救援队有四名队员在惠州做交流培训。

类似的山地救援几乎每月都会遇上。深圳市蓝天救援队副队长王长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尤其在深圳的梧桐山,常有驴友在其中迷路。他们和景区、盐田区公安都建立了联动机制,并在梧桐山建立救援的值班点。

深圳公益救援队接到求救后,也启动应急机制。队长石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出发前,曾通过惠州公益救援队与惠东白盆珠派出所联系,同时向惠州登山协会及惠州市公安局做了报备对接,对接内容主要过来协助救援,以及达到的大概时间。当时深圳公益救援队评估这次救援难度很大,希望惠州公安局向深圳公安局协调,派深圳警航直升机来协助救援,但并未协调成功。

“人身安全、保险、装备等基本保障,这些都是空白的。”杨勤坦言,民间公益救援方面亟待建立完整的支持保障体系,包括队伍建设、规范的管理法制、必要的保障等等。他建议,驴友受困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还应考虑在机制上避免这些不该出现的风险。

当晚,近十个小时的训练后,深圳蓝天救援队的四个队员,许挺秀、尹起贺等人正在一个农家乐准备吃饭。火锅才刚刚上桌,他们看到群里的求助信息。四位队员涮了几块肉,匆匆出发了。

救援应该很难

卓民灾害信息服务中心负责人郝南做灾情分析十一年。8月24日,他发起的“白鹿”台风信息响应群,关注到白马山的救援。

郝南判断是“当天的救援应该很难”。地形图上显示受困地点为河谷地带,山高崖陡,再加上天黑,将伤患用担架抬下来就是最大的困难。台风来临在即,一旦下雨,溪谷涨水容易出现山洪。郝南直言,当天救援“留给救援的窗口期太短”。

22点左右,等待5个多小时的驴友看到山下晃动的点点星光。无人机飞临上空,确认驴友所在的经纬度。“终于觉得不仅是我们自己在山上,没那么绝望。”驴友陈洪波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

在山下,深圳市蓝天救援队和惠州蓝天救援队组成的六人小队遇到了提前下山、赶来指路的两位驴友,队员雨寒回忆,驴友提供两个信息,一是“担架不用带,消防队员已经在运送伤员”,二是“我们刚从溪谷这条路下来,很快可以上去”。

根据信息,小队放下担架,轻装走入溪谷,但在溪谷口,他们遇到停留在此处的消防员。消防员发现这里的山谷陡峭,并没有所谓的“路”,此后没有再往上走。六人小队继续向上。

王长福解释,大部分消防队员擅长城市搜救,在山地救援方面,民间救援队有时更具优势,他们的绳索技术也更强。

8月25日凌晨0点10分,六人小队彼此靠推着、举着,爬过了驴友走过的悬崖路,与受伤的驴友会合。医疗组队员“雷电”对伤者进行了检查,发现女驴友脊柱没有损伤,主要是手脚摔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25日凌晨2点,深圳公益救援队抵达,几家民间救援队员和消防员商量救援方案后,基本确定在溪谷搭建绳索系统,将担架通过绳索滑至谷底出山。

至此,救援伤患一直是此次行动的重点。

根据深圳公益救援队8月25日的活动简报描述,25日3点29分开始,利用绳索系统将伤员放至溪谷平台,其间铺设路绳,辅助担架和人员安全通过危险路段,直至早晨08:38,才将伤员吊运转移离开瀑布,进入林间小路。整个伤患营救过程持续到25日15点。

