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路:李白传

2019-09-20 10:07汤秋妍
北京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李白

[美国]哈 金 汤秋妍

他有好多名字。在西方,他是Li Po,他大多数翻译成英文的诗歌都署这个名字,有时也拼写成Li Bo。在中国,李白这个名字家喻户晓。他一生中(700 - 762年)还有其他几个名号——李太白、青莲居士、李十二。李十二是家庭昵称,因为李白在家族兄弟中排行第十二,他的亲朋好友和同代诗人偶尔会这么称呼他——有人甚至为他写诗就题名为“寄李十二”。

在英文中,除了“Li Po”外,他还有过另外两个名字,Li Tai Po和Rihaku。前者是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李太白的音译。后者是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在《华夏集》(Cathay,他的中国古诗翻译集)中对李白的称呼。庞德对李白《长干行》的较为自由的翻译,被收入很多教科书和诗文选集中,成为现代英文诗歌的杰作。它也成为庞德的代表作之一——如果不是他最知名的一首的话。

学界对李白去世的日期和原因没有定论。764年1月,刚即位的唐代宗以左拾遗一职宣李白入朝。那时李白应该住在安徽当涂,但圣旨到达时,当地官员却四处寻之不见。过几日才弄清李白已经去世一年多了,至于去世的具体日期和死亡原因,似乎无人知晓。因此,尽管李白生前颇具盛名,离世时却悄无声息。我们只能说李白于762年左右去世。

然而,对李白的崇拜者们来说,如此无名的死亡让他们无法接受。他们猜测原因、编造故事,要么符合李白一贯的浪漫诗人形象,要么听起来像他动荡人生的合理结局。一说,他死于醉酒。他的确终生嗜酒。又有人说,他得了慢性脓胸症,最后胸肺化脓穿孔而死。皮日休(838-883年)在其《七爱诗》中首次提到李白的肺部疾病:“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在李白暮年,贫穷与酗酒确可使他肺部病情恶化。这些说法虽无实据,倒还可信。第三个版本就离奇了:李白泛舟河上,喝得酩酊大醉,开始追逐水面上的月亮。为了捉住那不断晃荡的圆形倒影,竟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了。

然而,不管人们在想象的世界中多么神化李白,当诗人还在世,并被判处流放时,一个清晰的声音还是相对准确地描述了李白的一生。他忠实的朋友杜甫在《梦李白》中如此感叹道: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一    出身

我們谈到李白时,应该记住有三个李白:历史真实的李白、诗人自我创造的李白,以及历史文化想象所制造的李白。

在李白同代人眼中,他形象不俗、个性豪迈。魏颢曾描写过李白眼睛炯炯有神、嘴型有力:“眸子迥然,哆如猛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副。”(魏颢《李翰林集序》)“青绮冠帔”指黑色的丝绣方帽,是当时道士的典型装扮。这篇文章之后的几个世纪,大家描写的李白肖像都跟魏颢这段话类似。高适诗中也曾写过李白:“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方寸且无间,衣冠当在斯。”(高适《宋中别周、梁、李三子》)亦让人联想到一位正直坦荡、打扮入时的豪客。李白经常形容自己是“逍遥”人,虽然又与他一直期待自己成为的朝廷重臣的形象不相符合。他那些豪饮狂醉的传奇故事也揭示了他天真任性的一面。杜甫曾写他“天子呼来不上船”,感叹他爱酒之甚。在另一首诗中,杜甫写李白“自是君身有仙骨”,跟高适形容李白的“肮脏”(古意“高亢刚直貌”)也相称。

现在我们还有一件非常珍稀的文物,使我们对李白的个性和才能有更直观的感受:李白有一小段书法尚现存于世,上面有25个汉字。这是目前所知李白留存在世的唯一墨宝,毛泽东特别喜爱,私藏把玩多年才于1958年将其送还给故宫博物院。从字迹可以猜测书写之人的个性,甚至体质。李白这段卷轴上写着:“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应是某时应景之作,前后文也不详,但作品中李白的字遒劲有力、壮逸优美,仅从书法本身的独特美感上说,也能感觉得出书写之人必定体格强健、性格洒脱自信,拥有不凡的气质。

现在我们所掌握的关于李白童年和家庭背景的信息太少,尽管历代的李白研究者们都在努力还原他的生活。李白自己作品中几乎从未提起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尤其令人震惊的是,他一个字都没写过自己的母亲。据说,她母亲不是汉人,是少数民族,甚至可能是土耳其人。有研究者认为李白只有一半汉人血统,长相也像外国人——这一点还没定论,但我们知道他同时代的人应该看得出他有部分胡夷血统。不过那时的唐朝相对宽容——甚至比如今的中国还要开放——社会和朝廷不排斥外国人前来发展,甚至军队中都有高级将领出身异邦。

李白虽从不谈论母亲,但我们仍可猜测她应该非常健康耐劳、充满活力。她为李家生育了好几个孩子。李白是排行靠后的小儿子,尚且精力充沛、到处撒野,可以想象她那些年长的儿子们有多强壮。我们知道李白有一个胞妹,名唤圆月,也许是和家人一起迁回四川的,也可能后来出生在内地,她嫁给了一个当地人。在四川江油,她的墓地坐落在绿色的灌木丛中,至今保存完好。李白也有一个弟弟,或许出生在四川。在返回内陆之前,李家曾住在碎叶城(现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Tokmok))。这个地区在唐朝属于陇右道的安西大都护府管辖。李白父亲生意做得成功,主要经营谷物、面料、葡萄酒、干货、生活器具及纸张。纸张在唐朝已广为应用,根据原料还细分为诸多种类,比如麻、稻草或树皮做的纸张。竹子造的纸光滑结实,最受欢迎。通过丝绸之路连接中国、印度、中亚、阿拉伯、非洲以及欧洲的贸易路线,纸张传到了阿拉伯,然后是欧洲。李白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名商人,他的骆驼商队满载着中国制造的货品运往西方,也把来自西域的货物长途漫漫地运到中原内陆——有毛皮、草药和干果。李家沿长江拥有好几处商贸站,后来他们的生意不断扩张。有证据显示他家积累了相当大的财富。

李白父亲名叫李客。我们甚至不确定他家的“李”姓是不是真的。有人认为,这个姓氏很可能是李白父亲回中原后给自己起的。给自己改姓在唐朝很普遍——人们希望借此来攀附名门,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算一种社会生存的手段。李白一生都声称自己是皇帝的亲戚。李唐皇帝也修改了皇家历史,好听起来更像正宗的汉人。其实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母亲是鲜卑人,是河北南部鞑靼的一支。但后来皇帝和宫廷史官一致说唐皇室最初来自甘肃和山西之间的关陇——因为河北李家是少数族群,而关陇李家是高门望族,社会地位尊贵显赫,是来自中原的正宗汉人。这可能部分解释了皇室为什么不否认李白与他们同宗——他们的家谱都有自我编造的嫌疑。

李客为人机敏且深谋远虑。李白在自己一首诗的序中提到过父亲(《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说他很有学问,基本上是自学的,熟悉典籍,并教授孩子们学习。李客说自家族谱在搬回内陆的旅途中遗失了,但他们确实是伟大的李广将军(公元前184-119年)的后裔。

李客这么一说还有更多好处,唐皇室修订的族谱表明李唐祖先与李广将军也是同宗,都来自中原的关陇。所以李客声称,他家与唐朝皇帝有某种亲戚关系。按照这个排行,李客甚至来自这个家族中较为年长的一支,比皇室辈分还高。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李白曾暗示,依据家谱,玄宗皇帝其实是他的侄孙。

这样篡改家谱的行为给后代的研究带来困难。为了和皇帝沾亲带故,“李”姓在唐朝确实极其普遍,大家都希望自己出身尊贵(当今世上约有一亿人姓李)。每当李白旅行时,他总能遇到姓李的人。出于习惯和礼貌,他会认可自己与他们的亲戚关系,特别是一些有权有势的官员,李白会称他们“从兄”“从侄”或“从叔”,甚至献诗给其中一些人。结果,李白的“亲戚”遍布各地,却真假难辨。

李白4岁时,父亲带领全家人彻底告别碎叶,迁往內陆。他们跨越天山山脉,又穿过沙漠戈壁,半年后才到达四川。李白一定记得那场旅途的艰辛,因为他在诗歌中经常展现出一种李白作品独有的广袤荒野形象。《关山月》开篇就描写了这么一幅雄浑的景象: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李家进入四川后,在彰明县(现江油)青莲村安家建宅。这个村庄位于县城以北30多公里处。这是一个偏远隔绝的地区,整个县不超过几千户。李客为何将家搬迁到如此遥远的村庄?这里对孩子们的成长和受教育不太有利,对家族做生意也不方便。答案仍是个谜。一些学者推测李客可能在外结下了什么宿仇或跟官府惹上了棘手的麻烦,此举是为了避祸( 周勋初:《李白评传》,第29页)。江油附近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李客之前做生意应来过此地,比较熟悉周边的环境和当地百姓。

李客带领儿子们在四川和长江沿岸继续做生意,逐渐成为一方富户。中国有个古老的智慧,就是富裕的大家庭要让儿子们从事不同的行业。这样能扩大家族影响力,也能确保家族繁盛,保障家族成员人身和财产的安全。这种四面开花的发展策略有助于家族熬过低谷或社会动荡。但李客想要李白从政——这孩子从小聪明伶俐、记忆力超群,或许能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为实现这一目标,李客让李白一直在私塾念书。这也意味着李客在李白的教育上比其他儿子都投入得更多。

当时,商人在中国社会属于平民,甚至是贱民。官府任何时候都可以没收他们的财产,甚至加以罪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罪犯。只要官府财政吃紧,就可以压榨商人和富户。几千年来,维护家族利益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与政治权力勾结——与高官做朋友,或自己成为其中一员。除此之外,李白父亲内心可能还有更大的期盼——如李白能官运亨通,成为国家栋梁,从此青史留名,那就更加光宗耀祖了。

到唐朝,科举考试已实施了一百多年,但平民跻身仕途的道路仍然狭窄且竞争激烈。作为生意人家的儿子,李白无法参加考试。官方认为无商不奸,所以商户子弟不许报考,只有来自贵族、官员或农民家庭的年轻人才有资格。当时中国的官员人数约略一万,每年科举考试顶多选拔三十名左右。更难的是,考试成绩还不是选拔的唯一标准。学子还得有一名举荐人,通常是相当级别的官员,来推举这位考生。结果,大量年轻人尽管有才华有志向,能出人头地的还是凤毛麟角。

但朝廷还有一种更传统的选拔官员方式,叫“制举”,即通过举荐和面试来推举人才(今天中国的“百人计划”或“千人计划”等也相当于这种纳贤方式的延续,以招募来自世界各地及各领域的专家)。李白不参加科举考试又想从政,只能走这条路,所以他必须学问扎实、能力全面,从治国方略、哲学典籍到诗文剑术,全都加以研习,直到精通。

10岁时,李白已经读完了大部分诸子百家。李白不太喜欢儒家——他爱好自由的天性与儒家重视的人伦礼仪格格不入。他更喜欢道家文本,尤其是《庄子》,这本书的奇异想象给了李白许多灵感与启发。

李白父亲鼓励儿子写诗。尽管写诗不是做官的必要条件,但如果一个人能诗善文,对他将来仕途一帆风顺还是很有裨益的。陈子昂(661-702年),比李白早一代,也来自四川,就因为诗才见识深得武则天欣赏而赐官右拾遗。

唐朝有个官职,叫“协律郎”,专管研究和改进词曲诗歌。当时社会的其他法规和礼仪也都在不断标准化与严格化中,诗歌也开始同样变得过分讲究格律与工整,以至于内容都变得软弱乏力。

从一开始李白就对格律诗不感兴趣——他不是不会写这种诗歌——他只是不喜欢被形式束缚。他最喜欢的三种诗歌传统是古风、乐府和楚辞。

李白除了跟父亲学习、上私塾以外,十多岁时还在匡山大明寺待过,跟那里的和尚们学习。他不但学习书本知识,还跟一位据说名叫空灵的老和尚学了剑术。后来李白一生都热爱剑术。但他留在寺庙有些奇怪——李白不修习佛教,而且后来是坚定的道教徒。

在中国历史上的不同时期,儒家和道家都被当成过国教。在李白的时代,唐朝皇室信奉道教,因此道教成为国教。佛教从未与政治权力结合,也未成为过国教。

李白到佛教寺院居住与他的个性很不相符,为解释这一事件,有人说他十几岁时经常闯祸,甚至杀了人,所以他父亲得时不时将他藏进寺里(周勋初:《诗仙李白之谜》,台湾商务出版社,1996,第116页)。李白可能确实曾是个问题少年,正如他后来在诗中所说的那样,经常和别人打架。然而,他诗歌中关于杀人的描述太过夸张,以至于有一种诗意幻想或吹牛的味道。他在几首诗中,为了展现自己的勇敢和剑术(当时的社会极其崇尚的一个技能)提到了杀人:“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白马篇》);“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侠客行》)。

毫无疑问,李白容易头脑发热,再加剑不离身,他路见不平、一时气愤时很可能伤到人。但在唐朝,杀人是极其严重的罪行。如果他真的杀了人,不可能不被惩罚而逍遥法外。唐朝法律明确规定杀人者必须偿命:“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虽因斗,而用兵刃杀者,与故杀同。”(《唐律》第306条。李白第一个妻子的父亲许圉师曾是朝廷宰相,但他的大儿子打猎时无意杀了一个人,许圉师只是试图隐瞒包庇儿子的罪行,就被揭发坐了三个月牢狱,又被发配到遥远的江西。可见,唐朝法律对杀人之罪的处罚相当严厉。)

李白的夸口似乎反映了他在破坏和犯罪方面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往往与艺术创作密不可分。他也许并不明白这种冲动是如何植根于他的生命,甚至是他创造力的一个源泉。许多伟大的作家,如歌德在《浮士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那些伟大的心理小说中,都有这种对人类灵魂深处的黑暗与暴力的迷恋( 见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第18-19页)。

二    离家

李父决定给儿子一笔钱,让他出去周游一下,于是,十几岁的李白开始在家乡四周的郡县游荡。

大部分李白年表,如安旗和郁贤皓编写的,都指出李白第一次离家是公元718年。那是一个春日,李白乘船沿涪江而下,抵达了梓州。他听说北边的长平山里住着一位了不起的夫子,李白想去拜访他,这位名叫赵蕤(659?-742年?)的先生。赵蕤当时以博学和隐士的生活方式闻名,与妻儿一起居住在一处悬崖洞穴中。他出身名门、精通典籍。年轻时,他曾用功读书参加科考,却屡次落第。最后,他放弃举业,返回家乡,开始创作自己的书《长短经》,这是一部有关治国实用准则的小典籍,也叫《反经》。他活得像个古人,像千年以前战国时代的人那样思考。他大部分观点也来自那个动乱时期的法家,如韩非子、商鞅等人。赵也精通剑术。他的名氣越来越大,朝廷曾一再邀请他去京城当官,但他都拒绝了。

李白找到他时,赵蕤夫妇因为不确定他的意图,小心谨慎地接待了他。但李白对赵蕤身处荒山野岭时的轻松自在感到极为钦佩。用李白自己的话说,赵跟数以千计的各种鸟儿是好友,还给许多鸟起了名字。他张开手掌唤鸟时,那些鸟儿就停在他的胳膊上。(见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赵蕤和鸟儿的和谐相处表明此人在道家的修炼上已炉火纯青,因为道家的一个主张之一就是要回归自然。

赵蕤送给李白一卷自己妻子亲自抄写并装订成册的《长短经》。李白被这篇文字的观点和雄辩所折服,恳求隐士收自己为徒。李白的真诚和热情打动了赵蕤夫妇。就一个18岁的青年来说,李白的体魄也颇为强壮:李白在作品中曾说自己身高6尺多(有人认为李白个子不高。我同意那些认为李白个子高的说法。李白在其《与韩荆州书》中说自己“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不到7尺,6尺多也不算矮)。他也看起来眼睛明亮,鼻梁挺直。他的声音清晰、低沉。他还思维大胆、反应敏捷,回答问题特别快。

于是赵蕤接收了李白。李白在师父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学习的主要内容是治国方略。赵蕤的《长短经》论述霸王之术和官场秘诀,书里有这些章节:《君德》《臣行》《霸图》《国权》《练士》《败功》《教战》,甚至《察相》。这本书不论善恶是非,只谈如何说服别人、如何使用计谋,以及治理国家。

然而李白全盘接受了赵蕤的思想。尽管他俩相差40岁,但两人的气质、志趣、理想都非常类似,他们成了忘年交。

李白学会了一些基本的炼金术,在之后的人生中将一直继续这项活动。从18岁到20岁,李白与赵蕤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不久鸟儿也会落在李白的手臂上,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啄食。有人亲眼目睹师生二人与鸟儿的和谐景象后,报告了官府,认为他们应该得到一官半职。于是县令来访,观摩了他们的驯鸟绝技,决定将他们推荐给自己的上司,请他们任职。但赵蕤和李白拒绝了这一提议。具体原因不明,也许在他们眼里,一个由几个县组成的郡实在不够施展拳脚。

李白后来也多次提起他和鸟儿之间的这种神奇魔法,作为他道术之深的证据——他了解各种野生动植物,所以与“道”成为一体。

李白知道自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那剩下的办法就是“干谒”了——即寻访大官以获得向皇帝举荐的机会。赵蕤偶尔下山去给当地百姓治病,有一天他告诉李白,说他听到当朝皇帝诏命天下,说举凡五品以上官员即可直接向朝廷举荐贤能。但他怎么才能认识一位五品官员呢?

