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系式写作”:新先锋叙事的探索

2019-09-17 07:44房伟张琳琳
南方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众生迷宫先锋

房伟 张琳琳

黄孝阳是一个充满神秘能量的青年作家。近年来,他创作的“众生”系列长篇小说(包括《众生:迷宫》与《众生:设计师》),是70后作家展现强悍突破力的作品之一。黄孝阳有显而易见的先锋血脉,但更像先锋的“逆子”。他的小说,也有着来自王小波的精神继承,幽默,智性,反讽,与奇思妙想的想象力。他摆脱早期先锋文学的语言学迷恋与叙事偏执,将先锋的内涵演变成一场有关人与宇宙的对话。现实、历史、惊悚、科幻……他在种种文学元素之间自由穿梭,制造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星系式写作”。这种形式不是单纯炫技,而是对文学内容的拓展,是想象力和虚构的极限,也是对文学与科学、自我与世界的探索。它让我们在更高维度上理解中国。这种充满哲理与冥想,诗意与科幻想象的写作,也不自觉间成为盛世之下现实的隐喻。黄孝阳在“星系式写作”之中,释放的不仅仅是想象力与智力的元素,还有着无处不在的、压抑的愤怒与忧伤。

一、中国先锋小说传统的延续与变异

黄孝阳的创作以其“先鋒”意识,无处不在的文学自觉,被中国当代批评家们视作“赓续先锋文学的现代精神的一位实力派作家”①。谈及“先锋”(avant-grade),这个发源于中世纪的战争术语,被以隐喻的方式“表示政治、文学艺术、宗教等方面一种自觉的进步立场”②还是19世纪才出现的事。先锋派作为艺术和文化的先驱现象,是一种前风格,是先知,是变化的方向,这种变化终将被接受,并且要真正地改变一切③。中国当代文学进入“新时期”,文学面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不再只是主流意识形态的注脚、国家政策的文学化表达。随着当代中国对“现代性”渴望的不断深化,以现代主义为基点的“启蒙”价值观念受到巨大挑战。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先锋小说家们凭借奇特、陌生化的存在式写作,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先锋”姿态,这时的创作可能才更接近于“先锋”本意。彼时“先锋小说”运动最显性特征,要数对语言形式的探索:不论马原、洪峰的“叙事圈套”,还是格非的“叙事空缺”,抑或是孙甘露的解构式叙事,都不同程度上开创当代中国小说形式创新的新纪元,给中国当代小说叙事带来新可能。但是,也有批评家尖锐指出,先锋小说“不是一场美学实验而是一种经验语言的生成和自我结构”,“没有任何确定的价值取向……甚至没有任何形式的确定性”④。时过境迁,曾经的“先锋小说”已然成为“新传统”。在黄孝阳看来自然是“传统虽好,已然匮乏”。那么,黄孝阳如何实现“先锋小说”语言形式的极限挑战?

《众生:迷宫》是典型“寻父”故事,从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的“原型批评”理论来看,它与西方文学传统的“圣杯故事”原型,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主人公通过寻找圣杯(寻父)历程,实现自我成长。诚然,这些元素的确存在于《众生:迷宫》中,然而这只是小说的一部分(第一部分:寻父),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主人公元庆作为“生而知之”的怪婴,其父死于他出生之时,这使寻父本身意味深长:“寻父”故事开始于生命的起点,寻父的历程亦是元庆的成长过程,寻父故事最终指向的不过是——我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这个人生最本质思索。尽管元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唯独不知父亲死因,这是他唯一的认知空白,探究父亲死因成为小说叙事逻辑起点和最大动因。元庆的成长史,在寻父大背景下变得语焉不详,面目模糊。最终,元庆在青色小鱼带领下,进入父亲设计的迷宫(小说进入第二部分:迷宫)。关于“迷宫”的叙述成为小说最核心存在,是整部小说黄孝阳倾注最多心血之处,集中体现了作者挑战汉语写作形式极限的努力。

