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为你开道

2019-09-20 02:39王月冰
伴侣 2019年9期
关键词:车流妈妈

王月冰

在老一辈人的规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是不能说自己老的。为何不老?因为还有人在前面给你开道,即使父母体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爱,从不曾减弱……

早晨读书,读到严歌苓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样一段:

“妈妈是个那么健壮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上这样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总是不容分说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哗就流了下来,因为妈妈这样开道的场景,太熟悉,太亲切。我的妈妈,也曾无数次这样给我开道。

记得那年夏天,我因病高考失利,只好去县城复读。酷热的街道,太阳暴晒,车流如织。

妈妈帮我扛着笨重的箱子,我背着一个简易轻便的袋子懒洋洋跟在她后面,眯着眼睛躲避凶狠的阳光。妈妈生活在偏僻农村,这应该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阵势的车流与人潮,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要穿越一条宽阔马路,突然,妈妈只用一只手费力地扶着肩上的箱子,另一只手猛地牵过我的手,并且试图借助箱子的体积给我开出一条安全通道。那一刻,我只是觉得她好笑。今日忆起却泪眼婆娑,在妈妈看来,小县城的车流与人潮太凶猛,保护女儿是她的条件反射,虽然当時我已18岁,比她高、比她壮、比她见的世面多。

毕业后我去了南京工作。有一年冬天,妈妈千里迢迢从家乡来看我。

那时家乡没有直达南京的火车,最直接的方式是坐长途汽车,但姐姐和弟弟觉得这样不安全,劝妈妈不要长途跋涉,但妈妈坚持要来,她的原话是:“你们让我去看看她生活的样子,看完后即使我立刻就死也算瞑目了。”

那时我租住在南京长江大桥下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白天我去上班,妈妈独自待在家中帮我做家务,她听不懂南京话,普通话也听不太明白,因此显得有些紧张,不愿与人打交道,虽然小区花园里到处坐着和她年龄相仿的老人。

周末,妈妈说我床上垫的被子太薄,问我周围是否有弹棉花的。我想起一位同事辞职回老家前送过我两床老棉花被,说是用新疆的棉花弹的,如果重新弹开做垫被特别好。

小区外的菜市场有弹棉花的,帮我们弹好后正好是买菜高峰期。店主将一床十几斤的笨重棉花胎递到我手中,妈妈却一把夺了过去,对我说:“你跟在我后面走!”她是觉得,我穿的那么光鲜时尚,抱着这老式棉花胎,肯定会觉得难为情,因此一定要替我扛下这个包袱。

妈妈扛着它,大步流星地穿越熙攘买菜的人群,跨过一个个摊位,走在前面给我开道,此时,她好像一点也不因为环境陌生而紧张了。我几分羞涩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有些滑稽的身影,瘦小却充满着力量,只觉得心里很暖。

直到家门口,妈妈才回过头来看我,刚才在路上她担心棉花胎会让我没有面子,故意不与我说一句话,仿佛我是高大上的白领人物,她是谁家卑微的“女佣”。

直到现在,只要看到棉花胎,我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在南京,妈妈扛着笨重的棉花胎给我开道的身影。

妈妈给我们另一种开道的方式,是揽责和贴金。

生活中,如果我们不小心得罪了哪位亲朋,妈妈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揽下责任:“是我考虑不周,让孩子这么做的,是我的错。”

如果我们出现失误,造成损失或残局,妈妈担心我们会被人看笑话,也总是第一时间站出来,说是她的责任。

只要她能揽下的责任,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年纪大了,面子丢了无所谓,人家恨也无所谓,但你们不行,你们的路还长,所以有什么问题你们就往我身上推。”

另一方面,妈妈喜欢把家中几乎所有的收获与成绩都贴到我们身上。有些她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做成的事,跟别人谈起时,会毫无保留地把功劳拱手相让给她的儿女。

当然,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能力有限,很多事她替我们揽不了,能给我们贴的金也不多,但任何时候,她都处于那种揽责和奉献的状态,她时刻准备着为我们挺身而出。这份爱,这种姿态,这辈子不会再有别人给我们了。

从小,我就与爸爸的交流很少,我甚至不觉得他有多爱我们。

我考上大学,他主动提出送我,我不稀罕,但他巴巴地要送,还准备了一年也难得穿一次的白衬衫。长长的车程里,我们几乎零交流。

走在大学校园里,长年耕于农田的爸爸显得土气而笨拙,但在报名、交学费等流程中,他总是在拥挤推搡的人群里用充满农作印记的粗糙手臂给我开道,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相信“女儿是爸爸的小公主”。

随着父母日益老去,我慢慢认为只剩下我来保护他们。

一年夏天,热气翻腾,妈妈身体不适,我带她到医院检查。我走在前面,只想着快点跑到阴凉之处,她拖沓着脚步跟着我,身上还背着监测心脏的仪器,但当要过马路时,她还是会纵步上前来试图给我开道。她去做B超,在过道里等待,我因临时有事迟到了一会儿,看到我站在门口被人群堵住,她钻过来就给我开道。在做CT时,医生埋怨我没有照顾好妈妈,妈妈就一个劲用蹩脚的普通话替我辩解……

去年腊月,父亲大病一场,需住进ICU病房。我和姐姐在寒风中推着他的病床往ICU病房走,路上人流来往,我们推得十分费力。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突然费力地提醒我们:“你们让我的床走在前面开路,你们跟在我的床后。”我和姐姐相视无语,此刻,这个即将要进ICU的老人,还在想着给儿女开路,用他的病床。

也就是说,从来就没有只剩下子女保护父母的时候,只要活着,哪怕还有最后一口气,我们的父母,也会想着怎样尽可能减少我们的人生阻力。

几年前的春天,外婆去世,送葬的路上,我们一帮孙男孙女急匆匆走在灵柩前面,管事的一位大爷生气地大声提醒我们:“要慢慢地走,不要你们开道,只需要你们表达恋恋不舍。”

后来我公公去世,晚辈们也是急匆匆在灵柩前跑,同样有乡人大声提醒:“慢慢地走,要依依不舍。”

是的,即使在最后时刻,为子女开道、保驾护航一辈子的老人,他们索求的,也不过是一份不舍和依恋的感情。

有人说,衰老,是从父母离去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在老一辈人的规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是不能说自己老的。为何不老?因为还有人在前面给你开道,即使父母体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爱,从不曾减弱。

就论这一点,有父母在的人,便都是幸福的。这份幸福,值得我们十二分地珍惜。

责编/刘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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