赵蕤说,有一种常见做法叫“行卷”,平民向大官呈上自己的作品,散文或者诗歌。如果大官欣赏此人的写作和人品,就会推荐他。李白听从了老师的建议,不久就和师父师母挥泪告别,向当时四川最大的城市成都进发。

如大多数资料所说,719年秋天,李白开始在四川省内漫游。次年早春抵达成都。他听说新任益州长史苏颋已到成都,负责剑南道全部事务。这位官员曾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前任宰相。苏颋离京前,皇帝还嘱咐他,四川历来人才辈出,请他务必为国家留意栋梁之材。

李白读过苏颋的著作,认为他的诗歌水平一般。不过苏颋现在掌管着整个中国西南地区,李白应该首先赢得这人的青睐。接近这位成都的最高长官也许有难度,但李白仍然决定向他展示自己的作品。他决定呈上《大猎赋》。《大猎赋》是一篇不短的诗体散文。晦涩难懂,充满隐喻和典故。

李白来到苏颋的官邸毛遂自荐。他让仆人把文章先送进去,以免被人以为是闲人而拒绝。仆人很快回来说主人有请,领着李白来到了正厅,苏颋在那里接待了他。这位长官50出头,方脸盘,下巴上留着一丛稀疏花白的长胡子。他彬彬有礼,显然很欣赏李白的赋,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写作和古代的文学大师们。李白说,他认为诗文才华是次要的,他的抱负是要为朝廷服务,让国家更安全、强大、繁荣。他说他更想通过在政治舞台或战场上有所作为来青史留名,而不仅仅是通过文字。苏颋很满意,说会考虑推荐李白,现在李白先耐心等待。然而就在李白告辞之际,来了一批当地官员。苏颋向大家介绍了李白,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官员们于是对这位年轻的才子很好奇,开始问他各种问题。然而,当听说李白来自偏远的乡镇,父亲从事贩夫走卒之业,立刻面露不屑之色,没有禀报苏颋就把李白撵走了。

多少天来,李白一直怀揣希望。他认为苏颋会信守诺言,好消息随时会来。那时是仲春,天气温暖,成都到处盛开着白色的梨花。这样的好天气适合出去观光。于是李白与书僮一起去了武侯祠等几个地方。然后李白去了城墙上的散花楼,在那里流连忘返。他凝视着清澈的摩诃池和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层层屋顶如波浪起伏,更远处有覆盖着森林的山脉与河流。有感于眼前的景色,李白创作了一首格式严谨的五言律诗《登锦城散花楼》。这是李白早期诗歌的典型例子,缺乏他后期成熟作品中所特有的原创性和自然充沛的情感。然而,他诗歌风格的一些关键元素已经显现:他重视呈现广阔、壮观的诗意空间——这是他诗歌的标志之一。李白在这首诗中提到尚在东边八百多公里开外的三峡,好像他能看见一样,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尽管李白把这次登高的体验比喻成一次九天云霄之旅,仿佛远离了俗世和尘嚣,但实际上他不能真正摆脱烦忧。他急切地想听到苏颋的消息,此人是他现在最大的希望。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晚上,李白漫不经心地抚弄琴弦,丹砂在旁边吹着竹笛。现在这两个人抚弄乐器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

事实上,苏长史已经决定了不推荐李白,这位年轻人传出了不太好的名声:他在街头巷尾随意诊治病人,给他们开出可疑的药方,而他并没受过合适的医学训练。李白每当碰到一个病人,就主动给人把脉,给他们一些医疗建议,让他们服用一些药方。他跟赵蕤学到了一些基础医学,就高兴地在成都行起医来。而且因为这样做,他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跟三教九流混迹一处,动不动就出手阔绰。这种行为对苏颋来说又庸俗又轻率。

与此同时,李白继续结交一些当地的名士贵族。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李白在晚宴上朗诵自己的诗歌时,他们会摇头叹息,说这些诗格律不通,成不了大器。也不管对方的头衔和地位如何,李白往往情绪激动地跟大家争辩,大谈自己看不起京城的一些诗人所写的僵硬诗歌,而他的诗歌才又新颖又独特。但这些争论让李白在那些人眼中只是变得更加狂妄和无理。偶尔他有些旁征博引和机敏的回答也能赢来几声喝彩,但大家对这个青年的赞美还是非常吝惜。无论李白去哪里,他在人们的眼中都会看到同样的鄙视,似乎在嘲笑他只不过是一个穿着时髦衣服的乡下土包子。不久李白开始失去信心。

最后,他终于决定放弃等待,离开成都。

他想回家,但又改变了主意,去了渝州(今重庆)。他知道李邕(674-746年)在那里当刺史,想再去碰碰运气。李邕的父亲李善是著名的文人,他注释的《文选》,是很多学生广泛使用的教材,也是李白幼年时曾多次模仿的选集。李邕自己也享有盛名。 他尤善草書,书法自成一派,还特别擅长撰写纪念性碑文。对李白而言,更重要的是,李邕素以广交天下文士和仗义疏财闻名。

李白一到重庆,就去见了李邕刺史。这次他吸取了拜谒苏颋的教训,没有呈上他的赋,而是准备了诗歌。在去重庆的途中,李白听到了一些当地民歌,他觉得这些民歌充满了真实的人生经验和原始的生命力,于是模仿它们也写了一些。他想创造一种自由有序,不被严格的范式束缚,但又能自成体裁的诗歌。

在献给李邕的诗中,第一首是他刚写好的《巴女词》: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不难理解,这首诗不适合这种场合。刺史的文学品位严肃且传统,特别这首诗是从一位妇女的角度讲她思念离家的郎君。李邕的确接见了李白,但他觉得这些诗又肤浅又无聊。李白对刺史再一次详谈了自己对国家的看法和政治理想,但李邕已对这位唐突的年轻访客有了成见。李邕转身低声吩咐他的下属宇文,示意给李白一些赏银打发他离开。

尽管李邕敷衍了事,李白仍充满希望。因为他们都姓李——也是皇帝的姓——所以李白把李邕看成如同一个本家的叔叔一样。交谈时,李邕甚至同意他们两人可能有某种亲属关系。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李白拜托宇文给李邕再带去自己的另一批诗歌。因为宇文非常喜欢李白的诗,对李白非常热情。也许最后是宇文向李白透露了真相:李邕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李白的诗置之不理。

李白两次干谒的努力都失败了,入仕之途一点也不容易。后来李白哀叹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

三    还乡

所有李白年表都说他在720年离开渝州。那年初秋他回到老家江油,又沮丧又疲惫。但苏颋赞美李白“天才英丽,下笔不休”的那些话很快传到了江油。

当地县令一听说这事,立即请李白到县衙当差。这并不是苏颋的安排,这位县令业余爱写诗,他大概想,谁知李白以后会不会真有什么高就?如果他现在帮了李白,以后没准也能捞个选贤任能的美名。李白父亲催儿子去,李白就接受了。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学者们都刻意掩饰李白人生中的这段经历,因为它跟诗人的浪漫形象不符。 “大鹏鸟”岂能被困囿在一个小小的县衙里?李白本人似乎也觉得这段往事不堪回首,因为他自己从没提到过这段经历。然而,一些史料证实了他在该县确实任过职,例如1068年大明寺树立的一座石碑上刻着:“玄宗朝翰林学士李白,字太白,少为当县小吏,后于此山读书……”(蒋志在他的书中曾引述过,《李白与地域文化》,巴蜀书社,2011, 第100页)更有其他文献详细地记录了他人生中这个阶段。确信无疑,李白从重庆回来后不久就应了这份小差。这段故事对我们了解李白的内心争斗和痛苦非常重要。他的赵蕤老师曾告诫他务必要避免类似低级职务,因此他决定去上任时一定倍感折磨。但李白此时别无选择,也许从官场的最底层做起,也能用到老师教给他的那些知识与技能。

李白家乡保存的当地县志和民间故事中( 蒋志的书中有一个章节讨论李白成为县衙小吏的生涯,第98-106页)。记录了李白这段生活中重要的事情,表明李白对这份差事不很开心。一天,在县衙门口,李白看见一个牧童牵着一头牛。他问男孩借了牛,一言不发牵牛走进了正堂前的庭院。县令的妻子立即注意到了这个冒犯无礼的行为,她很生气。一个小听差怎能让这样一头牲畜闯进公堂重地呢?她正要辱骂李白,但又忍住了,掉头怒望其夫。李白看到了她脸上的怒气,就在县令开口质问之前,当场吟诗一首:“素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若非是织女,何得问牵牛?”县令夫人转嗔为喜了。于是县令也乐得少管闲事,不再追究李白。

见证了李白的诗歌天才之后,县令开始带他去参加各种宴请和社交聚会,好让李白在这些场合为大家应景作诗。他出去视察的时候也会带着李白。有时,县官自己会起个头,得意扬扬地吟出两行诗,看看李白怎么接。有一次,看到一处山脊上野火燃烧,县官说了两句:“野火韶山后,人归火不归。”(同书,第85页)。之后他停下来,因为开头过于笨重,一时想不出下句。这时李白上前一步念道:“焰随红日远,烟逐暮云飞。” 李白以为他帮老板救场,结果老板不但不感谢他,反而很气恼,李白的句子显然胜过他,他觉得很没有面子。李白也很生气,显然县官大人对这场火灾可能引起的农业损害,甚至百姓人身安全,一点也不在乎。

李白终其一生,都将免不了要为这里那里的大小官员们献诗奉承。有些诗句极其浮夸。例如,他称赞一位小官风度优雅得像“鸾凤”,而且“飘飘神仙气”(《赠瑕丘王少府》)。他并不总是轻蔑这些达官贵人,有时甚至喜欢和尊重他们,部分因为他自己也想成为官员。他回应老家县令的诗歌另当别论——这位县令在诗歌艺术上太蹩脚,他对百姓的疾苦漠不关心都让李白鄙视。值得一提的是,李白720年中写的三首诗都没被列入标准的李白诗集中。但江油的李白纪念馆将这三首诗列为他在县衙任职时创作的作品。当地百姓也记得这些诗。换句话说,在民间传说中有另一个李白形象,它的可信度通常可以通过历史著作和记录得到证实。

离开县衙后,李白去了匡山大明寺,更深入地投入到诗歌和书籍的研究中。李白一个人在匡山潜心研习两年多之后,才再次踏上旅程。官场底层失败的经验一定让他感到颓丧憋屈,他需要调整自己混乱的心绪。

李白也继续研究政治历史、军事战术以及朝廷政务。既然他从官场底层开始爬的努力失败了,他更加渴望找到另一种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方法。自古有两种传统方法:一种有悖常理的方式是退出社会,离群索居。另一种方法是前往国家的文化和政治中心,与重要人物往来,散播自己的名声。这种旅行还有一个诗意的名称,曰“云游”。许多唐朝诗人用这种方式,云游在京城或其他大都市中,广交权贵、等待时机。现在,李白瞄准了三峡往东、长江中下游部分的整个中原地带。

四    离蜀

所有李白年表和传记都清楚地表明,在724年,李白再次上路。他没直接去洛阳,那里10年前已成为东都;他也没去当时中央朝廷所在地的西都长安。相反,他打算横跨楚吴。这两地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商业发达。所有大都市之间都有纵横交错的水道相连——河流、湖泊、运河等——就像今天的铁路网一样四通八达。商品和粮草通过这些水路源源不断运往洛阳,也促进了长安与楚吴之间的联系。临行前,李白对这次旅程进行了精心的策划,他预计先在这一带散播自己的名字,以便有朝一日吸引朝廷的注意(梁树风:《李白出蜀往吴原因蠡测》,《中国李白研究》2014年, 第27-39页)。

这一即将到来的旅程对李白来说也将是一次漫长的诗歌之旅——一路上他将不断表演朗诵或创作诗歌,并将在沿途留下数百首作品。特别是一些女性口吻的诗歌,将被谱上曲,在沿江一带的酒肆、客栈和饭馆中被歌女们传唱。与其他唐代诗人不同,李白写了大量女性口吻的诗歌。李白笔下的女性包括青楼女子、从西域来的外国女人(胡姬)、酒馆当垆女和那些做缝补刺绣的女孩子,都是他在四处游历时碰到的女人。这些诗歌把他和他同时代的诗人区分开来。后来李白这样总结他的诗歌美学原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的理论还包括强调诗意的即时性和思想的感知性:“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确,他最好的诗歌都有一种脱口而出的直接和自然,而诗歌的底层结构几乎不存在或看不见。

人们喜欢他的诗,他的名声也就不胫而走。在西方,因埃兹拉·庞德的精彩翻译而闻名的 《长干行》,就是在这次旅程中创作的。他那些最短小的诗也往往最流行,因为朗朗上口、便于记忆。

724年秋天,李白和書僮丹砂离开江油,往南去了峨眉——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他以前来过峨眉,在那里的寺庙邂逅了僧人广浚。

秋天的一个晴朗夜晚,李白告别峨眉山泛舟沿平羌江而下,一路江景清丽静谧,突然,一阵思乡的离愁击中了他,情不自禁中,他随口吟诵了这首《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诗是他诗歌生涯中的里程碑,语言通俗易懂,场景清晰宏大,乐感也清新流畅。4行诗里提到了5个地名,它们非但没有阻碍诗意的流动,反而产生了推动力量。这是一首完美的杰作。这样的作品不可能仅通过运气或天才产生——显然是之前李白在大明寺潜心学习三年的结果。现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李白都是一个真正有原创性的诗人了。

去三峡之前,李白在四川万州盘桓了大约半年。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那里待那么久——也许那里平和神秘的气氛吸引了他,于是他在那里流连忘返:探索深山、精心读书,或与陌生人一边饮酒一边下棋。文学史家长期以来一直想找到更多的证据,好弄清楚他这次停留的动机。但到目前为止,人们对李白的这一段生活仍知之甚少。但他去了万州是毫无疑问的。那里迄今还有很多纪念李白到访的地标。现在还可以看见江边的峭壁上题刻着“太白岩”三字,据说他常在那里与人对弈。别的地点也有类似的刻字。当地还有一口泉眼,传说是李白喝醉后,酒杯落在地上变成的。几百年来,当地酒厂一直用这种泉水酿酒,发展到今天,就是当地著名的特产“太白酒”。明朝时,这里还盖了一座“太白祠”。据说李白一生中来过三次万州,不过目前学术界对这个数字仍然存疑。

长江过了三峡就是楚地,李白顺流而下,往前方的荆州(现代指湖北)进发。

李白这次离开家乡将是永久的告别,他这一生再也没回来过。他将从此一生漂泊,对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产生长久的依恋,包括老家江油。他此番顺流而下,必会有一种连根拔起的预感。然而,作为一个即将永远在路上的旅人,李白的重要性将存在于他不停的游走中,以及他对更高层精神状态的追求中。就目前而言,他将如同某种天外来客,在整个中原大地游荡,正如不久之后,他将获得一个“谪仙”的美名,意思是他不属于这里,是个触犯天条被罚到人间的仙人。这一绰号对他的自我认同也相当重要——这两个字清楚地解释了他的杰出与优秀,也使他在接受王公显贵对他的款待时感到当仁不让。“平交王侯”,是李白很喜欢的一个说法。

在江陵,李白遇到了一位名叫吴指南的同乡。吴指南说一位道教大师司马承祯(647年-735年)正途经此地,要去南岳衡山。司马承祯与朝廷的关系密切,他是皇帝妹妹玉真公主的师父,4年前唐玄宗迎他进京,亲授法箓,所以皇上也算他的弟子。前任皇帝,也就是玄宗的父亲,也曾邀请司马大师去朝廷上讲过道。

李白和吴指南一起出发去找司马道长。也有很多其他人等着见大师,大部分是当地官员,渴望听到大师长寿的秘诀,或请大师预测自己的官运前景。年过六旬的司马大师躺在藤椅上,眼睛半闭着。他时不时地挥舞一下马尾拂尘,表明没有打瞌睡。看到李白,大师坐直,来了精神。这个年轻人的相貌吸引了道长:只见此人身姿挺拔、自信潇洒,有一种非常超凡脱俗的气质。大师请李白落座,他们讨论了老庄精义。李白提问,大师简略地回答。李白对大师吐露了自己的匡济之志。大师说,管理国家的最佳方式是“顺其自然”,不要向民众施加压力或进行太多劳民伤财的项目。这与道家“无为而治”的原则相呼应。他赞李白有“仙风道骨”,像他这样才识过人的人,在当今盛世,一定会鹏程万里。大师又问李白追求政治生涯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李白毫不犹豫地回答:“功成、名遂、身退。”大师挥了一下拂尘,微笑表示同意。

李白的回答表面上听起来挺简单,实际上颇有深意。这意味着他知道一个人的局限,以及政治生涯中的危险——如果有人在功成名就后还不肯退隐让贤,就可能招致诋毁且陷入困境。这是《道德经》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概念——“成功而弗居”,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这个原则认为凡事都有兴衰起伏,道家信徒必须遵守。

与大师的会面非常成功,李白甚至修改了自己的《大鹏赋》。在新版本中,他将司马承祯描绘成唯一可以欣赏大鹏的“希有鸟”,而大鹏是李白对自己的比拟。这次会面增加了李白对自己不凡人生的信念,他认为自己即使从政失败,有一天也可以成为道学大师。

不久,两个年轻人一起去南面的洞庭湖游览,然而吴指南这时突然病倒了,几天后竟去世了。

李白迁葬朋友的行为有些奇怪——这不符合当时的传统做法。20世纪90年代中期,学者们试图重新解释这一事件。他们说李白是在进行一种南部少数民族流行的葬礼,叫“拣骨葬”(杨学是:《李白葬友之文本考察》,《中国李白研究》2009年, 第128-141页)。因此围绕这次埋葬又引发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李白的出生地和身世问题。李白的外国背景确有更多的文字证据。李白在诗中写过,他用大月氏文给人写信——这是一种现已灭绝的新疆地区曾使用的印欧语言——而如果他没在那个民族中生活过,掌握这种语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761年年底,李白临终前曾向他的族叔以及挚友李阳冰讲述了自己的一生,说他家先祖“中叶非罪,谪居条支”,即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谪到西域。后来他小的时候家人才内迁四川。又一些四川学者说李白实际上就是出生在四川,而不是吉尔吉斯斯坦的碎叶城,很多人同意。这也许是一个文化骄傲和遗产的问题——也包括商业机会。吉尔吉斯斯坦政府最近表示有兴趣用李白来带动旅游。事实是,诗人长期被连根拔起,不属于任何特别的地方。如果我们说李白是一个出生在异域的汉人,甚至只有一半汉人血统,也完全有理由。

但李白确实一直将江油视为他的故土,将四川视为家乡。他在许多诗歌中都表达了思乡之情,想念他从小长大的蜀地。他甚至还说自己“来自峨眉山”,虽然他不是佛教徒,与这座佛教圣山没有任何宗教关系。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李白认为自己来自四川。没有什么比李白自己的归属感更重要了。

五    放浪

李白不緊不慢地往更远的南方漫游。除了要在江湖上传播自己诗人剑客的美名之外,他并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地。所以他按自己的节奏走走歇歇,听说哪里有美景高士,就去哪里游历拜访。根据詹锳的李白年表,他于725年夏末到了江夏(现武昌)。725年秋离开武昌,往东去九江,去那里游览庐山。创作了几首诗,其中就有那首脍炙人口的代表作《望庐山瀑布》。 之后,他和丹砂一起到庐山以北约12公里处一个叫上京的小村子,拜谒了陶渊明的墓地。李白一定在陶渊明身上看到了回归自然的真实状态,里面免不了有辛劳和卑微。陶的生活方式为李白提供了一个参考点,提醒他现实的质朴与严酷。但李白永远不会追求这样的陶式隐居。

大多数李白年表都标明他于726年春天到达金陵(现南京)。这里是中国江南地区的文化和商业重镇。历史上,这座城市多次被叛乱分子攻陷或遭外敌入侵,也是一个伤心惨烈之地。但它在唐代,在地理和经济上的确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盐、粮食、木材、铁和其他产品都通过这里,沿长江水域运往四面八方。

据称李白家在金陵有生意,可能是一间商铺,李白到金陵后就住在那里。他被长江上来来往往、满载货物的木船队迷住,还有这里的集市上新鲜货品琳琅满目,有些东西他从未见过。他一边在城市中四处游逛探索,一边结交新朋友,经常去豪华的饭馆聚餐畅饮。遇见落魄潦倒的文人,他慷慨解囊。据他自己说,他一年内(725年到726年)“散金三十余万”。同时,他继续“干谒”,向高官呈现诗文,希望他们举荐自己。他拜访了许多官宦贵胄,但大多数人不赏识他,有人甚至直接拒绝他。