“迷宫”由123个词语组成,词条之间相互独立,每个词条之下是一个故事,“迷宫”也可视为由123个故事组成的故事迷宫。“随便从哪进入,皆能进入梦境深处。”⑤这和米洛拉德·帕维奇(Милорад Пави)的《哈扎尔辞典》颇似,中国当代文学里也不乏此类创作,像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就是这般。然而,黄孝阳的《众生:迷宫》却不止于此。这123个词语的来源并非偶然,而是精心设计的结果,“在78张塔罗牌的基础上,再引入中国的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的概念,把东西方的神秘学整合在一个文本里,通过123个词语及其可能蕴含的故事,绘出诸多花色不一的牌面,构建起‘123这个数”⑥。这123个词语就像宇宙中的一个个星系,彼此独立却又相互关涉,共同构成神秘而丰富的文本宇宙。我们甚至可以把黄孝阳这种精密而巧妙的结构设置,定义为“星系式的写作”,是中国独有的文体实验。这123个词汇,每一个都类似网络短故事的写作方式,非常邪魅又非常强大,展现了一个个的中国形象。尽管是相似的“辞典式小说”,但黄孝阳却凭借精密的形式设计,来自中国传统的神秘想象,叙事语言的隐喻性和哲学性,使《众生:迷宫》充满无所不在的后现代指涉。

这123个词条所组成的故事迷宫,也给阅读带来多种可能。如果把这123个故事看作彼此独立的存在,整体性的故事迷宫则呈现片断式的状态。从黄孝阳内部的文本谱系来看,这种“故事集合”式的写作,实际上是对其前作《旅人书》的延续,是另一种变体。从更大的文学世界着眼,这种碎片化形式组建的故事迷宫,不过是以精密的主题学设计为前提的故事集,它与来自东方文学传统的《一千零一夜》,和西方文学传统的《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在故事层面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源自人类对故事的原始需要,展现了人类那滔滔不绝的叙述激情。正如黄孝阳自己所说:“我的体内有龙”,“这只‘龙不过是‘黑洞的一种富有激情与煽动力的修辞。”⑦当把这123个故事作为整体,以自然顺序顺流而下,会发现这一个个独立的故事,其实是对第一部分的“寻父”故事中,许多重要细节的重述、重写。例如第一部分“寻父”里,姥爷迷恋那位坠楼自杀的女教师林玄仪,尽管她在姥爷眼中是如此纯洁美好。事实上她却面目不清、令人颇有疑惑,她甚至同时拥有四位男友。第二部分“迷宫”,则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的暗示。词条[咖啡馆][恶意],可视为对林玄仪生前故事的补充、重述,[小镇]词条则是对她死后灵魂生命的想象,[幸福]是关于她母亲的故事。林玄仪这个看似并不起眼的女人,却好似文本宇宙的中心,小说里的众多人物都与她有着或显或隐的关系:“刘海儿”的表姐是将林玄仪置于深渊的闺蜜,小公务员是林玄仪的昔日恋人,林玄仪是姥爷的梦中情人,现实中姥爷和林玄仪及她父亲亦有往来。当把林玄仪这个点确定,这些词条会渐渐显露出隐秘却又真实存在的关联,“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社群网络,一本没有页码、由无数个超链接组成、且随时随刻都在增殖的书”⑧。许多词条下的故事,例如“顽童”“朱迪思”“失语症”,有着或正、或反、或正反兼有,这多种理解的可能。这种迷宫式的叙述策略,使小说的意义层面充满无处不在的后现代隐喻,在充满不确定性、模糊性的故事背后,在不可言说与多解的故事意蕴间,小说拥有宇宙般无限言说的可能,这正是黄孝阳对小说形式探索的贡献所在。