在此期间,深圳蓝天救援队的四名队员主要在搭建绳索系统,直至天亮,伤员的担架从悬崖上下来后,尹起贺和许挺秀来到队伍的后面,帮助驴友下撤。

蓝天救援队总队长张勇事后查看了救援过程全记录,认为“这次救援技术上没有什么瑕疵”。

如果有其他可能

伤员下撤的时间是夜晚,其余的驴友在平台上等了六七个小时,天亮后开始下撤。

随后才发现,驴友下撤成为问题。

此时,深圳蓝天救援队的队员连续一天一夜高度紧张地工作,峡谷中段只剩下尹起贺、许挺秀及惠州户外公益救援队的两位救援人员,其他人员随伤员下撤。

现场留下两套绳索系统,一个人使用完毕,就将身上的保护套解下来,交给另一个人使用。

但大部分驴友没有使用过绳索。郑元琴回忆,当时尹起贺几乎是手把手教学,逐一教会他们下降。如此一来,时间耽搁了许久,蒋建当时在悬崖下接应了接近3小时。

郑元琴是最后一个下撤的驴友,她困了一夜,惊慌失措,上了绳索不敢下撤,锁扣一度卡住,直至许挺秀上前换为U型锁,并贴身保护。一落地,蒋建拉着她赶紧往下走,郑元琴害怕下坡,蒋建吼她,“再不走,你今天就要把命丢在这里”。当时溪水正在上涨,她这才被点醒,此前一直怕磕了碰了,没想到是生命危险。

当时,尹起贺和许挺秀应该知道情况。蒋建事后告诉郑元琴,此前她卡在崖壁上半天下不来时,蒋建在旁边着急地喊,溪水上来了。许挺秀不让他喊,“你一喊她就更着急”。

郑元琴很懊恼,如果当天下得快一点,或许能够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据事后推测,驴友撤出溪谷15分钟左右,山洪就爆发了。在丛林里慌忙找路40分钟左右后,郑元琴看到,在接近山顶的位置,原来的溪谷已成一条瀑布,水声很大。

洪峰到来时是瞬间的,两位队员最后牺牲时没有目击者。

郝南认为,脱离了现场,可以谈论很多“如果”。如果救助伤患时,驴友能下撤一部分;如果驴友会用绳索,下降快一点;如果救援队伍间配合更紧密些;如果人手更多一些,救援者得以轮换和休息,也许,“15分钟”就能抢回来。

“但是蓝天队员已在当时的情境下尽到最大能力,他们训练一整天后还快速上山,救下驴友。”

25日13点,没等所有人员撤下,雨寒和当日救援的队友4人上山寻找,1人留守通讯。13:05,此前上山经过的路面已涨水至膝盖下。14:22,他们在山路上遇到下撤的郑元琴、蒋建以及两名惠州户外公益救援队的队员。

台风肆虐,雷电交加,17点,那条路水已涨至胸部。同一时间,深圳蓝天救援队通知家属并报警。“我们这个时间联系家属,事况已经很严重”,王长福说。

此后两天,陆续赶来多家救援队参与搜救,包括各地蓝天救援队、深圳应急管理局、深圳森林消防、深汕合作区消防、深圳公益救援队、广东995公益救援队以及当地救援力量百余人,大大小小的车辆占据了这条小路。

首先找到的是许挺秀的安全帽,帽子的带子断了,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救援队注重安全,在山间救援轻易不会脱下帽子,带子断掉说明受到外力袭击严重。

两位队员的遗体接连被找到,许挺秀于8月26日中午被发现,卡在溪谷口的石缝里,尹起贺在次日中午在上方的水潭被发现。

他们被发现时,腰间的保护套中,上升器是掉出来的,雨寒推测两人当时都在使用上升器往上爬。其中,尹起贺的双手保持着抓握绳子样子,有经验的队友认为他们突遭山洪,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

沉默与空白

2019年9月3日,深圳市殡仪馆举办了两位救援队员的遗体告别仪式。北京、山东、重庆等各地的蓝天救援队都来了,他们统一着蓝色队服,整齐列队。现场还有公益志愿者、社会组织代表和深圳市民,千余人为英雄送行。