与此同时,李白继续举办聚会,席上美酒不断。喝醉了就写诗。尤其是微醺但头脑仍清醒时,文思越发如泉涌。李白自己写道:“酒酣心自开。”他经常需要喝酒来酝酿写诗情绪。思念家乡或干谒受挫时,也靠醉酒来缓解绝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酒倾愁不来。”

除了美酒之外,他在金陵似乎都找不到真正的伙伴。他在这儿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因为他出手阔绰,只愿跟他一起欢闹,遇到麻烦就躲避不迭。于是,他开始和女人厮混。他爱慕身材苗条、皮肤娇嫩、说话悦耳动听的吴地美女,为她们写了无数诗歌。其中一位青楼女子叫“金陵子”,就出现在他的好几首诗歌中。李白《示金陵子》将她的形象理想化了:

金陵城东谁家子,窃听琴声碧窗里。

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度西江水。

楚歌吴语娇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

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

李白一生为女性写了很多伟大的诗歌,特别是那些以女性为第一人称的乐府歌行体。但《示金陵子》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这首诗失之油滑,甚至轻佻,有人认为这首诗是李白这一时期诗歌整体上缺乏严肃性的代表。王安石(1021-1086年)甚至评价李白这时“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说他格调低俗,写诗不是女人便是喝酒。

在金陵逗留期间,李白确实写了不少轻浮放荡、仅从表面上看待女性的诗歌。然而《示金陵子》的最后两行可能揭示了更深层的思想。诗句提到谢安(320-385年),东晋的宰相以及书法家,曾指挥8万军马战胜了百万敌军。他担任宰相前,就曾住在金陵,经常携青楼女子去附近游山玩水。但这并不影响谢安今后的伟大。李白将自己的情形与谢安相比,说明他仍怀揣梦想。

钱很快用完了。据说他家的生意遇到了低谷,不能再供他挥霍。他得完全靠自己了。

夏天结束前,李白到了位于南京以东约100公里的扬州。天气仍然燥热,四处知了聒噪个不停。他看到更多纨绔子弟在街上闲逛,就打听城里最有权势的人在哪里。他打算立即去拜谒他们。但就在他想要开始新一轮自荐前,他病倒了。这时的李白囊中羞涩又举目无亲,陷入了窘境。住宿的小酒馆不准他继续赊账——要么交钱,要么滚蛋。眼看就要流落街头了,他悲悲切切地思念起家乡的温暖。他以诗歌的形式给赵蕤写了一封信,说自己理想未成,不能回家,然而前途渺茫,也许再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了。第二天他去馆驿寄了这封信。那是当时的官方邮政,主要是为了保证行政命令顺利抵达,但对传递百姓的私信并不那么仔细。李白知道他不可能等来老师的回信——他连自己的地址都无法写出。

一天晚上,他辗转难眠,长久凝望着窗外的月亮,创作了《静夜思》。从此这将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诗,在今后的1000多年里,每个读过几年书的中国人都会随口背诵。2015年3月20日,联合国邮政管理局发行了一套6枚邮票,纪念世界诗歌日。每张邮票都用其原始语言印一首诗。有中英法俄、西班牙文和阿拉伯文。李白的《静夜思》就代表中文诗歌印在其中一张邮票上。

李白终于知道金钱买不来真正的友谊,在病榻上一卧不起。丹砂用尽一切办法照顾他,还是不见好转。最后他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幸运的是,当地一位特别崇拜李白诗歌的官员,名叫孟荣,一听说李白在此,立刻赶来解围。他帮李白还清客栈的欠款,给了李白一些现银。孟荣是江都县衙的县丞(属广陵郡管辖),人称“孟少府”。店家知道他,从那时起对李白又客气起来。孟荣还请大夫给李白诊治,一个月后李白康复了。孟荣建议李白别再四处拜谒高官,先成个家,或是找到一个固定的居所,他认为李白可以去扬州以西400多公里的安州。

安州首府安陆有一个著名的许氏家族。 许家有一个20多岁尚未出阁的女儿。我们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但后来他成了李白第一任妻子。在过去的三代人中,她家出过不少高官。曾祖父是高祖皇帝的伴读,祖父许圉师曾官至左相。

孟荣给李白介绍去安陆许家时,心里也已经把他当成了许家未来的女婿。

但李白当时并不想结婚——他觉得自己眼下一事无成,不适合成家。另外,想起他得“入赘”女家,心里也疙疙瘩瘩。唐婚姻法甚至没有提到这种婚姻形式,说明这种做法不太寻常,男方怕是要看人眼色。当时最风光的婚姻是把上等人家的女孩儿接进男方家门,如新娘能来自高门望族,就更体面了。比如太原王家、河南郑家、陇西李家、河北清河的崔家、河北中部的樊家,是唐朝最负盛名的五大家族。 这些家族的女儿们都念书识字,懂得社交,能为丈夫带来更强大的社会关系以及更多的财富。

李白还是同意了去安陆,毕竟那里离京城更近。孟荣在安州有一些朋友可以帮李白先谋到一个差事,就写了一封介绍信,可以为他沿途提供帮助。

六    婚姻

李白没有直接去安陆。在丹砂的陪同下,他犹犹豫豫地向西旅行。未来的婚姻让他心神不宁,他仿佛故意要避开安陆,沿着汉江向北走得更远,一直到了襄阳。他听说大诗人孟浩然(689-740年)住在那里,想去拜访他。

虽然孟浩然乃外省乡下的一介布衣,但京城很多诗人欣赏他的诗歌,所以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他比李白年长12岁,却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年轻人。孟浩然住在父母留下的一处房产里,周围有几亩田地。他让人打扫出一间房给李白和丹砂歇脚。李白很喜欢孟浩然家的田园风光。孟家几十年中在四周乡野种了上千株果树,有橘子树、桃树、枣树和梨树。一条小溪流经阡陌,傍晚时分,孟浩然经常坐在水边垂钓。白天他和李白互相交流各自的诗歌,晚上则一起高谈阔论他们都佩服的古人。尽管两人的气质大为殊异——李白绝不会扛起锄头,从土地中开垦衣食,大自然在他眼中主要是一个宗教或美学的空间,但类似的艺术品位和政治抱负还是把两人的关系拉近并巩固了。他们惺惺相惜,成为了一生挚友。

李白为孟浩然写了好几首诗,表达他的深情厚谊。其中一首是《赠孟浩然》。

李白对孟浩然谈到了他可能的婚姻,说有人介绍他去入赘安陆许家。令他惊讶的是,孟浩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认为“干谒”确实是一件耗尽年轻人才华、精力和家产的勾当,毁人无数。像李白这样继续四处浪迹、碰壁,终非良策。再说,许家世代簪缨,乃一方望族富户。如果李白看上了许家闺女,便是入赘也无妨。更有甚者,许家有天下少有的藏书。李白被说服了。

几天后,李白离开鹿门山去了安陆。安陆位于湖北东北部,地势稍微倾斜——南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北部有小山和丘陵。一直以来被视为湖北通往中原的门户,无论水路或陆路交通都很便利。李白到安陆时,正巧遇到元丹丘,两人在四川峨眉云游时结交。元丹丘是一名道士,平常在嵩山(现代少林寺所在地)隐居,不大出门。除了李白在作品中提到过此人以外,我们对这位道士的出生、去世日期或其他生活軼事都没什么了解。李白为元丹丘写了至少11首诗歌。在诗中,李白写他与元丹丘的关系是“故交深情,出处无间”,“吾将元夫子,异姓为天伦”。可见两人情同手足,一直亲密无间。

元丹丘来安陆拜访一位名叫马正会的朋友,号称“郡督马公”,是负责安州军事事务的武官。知道李白一直想投身仕途,元丹丘立即把李白介绍给了郡督。马公很欣赏李白,他懂诗书,表示愿意帮助李白。作为安州的高级官员,马手握实权,也掌管政务。他了解许家,对李白说,许家孙女容貌姣好,性格聪善贤惠,如果李白能娶到许姑娘,一定请接纳他的祝福。听到马将军这样的重要人物也赞许这件亲事,李白更加动心了。

孟荣也突然来了安陆。可能是许员外特意请他来做媒,促成李白与许家的会面。孟荣就带他去了许家。李白与许家的会面很顺利:许员外对客人的家庭背景不太清楚(李白说自家谱牒遗失,无法呈览),但这位年轻人的学问和礼貌让老人很满意。李白给许员外看了自己新近的诗歌作品。主人在诗歌上很有修养,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才华不俗。李白献上的是《江上寄巴东故人》一诗:

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

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

觉后思白帝,佳人与我违。

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

后代学者都自然而然把这首诗解读为一首爱情诗:主人公似乎在与一位女子说话,表达了他的思念和幽怨,甚至是耻辱,因为佳人爽约没来相见。就这个场合而言(李白正在面见他未来的岳父),这首诗无疑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会面之前,许家明确表示要“招赘”一个女婿, 这种婚姻形式对当时大多数男人来说,都多少有点难堪。据推测,这首诗中的女人是李白几年前在长江上游的巴东探望弟弟时认识的,关系颇不一般。两兄弟的感情不怎么样,李白在作品中只提到过这位弟弟一次;之后,李白应该也与其弟没什么来往。但这位巴东女人,李白倒一直念念不忘,多次在作品中表达了对她深切的情感和记忆。

许员外显然明白这首诗,但他不太在乎。他看到了洋溢的才华,认为李白一定会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帮助许家恢复昔日的荣光。他内心激动,吩咐丫鬟去请小姐。须臾,许家姑娘出现了。她还年轻,模样精致,小脸瘦削,梳着乌黑光亮的发髻。她肤色有些苍白,但双眸聪慧,顾盼生辉。李白的诗她也读过,特别是那些到处散播传唱的民歌体裁的诗,她很喜欢。此刻,李白规规矩矩地坐在父亲身边,看起来相貌堂堂、体格健壮。她对父亲为她挑选的这位未来夫君也动了心。

李白辞别不久,许员外再次与孟荣相见,表示愿意接纳李白做许家的女婿。

一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来了很多当地名流道喜,包括李白的朋友元丹丘和马郡督。李白对新娘满意极了。她贤淑体贴又知书达理,熟读文史,对音乐和绘画也颇在行。李白在谈话或诗歌中使用的一些典故或比喻,她一听就懂,在诗歌上也有自己的见地。他们在智识上非常般配 。

婚后不久,李白给巴东的女人写了一封信,也是一首诗《代别情人》:

清水本不动,桃花发岸傍。

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

我悦子容艳,子倾我文章。

风吹绿琴去,曲度紫鸳鸯。

昔作一水鱼,今成两枝鸟。

哀哀长鸡鸣,夜夜达五晓。

起折相思树,归赠知寸心。

覆水不可收,行云难重寻。

天涯有度鸟,莫绝瑶华音。

这首诗的标题显然是个幌子——李白不便公开承认这首诗就是写给自己的昔日情人。在古代,诗人帮别人代写情诗很正常,就像今天的作家为别人代写情书一样。但这首诗写得更加私密缠绵、奇异而纠结。诗中说话的男主人公抒发了与情人旧情未断,希望听到她的消息。然而,这位男性本身也是一位作家:“子倾我文章”,那他为什么需要代笔呢?真是欲盖弥彰。这个“我”一定就是李白自己。

有学者推测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段七娘的金陵名妓,这个说法没有说服力。李白写过一首诗《赠段七娘》,大肆赞誉她的美貌 :“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如果这首告别诗是写给段七娘的话,李白根本不怕在诗中提到她的名字,语言也会更轻佻华丽。而且,《代别情人》中的女人在巴东,段七娘在南京。我们更有理由认为,这是给另一位前情人写的。在诗中,他说“莫绝瑶华音”,却又只能劳燕分飞,跟她分手(我同意诸传中对这首诗的阐释。见《真唐李白》,北京同心出版社。第49到52页)。根据这首诗,我们甚至可以说,尽管李白曾放荡不羁,但李白接受了许家这个婚姻——甚至写诗正式跟前情人告别。他安定心灵,打算从此在这儿好好过日子。

普遍认为,李白不是一个好丈夫。有人甚至说,他与妻子只有两个孩子,两人的夫妻生活一定不太活跃。这个观点有所偏颇。证据表明李白的确深爱妻子。结婚后不久,他就带妻子去安陆以南60多公里的应城县泡温泉。并描写妻子“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安州应城玉女汤作》)他为妻子写了不少诗,也写跟她有关的诗——这是一个重要的现象,因为李白之前的诗人很少提到自己的配偶。李白的作品为诗人们开诚布公地向妻子们献词创造了新空间。在《赠内》这首诗中,他以一种愧疚自嘲的态度献诗妻子:“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太常”是后汉周泽的一个典故,太常是周泽的职位。比喻不近人情、冷淡贤妻的自私丈夫。)也许入赘的角色还是让李白压抑,他需要靠醉酒来麻痹内心的苦楚。但他一定也非常感激妻子的家庭,为他动荡的生活提供了一个歇脚之处。

李白还有一个不快乐的源头。他妻子有个堂兄也住在许家,地位就像这家的儿子一样。许员外自己没有儿子,就把这个男孩过继到家里,这样他家也算有个男继承人了。李白进入许家的那一刻,这位堂兄就认定李白是一个敌手,认为许员外去世后,李白一定会分去很大的家产。这位“大舅子”不禁心生忌恨——他不但在家里总要让李白低人一等,在外面也不放過任何一个诋毁李白的机会。一时谣言四起,当地官员们开始对李白有所防范;无论李白多么巴结想加入他们,总是了无下文。李白觉察到堂兄对他不满,怀疑他在背后捣鬼,却也没有真凭实据。

安陆西北十多公里外有一座北寿山,许家在那里有一处乡间别馆。为了省得招惹家里的大舅,也让自己寻得一片清静,李白说服妻子让他搬到那里,更加安心地读书写作。许员外批准了——他觉得李白确实需要专心读书。于是李白带着丹砂一起搬家过去了,特别是从许家藏书房里带了大批书籍。

七    婚姻生活

从天性上讲,李白可能不会是一个居家好男人。他需要留出时间和精力给自己和自己的写作。岳父常催促他多去官府走动、寻找机会,甚至帮他跟当地官员牵线搭桥,但一直没什么好消息。连曾经钦佩李白才华的马郡督,对他的态度都开始转变,渐渐疏远了。

李白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北寿山,但他的妻兄仍不断诋毁他。728年年底,马郡督离开安陆,去别处出任新职。一位当地官员,李京之长史,接管了安陆衙门。岳父敦促李白去找这位长史试试运气,把李白成功介绍给了这位官员。于是李白参加了许多祝贺长史大人新官上任的聚会,也照面了很多其他来道喜的官员。在这些聚会上,李白经常即兴创作诗歌,受到大家的好评;有时也表演舞剑,获得满堂彩。大家都觉得这位年轻人才华出众、与众不同。李长史告诉李白,他会尽力举荐他。为了回报长史的赞许和鼓励,李白人前人后极力称颂他。然而李白不知道的是,妻子堂兄的动作比他更快,早在李白之前便已跟李长史有人情往来。在李京之眼中,李白又逐渐变成一个麻烦不断的狂妄之徒,脾气暴躁,态度倨傲,家庭背景来历不明。

一天晚上,李白去了一个聚会。几位朋友见面,喝了不少酒,过了午夜才散去。李白喝醉了,在回家路上,他看到一辆两侧悬挂着灯笼的马车朝他驶来。他没有让到一边给它通过,反而试图上车——因为他看到车上是李京之长史,就想跟他打个招呼问候一下。结果黑夜中他突兀的行为惊吓了一匹马,马车歪斜,差点侧翻在路上。两名听差立刻下马捉住李白:唐律规定,任何行人都必须与所有高官的车辆保持30米的距离,因此李白触犯了法律。更糟的是,他还违反了宵禁。唐朝禁止任何人午夜后在街上闲逛。犯下此类罪行的平民要拖去闹市接受鞭笞,但李白是读书人,许宅又是缙绅之家,所以李白不至于挨板子。李白向李京之道歉,但长史呵斥李白目无官长,不懂高下尊卑,存心要惊吓他的马。他不接受李白的道歉,满脸怒色而去。

李白估计这事没有结束,告诉了妻子。妻子和岳父都很担忧,让李白第二天就去县衙认罪。于是李白写了《上安州李长史书》去道歉。信中所用语言诚惶诚恐、卑躬屈膝,如:“入门鞠躬,精魄飞散……一忤容色,终身厚颜,敢昧负荆,请罪门下。傥免以训责,恤其愚蒙,如能伏剑结缨,谢君侯之德……” 这些话简直有辱人格,但对方高高在上,李白不得不低头。李京之看来是消气了,但李白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得到这位长史的提拔了。

幸运的是,李京之很快也卸任去了别处。新来的长官叫裴宽。听到这个消息,李白很兴奋,又点燃了希望。裴宽以识才闻名,经常举荐年轻人。他也爱举办聚会,爱宴请当地贤才。729年9月8日,当朝皇帝45岁寿诞,全国各地都举办了庆祝活动,裴宽也大宴宾客。李白参加了聚会,再一次表演了舞剑,大家齐声喝彩。李白看到裴宽,很喜欢这位新长史。

在岳父的建议下,李白写信给裴宽介绍自己。他大舅子在他背后说的那些坏话,以及在前任长史前闯的祸仍让李白难堪。李白担心官府档案中仍有他的负面记录,因此在信中没能保持镇定。他先声明自己有贵族祖先,与皇室同宗,然后举例说自己轻财好施、扶危济困,对朋友存交重义。他奉承裴宽,说他“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 李白又接着提到裴宽很多公认的美德和光荣事迹。

最后,李白终于没忍住愤怒和委屈。说自己遭到“谤詈”以及“众口攒毁”,将其逐一反驳并赌咒发誓说自己“无辜”。他的写作一下子变得更夸大、谦卑,又更加傲慢。这封信他这样结尾:“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开心颜,终乎前恩,再辱英盼。白必能使精诚动天,长虹贯日,直度易水,不以为寒。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上安州裴长史书》)

不出所料,裴长史看了这封信以后深为担忧,觉得李白情绪不稳,估计行事也不可靠。尽管才华横溢,但这个年轻人似乎太狂妄了。朝廷敦促官员举荐贤才,但如果推举一个不合适的人只会连累自己,要是被举荐人在任犯了错误,举荐人首先识人有误。裴宽不想担这样的风险。

这封信石沉大海让李白对当地官府灰了心。李白很快明白,自己在安陆这个闭塞的小地方是没什么机会了,他只有再次出去。

八    在京城

念想一旦产生,李白便开始蠢蠢欲动。他不断和妻子提起离开安陆一段时间,去别处寻找机会。妻子不舍得,但也只能屈服。她明白对李白来说,长久待在妻子娘家的屋檐下无异于一种阉割,他渴望建立自己的家,有一份稳定的俸禄支持家用。岳父也同意了李白去别的地方试试。

730年初夏,李白再次出发了,这次他独自前往安陆以西600多公里的京城長安。丹砂和家里的一个丫鬟成了亲,留下来继续照看家里和女主人。李白一路上骑着马悠悠闲闲走着,这里停停、那里望望。