当元庆走出由123个词语组成的故事迷宫时,小说进入第三部分:自我,一切谜底终将揭开:不论是“生而知之”的怪婴元庆,还是众生闪耀的故事“迷宫”,甚至是整个“寻父”历程,不过是父亲元贞在午夜梦时想象的结果。《众生:迷宫》起于“寻父”,途经迷宫般精彩的众生世界,终于对自我的探寻,小说在“寻父—迷宫—自我”这三段式的结构设置里,显得异常清晰,在这里,黄孝阳做的是“文学的减法”,相对于外在整饬、条理的结构,小说的内在意蕴却是不可穷尽,拥有“文学的加法”般的丰富。黄孝阳是以“减法”的方式获得“加法”的效能,这是他对80年代先锋小说形式探索的超越。

相较对“先锋小说”形式探索的突破,黄孝阳更大的贡献在于:他有效地克服了中国新时期先锋文学的封闭性,增强了先锋对更广大的中国文学现实的指涉能力。当“先锋小说”发展到90年代,由于形式问题的过度强调,和叙事难度日益加大,一般讀者难以真正进入文本,加之对个体生命体验的过度张扬,小说的社会意义与触及当下现实的能量急剧萎缩,作家人格力量急剧萎缩甚至于病态⑨。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实验最终难以为继,先锋小说家们纷纷转向现实主义。对现实的忽视和淡忘是先锋小说走向封闭的关键症候。黄孝阳的独特性恰恰在于:他利用先锋的形式,更好地隐喻和指涉了中国新世纪以来丰富复杂的现实语境,这种现实批判性在黄孝阳的创作里普遍存在,不论是较早的《人世间》《是谁杀死了我》,还是《乱世》《旅人书》,抑或是新近的《众生:设计师》《众生:迷宫》,现实的因子无处不在。就《众生:迷宫》而言,现实依旧是先锋形式下的核心意旨所在。大舅的故事是善良义气人在现实里艰难求生、苦苦挣扎境遇的真情展现。还有各式亡灵的故事:生前拥有幸福家庭的秃顶男人,死于被欠薪农民工的刀下,秃头男人亦是受害者,也被书记拖欠工程款;挥刀自裁的年轻农民工,生于偏远乡村,阅卷的失误让他错失读医学院的机会,只好进城务工,他被女友抛弃、被工头欠薪,愤怒的他连捅工头十七刀后,了结了自己。小说里最惨烈的莫过于瘦男人的故事,他的妻子、儿子死于医疗事故,医院买通鉴定专家推卸责任。瘦男人偶然间得到陌生人赠予的证据,甘愿成为他人的枪。却在谈判回家的路上,证据被抢,院长拒不承认见过证据,当瘦男人再去医院理论时,被以医闹的名义扔出医院。绝望的瘦男人选择报复社会,以自杀的方式和医院同归于尽,同时丧失的还有七十三个无辜人。《众生:迷宫》对现实的揭示,已达到当下一般现实主义创作难以触及的深度,现实的惨烈、不堪、无奈、苦楚,在先锋形式的掩护下,好像似有似无,却又无处不在,有效地淡化了因残酷现实给人带来的不适,在先锋与现实之间实现一种平衡。以含混、多义、不透明的叙事构造,让人产生对当下现实的无限思索。黄孝阳“说出我们感受力中在改变的东西”,从“传达经验的许多可能的不同方式中做出选择”,也使他离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ng)所说的艺术家——“挑战被接受的经验,或者给予人们关于经验的其他信息,或者其他阐释”⑩ 更进一步,以先锋形式挑战惯有的现实书写,表现个体对现实生活的另类体验。实现先锋话语与当下现实的有效“对话”,这正是黄孝阳现实主义书写的意义所在。

二、新先锋小说的历史想象

当中国文学进入新时期,对历史的言说逐渐摆脱当代“主流历史小说”11的限定,历史书写不再只是国家意识形态的文学化翻版,历史叙事的强政治化倾向得到缓解。此后,“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逐渐“浮出历史地表”,对历史的追问与探寻达到了新的高潮。黄孝阳小说里亦充满重述历史的渴望,却又与前辈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在“先锋小说”里,历史的意义和价值被架空,呈现为虚空的状态。历史只是在技术上层面对小说有意义,如余华的《鲜血梅花》《一九八六年》,我们在其中几乎看不到对历史有任何实质性的看法和理解,小说成为借历史形式表达个体生存状态的存在式寓言。

