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越女剑》对《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的改编及意义

2019-09-16 07:35周秀清
锋绘 2019年7期
关键词:阿青

周秀清

摘 要:《越女剑》从情节设置、人物形象和主题三个方面对《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进行较大改编,使情节更加流畅、人物更加丰满、故事可读性大大增强。辨析其改编及缘由,不但有助于洞悉两者之间的主题区别、人物性格发展,还有益于发掘《越女剑》的艺术魅力和思想价值。

关键词:《越女剑》;阿青;《吴越春秋》

《越女剑》是金庸小说中较为独特的一篇,篇幅较短,情节简单。虽有吴越争霸这样宏大的叙事背景,但其叙述重点不在霸权争斗,而在对爱与美的歌颂。《越女剑》的故事原型可溯源至《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原文短小精悍,情节简单。本文意在从文本出发,发掘金庸《越女剑》对《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的多处改编,探究其背后的深层意蕴。

1 情节设置区别

金庸《越女剑》和《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的情节设置区别主要受到以下几个方面的影响:篇幅、创作者个人偏好、主题变化。在展开具体论述之前,先对这两篇的故事情节进行简单介绍:

《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情节非常简单:越王问计于范蠡,范蠡举荐越处女。越处女北上朝见途中遇袁公挑战,二人进行比试。越女在武器并不占优势(“袁公即拔箖箊竹,竹枝上枯槁,未折堕地,女即捷末”)的情况下战胜袁公,比试结束,袁公化猿而去。越处女见越王后,对剑道进行了一番精妙的论断,越王给其封号,并让越处女把剑法教给军士,而后“越女之剑”举世闻名。

相比之下,金庸《越女剑》的故事情节就丰富许多。其虽由吴越二国剑士比剑这样一个充满阳刚美和张力的场景展开,叙述主题却在爱和美二字,因而较大篇幅都聚焦于阿青、范蠡与西施三人身上。

关于两篇故事在情节设置上的不同,下面将展开具体論述:

(1)两则故事的展开方式不同:《吴越春秋》中故事围绕越王问计于范蠡展开,越王自认为有舆舟兵弩之利,足以报仇雪耻。范蠡则提出“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的观点,即在战争中,军备之外,还要考虑到人的因素,由此引出故事的主人公越处女。而在金庸《越女剑》中,小说开篇便是吴越两国比剑,越国剑士连输三场,冲突明显。

(2)越女出场方式不同。在《吴越春秋》中,越王从范蠡口中得知越处女的存在,而后“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由此可知,越处女闻名在外,越王将其当作可委以重任的士来对待,以较庄重的形式来请其出山相助(无视性别,能者用之这一点无意中体现了《吴越春秋》的先进性)。而在《越女剑》中,阿青是在吴国剑士连胜,士气高涨时出现的。矛盾冲突之处在于羊被吴国剑士杀死,阿青为羊复仇。这一改编使原来的家国大义变成了私仇相报,格局变小。阿青如同从天而降,其高明剑术是被旁观者范蠡发现的。由此看来,《越女剑》设定的出场方式和《吴越春秋》相比,便带有许多机缘巧合,有浓浓的天注定色彩。

(3)白猿的出场方式不同。两书中都描写了与白猿比剑的关键情节,但在《吴越春秋》中,比剑后袁公败而化猿归去,是在越女接受越王召见之后发生的。比剑结果只为侧面证明越女剑法确实名不虚传,同时袁公这样一个来去如风的形象又给故事增添了神秘色彩。而在《越女剑》中,这一情节设定在范蠡发现阿青之后,且增设了白猿三次欲刺死范蠡,阿青断白猿双臂的重要情节。阿青将白猿视作游戏伙伴,而白猿却与“猿猴盗妇”故事中的其他白猿无异,这是断臂悲剧的源头。在这一重要改编中,白猿的作用已由旁证越女剑法之精妙发展成为表现不谙世事的少女阿青春心萌动。袁公败在越处女的剑法上,而《越女剑》中的白猿则被男女情爱击败,这一情节变动凸显了小说主题中的爱。

此外,金庸《越女剑》对《吴越春秋》进行的较大篇幅改动在于关键情节的增删,这对人物塑造和主题表现有非常关键的作用。下面将分而述之:

(1)金庸《越女剑》增设的重要情节:

①剑术方面:金庸偏好且擅长写武侠小说,《越女剑》一书虽然正面描写武侠部分不算多,但却通过剑和剑道表现武学思想。如《越女剑》中越国剑士连输三场,第四场将败而欲不顾规矩群起攻吴国将士时,官员说“学剑之士,当守剑道”。又如增设了薛烛论剑的情节,此情节与《吴越春秋》中《阖闾内传第四阖闾三年》所记载的楚昭王梦而引出薛烛相剑事同。只是《吴越春秋》中着重强调的是五把宝剑之外形、材质与用处之关系,《越女剑》在更深层次上,将剑之来去与人君德行相联系(譬如谈到湛卢剑时,“然人君有逆理之谋,其剑即出,故去无道以就有道”)。此外,增设的吴国剑士当街挑衅情节,也从侧面表现了吴国剑士虽剑术精妙,却将剑术当作横行霸道的工具,并不懂剑道。

②情感方面:《越女剑》中与吴越相争并行的一条线便是围绕范蠡展开的感情线:范蠡与西施之爱恋及阿青对范蠡的单恋。书中增设找白公公这一情节,一方面为范蠡访寻世外高人服务,另一方面通过借范蠡之口讲湘妃山鬼故事,渲染西施之美,使得后文阿青欲杀西施而被美震退符合情理。此处范蠡与阿青的互动,表面上看是对话性质,实质上除了最后一个问题,范蠡都未回应过阿青。而唯一一个正面回答的提问则是为了佐证范蠡口中的湘妃山鬼即西施(“范蠡,你见过她的是不是?为甚么说得这样仔细?”“我见过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细”)。《越女剑》增加的这两部分情节一方面使得故事更加丰满流畅,另一方面也使人物更加具体可感。

(2)金庸《越女剑》删减的重要情节:

由上文所论述两书中故事展开方式与越女出场方式的区别可知金庸小说中的越女没有直接接触越王的机会,因而《越女剑》删去了《吴越春秋》中越女论剑术的重要情节: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则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

这一重要情节清楚交代了越女剑法来源及其关于剑道的看法。首先,越女生于山野,亲近自然,其剑法则是在“窃好击之道,诵之不休”的基础上忽然领悟的,即越女天分极高,得天之助。此外,越女还精通阴阳思想,阐发了“手战之道”中的形神关系,跳出了普通剑道的范畴,而变成广义对战论。《越女剑》删去这一重要情节,而增设越国官员和吴国剑士的相关情节来阐释其关于武学剑道的看法,虽使《越女剑》故事情节更加流畅,但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越女论剑的智慧光芒。

2 人物塑造上的改动

在《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中,篇幅有限,只涉及了范蠡、越王、越处女和袁公四人,且面目较模糊,形象单薄。而在《越女剑》中,随着故事情节不断丰富,人物性格也不断丰满起来。其中较为突出的便是越王、范蠡和越女三人,下面分而述之。

(1)越王。

《吴越春秋》中越王人物形象塑造基本是通过其与范蠡、与越处女的对话完成的。与范蠡对话引出其报仇之心,遣使请越女。与越女的对话引出越女的对战论,给越女封号,让其将剑法悉数教给军士。由此可见,《吴越春秋》中的越王雄心勃勃、善于纳谏、礼贤下士。

在《越女剑》中,越王的形象得到进一步丰富。首先,吴越两国比剑时,精心挑选训练的八名剑士被尽数歼灭,而吴国剑士毫发无损。越王既震惊又心痛,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欢喜赞叹吴国剑法,可见其心机深沉。其次,当说到伍子胥请薛烛铸剑,众人都感叹伍子胥机智过人。唯有勾践大笑并说“幸好夫差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哈哈”,可见此人自负。最后,《越女剑》中关于勾践的侧面描写也很出彩,如“勾践长笑时,谁都不敢作声”。可见在野心勃勃之外,越王心机深沉又自负威严。

(2)范蠡。

《吴越春秋》中范蠡仅作为谋士出现一次,引出越处女,并无更具体的刻画,但其作用不可小觑。关于越王的复仇大业,范蠡点明“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并举荐越处女,引出了后面的故事。在此书中,范蠡是一个合格的臣子,足智多谋且善于进谏。

而在金庸《越女剑》中,谋臣之外,范蠡有另一个身份——西施的情郎。他与西施、阿青之间的情爱纠葛使其身上的人性得到充分体现。这双重身份使得《越女剑》中的范蠡人物在足智多谋之外又添了些多情、善良和胆色过人,使得人物更加饱满。