此次旅行,他一共在路上花了近两个月。到达京城时,正值仲夏。

当时长安是全世界最大的都市,人口逾百万。长安是丝绸之路的重镇,商贸发达。长安城垣的巍峨让李白叹为观止。这堵城墙厚15米多,高10米多。城墙顶上有骑着高头大马、腰悬利剑、身披铠甲的卫兵来回检视。李白勒马停步望向眼前的城门,上写“明德门”三个大字。他听说长安东南西北一共12个城门,别的门有3条通道,只有这个门有5条通道。进入明德门后,一条笔直往北的大道又把他惊住了。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朱雀大街,直通皇城。李白看过书上说长安有11条南北向街道和14条东西向街道,这些街道一共组成100多个里坊。他经过一个集市,看到一些汉人和外国商人在兜售货品,跟顾客讨价还价。街道两旁的商店或摊位一家接着一家,各有专营。有卖珠宝、乐器、酒、布匹、糕点糖果、生活用具、体育用品——甚至卖马球设备和大风筝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一些店主是波斯人和大月氏人,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那些头巾让李白想起童年时代在西域见过的当地人。然后他看到一家客栈,就走了过去。天黑宵禁之前,他必须找到借宿之地。

次日上午,他去找妻子的一位名叫许辅乾的远房表侄。他在宫廷当一名小官,专管为皇家提供食材。李白离开安陆前,岳父曾写信给许辅乾,请他为李白引荐一位朝廷要人。许辅乾亲切地接待了李白。他说自己只负责宫殿里的食物供应,没多少机会接触高官,但他会为此事多留心。许辅乾建议李白暂时住在他家。李白感谢不迭,接受了安排。

许辅乾开始四处打听,他听说宰相张说经常为朝廷举荐贤才,许多年轻人都在他的提拔下登朝入仕。这位老宰相不但善于解决棘手案件,而且跟许多朝臣一样喜欢谈论诗文艺术。此外,他深受皇帝信任。17年前,皇帝的姑妈太平公主(665-713年)试图起事,张说向皇帝进献了一把匕首,暗示应立即采取行动,铲除敌系。皇帝心领神会,最后恢复了朝廷秩序,夺回了王位。然而,最近张宰相有恙,在皇宫里不大见到他。但他有三个儿子,个个能诗善文,音乐绘画,无所不通——特别是次子张垍,官封从三品卫尉卿,又娶了一位公主當上了驸马爷,目前是当朝红人,深得皇帝恩宠。

听完许辅乾介绍张宰相,李白满心欢喜,计划直接登门拜访。传说为了这次拜访,李白制作了一张书本大小的名帖,上面赫然写着:“海上钓鳌客李白。”看到李白的名帖后,老宰相被勾起了好奇:“钓鳌客,看来就是为这个场合杜撰的名字,这是何方奇人异士呢?”主人请李白在前厅落座,问道:“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李白答曰:“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宰相又问:“何物为饵?”李白对:“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客人的回答让老人侧目心惊。然而,在读完李白带来的诗歌后,老人更加客气起来,因为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虽莽撞笨拙、口出狂言,却是真正有天赋的。他说自己年老羸弱,基本不问政事,李白可以见见他的儿子张垍。

张垍很快来到了客厅。他一身华服,态度轻松又礼数周到,甚至有些浮夸。在他眼中,客厅里的这位书生一定像个绝望的乡巴佬,说话带着浓重的川音。但他开始读李白的诗歌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诗歌流畅自然,感情饱满真挚,一种新鲜和独特的风格扑面而来,与京城诗人所写的那些规矩、平稳的作品完全不同。此外,李白的书法也老练俊逸。毫无疑问,这位访客的才华不可小觑。张垍有所收敛,开始谨慎地与李白交谈。然而内心只渐渐升起一阵妒忌和防范:这个外乡人必须远离朝廷,否则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劲敌。他表面上承诺帮助李白,但具体时间含糊不清,说现在宫中无人,他们得等待最佳时机。不谙官场虚伪客套的李白以为终于碰到了伯乐。他欢欣鼓舞地离开张家,心中充满希望。

几天后张垍回访李白,说皇帝有一个心爱的妹妹,玉真公主,是一名虔诚的道教徒,10年前就出家当了道士。她在终南山有一座玉真别馆,是陛下为她建造的,她经常去那里修行,每次都要待一两个月。她喜欢诗歌,喜欢讨论《道德经》和《庄子》,如果李白去山上亲自拜见玉真公主,无疑会为自己开辟一条康庄大道。

李白听说过玉真公主——元丹丘跟这位公主就属于同一道教派系。但李白对这个主意有个疑问:玉真公主不涉朝政,如何举荐人才?张垍笑道,若皇姑喜欢李白,可以直接告诉皇帝。这个提拔过程更快,因为她不用经过那些复杂的程序和手续。李白觉得有理。他当然听说过传说中的终南山——道教的发源地。老子曾在那里生活并写作了《道德经》。李白十分感谢张垍。

张垍派一名仆人带领李白去终南山。他们次日一早就出发,慢慢往东骑行,午前抵达了终南镇。用过午餐后,两人继续南行上山,一路经过许多神龛、碑石、拱廊和别馆。一些建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显然,这座幽静的山林长期以来一直是道士和官员们最喜欢的清修之地。难怪这里被称为天下福地之首。玉真公主别馆位于终南山西侧的斜坡上。他们走近时,太阳正从一处巨石嶙峋的山脊背后隐落,所以李白从远处没看清房子,但他觉得整个地方都不可思议的寂寥冷清。从小镇到别馆的一路上,他们连一个人影都没撞见。

公主别馆的景象更让李白心惊。这里空无一物,好像被废弃了,前院杂草丛生,中间辟出一方菜地。黄昏晦暗,菜地的绿色也显得更加阴沉。室内则家具破败,到处蒙着灰尘。公主显然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房子里只有一位老家丁,替他们打开了一间厢房。仆人略略清扫了一下,两人便在其中过了夜。第二天早上,张垍的仆从告诉家丁帮李白安顿,让家丁老婆从现在起也为李白做饭。交代完这些后,仆人就告辞回了长安。

数日之后,李白方才疑心自己可能被人耍弄了。这里荒芜破败,无人来访。张垍为什么把他送来?他问老家丁,才知玉真公主已一年多没来了。她在京城及周边地区有许多这样的道观、府邸,这里并不是她的最爱。所幸公主别馆存放了许多书籍,大部分是道教文本,李白借此打发了不少时间。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直等到秋雨连绵。每餐都是一样的粗茶淡饭。李白一个多月不知肉味了,不知道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冬衣也没了,再等下去,寒雪来临,如何熬得下去?他垂头丧气,慢慢失去了耐心。他给张垍写了两首诗,告诉他自己的处境。在第二首诗中他没忍住自己的愤怒。诗歌这样结尾:

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

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

李白尽管感到屈辱,也只能通过典故和暗示来间接地表达。

李白仍存着侥幸心理盼望玉真公主到来。他甚至为她写了诗。在《玉真仙人词》中,他这么想象她: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整个9月,李白都沉迷于这种幻想。

秋意渐浓,庄稼都收割完毕,李白又焦躁起来。他想自己继续滞留在这里,肯定熬不过冬天,于是他回了长安。他去了许辅乾的家,却吃了个闭门羹。仆人出来对李白说,主人不在家,然后送上一小笔现银。李白觉得难堪,也只好收下银子另觅小客栈落脚了。

张垍的父亲,那位老宰相刚过世。李白不指望张垍会再招待他,所以没去拜访那位贵公子,只把自己写的两首诗寄给了他。他以为张垍会给他回复,但没有任何音信。李白这才明白,张垍根本没有帮他的意思,只想摆脱他。继续待在长安没有意义了,于是在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前,李白离开了京城。

李白去了邠州(今陕西彬县),在长安西北约150多公里的地方。

邠州长史李粲热情好客,他有一所巨大的宅子,随时欢迎各地的来客。他一年的俸禄是2000石(一石相当于100斤)粮食,这不太寻常,相当于一个刺史或尚书的年收入。所以他隔三岔五就能举办一次宴请。歌女、舞姬、乐手和杂耍演员常在他家表演,一直闹到半夜。他对李白的境遇深表同情。考虑到他们都姓李,也许祖上有什么血缘关系,李白公开称呼他为堂兄。李粲看到了李白的诗才,但说现在暂时没有职位空缺,会为他留心。他不介意多一个人吃饭,请李白住在他家。

两个月过去了,李粲家里确实聚会不断,李白都陪同参加。他们一边享用美酒美食,一边欣赏表演、吟诗作对。开始李白也享受免费的吃喝玩乐,但很快他觉得自己在浪费生命。如果繼续这样下去,他很可能荒废自己、一事无成。他在即席作诗时,尽管还会对眼前的排场极尽赞美,但开始加入自己的愁绪。在《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这首诗中,他甚至提到主人的俸禄,仿佛拿主人的优渥与自己的困境作对比:

忆昨去家此为客,荷花初红柳条碧。

中宵出饮三百杯,明朝归揖二千石。

宁知流寓变光辉,胡霜萧飒绕客衣。

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

李粲读到这首诗时心里却五味杂陈。想自己如此招待此人,他还一副戚戚可怜状,是在埋怨我对他帮助不力吗?

李粲不得不重新考虑李白。这位自命不凡的大诗人很可能不知感恩,有根深蒂固的性格缺陷;否则为何多年以来,他一次机遇也没得到呢?自己收留了他,他似乎还垂涎自己一年2000石的俸禄。这样不识抬举的人,还是尽快打发他走吧。他叫来李白,告诉他坊州(今陕西省黄陵县隆坊镇)司马王嵩需要一名助手,他推荐李白去。

李白别无选择,只能前往离这里往东60多公里的坊州。和李粲一样,王嵩也喜欢呼朋引伴、在家里举办歌舞宴请。他对李白也很客气,不时请他赴宴。他把李白介绍给大家,李白和其中的一些客人后来成了朋友。李白照例在宴会上即席写诗助兴,主人和客人们都赞不绝口。然而,王嵩和李粲一样,也对李白的性格感到怀疑。再说,作为州里的司马,他几乎没有实权。

李白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决定离开。出于礼貌,王嵩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盘费。李白需要这笔钱,可以供他在京城再待一段时间,他决定回到长安。

在这段时间里,李白每天都想念安陆家中的妻子,但他在求仕道路中一无所获,没脸回家。所以,他只能断断续续地为妻子写了一组11首的爱情诗,统称《寄远》。其中一些诗歌表达了他与妻子之间的爱与依恋,如《寄远》其六:

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

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

流波向海去,欲见终无因。

遥将一点泪,远寄如花人。

其实我们从这首诗中并没看到多少李白对妻子的独特情感:这种情诗的对象可能是任何女人。他甚至将信件的接受者浪漫化为一个也许永远也得不到的、理想中的情人。因为组诗第十说他用大月氏文给远在西部边境的情人写信。李白本性应该是个多情公子,他无疑会思念妻子,但不一定只思念她。

731年春,李白出发回长安。他在那里不再有落脚点:许辅乾肯定会避而不见,而且京城的消费很贵。一路上王嵩给他的钱已花去大半,所以李白过长安而未入。他往南径直走到终南山。在当地的一间寺庙找到了一张床位。他把这个地方称为“松龙旧隐”。

他在去长安途中、在长安周边旅行,以及到京城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写了不少关于普通百姓的诗歌,写得最好的一些民歌,如《子夜吴歌》中的“秋歌”和“冬歌”两首,借远征战士们留在家乡的妻子或恋人们之口表达了她们的担忧和思念,完全摆脱了李白早期诗歌中描写歌女或艺伎的那些轻浮颓废情绪。这些有尊严的民歌体现了他艺术的新深度和成熟度,传达了他早期的女性人物诗歌中缺乏的历史感。他在长安的挫折和痛苦一定使他成为一个更富有怜悯心的人,他的诗歌也更有深度了。

冬末李白回到京城,打算在城里享受大好春天,据说京城的春景非常秀丽。但他再次感到了失望。他在餐馆和小酒馆打发时间,以为会在那里遇到一些显贵或文豪。结果他不断看见地痞和恶霸。这些人大多来自有钱有势的家族,不做好事,只知恃强凌弱。有几次李白差点与他们打斗起来。李白依仗自己剑术高明,总认为自己可以跟他们应战。结果有一次他几乎被一群流氓暴打,幸亏他新结识的一位朋友搬来官宪,及时解救了他。所以这次逗留期间,李白还是认识了几个真正的朋友,他们都与李白一样,也是来京城寻找差事的,他们一起狂欢闹饮、发泄不满和愤怒。在宴会和饭馆里,他还看到一些粗俗无礼的人,文不通、武不会,只因在一些跟政务无关的活动上很擅长,比如击鞠(类似今天的马球)、斗鸡、斗狗、斗蟋蟀,甚至放风筝等,而得到封赏——显然这些“专业技能”很受一些王宫贵族青睐。这些顶着新头衔的“能人”有大宅、土地、生意和众多保镖。他们仗势欺人、招摇过市,只要他们经过,走狗跟班们就鸣锣开道,把路人呵斥到两边。他们骑的高头大马扬起尘土,坐的马车撞翻商贩的摊点。

李白看到太多这种情景,感到愤怒。他创作了一系列名为《行路难》的诗歌,用比喻的手法表达了出身底层的人无法凭学问和正直在社会阶层上晋升。他的朋友都有同样的痛苦,看不到一线希望。京城满是像他们一样的年轻求仕学者,都绝望地陷入这个僵局。李白知道自己不能与这些被社会抛弃的灵魂厮混太久,这只会导致更长久的绝望。

732年春天,他决定离开长安回家。

九    离京(略)     

十    在北方(略)

十一    在南方    

大多数李白年表显示,李白于737年春天回到了安陆。妻子自是欢喜,随后又埋怨他事先连个口信都没有。李白这次也心满意足,因为他带回家不少礼物和钱财,有锦缎、玉器、草药等。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回家途中不断得到各地州县政府的款待和馈赠。由于这些经历,李白想到自己或许可以一边云游一边有所收入。他甚至跟妻子开玩笑说,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发财。妻子并不当真,但知道丈夫受到大家的欢迎和崇拜,也为他高兴。

那时,唐朝正处于经济鼎盛期,大多数郡县都粮仓充足、财政殷实。江南土地肥沃,农业发达,当地政府更是从税收中捞足油水。他们对外地来访的名人,特别是从北部或西部来的高官,都出手大方地开销公款,宴席豪华。李白诗名远扬,大部分地方得知大诗人到来都愿意热热闹闹地招待他一番。在那些宴会上,无一例外,他会为主人即席献诗,有时也朗诵自己的名篇。附庸风雅的官员们以接待李白为荣。一些官员和李白交上了朋友,甚至能长达一整个月、数十天地招待他。到目前为止,他的朋友似乎已经遍天下了,他的诗歌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和欣赏。官员们大都熟知经典,自己也能诗能文,有时甚至会主动寻求和邀请像李白这样的文化名人。客人离开前,主人还往往会馈赠一笔银两,算是报销盘费。李白现在认为这种馈赠是他的某种稳定收入了,愿意省出一部分来贴补家用。他如今在花费上确实比以前更谨慎了。

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诗人,有才华、擅表演,却没有任何权力或影响力,即便自己名声越来越大,官员们也很少把他作为真正的贵宾对待。他们总会用更高的规格和更高档的礼物去巴结另一种人。看到那些无德无能的公子哥们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李白愤愤不平,心里不以为然。

李白又一次来到金陵,想不到一个熟人也没找到,于是去了扬州。那时是7月。他去找自己婚姻的大媒人、老朋友孟荣。但孟荣不在,已调任去了西部,确切地址没人知道。但很快他落脚的客栈来了一些当地人,说是他的崇拜者、支持者,都想一睹偶像的风采。他的文学名声的确更响了,有时人还在路上,关于他要造访的消息已经传开。特别是他的一些清新简洁的短诗近乎举国皆知了。有些仰慕者特别友好,会邀请李白到饭庄或酒肆一聚。这些当地文学人物领着李白在扬州各处狂欢作乐时,特别是一些与李白刚相识的人,会问到李白曾写诗馈赠过的那些朋友。比如《送孟浩然之广陵》和那组《子夜吴歌》。李白有点儿受宠若惊,想不到他在这里有这么多热心的读者。

他沿着运河往南到了无锡、苏州和杭州。一千多年以来,杭州引以为豪、拥有醉人美景的西湖,那时还没完全建成。但李白喜欢那里沿海的气候,他去了天竺寺。陪同他的是杭州刺史李良,李白再次一厢情愿地跟人家攀亲叙旧。这次逗留有诗为证,题名为《与从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研究者们一般认为李白的这一举动,不仅没有讨好到李良,反而让刺史不快,更加疏远了他。李良认为,李白不过是另一个想要献媚邀宠的干谒者,就赶紧打发了李白。李白在这段旅途中或许还创作了很多别的诗歌,但大部分都散失了。從杭州,他坐船沿富春江逆流而上到了温州,这里是李白计划中的终点、吴地的尽头。从温州他开始折返内陆,途中经过睦州和婺州(现桐庐和金华)。在金华,他去了义乌镇,要向“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致意。

骆宾王是李白心目中的另一位大英雄。李白评论骆宾王的作品说:“骆宾王为诗,格高指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引自《诗人玉屑》第12卷:《历论诸家》 )李白觉得自己在精神上与骆宾王惺惺相惜。他专程前往骆家村里骆家的老土坯房,在他的衣冠冢旁静默哀悼。又在他家附近的水塘边,喂食了几只水鸟。随后,他从义乌镇开始折返。

深秋时节,李白到了安陆以南约250公里的襄阳。李白想再去看望一下老友孟浩然,但到了鹿门山朋友的农庄时,他惊诧地得知孟浩然刚去世。原来孟浩然患背部痈疽许久,原已好转,大夫让他别吃鱼虾等发物,结果孟的好友、诗人王昌龄(698-756年)来访,孟浩然好酒好菜招待,席上端来一盘红烧汉江查头鳊,肥美诱人,孟浩然忍不住下了几筷子。接着背上脓疮就大面积爆发,两天后就死了。李白听了这个故事悲恸不已——他还专为孟浩然带来一坛美酒,现在却无人对饮。

参加完孟浩然的葬礼,两天后,李白拭去眼泪,在沉痛中继续上路。他去南方的洞庭湖。在巴陵(今湖南岳阳),他遇到王昌龄,告诉他孟浩然去世的消息。王昌龄比李白大两岁,但已入仕十多年了。王昌龄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诗人,特别擅写韵脚平仄和对仗都很严格的七言绝句。他的很多诗都被谱成了流行曲,四处传唱。李白在酒馆和茶肆就听过歌女演唱王昌龄的诗,非常喜欢。

现在,他们很高兴终于会面了。他们聊起一些彼此都熟悉的人,还有长安的旧事与新闻。王昌龄对孟浩然的死深感歉疚——他知道孟浩然为人糊涂,但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健康这么不在意。如果早知他的情况,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吃那条鱼,还喝那么多酒!