“新历史小说”则以解构的方式重构历史,不仅否认过往的历史叙述,直接对历史本身的合理性、合法性提出质疑。因为“历史叙述本身也是基于一种假定,即对于过去事件的书面表达和本文化基本符合这些事件本身的真实。”12“新历史小说”甚至以“反历史”的思路进行创作,就像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是以戏仿的方式重写三国故事,历史英雄被进行污名化的处理,曹操成为脚上流黄水、喜好玩弄寡妇的流氓。“新历史小说”打破惯常宏大叙事的现实主义传统,也解构了“启蒙主义”语境下的历史叙事,将历史叙述从固化的模式里解放出来,但同时也消解了历史本身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历史成为平面化的狂欢,最终将彻底走向历史虚无。黄孝阳却另辟蹊径,努力展现历史书写的独特一面,小说实现了历史、现实与想象间的平衡。这与西方现代、后现代文学颇为相近,让人联想到巴别尔的《骑兵军》,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帕慕克的《白色城堡》,库切的《等待野蛮人》等,历史与现实的相互指涉,共同构成后现代语境下的叙事常态。

黄孝阳的“众生”系列小说,显而易见有着对于“元叙事”(Meta-narrative)策略的运用。中国当代文学最早尝试“元叙事”的作家,非马原莫属。实际上,马原对“元叙事”的运用还是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那么到底何为“元叙事”?什么又是“元叙事”的核心所在?所谓“元叙事是叙事中的叙事”,“元叙事应是在其中讲述第二叙事的第一叙事”13,是关于叙事本身的讲述与再叙述。“元叙事”是对小说虚构本质的挑战,是虚构的极限,更是想象的极限。

“元叙事”在黄孝阳这里,是一个不断推进到极限,推进到宇宙的元叙事,叙事是一个近乎无限的过程。《众生:迷宫》那贯穿小说始终、历尽种种奇遇的“寻父”故事,不过是“父亲”本人在午夜梦醒时虚构、想象的产物。“寻父”途径的那123个故事迷宫,更是将故事的虚构属性发挥到了极致。小说《众生:设计师》里:马桂花及儿子林氏两兄弟的故事、宁强与王诏如的爱情故事、“我”和立衣在彼世界的想象,不过是层级式的虚构嵌套,如此的架构使小说叙事具有三重虚构性,却又不仅仅是不断解构叙事,而且是将叙事的虚构性(fictionality),推演出一种本质性力量,是想象的力量,进而在星系式的想象与虚构之中,实现对人类本质、文学本质、文学与人类关系的理解,为文学找到另一种本源性的,有别于一般意识形态建构的“宏大性”。宇宙的存在,不仅消解了人类强加于自身的虚妄的意识形态控制,而且使得这种星系性的写作,获得了一种游戏的激情,一种反思人类行为的反省力。

黄孝阳的笔下,历史的书写不是目的,而是起点,是借“历史”的肉身,表达对现实人生的理解。这里的历史叙事充满严肃的现实批判性,以及对人类自身行为的反省。最能展现黄孝阳对历史的理解的小说,莫过于《众生:设计师》。《众生:设计师》那宛如戏中戏的故事丛林里,最动人心魄的,要数马桂花的故事,它既关乎历史,又指向现实。马桂花这位看似慈眉善目的老人,竟为求生,手刃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地主姨娘;也曾组织铁姑娘行刑队,亲自示范手起头落,杀尽公社的“四类分子”。如果孤立地看这段历史叙述,与以往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不同叙事层级在共时层面的交替叙述,在对马桂花故事的多次“重复”里,又透出异样的信息:马桂花手刃姨母是因不堪民兵队长和四个青皮后生轮番凌辱的结果,被马桂花手起头落的人里,就有民兵队长和那几个后生。杀人如狂的马桂花在日后的岁月里,动辄赤身裸体跪在老家街口,直呼有罪。“文革”经历改变马桂花的一生,也改变儿子们的一生。林家兄弟阋墙,兄长颓废待死,弟弟跳楼而亡,这些都是历史对现实的塑造。然而,当以更宏阔的眼光看《众生:设计师》时,这个惨烈骇人的“文革”故事,不过是整个叙事圆盘最外端的一环。马桂花的故事是林家兄弟故事展开的重要环节,而林家两兄弟不过是宁强小说《众生:设计师》虚构的人物,这部小说又是宁强与王诏如爱情的催化剂。最终我们发现,连宁强也不过是“我”与立衣在彼世界系统的虚构。当马桂花的故事置身于如此复杂的小说架构里,尽管是最边缘的圆环,却是所有叙事的逻辑起点,如多米诺骨牌般推动每层故事叙述的展开,“历史”成为“现实”叙述的起点,也为叙述提供无限的想象力和可能性。