驴友们也来了。

事故发生后的数天,他们一度互相指责,不愿接受媒体采访,陷入集体沉默。“我们有些行为比较不成熟。”郑元琴说,后来驴友群里年长的“老大哥”出来发话,他们才达成共识:第一,要跟家属沟通,表达慰问;第二要为两位英雄募捐(截至9月11日,他们已经募集二十余万元,汇入深圳蓝天救援队账户);第三要“积极主动”配合深圳蓝天处理后事,还原事件,包括接受记者采访。

追悼会后,驴友们还原被救时的情景,家属追问驴友为什么台风天还去户外,驴友再三解释。“那你们没有收到台风预警吗?”问至最后,郑元琴低下头,哭着说:“是我们的错。”

驴友们该不该负相应的责任,网友们众说纷纭。北京京都律师事务所律师常莎在媒体发表意见,认为救援队是公益性质,各个救援队友都是自愿加入救援事业的,救援队员对被施救人并无法律上的义务,“救援队员与被救人之间形成无因管理的法律关系”。如果救援队员在救援过程中出现损失,应当进行赔偿,“但该赔偿仅限于必要的、实际的损失”。

此外,两名遇难队员均已购买过十万元救援险,救援队员的保障也包括保险公司的赔偿。但除此之外,对于这类志愿行为,缺乏更多保障。

“人身安全、保险、装备等基本保障,这些都是空白的。”杨勤坦言,民间公益救援方面亟待建立完整的支持保障体系,包括队伍建设、规范的管理法制、必要的保障等等。他建议,驴友受困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还应考虑在机制上避免这些不该出现的风险。

是不是烈士?

关于要求驴友赔偿,“我们还没有怎么想。”许挺秀的哥哥说。

他了解妹妹,她是自愿参与救援的,也知晓风险,他们也不强制要求驴友们赔偿。许挺秀的哥哥在意的是,能否为妹妹争取一份肯定——认定他们此举是“见义勇为”,追授“烈士”称号。

“如果是体制内的话,这样的情况应该早就认定了。”他认为难以认定为“见义勇为”背后有其救援队来自“民间”的尴尬。

9月4日10:20,山东鲁西南烈士陵园隆重举行尹起贺骨灰安放仪式。山东菏泽市委书记张新文,菏泽市委副书记、市长陈平,曹县县委书记张乾山、曹县县长梁惠民到现场参加。此前,在高速路口,数千人曾沿途迎接这位“凡人英雄”。

“我们山东人比较注重英雄气概。”一位后来赶赴深圳采访的山东记者说。

9月10日,深圳市龙岗区有关方面前来慰问许挺秀家人,表示大力推进关于烈士的认定。

但郝南认为,“‘英雄不应成为‘英烈”,从这件事情应该看到还有更多的“英雄”,包括当天参与救援的救援队员,他们是否能得到“更多保障与支持”?

据他了解,诸多民间救援队伍缺乏资金和机制保障,与此同时,大众对民间救援队也有误解。就在上月,浙江临海全市被淹,全国上百支民间救援队伍参与抢险救灾,其中有家基金会为此次救灾装备耗损发起筹款,却遭到批评:救灾已经结束了,还来募款?

“但是备灾的事情是灾难来了才做的吗?洪水到了才买装备吗?”郝南认为,此次事故应当好好总结。

深圳蓝天救援队的伙伴们则重新认识了救援工作以及认识队友。之前他们知道尹起贺专业很出色,山野搜索、水域搜索、绳索等技术都是佼佼者,但整理遗物时,才发现“蓝天救援就是他的命!”

送尹起贺骨灰回山东后,队友们在机场附近的一个餐馆里吃饭,他们没绷住,男男女女二十多人哭作一团。

雨寒清楚记得,那天找到尹起贺,带着他走出山林的傍晚,天边出现两道彩虹,一深一浅。“我觉得一定是上天选派他俩去做什么了”。许多参与搜救的民间救援队员都拍下了当日的彩虹,视为安慰。

(应受访者要求,蒋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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