听李白说他此番远游已近尾声,仍心存侥幸想谋取官职,王昌龄叹口气,告诉他官场生涯的另一面。他自己科举中了进士,先去河南从最低的九品县尉做起。所管无非是些无聊琐碎的杂事,再加上没完没了的官场繁文缛节,真让人疲惫不堪。后来王昌龄继续投考,竟如愿以偿中了博学宏词科,这才升迁秘书省校书郎。这个职位听起来很有威望,向来也都是饱学之士才能担任。但想不到秘书省简直像一个“养老院”:里面尽是一些白发皓首的老学究,每天只知抄抄写写、校对文件,做一些文书工作。最令人心寒的是,朝堂上尔虞我诈,群臣们明争暗斗,正直诚实的人根本无法生存。他亲眼见到有些大臣仅仅是说了几句肺腑之言,就被处以廷杖。这不,就因一个小小的疏忽,他的乌纱帽也丢了。无非是一天他在城里喝醉睡过头,误了第二天的当值,就给人抓住把柄,务必要把他逐出京城而后快。所以他又被贬到了一个小县城。

李白为王昌龄被贬谪而难过,也对他的直言相劝感激不尽,但李白毕生的梦想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他觉得王昌龄太过悲观。不过,他听王昌龄说起那些给皇帝进谏的读书人的下场,还是打消了直接给皇帝写信的愿望——他刚构思了半封信,准备直接寄给朝廷。李白曾梦想自己的诗文终有一天会传到皇帝那里,这样圣上也许会直接提拔他。王昌龄还说,朝廷正把重心转移到选拔将才而不是文人上。于是李白又冒出一个新念头,他想自己也许可以从军。因为他剑术高超,从小熟读兵书,如果国家需要更多武将的话,他也许也是一块材料。

天气转凉,冬天在外流浪的滋味不好受,李白决定不再耽搁。就在冬季寒雪降临之前,他回到了安陆。

根据詹锳的年表,在739年,李白的妻子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女儿。我们不知道李白对他第一个孩子的到来感觉如何,他们结婚过了12年,才生下了这个女儿,但我们可以肯定,孩子长大后非常依恋父亲。李白给她取名“平阳”。这个名字富有皇族色彩,说明李白对自己的女儿期望甚高。汉武帝妹妹叫平阳,一生虽遭遇不少挫折(有过三任丈夫),却活得轰轰烈烈。唐高祖李渊第三个孩子也叫平阳公主,更是极富传奇色彩。她骁勇善战,武艺超群,组织一支娘子军替父亲立下了赫赫战功。在她之前,很少有女性担任将军带兵打仗。最后她战死沙场,遗体运回之后,以军乐军礼下葬。李白一定希望自己女儿长大以后,也像这些了不起的女人一样,高贵美丽又勇敢坚强。

我们对李白女儿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李白其他传记的作者提到她的情况也很少,也许一是因为我们掌握的史料确实不多,二也因为传统上学者一般不太关注名人的家庭生活。但如果我们想要更亲近地理解李白,尽量知道李白的家庭生活以及他与孩子的关系,还是非常重要的。

有三个关键信息可以帮我们大致估计平阳的情况。一是来自诗人晚年的忠实弟子魏颢。他在《李翰林集序》中说,平阳“既嫁而卒”。另两条信息来自李白的诗歌。他写了一些关于他孩子的诗(他也许写了更多,但留下来的只有这几首)。《寄东鲁二稚子》是其中著名的一首,字里行间流露了李白深深的自责与关爱: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

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

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

人们普遍认为这首诗是749年李白待在金陵时,思念他在山东的一双儿女而写的。我们知道他在746年末再次离家去了南方,正如这首诗中所说,他已经三年没见过孩子了。平阳当时应该是10岁左右,就像题目中的“稚子”和她对父亲的缺席“泪下如流泉”的表现那样,她当时应该还是个小女孩,而不是一个青少年。

755年,也就是6年后,李白在另一首诗的序中说:“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本沉悍,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赠武十七谔》)那时皇帝的养子安禄山领导叛军刚占领洛阳,正要去長安推翻唐朝,所以李白请自己的弟子武谔去山东接孩子。然而,武谔只带回了儿子伯禽。平阳在这里的缺席为我们提供了第三条信息,表明她当时一定已经去世(“既嫁而卒”,正如魏颢写的那样)。如果她还活着,她那时应该16岁了。

唐代女子的法定婚配年龄是13岁。最常见的结婚年龄是15岁,也有不少女孩过门时刚刚十三四岁。我们可以肯定,武谔755年去山东接李白孩子时,平阳已经离世了。这与749年李白写的诗歌中她作为一个小孩的形象相符,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推算出她的出生年代是739年。(我采用了詹锳李白著作年表中他对李白孩子出生时间的说法,我觉得很有道理。见《太白仙踪》,合肥:黄山书社,第146页。)大多数李白研究者把平阳的出生提早到728年,可能是因为孩子在传统的李白研究中并不重要,再加信息不足,由此导致了李白传记中这一时间点的大量混乱与矛盾。我们必须澄清这个问题,因为平阳的出生很可能是李白生命中的关键时期。他一旦当了父亲,似乎更有家庭观念,更恋家也更爱家了。李白一生中没有多少时间与家人待在一起,但显然他爱她们,心里记挂着妻女,愿意照顾她们。

十二    移家东鲁

他在北寿山待得太久,对这里已不再有任何留恋。尽管妻子生完女儿后还没完全恢复健康,但他决定永久性地搬离安陆。他想搬到鲁郡去,在安陆东北大约300公里处。妻子再次妥协了。于是,小两口卖掉了山上的小屋和所有农田,带着丹砂两口子举家东迁。

目的地鲁郡在现在山东南部的兖州附近。鲁郡地方广阔,下辖11个县治,耕地丰富。孔子曾在那里漫游、宣讲教义,儒家的影响力在那里一直很大。鲁地产生过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如孟子和墨子。李白在那里有亲戚,一个远房叔叔为任城县令,几个堂兄也在其他一些县城当差,李白期望多少能得到一些亲戚的帮助。

还有来自齐地的吸引。自古以来,鲁和齐一直是相提并论的两个地方:两地互相毗邻,都出过许多儒家名人。然而,齐地的读书人与鲁地的读书人还是有明显不同。齐人不仅善于思想,也善于行动,比如写《孙子兵法》的孙武将军和大游说家鲁仲连。

鲁仲连(公元前305-245年)是李白的终极大英雄。他出身卑微,从小家境甚至赤贫,但凭借自己的口才与远见成就了一代说客传奇。他代表齐国与别国谈判,立下了汗马功劳,齐王一再要给他头衔、金银财宝甚至城镇,但他什么都不要。功成后他却立即离开,去东海之滨藏匿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常说喜欢普通人的自由自在,贵族生活限制太多。这也是他能保全性命的原因。所以,1000年后,他成了李白的偶像和榜样。李白的政治信念“功成身退”在鲁仲连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李白在十几首诗中提到了鲁仲连,语气都充满羡慕和赞许。在其中一首里,他甚至想象自己也取得了类似的成就:“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五月东鲁行答汶上君》)他还有一首诗直接向这位伟大的政治家致敬:“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古风·其十》)

搬到鲁地还有一个原因,是李白想尝试求官的新途径。去年秋天他和王昌龄谈话以后,就一直考虑参军——他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当时大唐民间有“三绝”:吴道子的画,张旭的草书和裴昊的剑法。这位最伟大的剑术大师裴昊将军就住在鲁郡。裴昊在西北边境打了许多胜仗,是皇帝最喜欢的将领之一。李白想跟裴昊学习剑术,梦想在他指导之下,成为一名大师。

到了鲁郡后,李白把家人先安置在任县的叔叔家,并拜访了裴昊将军,结识了他的侄子裴仲堪。不久,李白叔叔的任期到了,得离开任县,去京城复命。李白只好转而求助他的两位堂兄弟李凝和李冽。他们分别在单县和瑕丘担任县衙主簿,也都为李白的诗歌成就而骄傲。他们帮他在泗水西岸找了一座带院子的房子。

李白喜欢他新家的位置,在一个小沙丘上,靠近瑕丘县(现兖州)的东门。两位兄弟也帮他在河东购置了几亩田地。李白让他的两个仆人——丹砂和他的媳妇照顾农田,负责播种、除草和收割等。他在家中可以看到泗水从他家院子和农田中间流过。水面很宽但也很浅,河面上露出一溜石墩排成的步道供人跨越过河。一条半人高的瀑布如白色布帘般从石头步桥流向下游,哗哗的水声显得周围更宁静了。李白对这个安排心满意足,开始过上一种稳定而自给自足的生活。妻子怀上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尽管身子笨重,她也经常和两个仆人一起过河,到自家田地里消磨时光。

一天,裴仲堪来请李白去他叔叔的府邸用餐。李白很惊讶,因为将军还在守孝,不该举办聚会。仲堪说这是例外,李白一定要来,来了就知道了。

李白去了将军家,看见院子里摆着一张闪亮的桌子,桌旁的石鼓凳上放着一大碗墨汁。他正琢磨这些做什么用时,主人和一个瘦削的老人一起出来了。老者头戴皂帽,白须飘飘。裴将军给李白介绍说,这位是吴道子。听到大画师的名字,李白吃了一惊,没想到大唐三绝中的剑术大师和绘画大师是好朋友。将军说,他请吴先生在他的庭院中画一幅壁画,为母亲祈福纪念。吴道子年长李白20多岁,他听说过李白的名字,但不太熟悉李白的诗歌。他看到李白也很高兴,喜欢这位诗人炯炯有神的眼睛,坚毅骨感的脸型和洒脱飘逸的风度。

晚宴进行到一半,吴道子提出想一睹将军舞剑的风采,说可以根据将军的剑术精神,找到自己合适的用笔节奏。裴昊说自己因有孝在身,有些日子没碰过剑了,但为了让大家尽兴,他可以一试。于是他穿上皮护甲,拿起剑,走到院子中间。

一时间只见裴将军手中的剑如旋风闪电,李白几乎看不清剑的动向和招式。随着身体的腾挪舞动,将军刺、劈、挑,剑仿佛成为他身上的肢体之一。在座的宾客包括仆从们都欢呼鼓掌时,李白才意识到自己的剑术是多么粗糙幼稚。现在他更渴望向大师学习这门技艺了。

宝剑入鞘的那一刻,吴道子起身走向为他准备好的空白墙。两名仆人将墨汁和一组画笔放在墙脚。吴道子拿起一支笔饱蘸墨水开始画画。他的笔触似乎像裴昊耍剑一样有力,移动的速度也一样快。不久,小山、嶙峋的树和人形开始在墙上出现。人们屏息凝神地看着。很快壁画完成了。吴道子说第二天早上他会再来增添一些颜色,作最后一些修饰。

裴将军对这幅画非常满意,说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欢这件作品,尤其是那对飞行的仙鹤。他对画家不断颔首致谢。

李白也很激动,本来就十分期待,今天竟一下目睹了两位大师的精彩表演。他站起来再次请求裴将军教他剑术。将军笑着说,这里是宴会厅,不是练武场。一番话让大家也都笑起来。

之后,李白问裴仲堪,裴将军为什么不愿教他,是他不够资格向大师学习吗?仲堪摇摇头,说李白误解了叔叔。叔叔不仅是一名剑客,也是一名军事指挥家。他曾守护边疆、完成伟业,但现在他只是名义上的将军。他的上级一直嫉妒打压他,导致他50岁不到就被迫退休。几年前,皇帝宣他去洛阳为大家表演剑术。虽然皇帝欣赏他的剑法,也给他很多赏赐,但他回到鲁郡后却心灰意冷。因为他想当的是一名真正的将军,而不仅仅是一个为大家耍剑的人。

在瑕丘安定后不久,李白开始与当地读书人交往。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信奉儒家,即使在随意的场合也一副文绉绉的样子,总是一本正经。有人对穿衣戴帽都有很多规矩,连最小的细节也不放过。而李白个性洒脱豪放,甚至有一点傲慢,他发现自己与这些人常常显得格格不入。一次聚会后,李白写了一首诗《嘲鲁儒》取笑这些儒生,诗中这样描绘: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足着远游履,首戴方山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

这首诗激怒了当地很多儒生,他们认为自己有德有才有能力。他们对李白群起而攻之,声势之浩大、历时之久,让李白不得不出去躲避一阵。他离家去了徂徕山附近,与那里的一些文学人物混在一起。这些人都因自我隔绝,在荒野中隐居,拒绝出仕而闻名。很快,李白和另外5个人获得了“竹溪六逸”的名号。他们一起饮酒、下棋、抚琴,在山里吟诗作赋。李白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羡慕他们远离世俗纷争的生活。

十三    女人们

根据詹锳编纂的年表,李白妻子741年生下了他們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儿子。李白很高兴新生儿的到来,为他起名伯禽,还给了他一个小名,明月奴,意思是小明月。与女儿一样,这个名字反映了李白对儿子的高度期望:这是一位伟大的弓箭手斛律光(515-572年)的字,他也是鲁地的英雄,李白特别佩服他的英勇和精湛技艺(范震威《李白的身世、家庭与婚姻》,第343页)。李白一定希望儿子将来也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武士,虽然这个男孩后来并没达到他的期望,正如伟人的后代通常很难出头。

第二次分娩后,妻子的健康迅速恶化,竟很快就去世了。李白深陷忧伤。目前李白存世的诗歌中没有看到表达丧妻之痛的内容,但这不意味着他一首没写。他大部分诗歌都失传了,我们无法准确探知他悲伤的深度。

李白是典型的浪漫风格诗人,他的诗歌中充满了激情,但他对任何真实女性的爱,似乎都没有达到他在诗歌中呈现的那种情感深度。他爱妻子的方式也是任性的,某种程度上是自私的。他大部分的青春年华都用于追求政治和宗教理想上了(尽管他的宗教热情根据他的情况好坏而波动),所以他在履行家庭义务上常常未能尽责。而且,女性似乎不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妻子在世时,李白为她写的几首诗中,我们找不到充满激情的爱,或因分离而产生的由衷痛苦。最多的是,李白承认自己喝酒喝得太多,没有担当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毫无疑问,他在外游荡寻求仕途时也遇到过其他女性,通常是歌伎或妓女,特别是在金陵(他特别喜欢异族女性,胡女和胡姬,这在他的诗歌中已经很清楚了)。不管他当时是阔绰还是困窘,为美女花起钱来都毫不犹豫,他也为她们写了数百首诗歌,对她们的伤心痛苦表达同情和理解;然而他并没有给他最亲近的女人以足够的爱和关注。他在人间浪迹而过,就仿佛他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路过。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持续的依恋,除了他的孩子之外。他与孩子们分别时,的确思念他们,甚至为之而落泪。也许像他这样充满神奇能量和层出不穷幻想的天才诗人,的确需要为他的艺术保留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然而,天赋和艺术是否就应该使他在情感上的深层游离合理化?从他家庭的角度来看,也许不应该。

妻子过世后,家中变得凄凉,处处都提醒他妻子已经不在了。孩子们没了母亲,李白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远游了。他爱他的孩子,在一些诗中表达了他对他们的思念。现在,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可以照顾他孩子的女人,特别是他的小儿子。

住在隔壁的一位年轻女子吸引了李白的目光。她很漂亮,似乎经常在远处聆听李白吟诗。有时她会对他微笑,好像表明她完全理解他的诗歌,尽管他的四川口音很重。她的院子里一株石榴树刚刚开花,微风吹过时,花的气味飘向李白的书房。结果,即使她不在视线中,他也经常不得不想到她。每天早上他们彼此打招呼也加深了他对她的印象。

有一天,李白为她写了一首诗《咏邻女东窗海石榴》。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只称她为鲁女。诗中这样写: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

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

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

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无由一攀折,引领望金扉。

这里的情绪含糊不清,他也许只是想和她调情,也许真的想了解她。诗写完了,却无法直接交给她,所以据说他把这首诗卷在一支箭上射向她家。但箭不幸飞到了她邻居的院子里,那个院子属于一位老儒。自李白写诗嘲笑当地儒生以来,这位先生就一直对李白怀有敌意。现在,读完李白的诗后,他再次愤怒,把这首诗公之于众。李白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在那些儒生看来,他是一个浪荡子,毫无廉耻地勾引良家妇女。尤其是这位女子已经订婚了,虽然她的未婚夫几乎不存在——他出门做生意已离开多年,她从未听到过他的消息。尽管如此,那些儒生决定将李白赶出瑕丘。

李白堂弟李凝在单县县衙当差,但只是小小的主簿,无法在这样的丑闻中为李白开脱。最后李白向裴仲堪求助。仲堪知道那些儒生的影响力多大,所以他建议李白再次到他在徂徕山的隐士朋友家避一避。李白唯有听从,又去和那些竹溪隐士们度过了一段时光。与此同时,裴仲堪也尽力劝解儒生们适可而止,别赶尽杀绝。李白很快按捺不住,潜回了家。但他发现他的邻居鲁女已经搬走了。

李白一生中曾与4位女性有过家庭关系:他的第一任妻子,另两位在鲁郡认识的女性,她们与李白同居并帮他抚养孩子,以及他的第二任妻子。对于这两位鲁郡女子,学界知之甚少,基本的细节都来自魏颢《李翰林集序》:“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这段话中有意味的是对不同的女性,分别用了“娶”和“合”这两个词。“合”即没有婚姻的同居,古代这样的女人通常叫“妾”。对李白的情况来说,他找这两名女性的主要原因是家庭需要有人照应,他们的关系更像伙伴,而非情人。

事实上,将一名女性带入家庭而不与她结婚,可能是他最合理的解决方案。根据唐律,任何20岁以上的男性和15岁以上的女性,如果丧偶并服完丧期后,都必须申请与异性结合,再次获得合法婚姻。也就是说,寡妇或鳏夫们会被催促再嫁或再娶。对官员们进行政绩评估时,如果在他们任期中,当地这种结合的数据上升了,也是一个优势,因为更多完整的家庭意味着更稳定的社会,也有利于增加人口。此外,政府不登记妇女名下的土地,因此单身妇女拥有的土地不上税。如果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进门,他将从她的财产中受益,而不会产生额外的税收;如果一个女人再嫁一个男人,她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安定。因此,人们在失去配偶后有足够的动机再次婚配。所有这一切意味着李白几乎不可能长期保持单身(范震威《李白的身世、家庭与婚姻》,第353 -354页 )。

正因为如此,失去妻子后,李白的亲友和邻居们都认为他应该再找一位可以帮他操持家务并抚养幼儿的女人。他同意了,大家很快找到了一位叫刘氏的年轻平民女子。研究者们对她了解不多,但有一些想象和推测。从李白的诗歌中,我们知道一些事情。她似乎很势利也很世俗:她同意與李白一起生活,很可能因为他是一个小名人,也是一个读书人。在鲁地,大家尊重读书人——知识与潜在的权力和财富有关。李白也有自己的农田,能够提供一个体面的家。再说,李白外表也不乏吸引力,他强壮而英俊。

虽然李白将刘氏接进家里,但并非明媒正娶,因为这个女人的身份有些低。李白第一任发妻是宰相的孙女;多年后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另一位宰相之后。显然李白有强烈的阶级和家世门第观念,若涉及嫁娶,他一定会选择高门贵族之女。

然而刘氏似乎对李白的期待更多——她很快就对他的饮酒无度以及他在小酒馆和客栈里欠下的债务感到失望。而且正因为有她照看家庭,李白可以出门远游,他在家的时间更少了。她经常说他只知道到处闲逛,没给家里多挣钱。但李白对她的责怪置若罔闻,还是动不动和朋友一起出去很长时间。与他已故的前妻不同,这位刘氏也不懂欣赏李白的诗意——鉴于她低微的出身,她甚至可能根本不识字。