柯林武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指出:“历史的思维是一种想象的活动……每个现在都有它自己的过去,而任何对过去在想象中的重建,其目的都在于重建这个现在的过去——即正在其中进行着想象活动的这个现在的过去——正像这个在此时此地被知觉到的那样。”14小说《乱世》就是基于现实的历史想象。在黄孝阳笔下,民国是个龙腾虎跃、英雄辈出的时代,用他的话说是一个“大时代”,“那时候的人,哪怕是一介武夫,一名小吏,一位乡绅,也常有大气魄、大胸怀、大信仰,是愿意牺牲,敢以苍生为己任的”15。于是在进步乡绅、有红色背景的神秘县长、抗日英雄国民党军营长、军统女特务、“袍哥”头领之间,上演了一场有关家国天下、爱恨情仇的大戏。这一切则出于对今日人们活得太“小”的感叹,是“现实”的认知,激发了对历史的想象。但黄孝阳的本意却是:“提供一个益智游戏,摆出一盘残局邀请读者入局”,“游戏的同时,读者还能对一些历史问题发生兴趣”16。小说《乱世》作为“开放的文本”、“可写文本”(writable text),要读者用自己的想象与经验,绘出人物的脸庞和最终命运,是读者与作者的共创。“历史”不再只是背景和前提,更是叙述本身。在黄孝阳这里,“历史”是可能性、想象力的表现,一方面,“历史”既塑造着“现实”,又是“现实”叙事开展的动因。同时,对“现实”的理解又限定着“历史”的想象。在充满哲学意味的历史书写里,是无处不在的后现代式隐喻。在“历史”“现实”“想象”的良性互动里,小说逐渐走向叙事的极限。

三、“量子文学观”:汉语写作的极限挑战

黄孝阳的小说表现出令人赞叹的惊人能量,幽默、智性、反讽、对现实的深度关切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力,是当代中国无法忽视的文学景观。追溯黄孝阳的文学谱系,永远绕不开“先锋文学”的标签,和前辈先锋小说家们一样,有着对历史无穷追问的渴望,对形式革命、叙事极限的本能迷恋,对个体生存的存在式关切。和欧洲先锋主义运动一样,深知“新异形式的追求只是表面绝非实质,是通过这样一种适应进行反抗,从概念扭曲的描绘里,看到世界被认识的希望”17。然而,“先锋”对于黄孝阳而言,更是一种精神气质,在他看来,“小说最高的价值与人的终极价值一样,都是对自由的追求”18。就如欧仁·尤奈斯库(Eugene Ionesco)所言:所谓先锋,就是自由。“文学观,就是一个人的生命观。人活一世,该怎样来理解自身,了解世界的表象及其意志,以及宇宙之奥。”19由此出发,黄孝阳的小说打破历史、现实、科学与政治的界限,使文学虚构拥有宇宙式的丰富,是一场有关人、世界、宇宙的对话,但这一切都离不开智力和想象力对于小说的作用。