首先,《越女剑》中,开篇吴越两国比剑后增加了范蠡试剑情节。剑士不敢下击,而范蠡上撩,可见其胆色过人。吴越比剑后,范蠡明确指出越国难战在三:剑术精、兵刃利、群战之术妙,同时又解读出吴王派八剑士送剑的真实意图,机智过人。其次,当薛烛提到“铸剑之铁,吴越皆有,唯精铜在越,良锡在吴”,范蠡便猜到伍子胥禁百姓采矿之令,一并提出高价收购之策。再次,文种欲见范蠡,范蠡先避而不见,知文种将去而复返,借衣冠相候。又次,《越女剑》还通过人物对比来表现范蠡情商极高,能化解帝王怒气于无形,又能巧妙夸赞君主讨得欢心。得知欲让风胡子铸造万千口利剑,“文种满脸焦虑之色”,而“范蠡却是呆呆出神”,引得勾践发问后答道“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的掌心”,这马屁拍得甚好,使勾践身心愉悦而再度大笑。最后,范蠡功成身退,表面上看是为了西施,实则也受了风胡子断薛烛之指的警醒,怕越国破吴后,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此外,由范蠡为了求得精妙剑术而投阿青所好、诱其还家,羊吃府中奇花异草却不怪罪,以及随其牧羊之事,也可见范蠡的耐心。由小说中不止一次出现的独白,如“大王等不得两三年,我是连多一日一夜,也是……”,可见范蠡之情深。

综上,通过《越女剑》的改编,范蠡发展成为了一个有情有智、有血有肉的人。

(3)越女。

《吴越春秋》中越处女无确切名字,样貌不知,十分神秘。闻名朝野内外,由君主遣使请来襄助国家大事,出场便十分郑重肃穆。与袁公比剑胜,见越王论剑道,洞悉阴阳、形神、刚柔之理,文武双全。后得封号,教习军士,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而在金庸《越女剑》中,越女变得具体可感。首先,越女名阿青(与其初次出场衣衫颜色相应)。其次,又通过剑士、范蠡之侧面观察表现其美丽: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皙、容貌秀丽、身材苗条。再次,越女身份被明确:牧羊女。羊的线索作用不可忽视:与剑士的争执对战起于羊,与范蠡的情缘亦起于羊。范蠡言家里有草地便去了,后又為访白公公而陪牧羊。甚至最后杀入吴宫,也是先闻咩咩声,再见阿青。又次,阿青天真浪漫又胆大,范蠡说送米送钱,不必卖羊,大喜而当街抱住范蠡,随其回府。不明世间礼法,宛若孩童。最后,阿青与承越处女而来的最大特点是剑术精妙而自信,当范蠡担心阿青被吴国剑士围攻会输,令十六名越国剑士帮助,阿青冷笑“六个打一个,也未必会赢”。阿青只知舞剑而不懂剑道,因而无法像越处女一样精妙地论剑,但其独特的教学方式也足以令越国剑士独步天下。

《越女剑》中的阿青与《吴越春秋》越处女相比,其简单的出场方式,淡化了《吴越春秋》中强烈的争霸背景带来的深沉国仇。通过对其名字、形貌等方面的具体描写,人物的神秘色彩淡化,宛若邻家少女。秀丽动人、天真无邪、又为情所惑,成为金庸诸多小说中非常有特色的一位。即便在最后被嫉妒蒙蔽,想杀西施,她又为西施之美所震慑,从而放弃离开。这一情节既高度赞扬了西施之美,也彰显了阿青之美善。

3 改编缘由及意义

《越女剑》对《吴越春秋》越处女故事改编,与时代和创作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越处女故事本身带有极强的复仇色彩,虽情节简单人物单薄,但可塑性极强。一方面,金庸考虑到受众兴趣,在国仇背景下,增添比剑等情节,融入情爱主题,使得故事可读性大大提高。另一方面,金庸的女性审美观念也深刻地影响了越女形象的再塑造。越处女姓名样貌不显,其特质只有武艺高强。阿青却美貌天真又痴情,这些新增特质从外部看是为情节铺路,从内部看则是金庸女性审美观念的自然流露。旁及金庸其他小说,女主人公多年少貌美亦可佐证这一点。

《越女剑》对《吴越春秋》越处女的改编使故事情节更加丰富,人物更加饱满立体。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其对越女形象再塑造,使“越女”从简单的群像名称,变成具体可感的美的象征,阿青这一灵动少女也得以在文学史上留下倩影。

参考文献

[1]张觉.吴越春秋校证注疏.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

[2]金庸.越女剑.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

[3]邓稳.“越女”形象演变考论.中国文学研究(辑刊),2014,(1).

[4]贺颖.男性主导下的转变:浅析金庸<越女剑>中的阿青.管理学家,2013,(17).

猜你喜欢
阿青
谁是森林医生
跟雾精灵做朋友
叫阿青的男孩
美人
这鱼好鲜
重 逢
命好
记阿青
恰如青鲤倦知还
我的青春有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