可以想象这两人相处得如何。李白很快就忍受不了她了。他在一首诗中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疆疆;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鹊之奔奔,坦荡君子,无悦簧言。”这首诗用语极其严厉,一般人不会对自己的配偶或伴侣说出如此呵斥和憎恨的话。正如它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雪馋诗赠友人》——李白显然被激怒了,这位刘氏很可能在背后说了他很多坏话。然而,为了孩子,李白还是尽可能妥协。在他的诗歌中,也有那么一些时刻,李白看起来试图想要理解她。有些诗句,李白甚至从她的角度来写。说她一定感到寂寞、不安全、被遗弃,就像“落花寂寂入青苔”。在《去妇吟》中,他以女性的口吻说:“古来有弃妇,弃妇有归处,今日妾辞君,辞君遣何去?……岁华逐霜霰,贱妾何能久……余身欲何寄,谁肯相牵攀。”李白似乎可以理解,如果情况没有改善,妇女有权离开。

尽管两人关系紧张,李白还是带刘氏一起前往吴地(现苏南、浙北、皖南)游玩。然而据说他们到达后不久,刘氏就抛弃李白跟一个商人私奔到沿海一带去了。这可能也解释了李白在《雪谗》一诗中的愤怒。

刘氏离开后,为了家庭和孩子有人照顾,李白接纳了另一位“鲁妇”。

所有李白的传记作者都认为,742年夏末,他独自一人在泰山周边旅行时,李白收到一个大红信封,里面是一封正式的信函,宣李白入朝。李白十分惊讶,却也能猜出大致缘由。元丹丘曾答应替他在朝中留心机会,但想不到终于梦想成真,皇帝真的亲自下旨招他觐见了。现在,他赶紧打道回府,回到80公里以外的瑕丘家中,要跟孩子们告别,还得安排他去长安之后,谁来照顾他们。在狂喜中,李白回到家,写了一首诗《南陵别儿童入京》,叙说与孩子们的相见,表达了他的欢愉得意之情: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诗里的“愚妇”只能是刘氏,她想象不到李白终能一步登“天”,直接被皇帝看中了。

现在他与这位“鲁妇”的安排将成为永久性的。李白在京城时,需要她待在自己家中照顾孩子们。魏颢称这位女性为“妇”,暗示她以前结过婚,后来可能成了寡妇。对这种情况的女性,能和李白结合还是挺不错的,特别是现在李白时来运转,马上就要去京城高就。我们没有他们何时开始同居的确切记录,但考虑到李白的需要,我们可以推测,可能刘氏离开之后,李白立刻就迎进了这位“鲁妇”。她比刘氏好多了,李白不在家时,她悉心照顾孩子和家事。最重要的是,李白似乎很信任她(范震威也相信李白是742年去长安之前接纳这位鲁妇的。同上,第354页)。

到742年秋天,李白已成为全国性的话题——皇帝亲自下诏宣他入朝,这是极为罕见的荣誉。李白为何会得到如此圣宠,大家纷纷给出了一些解释。看来李白的诗名已远传宫廷,他不停的旅行中认识的朋友和崇拜者们都只要有机会就帮助他。在他的支持者中有一位宫廷诗人贺知章(659年-744年),李白“谪仙”的绰号就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的。老诗人看完李白的《乌栖曲》之后,评价说“此诗可以泣鬼神矣”。尽管诗中几个典故让诗句不那么直接透明,但这首诗的深刻寓意还是不难看出的: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 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西施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诗中叙述了她和吴王一起沉迷于狂欢宴饮,然而聚会不能永远继续,黎明之前必须结束。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首隐喻诗,当时天子身边就有一位魅惑君王的贵妃。作为一首乐府,这首诗应有8行,但最后一联被故意截成一半,寓意快乐如何因时间而不得不戛然而止。这首诗形式上的残缺也象征着人类在寻欢作乐上的徒劳:美丽和权力都有消逝的一天,无论人们多么绝望地追求它们,没人能保证长久的欢乐。

贺知章必定看得出这首诗的政治含义,也被它的流畅、语言的音乐性和精湛的诗歌技艺所折服——他亲手抄下这首詩,到处给人看。贺知章比李白年长40岁,当时任职秘书监,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但他难得地成了这位年轻诗人的支持者。

除了贺知章的欣赏,皇帝和贵妃本人也都读过并且喜欢李白的诗歌,想招他进宫为朝廷服务。这当然是李白受此殊荣的最根本原因。

还有一个解释说这次下诏与皇帝的妹妹有关。就是12年前,李白第一次去长安时,在她终南山的别馆待过的玉真公主。李白在公主别馆写诗赞美她,苦等数月但无缘相见。后来,嵩山的隐士,李白的朋友元丹丘,成了玉真公主的可靠伙伴。两人都是虔诚的道教徒,但在宗教社会中,元丹丘的资格更老,成了公主的引荐人。玉真公主信任元丹丘,指派他监督整修道观,并在长安城里负责主持一家大型圣祠。近年来,丹丘经常陪伴公主去各地朝圣,在这些旅程中,元丹丘给公主介绍了李白的诗歌。通过这种方式,公主也成为李白的崇拜者。再加上李白也是道教信徒,玉真公主最终将他推荐给了自己的皇兄。从各个方面说,元丹丘都是李白的忠实朋友,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他。他们的友谊持续了一生。

有传闻说李白迷恋玉真公主,甚至说他们之间关系暧昧。这个说法无法得到证实。不过,就算李白没想过得到公主的爱与感情,他也肯定渴望得到公主的关注与提携。李白个性粗野狂放,而公主安静祥和、与世无争,基本上李白不可能成为公主的门徒。她更喜欢当时的另一位大诗人王维(699 - 761年)。王维内向矜持,性情温和敏感,智力超群。20多岁时便在公主的支持和指导下,通过科举考试,成为朝廷的大乐丞,专门负责宫里的乐队和娱乐表演。

这里有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谜团:李白和王维年龄相近——他们的出生和死亡年代几近一致——但没有任何记录表示他们曾有过交往。王维是朝中官员(尽管他两次被逐出京城),李白当翰林待诏时也一定经常出入朝廷,两人必定曾经相遇过。他们甚至都有共同的诗人朋友——都与孟浩然和杜甫关系密切。然而,他们的著作中从没提及彼此——就像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互相完全不知道。他们诗歌的美学风格的确相差很大,王维的诗平静、理性、内敛,极少涉及时代现实;而李白任性、激情,经常同情士兵和普通人的艰辛。但除了诗歌上的竞争外,两人也有可能因为都被玉真公主欣赏而关系微妙。这种竞争也许能大到让他们一生疏远,彼此形同陌路。

十四    再次入京

鲁郡到长安约1000公里,路上通常要走一个多月,但李白快马加鞭,15天就到了。抵达后,他径直住进了朝廷专为奉旨入朝的人提供住宿的招贤馆。等待皇帝宣召期间,李白认真起草一篇题为《宣唐鸿猷》的长文,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李白以往所写的长赋一样,这篇文章辞藻华丽,类比夸张。

几天后,唐玄宗宣他进殿,李白即将得到一次极为隆重的接待。一名太监先把李白领到大明宫的金銮殿。从前殿的台阶上,李白可以看到远处的皇城景观:一座座宫殿飞檐斗拱,池塘和湖面覆盖着莲叶,溪水和小河两岸柳枝低垂,远方一座白塔尖顶出现在树梢顶端。李白走进大殿,瞥见正前方一个男人端坐在宝座上,身穿大红锦袍,胸前绣着一条金龙,头戴黑帽,帽子正中镶嵌一枚白玉。那人脸部线条柔软,眼睛下有松弛发灰的眼袋。想必这就是皇帝了。见到李白,皇帝竟从宝座上起身,走下殿来,亲自迎接李白。也许李白的风度和气质也让皇帝欣赏——这位大诗人看起来气宇轩昂、神清气朗,仿佛对这个大殿早已十分熟悉。皇帝让李白坐在他旁边的位置,这样他们可以一边交谈一边分享菜肴。侍女送上茶转身离开时,李白估计皇帝是要亲自考核他了。玄宗显然读过李白的诗歌,也知道他们有共同的祖先。皇帝自己也精通音律,会作曲、会编舞,懂书法,所以他认为李白作为出色的诗人,他的诗歌会对自己的作品有用。他对李白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陛下的赞美让李白飘飘欲仙。玄宗皇帝这时捧起桌上一只精致的瓷碗,往里盛了一碗羹汤。又用一把小勺子亲自搅拌了一下,端起来让李白品尝。大殿里还有别的大臣,都和皇帝与李白的位置保持一定距离。大家见到这个场面都惊呆了——陛下以前从没这样做过,为一个平民亲自盛汤。皇帝似乎兴奋得有点失常了。李白受到的这番特别恩宠,马上被传扬了出去,成为整个朝廷的话题;再后来整个京城,以至于整个国家,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玄宗皇帝让李白“供奉翰林,随时待诏”,于是李白搬进了翰林院。“翰林院”听起来很有学问,但实际上就是一群鱼龙混杂的各种奇人异士的组合。有些人让李白感到不舒服甚至难堪。除了意料之中的学者、画家、书法家和雕塑家之外,还有佛教僧人、风水师、专司占星术和算命的,甚至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已经活了三千多岁。大家都没有正式的官衔,朝廷只是像养着一批娱乐杂耍的人一样豢养着他们,尽管被称为“翰林”,实际上与仆从没多大差别。李白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对里面大部分的所谓“特殊人才”都瞧不上眼。在一首关于翰林院的诗《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中,李白写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他决心自己要在这些人之上。然而一个初来乍到者,便对自己的同事表示出如此轻蔑的态度,可想而知李白的日子很快就不好过了。如果他在贺知章手下的秘书省工作,倒可能受到庇护,但在这里是不可能了。这首诗后来成了众人反对李白的秘密证据。研究者们认为,就是那位曾经捉弄李白去终南山玉真公主别馆的张垍,把这首诗转呈给了皇帝(郭沫若《杜甫和李白》,第42页)。

然而,张垍表面上还是对李白表示热烈欢迎。李白刚在翰林院安定下来,张垍就来跟他打招呼,还主动给他提供了一些建议和指示。虽然他是翰林院的负责人,地位资深尊贵,但他对李白非常客气,因为谁都知道皇帝欣赏李白的诗歌,甚至亲自为他盛汤了。张垍对李白说,作为翰林待诏,意味着他得时刻上朝,因为皇帝随时都可能宣他进殿。不过每隔10天他们有一个“休沐日”,可以去城里的公共浴池洗澡。李白喜欢光顾那些地方,跟大家一道泡在温水池中,把自己擦洗干净。

翰林院是个大院子,里面种着各种鲜花翠竹。刚开始,李白对工作非常认真,每天都准点待在自己的房间等候召唤。但其实很少有人在这里被传唤入宫。等待时他会翻来覆去地温习那些他早已熟知的经典,偶尔看到一些让他發笑的句子或段落。读累了时,他会继续修订和润色他的《宣唐鸿猷》。他还写了一些诗,又开始怀念和向往他在外面游荡时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少人来拜访他,恭敬地请他赐墨宝、赐诗,别人请他参加宴会也如家常便饭,李白越来越习以为常了。但很快他又厌倦了没完没了和陌生人应酬吃饭。有人溜须拍马,一看就是势利小人,李白宁可独处。李白不知道如何与自己讨厌的政府官员假装亲善,如何既发自肺腑地喜爱对方又保持敬意和距离。简而言之,他非常不适合这里。

他每天都期盼皇帝再次宣他上朝,这样他就可以向皇帝提交他关于国家政策的宏文。但他接到命令说要跟皇家一起去长安西北30多公里的骊山。骊山冬暖夏凉,是一个季节性度假胜地。山脚下修了一处大型行宫,里面有豪华的浴池,蓄满了温泉水。在最热和最冷的月份,皇家都会来这里的宫殿。现在冬天即将到来,皇帝和贵妃要在此地过冬。

起初,李白很高兴离开翰林院一阵子。他相信只要与皇帝多亲近,他就会有机会跟陛下直接陈述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抱负。他不愿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诗人,而渴望成为一个能名垂青史的政治家。但这次旅程实际上就是一次大张旗鼓的享乐。前往骊山的路上,皇家仪仗队浩浩荡荡,一路鼓号齐鸣,各色旌旗随风招展,遮天蔽日,威严的皇家骑兵卫队前后簇拥。皇帝让李白写一首诗来记录此行的排场与辉煌。

李白在骊山皇宫附近安定后,就开始写诗,头一个晚上就完成了。李白在《侍从游宿温泉宫作》诗中将骊山一行的盛况放在夜幕降临之后,而不是白天:

羽林十二将,罗列应星文。

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

严更千户肃,清乐九天闻。

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

这首五言律诗明显感到写得较为拘谨,低于李白最高水准,缺乏他最好作品中标志性的力量和热情,而且第三句的对仗颇觉生硬,但皇帝很喜欢这首诗,赏赐了李白一件毛皮长袍。看到圣上赞许自己,李白兴高采烈,希望这样的机会再多些,好让他跟皇帝更亲近。

骊山宫殿华丽绚烂,李白所见之处无不极尽奢侈。伙食也比翰林院的好,每顿饭都有美酒相配。在行宮住下几天后,皇帝就赐给所有随行官员三个恩典:先是一个丰盛的宴会,然后第二天和陛下一起攀登游览骊山,最后下山泡温泉。所有官员都感到皇恩浩荡,高高兴兴地享受皇帝的恩赐。唯独李白坐立不安,问侍从皇帝何时上朝。

侍从一脸懵懂。他们说,皇帝和贵妃来这里是休息的,没有上朝或听政。李白就像其他人一样尽情享受就好。至于远在京城的政务和军务,自有宰相李林甫和内侍监高力士负责。李白最好遵循这里的惯例,不要乱来,否则会给大家惹麻烦。

李白慢慢认识到,无论跟皇帝多么接近,他似乎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展现自己的政治观点了。显然皇帝不想谈论朝政,特别是不想听到一些可能会忠言逆耳的话。他只喜欢被奉承和夸赞包围着,只关心如何享乐。李白别无选择,只能像别人一样唯唯诺诺、唯命是从。

大部分李白年表都表明他在743年春天回到了京城。李白大胆通过一位院内信使向宰相李林甫呈现了他的《宣唐鸿猷》。李林甫(683 - 753年)出自李唐宗室,因此李白认为自己与李林甫也是远亲,但李林甫并不待见李白。此人机灵狡诈,善于操控,很大一部分朝政权力都被他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对那些有才华却不属于他的派系的人,他总设法排挤,避免他们与皇帝接近。然而,李白怀着侥幸,妄想宰相会把他的文章推荐给玄宗。

李林甫擅长音乐,能够欣赏李白的诗歌天才,但读到《宣唐鸿猷》时,他大发雷霆,说这篇文章哗众取宠,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他告诉下属,李白不过是来助兴娱乐的,要想干涉朝政,那是做梦。李白最好就待在他的小书房里头——他只要出了翰林院,就是个傻瓜。李林甫对李白文章的评价无疑有些道理:这篇文章现已佚失,但据说只是一堆夸夸其谈和陈词滥调。李白不知如何在官场进退周旋,他的政治眼光的确无法恭维,大多来自过时的书籍。宰相下属建议立即对李白进行处罚,并以此作为对他人的警告,但李林甫示意不必。他认为李白就是个书呆子,在政治上难有作为。只要让他保持安静并在自己掌控之下,他就没有机会兴风作浪。所以李林甫把李白的文章当废纸扔到一边。

李白并不知道皇帝不会亲自批阅所有呈上来的文字。皇帝身边有朝臣专门负责宣读那些汇报或请示。如果文章太长,朝臣会加以概括,皇帝只听到一个内容摘要。很有可能皇帝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宣唐鸿猷》。

李林甫是当时大家最憎恶的大臣之一。他和高力士(684-762年)、杨国忠(?-756年)都因善于阴谋诡计和背信弃义在历史上留下恶名。高力士是一名身强力壮的太监——身高6尺有余,擅长管理军务。他辅助皇帝镇压了几次叛乱,最终晋升为骠骑大将军。皇帝允许高力士独立处理大部分军事事务,必要时才向皇帝报告。高力士虽声名狼藉,却对皇帝一生忠心耿耿,得到了皇帝的绝对信任。肃宗还是太子时,叫他“二兄”,年轻一代的王子公主称他为“阿翁”,驸马们叫他“爷”。

杨国忠也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尽管他的能力远不如高力士。作为杨贵妃的远房堂兄,皇帝利用他来平衡李林甫在朝廷上的势力。结果,杨国忠成为15个机要部门的领导人,头衔有40个之多。鉴于一般大多数官员只有一个职位,这一情况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中国历史上一人身兼数职并不鲜见。杨国忠品味奢华,为了取悦皇帝,他常常不惜大手笔挥霍巨款。

至于他的堂妹杨玉环(719-756年),她丰满艳丽,几个世纪以来,已成为中国红颜祸水的象征。原来她是皇帝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妃子。皇帝比她年长34岁。杨玉环24岁时第一次引起了玄宗的注意。5年后,唐玄宗说服儿子放弃她,这样他就可以把她占为己有。从此皇帝的生活开始一个转折:在她之前,他是一位勤奋而尽职的君主,而宠爱杨贵妃之后,他开始疏忽朝政,沉迷于感官享乐,大部分时间都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据说她完全魅惑了他。

李白不喜欢这些钻营权术的人,他们高高在上,李白也无法直接接触到他们。慢慢地,李白对翰林院的职责不那么专心了,他结交了一群彼此欣赏的朋友,大家经常在一起饮酒聚会。其中包括他的推荐人之一,留着稀疏的山羊胡的老诗人贺知章,还有秃顶的书法家张旭,以及其他5位。贺知章比李白大40岁,但他崇拜李白,把他视为同伴,甚至承认李白的诗写得比自己好。两人去年秋天在一家餐馆第一次见面,用餐结束后,发现谁都没有足够的现银支付那一桌酒菜钱。于是贺知章把他的护身符,一只小金龟,从脖子上摘下来,留在饭馆当饭钱。现在,他们与长安的一些别的诗人和艺术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很快成为京城的传奇,不仅因为他们经常一起饮酒,还有他们在酒精作用下创作的艺术品。其中还有一位是皇室子孙汝阳王李琎(?-750年),他钦佩李白的作品和个性。

李白在酒会上写了很多诗。他的创作力似乎被酒精放大了,他的诗常常让他的朋友们感到非常惊讶、不可思议。

从春天到初夏,朝廷一直在排练一支“霓裳羽衣曲”。这舞蹈是皇帝亲自设计编排的。玄宗有一次梦见去了月宫,他决心把梦中所见的仙界奇景重现出来。这一大型歌舞涉及200多人——编舞、作曲家、舞姬、乐师、歌伎、绣娘,当然也得有诗人。这个活动也意在讨好杨贵妃。李白直到彩排快结束时皇帝才宣他进宫。一天,他喝得烂醉,正在汝阳王李琎家沉睡,一群人进来,说找李白找了很久。宫廷乐工李龟年说,皇帝旧曲歌词听腻了,想听新歌,让李白立即去写歌词。