黄孝阳初入文坛便以“王小波门徒第一家”自称,成名作“时代三部曲”就是受王小波“时代三部曲”的激发而作。谈及黄孝阳,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王小波小说传统的影响。王小波的幽默、诙谐与反讽,他借对常识的讨论,生成个体对人生、社会、世界的再思考,“通过‘性的个人主体性,确立反控制的自由主义精神”20,提供自我主体建立的多种可能性。这些在黄孝阳小说里,都可寻到或显或隐的踪迹。但据黄孝阳自己说,王小波作为他的精神源泉是因为“他的不服从。简单说,是对传统的颠覆。这种颠覆,首先是思想层面的”21。王小波对权力关系的文学化阐释,是从权力关系内部颠覆、解构现实中的权力关系,并以生命意志为原则,再建新的权力结构,这是王小波创作的核心所在22。这种文学创造的实现,无疑是智力在小说中发挥作用的结果,这也许是王小波对他的最大启示所在。“智性”在黄孝阳小说里随处可见,但他摆脱了“影响的焦虑”,不同于王小波的智性发挥,而将“智性”体现为对“复杂性”的追求,是那超越天际、沟通宇宙的奇幻想象力,更是根源于他对文学、人生、宇宙的本质性思考。“智力”因素,实际就是作家对世界的理解力。

黄孝阳的小说追求难度,然而难度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背后更是作家思维力、想象力、价值观的折射。在黄孝阳看来,对“复杂性的追求是作为人,作为人类社会,作为文学艺术,乃至于宇宙本身最根本的追求。唯有这种渴望,才能解释所有的过往及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23。正因此,才有《众生:迷宫》看似简单“寻父”故事背后,那层层深入的叙事谜团,这123个“子星系”式的独立故事,使小说形式更加神秘难解。不同层级的故事叙述交叉展开,重复显现,并置于同一时间线性之流,在不同的时空状态里,在时间的连续性与不连续之间,控制着叙述的节奏。这无疑加大了阅读的难度,却也为文学表达提供更多的可能。小说中“迷宫”“寻父”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就是理解《众生:迷宫》的一把钥匙,尽管复杂,但是可解。对现实的批判、历史的反思、个体存在的追问、对宇宙人生本质的探寻,彼此交融,文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表达限度,想象力在敘述极限里、在天人之际的宇宙对话中得到充分的张扬,这些都是黄孝阳对汉语写作的贡献。

从黄孝阳的文学世界里,我们看到类似于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用文学描述对真实进行诠释和模仿”的努力24。黄孝阳则是在现代、后现代的语境里,在变动不居、急速发展的时代,对文学真实探索的遥远呼应。黄孝阳的小说很契合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对于新千年文学的畅想:“轻逸”“精确”“内容多样”25。这一切最终都源于一个起点,那就是黄孝阳的创作原点——“量子文学观”。

“量子文学观”集中体现了黄孝阳对文学本质的理解。“量子文学”是与传统文学相对应的概念,因不满于以“宏观低速”物理现象为基础的传统文学,于是将时空观念的理解转向量子层面,以超越日常生活经验的时空状态,冲破理性对人思维的限制。当量子物理的概念,如“波粒二象性”“测不准原理”“熵”“量子跃迁”,进入文学世界,历史、现实、人世将以量子世界的眼光被重新理解,最终呈现出“陌生化”“反常化”的状态。在“波利二象性”这个概念里,光是波,同时又是粒子,就像一只苹果既是红色又是绿色的,这在日常经验里是如此荒谬,但在微观世界却是成立。文学世界里,光在人看来是波还是粒子,“是取决于我们的观察方式,即阐释。作品其意义彰显的关键处是被阐释、被如何阐释、被谁阐释”26。就如小说《众生:迷宫》,词条“朱迪思”的故事,从正面看,是人的渴望总是在永不停息的追寻里,毫无预料地实现。从反面则可理解为:人永远不可能达到探索的终点,总是止步于终点前一步。“量子跃迁”是指一个粒子下一刻将了无踪迹。这意味着无中生有完全可能,现实与虚构的界限并非绝对。《众生:迷宫》叙述人“我”(元庆),在历史、现在与未来之间,寻找父亲的踪迹,穿越123个或真实或虚幻的故事“迷宫”,在生与死的想象里自由穿梭。“量子文学观”使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摆脱了宏观经典物理学对应的现实主义的强制整合,使其在量子层面实现统一,为理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提供了新的视界。