大家试图叫醒李白,但李白却昏睡不醒,于是一盆冷水浇到他脸上。李白立即坐起来,李龟年告诉他,皇帝招他给“霓裳羽衣曲”写新诗,现在就得跟他们走。他们把尚未清醒的李白架进轿子里,把他带往排演舞蹈的沉香亭。轿子的颠簸让李白恶心,他忍不住呕吐,把衣服都弄脏了。

沉香亭前面是一个铺着花岗岩石板的大院子,李白在轿中又睡着了,鼻孔里还发出哨声。看到这令人厌恶的一幕,皇帝一时无语。高力士赶紧命人去取一碗醒酒汤。李白又吐了。侍从给李白换上新衣服,他醒了一下仍无法站稳,高力士让侍从把他带到黄色阳伞下的一把大藤椅上。皇帝在一旁瞧着,看李白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有能力写诗。未承想,李白这时突然抬起脚,叫高力士为他脱靴。旁人看了都吓了一跳。高力士也呆住了,但他习惯于为皇室服务,竟照做了。然后李白抬起另一只脚,高力士也为他脱了另一只靴。(这一段插曲有很多版本,在李白研究者中也一直有争议。最早的记录说皇帝挡住了李白的要求,高力士实际上没给李白脱靴。但其他所有接下来的记录都说高力士给李白脱靴了,李白的传记作者们也都把这一段故事当成真实的历史。然而,无论如何,李白这件事做得十分轻率和傲慢,他毫无理由地侮辱了宫廷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也因此招来了日后高力士对他的排挤和忌恨。见杨莹莹《“力士脱靴”本事考辨》,《中国李白研究》2014,第154-168页。)

橘子皮、薄荷、水果、绿茶和蜂蜜制成的醒酒汤拿来之后,李白喝了满满一碗。他看到陛下回去找杨贵妃,贵妃站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着舞蹈。在他们身后,大片的牡丹盛开,在微风中摇曳。亭子后面的乐队奏起音乐,李白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观看着舞蹈。过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附近的一张桌子旁,桌上准备了墨水、纸张和两支笔。他拿起笔开始写,不是关于表演,而是关于杨贵妃的美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清平调》

皇帝和贵妃都喜欢这三首诗,尽管与李白的真正杰作相比,这几首并不出色。它们轻巧而平凡,特别是把女性的美与花相比拟(斯蒂芬·欧文《盛唐诗》,第116页)。然而,在醉酒呕吐、整个人看起来都萎靡不振的情况下,仍能如此出口成章,皇帝夫妇还是极为佩服。贵妃赏赐给李白一只长尾小鹦鹉,后来这只鹦鹉就饲养在翰林院,有人教它复诵李白的一些诗句。接着,李龟年立刻把诗歌谱上曲。从那以后,贵妃经常唱这些歌;偶尔皇帝也会吹箫给她伴奏。

尽管皇帝对李白的诗才叹为观止,但他看到李白对高力士不敬也心存嫌弃。私底下皇帝跟高力士说李白:“此人固穷相。”据说皇帝精通相面,他对李白的看法似乎是准确的;李白一生中的确从未真正富裕过(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曾短暂地宽裕过,但很快就潦倒了)。皇帝的话也许是为了安抚高力士,但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当时统治者对艺术家的普遍态度:不管李白多有天赋,在皇帝看来,他仍是品级欠缺的寒微子弟。才华本身没多大价值,皇帝内心可能永远也不会把李白看成皇室成员。尽管李白后来在朝廷还将有一些出色表现,但脱靴事件直接导致李白的政治生涯受到影响。这一狷狂行为制造了一个经久的传奇,激发了后人的想象力。但羞辱高力士只让别人觉得李白无礼轻率,他必须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不久宫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李白为人恶毒,谁都看不起。毫无疑问,高力士在背后搬弄是非。有人说李白在诗中嘲笑贵妃,有人说李白想和贵妃调情。有人说赵飞燕曾经是一名舞女,在成为皇后之前生活淫乱,她也是红颜祸水的一个典型——拿杨贵妃与她相比显然是别有用心。这些话传到了贵妃耳中,她相信了,开始厌恶李白。据说皇帝三次打算给李白官位,但每次都被贵妃设法阻止了。

李白无意于杨贵妃,似乎也没因为她的敌意而烦恼。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这位贵妃对皇帝施了魔咒,正在毁掉这个王朝。当然,并不是女人本身有这种毁灭性的力量,而是被美丽所魅惑的权力本身趋于破坏。

十五    参政

秋天,一名来自远方的使者,向唐朝廷提交了一封国书。高官们知道这位使者来自中亚某国,但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个国家,也没人看得懂这封信。使者不会说汉语,所以半个月过去了朝廷仍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和使命。皇帝极其不满,发怒说,三天之内还找不到人破译这封信,整个中书省解散算了。大臣们拼命寻找懂这一外语的人。宰相李林甫最着急,因为他负责外交事务,如果唐朝丢脸,他第一个难辞其咎。驸马爷张垍也很紧张,他掌管翰林院,那里应该有人才能翻译这封信。

贺知章再次向皇帝推荐李白,说李白在西域长大,可能认识这种文字。李白被传唤到朝廷。他瞥了一眼这封信,对皇帝说这是月氏国文(研究者们猜测它可能是吐火罗文)。月氏国是当时西部由很多部落组成的国家。李白小时候经常看见这种文字,并且学习了相当一部分。在一首诗中,他曾提到用这种文字写信:“鲁缟如玉霜,笔题月氏书。”(《寄远·其十》)我们知道李白的母亲来自西方部落,李白应是在双语、甚至多语种环境中长大的。当着整个朝廷的面,李白宣读了信件内容,原来竟是一个威胁。月氏国要求唐朝割让一些土地,否则他们会向长安派遣一支强大的远征军,摧毁城市,洗劫宫殿。

信件内容让皇帝和大臣们惊慌,显然必须立即回答。李白说他可以撰写回复,所以請李林甫研磨,他现在就写。他知道李林甫扣押了他的《宣唐鸿猷》,没呈给皇上,所以他打算公开羞辱这位当朝宰相。李林甫立即开始研磨,还催促李白快写。李白迅速起草完毕,随后翻译成中文呈给皇帝。写这封信对李白并不难:科举考试中就有策问项目,李白虽未参加过考试,但对准备这种材料并不陌生。

那位外国使者被召进宫听李白宣读回复。李白用洪亮的、略带金属色的鼻音,总结道:唐朝不会向他们的要求让步,更不惧怕他们的军队。大唐帝国比月氏国强大数倍,若月氏国发动战争,汉人一定会加以回击,摧毁月氏国的所有部落。如果他们不是那么好战的话,中国也愿意与月氏国和平共处。使者肃然惊惶,带着这封官方回复立即启程回国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自月氏国的消息。(这一情节的历史记录较为简短,但几百年来也发展出了各种完整版本。最近一位年轻学者王松林,对此发表了一个研究,指出这位外国使者来自中国东北部的一个新国家渤海国,但他关于李白为什么会这种原始语言的解释(在与来自渤海国的学者和留学生的交往中学会的)对我来说,不是很让人信服。所以我这里依旧遵从了传统的版本。王松林的论文《破解千古“番书”之谜》刊登在《松辽学刊》,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5期,第28-33页。)

皇帝很高兴,他将李白留在朝中,以继续协助对外事务,并赐他五品官衣冠。他主要职责是总结概括大臣奏表,以及替皇上起草诏书。在实践中,李白并没做太多这些事情,但新职位使他有机会目睹政治高层的议事过程。他在朝廷上的存在开始让一些大臣警惕,将他视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和麻烦制造者。李林甫和高力士尤其忌恨李白,都下决心要找机会除掉这个眼中钉。然而李白沉浸在乐观的幻想中,甚至认为自己已成为高层中不可替代的一员。他不再只是一个翰林学士,而是一个真正的官员,拥有值得尊重的品级和很高的俸禄。他计划一年内储蓄足够的钱买个宅子,然后把孩子们接到京城。

但针对李白的诽谤运动很快就秘密地发起了。除了高力士和李林甫外,其他权势人物也不喜欢他。李白不断醉酒的状态让人觉得他不可靠,不能正常工作。所以每当商讨重大议题时,高官们总会把李白支开。他们不希望他干涉朝政,因此李白虽上朝听政,但他很少有机会发言。玄宗看重李白的才华和敏捷的文学想象力,官员们则担心李白更加受宠而自己少了表现的机会。李白渐渐感受到了周围的嫉妒和恶意。他在《玉壶吟》中写道:“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每当他想要有所作为时,都会受到阻碍和打击,他开始消沉,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一天早上,李白到大明宫听取大臣报告陈情,听皇帝下诏。皇帝突然宣布他打算对吐蕃(现代西藏)用兵,说近几十年来吐蕃对唐朝构成了威胁。皇帝命令唐军元帅、也是河西节度使的王忠嗣元帅领兵攻打吐蕃的一个名叫石堡城的小镇。

王忠嗣出身将军世家,当时30多岁,已和突厥、吐蕃等打过许多胜仗。听到皇帝下了这个命令,他脸色一沉。一些官员支持战争,有些副节度使甚至请愿明年春天与王忠嗣元帅一起出征。然而王忠嗣上前一步对皇帝说:“臣之先父,为国死难,殁于阵前。臣自幼蒙主上隆恩,养于禁中,赐名忠嗣。国恩家仇,无日或忘。虽屡有微功,未足以报。自陛下授臣重任以来,窃思当年提刀跃马,斩将夺旗,乃匹夫之勇,实非报国之上策。臣愿效战国李牧,西汉李广,以持重安边为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以逸待劳,必操胜算。万里边疆,固可不战而定。否则,征伐频繁,徒劳无功,兴师动众,动摇国本……臣恐所得不如所失,故请休兵秣马,伺其隙而取之,方为上计。伏望陛下三思。”(安旗《李白传》第150页)

王忠嗣的坦率言辞深深打动了李白。李白一直对西部边境的战争感到不安,他在那里度过童年,熟悉西域的部落和民族,所以他不可能把它们视为应该被消灭的敌人(与他那个时代的其他作家不同,李白在著作中从未用过“蛮”这个字来指代那些民族)。他刚想站出来声援王元帅,随即看到皇帝一脸不快,所以李白犹豫了一下。然后,宰相李林甫开始责怪王元帅,说他竟敢违抗圣命。其他一些朝臣和官员加入了辩论,大多数人附和皇帝,支持攻打吐蕃。但王忠嗣还是认为石堡城易守难攻,没有战略价值——它不值得数万名士兵为此丧命,更不用说无数将为此失去家园的平民了。李白想要跟这些好战者辩论,但他的朋友崔宗之(就是那位被杜甫描述成“玉树临风”的男人)把他拉住,小声对他说别轻举妄动。他俩18年以前第一次在江州见面以后,崔宗之一直是李白的忠实朋友,李白信任他。

晚上,李白心意难平,打算给皇上写一篇奏表替王忠嗣说话。他正在桌边奋笔疾书时,崔宗之来访,叫他不要牵扯进这件事——皇帝很可能对王忠嗣不满,却把气撒在别的不那么重要的人身上。崔宗之家族在朝廷数代为官,眼看着皇帝不再是以前那个尽职尽责、仁慈宽容,致力于国家安全和繁荣的君主。看看现在朝廷上下都在做什么。每天都只是些歌舞、球赛和其他轻浮无聊的享乐。皇帝已快60了,不好好修身养性,却溺宠爱妃,饮酒作乐,乱用各种所谓长生不老药,梦想着永远活下去。他完全被那个狐狸精杨玉环给蛊惑了。崔宗之告诉李白,杨贵妃对他早已不满,随时都会加害于他。他现在违逆皇帝的命令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李白听从崔宗之,罢笔不写了。他感到势单力薄,敌人力量如此之大,如果联手对付他,他肯定不堪一击。此外,他的支持者贺知章已经84岁,正准备告老还乡,回他老家位于东海岸的小村庄。8位“酒仙”不再一起聚会,李白常常在夜晚独自喝闷酒。喝醉时,他在院子里一个人跳舞,唯有月亮陪伴。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正如他在《月下独酌》中所说的那样。对于上朝听政他也不再积极了,他很快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朝上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缺席。

李白坚定了辞去职位、离开京城的决心。

李白提出辞呈前,又做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这事以后将挽救他的生命。一天,李白和一群官员去长安以北,经过一个小镇时,看到一队手持长刀的士兵押解一辆囚车,囚笼里站着一个犯人,像是一名下级军官,身后插着一块木牌。显然这是一个死囚,正被押往刑场。李白精通相面术,只见此人脸盘方正、虎背熊腰,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眼神中满是蔑视。

李白上前与队伍头领交谈,得知这名罪犯叫郭子仪,是哥舒翰将军手下的一名副手。家族幾代人都是部落首领,但他为唐朝服务,在王忠嗣元帅的手下担任唐军将领。押解队的头儿对李白说,郭子仪的军队不小心在兵营烧毁了大量军队物资和许多帐篷,因此郭被判处死刑。李白转身跟郭子仪说话,郭子仪清楚而镇定地回答了李白所有的问题。他还告诉李白,自己如何在军队比武中胜出而获取军衔。

作为一名朝廷官员,李白请押解犯人的首领暂时停止行动,等他返回。他去了指挥部求见哥舒翰将军,哥舒翰知道李白并钦佩他的诗歌,马上接见了他。李白告诉哥舒翰,他认为郭子仪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非凡的军官。但哥舒翰说他不能例外释放郭子仪,因为他的军队需要纪律。只有皇帝可以赦免这样的罪犯。李白恳求他至少推迟处决,哥舒翰同意了。

李白一回长安,就起草了一封奏章,请求皇帝赦免郭子仪,说郭面目威武、谈吐不俗,日后必将成为一名出色的将领,对皇朝未来有用。皇帝虽也听说了针对李白的各种诋毁,但他仍看重李白的学识和才华,所以他同意赦免郭子仪。10年后,郭子仪果然成为唐军的主要将领,与东北叛军作战,帮皇室收复了失地。虽然当时没人能预见这一点,但通过挽救郭子仪的性命,李白也算是为朝廷立下了大功。

大多数李白年表说,744年春末,李白向皇帝提出辞呈,请求“还山”。皇帝知道贵妃厌恶李白,还有其他不少亲近重臣也一看到李白就紧张,平常对他没有好话。再加上李白确实常常贪杯醉酒,也许会闯祸,或泄露朝廷秘密乃至损害皇家声誉,所以为了朝廷的安宁,皇帝连惯常挽留的话都没说,就直接批准了。但皇帝还是赏赐给李白起码100两黄金作为遣散费。此外,李白还获得了“无忧学士”的称号。虽然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荣誉,但只有李白得到了这样的头衔,让他回家的路上可以逢坊吃酒,遇库支钱。

离开长安时,李白头戴道巾,身披道袍,表示他将从此一心求道,不再关心朝堂。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掩护,李白知道他的政敌仍可追踪他,如果他们认为李白还会构成威胁,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他消失。穿上一身道士行头,他想表明自己不再是任何人的竞争对手。他的敌人看到李白离开都松了一口气,朋友们则同他依依惜别,一起骑行相送到好几公里以外才止步。

李白在朝廷服务的时间总共不到两年。

十六    两位巨星的相遇

李白败走京城,觉得不太光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攀龙忽坠天”),于是他没直接回家,又开始了新的一番游蕩。他打算寻大师皈依道门,但眼下他决定先四处转转看看朋友。第一站是洛阳。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听说他要来洛阳,当地文学圈掀起一阵轰动,朋友们打算为李白举办一次接风晚宴。

当时另一位大诗人杜甫正住在洛阳仁风里的二姑母家中。杜甫那年33,比李白小11岁,在文学界几乎默默无闻。杜甫起初住在洛阳东边30公里处的偃师,但举业坎坷,到现在都没得到一官半职。他听说自己的偶像、大诗人李白来了洛阳,又激动又紧张。

但他还是决定去参加聚会。杜甫又想也许自己不必在李白面前表现得太过谦卑。

晚宴在洛阳市中心的一家饭庄举行,前门挂着几只大灯笼。来了几十位客人。杜甫惊讶地发现李白一身道士装扮,身穿黑色麻布道袍、头束同样布料的白色道巾——朴实无华却也卓尔不凡。宴会上大家七嘴八舌,杜甫和李白只交谈了几句。李白对杜甫态度和蔼有礼,说很欣赏杜甫的《望岳》。杜甫十分高兴,那的确是他引以为豪的杰作。

第二天,杜甫去李白的客栈再次登门拜访。李白酒后清醒了一点儿,甚至还背诵了杜甫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受宠若惊。两人开始侃侃而谈,每人都谈到了自己多年来遇到的挫折和困难。杜甫经历了与李白早年相似的道路,也对李林甫和高力士等人表示厌恶。杜甫知道他们是如何阻碍和封锁那些不愿投靠他们的文人学士。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杜甫觉得与李白的距离拉近了。他们也讨论了诗歌艺术。得知杜甫祖父就是著名诗人杜审言之后,李白更加高看这位小兄弟一眼了。

两人交谈时,杜甫感觉到李白似乎对自身的安全还不甚放心,多次提到他如今已是道士,京城的贼子应该不会找他的麻烦了。他和杜甫都觉得昨天那个聚会太喧闹了,希望以后可以仅仅与几位知己度过一些更安静的时光。两人现在均有其他计划。李白要去河北找一位道教大师给他制作道箓,推荐他正式成为道士,而杜甫秋天要去开封,给外婆上坟立碑,并起草碑文。李白很喜欢开封的梁园,于是两人约好几个月后在开封再次相聚。

这两位大诗人当时都不可能知道,他们的这次会面将成为中国几千年文学史上的一件里程碑式的大事。几百年来,学者和作家们一直在想象那时的场景——李白和杜甫在接下来的6个月中,他们的道路将如何再次交叉又分离。毕业于芝加哥艺术学院的诗人闻一多,将这一事件描述为“晴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黄天的祥瑞。”(引自周勋初《李白评传》,第112页)语句虽然夸张,但闻一多的话说明了对于追随他们的中国诗人来说,这次相遇是多么神奇辉煌。

李白比杜甫大了十多岁,但两人志趣相投,成就了终生的友谊。杜甫深深地依恋、崇拜、敬重李白,也许因为他从小缺失父爱,也许是因为李白身上拥有一种浪漫诗人常有的自由年轻精神。杜甫坚信,李白将拥有“千秋万岁名”。虽然他们总共只见过三次,都在一年之内,但杜甫为李白写了15首诗,其中有两首诗甚至关于梦见了李白。他赞美李白的诗歌艺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又哀叹他的命运“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相比之下,李白——可能部分归因于他的道家心态——在对杜甫的感情中更为低调。他确实为他的年轻朋友写过几首诗,但这些诗没有杜甫对他那样的热烈感受。在《戏赠杜甫》中,李白写道:

饭颗山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杜甫确实与李白不同,李白作诗轻松自如,而杜甫对自己的诗歌总是不断苦吟推敲。他为自己作诗定下一个原则:“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的艺术反映了他们的个性——一个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一个是谨慎自律、一丝不苟。