然而,“量子文学观”更大意义在于:将科学观念引入文学,以科学思维进行文学创作,文学与科学的界限无形间被打破,文学与科学之间的不可通约性得到缓和。中国当代的科幻写作,从叶永烈到刘慈欣的《三体》,“科幻”始终呈现出类型化的特征。科幻成为文本里的绝对主流,让人误以为文本之中除了科幻没有其他。黄孝阳则从“量子文学观”出发,把对科学的理解作为方法论,将对世界、宇宙本质的大尺度思考,和历史、现实、未来、人世的思考相融合,讲出前所未有的中国故事。从这个角度看,黄孝阳对文学世界的构想是有着世界文学的视野。黄孝阳是把中国作为坐标,来建构整个世界和宇宙的,这里的中国被描绘为世界中的中国、宇宙中国,中国故事呈现出宇宙般的丰富。黄孝阳以先锋方式讲述的中国故事,更是世界性、宇宙性的故事。这也是小说为什么叫作《众生》的原因。

黄孝阳是一个能让人对中国小说的未来保持乐观的小说家。严肃的思想、对现实透彻的揭示、无处不在的智性之思,还有形式的贡献。我把他的“星系式写作”又称之为“一种中国式的空间写作法”,他最大限度地在象征层面展现了“中国故事”的丰富性和主体性,以“先锋”的姿态对中国当代小说进行从形式到立场的突破,在后现代文化语境里,以世界文学的视野,对未来文学发展方向作出个性化的设想与探索。

【注释】

① 郑润良:《叙事迷宫与“当代小说”的意蕴——读黄孝阳 〈众生:迷宫〉》,《文艺报》2018年2月26日。

②[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第104页。

③[法]欧仁·尤奈斯库:《论先锋派》,李化译,载《法国作家论文学》,王忠琪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第568页。

④ 张旭东:《论中国当代批评话语的主题内容和真理内容——从“朦胧诗”到“新小说”:代的精神史叙述》,见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下卷》,东方出版中心,2003,第363页。

⑤ 黄孝阳:《关于阅读——与梁雪波先生聊天》,见《那人眼所望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298页。

⑥ ⑧黄孝阳:《众生:迷宫》,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第309、262页。

⑦16黄孝阳:《乱世》,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第263、264页。

⑨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第233页。

⑩[美]苏珊·桑塔格:《现代小说的风格》,见[美]利兰·波格编《苏珊·桑塔格谈话录》,姚君伟译,译林出版社,2015,第9-10页。

11 所谓“主流历史小说”是与“新历史小说”相对的“旧历史小说”,特指当代中国受政治意识形态影响下的历史小说创作。详细论述可参见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第174页。

12[美]海登·怀特:《评新历史主义》,见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第100页。

13[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158页。

14[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344-345页。

15黄孝阳:《〈乱世〉里的回答》,见《那人眼所望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278页。

17[德]彼得·比格尔:《先锋派理论》,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02,第135页。

18 黄孝阳:《文学有什么用?》,见《那人眼所望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138页。

19黄孝阳:《〈乱世〉里的回答》,见《那人眼所望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286页。

20房伟:《〈黄金时代〉〈废都〉与90年代》,《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5期。

2123黄孝阳:《这人眼所望处——关于文学的一些问题,一些回答》,见《那人眼所望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263、257页。

22黄孝阳:《王小波十周年祭》,见《那人眼所望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196页。

24[德]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吴麟绶等译,商务印书馆,2014,第515页。

25[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

26黄孝阳:《我对天空的感觉——量子文学观》,见《那人眼所望處》,安徽教育出版社,2016,第8页。

(房伟、张琳琳,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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