李白和杜甫秋天如约到了开封,在那里又碰到了一位住在附近的诗人高适(704 - 765年)。高适的边塞诗很有名,大多描述战地将士的艰辛和百姓的苦难,以豪迈悲壮、雄健深刻的诗歌风格在同行中脱颖而出。李白似乎对高适诗歌的一本正经不太热衷,但他喜欢高适作品中的阳刚与自信,也尊重他的剑法与武功。高适为人勇敢、持重、冷静。高适似乎跟杜甫一样敬重李白,都欣赏李白新鲜独特的诗歌风格,以及他在京城的光辉事迹。他写道,“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方寸且无间,衣冠当在斯。”(见第一章,注释二)有趣的是,高适认为李白的道士装扮非常时髦。李白也很能理解高适的理想和郁郁不得志的心情。两人都出身卑微——李白的父亲是商人,高适的父亲是农民。童年时代,高适甚至在乡间乞讨过。两人都没能参加科考,都得磕磕绊绊四处寻找机会,尽管现在高适和李白一样似乎都已失去了求官的兴趣。但颇为讽刺的是,最后高适将终于在朝廷上飞黄腾达,成为整个唐朝诗人中权势最大的一位,代表了诗人学者在政治上获取成功的巅峰。

三人骑马前往梁园。在那里,他们或应景作诗,或吟诵自己最近的诗句。梁园曾经辉煌过,但在唐朝已经破败,里面只剩下历史遗迹和许多野生动植物。在梁园游荡一番后,他们去了东北的孟渚大泽狩猎。李白每射中一只大雁,都会雀跃庆祝一番。相比之下,高适更为老练,对自己射下猎物表现得非常淡定。李白没想到杜甫的箭术也相当不俗,能一边骑马一边瞄射。后来李白射中了一只大雁,他追着那只受伤的鸟儿跑了好几公里,最后闯进附近的一个城镇。杜甫和高适怕李白迷路,一路跟随,两人最后找到李白时,发现他已经在一家酒肆喝醉了。

李白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但杜甫还是细心体察到了李白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晚上,他听到李白叹息,甚至在梦中惊叫。长安的往事似乎还在纠缠李白,他总担心他的敌人不会放过他。杜甫在一首《赠李白》中写道:“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心疼李白、担心李白的精神状态。尽管如此,三位诗人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杜甫的《遣怀》中深情地描述了这段经历。

三人漫游梁宋(现代河南省)后,李白就告辞离开了。他们约好在天气转寒前,三个好兄弟在李白的家乡兖州再次相聚,李白会陪大家一起逛逛齐鲁大地。现在,李白将独自去北方寻找大师,正式皈依道教。

十七    过渡期

接下来的一年——744年冬到746年春——经常被李白的传记作者略去或只是草草带过,部分是因为关于李白这一时期的书面历史记录几乎没有。然而,745年似乎是李白关键的一年,值得更多的关注。

从李白、杜甫和高适刚分手的河南商丘,往东北200多公里就是李白在兖州的家,他本可先顺路回家看看孩子,但他近家门而不入,往北直奔德州安陵(今河北景县)寻访他的一位故知盖寰道士。盖寰很高兴推荐李白入教,他为李白亲造“道箓”,并修书一封,请北海(今山东青州)的高天师如贵道士(他负责齐地的道箓授受工作,是当地教区的尊长)在济南将”道箓“正式授予李白。这些都是入教的必要手续。高如贵大师随后帮李白安排了具体日期,同意引导他完成整个入教的艰巨而严格的过程。李白为什么不先回家看看孩子?为什么不愿意赶快回家?我们只能猜测他一定非常信任那位“鲁妇”,他知道孩子们很安全,被照顾得很好。

从河北回来后,李白终于回到兖州与家人团聚。这次他的行囊里装满了皇帝以及沿途各郡县送给他的金银财宝。他还带回了很多礼物。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看到父亲富贵还乡,都欢天喜地。那时,书僮丹砂已带着媳妇离开,去别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再与李白家人住在一起了。

不久,杜甫和高适到了,三位诗人一起在齐鲁大地观光游览、饮酒谈天。他们参观了孔子故里曲阜,也去了曲阜东北30公里左右的石门山。最终他们到达了百泉之城济南。李白将在那里进行漫长、复杂的入教仪式,这一仪式对很多初入教的人来说,都意味着生理和意志力上的极大挑战。很多入教者不得不半途而废。杜甫和高适将在那里给李白加油。

在仪式上,信徒们要登上专为授道箓所建的三层道坛,在上面待够至少7天,每天只许进食少量素斋。大部分时间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除了不停背诵经文和吟唱咒语外,他们还得跪在地上,直到一天结束时才能站立,拿手巾擦擦脸和身体。

若信徒成功完成此仪式,他们将正式皈依道门,不再有任何世俗依恋,也从此超脱悲伤与痛苦。大家尊称他们为“圣人”,无论权贵富胄都不能侵犯他们。因为他们从此存在于宗教秩序中,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对李白而言,入教也是他逃避敌人的一种方式,从此他将进入和平与安全领域,开始另一种生活。

经过4天的艰苦训练和指导,入教仪式最后也是最艰难的部分开始了。在高天师的指挥下,李白和其他数十名信徒一起登上道坛。道坛四周围着一圈挂有很多黄色神幡的绳索。天师头戴玄色无边帽,身穿青色法衣袍,手持一柄细剑指挥信徒。信徒们双手缚在身后,如罪犯一样跪在地上。背诵《道德经》之后,天师命令他们绕着道坛移动。这一过程每天重复几次。到第二天结束时,李白已经脸色苍白、双膝发软,神志也游离不清。但大家都在咬紧牙关坚持。从第三天开始出状况,接二连三有人晕倒。凡虚脱或中暑者,只能中断仪式,给抬到附近松林的营帐里。李白意志坚定,极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和平衡。亲友们不许上去幫助任何人,大家都只能自己挺住。他们忍受饥渴、烈日和身心的疲倦疼痛。汗水湿透的同时又重度脱水,还得不断背诵咒语和经文,李白禁不住发出呻吟。天师开始更频繁地登上道坛,鼓励大家坚持到最后。场外时不时响起一阵钟磬鼓锣的打击乐声给大家鼓劲。李白时不时出现幻觉,双目无神,但他终于坚持到了最后。

高天师呼唤李白前来接受道箓时,李白已处于意识半缺失状态,他几乎无法站立,也听不清大师的指示。但那些话是每次仪式后,新晋道士都要重复的同一番话:“凡道士者,大道为父,神明为母,虚无为师,自然为友……慎言语,节饮食,勤修炼,戒嗜欲……炼尔冰雪之容,延尔金石之寿……” (安旗《李白传》第168页)这时两名小道士一左一右将李白搀扶起来,大师将符箓(写着文字的白绢)递给李白,李白却连手也无法举起。扶着他的小道士帮他接过,将符箓系在他的手臂上。

现在李白正式“名在方士格”了。对某些新晋道士来说,这也许是他们生活上的转折点。当时朝廷对僧侣道士都免征赋税和徭役,信众也会自愿给道士敬献财物。所以入教意味着未来的实际收益,物质上有了保障。但朝廷也正在对此政策加以控制,以防狡诈之人通过加入宗教来避税。李白授道箓显然不是出于此类原因,道教确实是他毕生信念,他真诚地渴望灵肉的提升。

仪式后,李白一连昏睡了好几天才恢复一点元气。有学者认为当时已经44岁的李白从未完全从那个劫难般的仪式中恢复过来。但李白还是对自己的成功深为自豪,他觉得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他将更加遗世而独立。

齐州司马李之芳和杜甫、高适是好友。他刚在济南郊区修了一座长桥,即将举行为期数天的庆祝活动。作为李白的崇拜者,他邀请三位诗人和当时其他文人学士前来助兴。李之芳也邀请了他的从叔李邕。20多年前在四川,李邕曾拒绝过李白,觉得年轻的李白无论为人还是作诗都轻浮庸俗、粗野狂妄。现在,李邕年事已高,白发苍苍、老眼昏花,却对李白充满钦佩。他听说了李白在朝廷上戏弄、蔑视权臣,后来从翰林院辞职,而且笔耕不辍,一首接一首的诗歌杰作从不间断。他找到李白,对李白深深鞠了一躬。他喜爱李白,同样都是读书人,他打心眼里认同李白对待权贵的傲慢和挑衅的态度。

李白立即认出李邕,也鞠躬还礼。他们开始交谈,回忆起往事。李邕略带尴尬地说自己还有李白以前在渝州呈给他的诗歌,现在看来终于证明了他当时确实有眼无珠。两人都仰头大笑。李白说自己那时也是年少轻狂,不过又补充说,这一毛病似乎至今也没改正多少。两人又笑了起来。李邕告诉李白,张垍和李林甫是他们在朝廷共同的敌人。李邕政绩显著,又是官场元老,早该提拔到相位。就是他们从中作梗,导致他反而被贬到现在的北海做太守。他搔搔头发稀疏的脑袋,说自己已经老朽,什么功名利禄这辈子是不用再想了。

李白在聚会上很快就喝醉了,他身子虚弱,还没完全恢复。杜甫和高适把他带回三人下榻的客栈,李白卧床休息。高适在当地还有一些私交,所以他白天出去会会自己的朋友,然后他将独自往南,顺便去楚地逛一逛。杜甫和李白继续在山东停留一阵。在李之芳的聚会上,他俩认识了一位名叫范十的当地乡绅。他请两位诗人有空去他家的农庄做客,就在济南城北郭的一个小村子。李白和杜甫当下决定去寻访他。

一路都是陌生的山路,忽而盘山向上,忽而下坡进入山谷。在一处,李白迷了路,慌不择道,摔进了灌木丛中,钻出来时发现浑身沾满了苍耳,帽子也不见了。他想拂去草籽,想不到越粘越牢,最后杜甫过来一个一个帮他摘掉。一会儿李白不耐烦了,说不管了。他就这么衣冠不整、浑身带着苍耳闯入范十的农舍。事先也没告知,主人端详打量了许久才认出这是大才子李白,不禁哈哈大笑。他让仆人杀鸡宰鸭,又取出自家腌制的猪肉,配上菜园里新摘的蔬菜,做了一顿美味的农家菜招待客人。又给大家斟上自制的高粱酒。他家前院有一块大平石,李白就舒服地盘腿坐在上面,不时活动自己的脚丫子。三人聊起来,很快变成诗歌朗诵会,大家都高声背诵自己的大作,或者古人的名作。傍晚降临,李白和杜甫都醉了。

当晚李白和杜甫睡在一张炕上,共盖一床薄薄的被子,脚靠脚。房间一隅,艾蒿编成的草盘正慢慢燃烧着,静静地驱赶秋蚊。窗外,一弯下弦月挂在树梢上,远处轻颤着虫鸣。李白和杜甫睡得很香,直到清晨公鸡啼叫。他们在范十家里住了十多天,天天晚上如此共眠。

因为他们共享一条被子,有人猜测他们之间可能有同性恋关系。美国诗人卡罗琳·凯泽(Carolyn Kizer)甚至将这一故事写成一首诗《杜甫对李白》,以杜甫的口吻,戏剧化地呈现了她想象中的那一幕:

大人,您的诗歌写得多美妙!

今晚我可否与您一同睡觉?

直翻覆到我疲了,或者您倦了,

我俩相拥共醉,裹进一床棉被。

纸帕、长发,

以及谁如何享有谁,

我们在诗中都忍着不写。

兄弟,我们是真正的艺术家,不是吗?

其实,他们的关系中不可能有任何色情元素。直到最近几十年,中国的同性朋友没有任何肉欲地在一张床上盖同一条被子睡觉仍是很常见的。对杜甫而言,他为自己有这样的经历而自豪,将此事写进了诗歌:“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两人最后离开村庄前,都为主人赠诗留念。接下来他们又一起游览了李白兖州家附近的几处风景名胜。然后,杜甫按计划将再次赴京赶考。李白为他饯行,写下了一些诗句,描写两人在李白家附近登山的情景。

现在,李白应该怎样处理他从京城带回来的钱财?与他同居的那位鲁妇,一定会劝他少喝酒,也别大手大脚花钱请客聚会。因此,开春天气转暖时,李白翻修了房子,又买了一些农田,与政府分给他家的土地合在一起。几百年来,中国朝廷都会按人头分配耕地,每人得到几亩,作为保持土地生产的一种方式,同时也能征收赋税。我们不知道李白当时拥有多少田产,但数目应该不小。因此他再次出门旅行时,他将没有后顾之忧,这些田产足以成为家庭的经济来源,供一家人生活。

李白也建了一座酒肆,命名为“天下第一酒楼”。名字口气不小,但地方并不铺张,饭厅里只有几张桌子。它坐落在一个斜坡上,能够一览远处的全景。人们可以看到附近的泗水和遠处如同风中闪烁的丝带一般流动的汶水。东北处,可以看见隐隐约约的泰山。

李白除了在自家酒楼招待亲朋好友以外,也常常住在那里,他希望自己“长醉不复醒”。京城的失败经历仍折磨着他——他的政治理想已失去了方向,现在能支撑他的力量唯有宗教了。当时,作为国教的道教主宰着这片土地:全国各地道观神龛遍布,皇帝本人也沉迷于长生不老丸。

于是李白也很快恢复了他制作仙丹的实践,他由衷地相信这种药丸能让自己飞升天界并从此不朽。他在诗歌中憧憬这种神奇的幻术:“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游泰山六首·其四》);“安得生羽翰,千秋卧蓬阙” (《天台晓望》)。这种药不仅旨在延长生命,也能让人产生瞬间的幻觉,飘然欲仙。

李白成年后,常服用这类仙丹,甚至上瘾。但现在他要自己制造这种药。制药的过程和材料都十分讲究复杂。首先材料珍贵,配方里有金、银、珍珠、白玉、云母、朱砂,都是贵重之物。这些东西最后放在炉子里炼制时,还需添加价格不菲的药引:枸杞、百合、红芹、黄精、虫草。其次要准备各种工具器皿,也都得精心挑选、不能大意,有炼炉、窑、细筛、玉刀、陶罐、铁锅、磨刀石、镜子、炊具、黄铜盆、竹盆。然而,经过这些炼制之后,获得的药品质量却没办法监测评估。有人根据颜色和光泽对仙丹进行分等,但这种分类没有实验基础。李白经常服用这些不知质量如何的粉剂丸剂,可能不但不会延年益寿,反而有损健康。再加上饮酒,除了酒精自身的危害以外——中国古代的大多数酒器都是合金制成的,通常含很多铅。李白的健康前景堪忧(见唐德鑫那篇信息量很大的文章《李白的访道人生及其死因诌议》)。

但李白对此坚信不疑,甚至自信地称自己为炼丹大师。他经常经历由药丸诱发的幻觉,他认为这是药丸起作用的表现。他去深山老林寻找矿物和草药;开始炼制时,可以耐心地在炉子前面一坐好几天。尽管他总是购买市场上最贵的蜂蜜来让药丸表面有光泽,但他常常失败。有时他会尝试一下刚刚炼制出来的白色粉末,结果导致腹泻和心悸。但他还是从不放弃。他决心“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古风·其五)。

这种药丸在唐代诗人中很流行,许多人吃这些药物上瘾甚至一命呜呼。诗人白居易曾质疑这种“神奇药丸”,说:“朱砂贱如土,不解烧为丹。”在当时很多人认为这种药丸对健康有益的情况下,白居易在诗歌《思旧》中,哀叹自己的诗人同道因服食仙丹而死亡:“退之(韩愈)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元稹)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杜牧)得丹诀,终日断腥膻。”事实是,唐朝5位皇帝死于仙丹中毒。唐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这种丹药的毒性,这些东西也就慢慢退出历史,不再有人服用。

李白的一些道教朋友,如元丹丘是炼丹大师,有真正的炼丹知识。李白一定跟他们学到很多。但李白自己在这方面的水平究竟如何,我们并不了解。

在此期间,李白还撰写了一篇关于道教信仰的长文,名为《道书》,但作品佚失了,我们对其内容一无所知。不过即使现在我们拥有它,能够理解其奇思异想的人也一定不多(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37页)。

十八    再次出发

746年夏天,李白病了,应是服食仙丹和饮酒所致。他数月卧床不起,经常剧烈咳嗽。到了秋天,他老是做奇异的梦。他梦见自己去了遥远的地方,甚至天边仙界,在那里他看见各种神灵,以及天堂的壮丽景象。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记录了一个神奇的梦境。这首他最著名的长诗之一,描述了天上雄伟的山丘、豪华的宫阙,以及李白在奇境中飞越漫游的感受。李白在诗中将自己描写成属于天界的有识之士,受到其他神仙的欢迎。诗句还表明了他对世俗纷争的厌弃。颓然离京至今仍在精神上折磨着他,他似乎还没能真正接受现实。

李白告诉朋友们他想再次出游。吸引他的永远是远方,那些传说中有隐士和圣人的所在。他认为自己如果不去那些超凡脱俗的地方寻访,一辈子也碰不到他所向往的仙人神灵,自己也不可能有机会成仙。

接下来,他继续往南走。大部分是水上行舟。很快他又来到扬州市。然后他到了金陵,在那里消磨了整个春天。他独自在长江边漫步,思古忧今,写下了一首庄严的诗歌《登金陵凤凰台》。律诗总体上不是李白的优势。但这首七言律诗是一个杰出的例外,成为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因为这部作品,李白迄今为止,已创作出了他那个时代每种诗歌形式的杰作。到现在为止,他的艺术已日臻成熟——他的诗歌开始拥有一种他早期作品所缺乏的凝重。尽管他还渴望跻身政治权力的顶端,也向往神仙的境界,但他的艺术更扎根现实,也更关心尘世的盛衰。

从747年始,李白的诗歌开始记录更多普通人生活的黑暗面,好像他正在成为这片土地的吟游诗人。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看到诗人的艺术达到了巅峰。当他写出庄严肃穆、具有重大意义的诗句时,他的诗歌嗓音变得更深沉,也更富有感染力。他不再是一个只会创作流行歌曲的浪漫诗人:他的诗歌越来越多地关注家国和时代。

根据李白的大部分年表,在748年春天,李白再次回到他所心爱的、人文荟萃的金陵。但他这次的到来非常安静,几乎无人注意到。李白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名叫王十二的朋友。通过这个人,李白逐渐了解了近年来发生在朝廷上的新闻。崔宗之,李白那位 “玉树临风”的好友,在运河修到京城时,他是慶祝活动中写颂诗的主力,因而受到了提拔。然而之后的两年中,有人诬告崔宗之的上级与外国势力勾结合作,将其投入监狱。每个参与庆祝活动的人,甚至彩船的划手,都被抓住问责。许多人被折磨致死,有的吞药自尽。好在崔宗之的职位无关紧要,他被流放到了洞庭湖南边的一个小县。

然后发生了李邕的悲剧。李邕作为一名散文家名声显赫,他在政府管理方面又是元老,所以李林甫将其视为竞争对手。李邕作为北海太守,生活作风喜奢侈,在处理行政事务上也开始有些马虎。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去荒野狩猎或参加晚宴。但敌人正监视他,哪怕一点小小的过失,都会向皇帝身边的邪恶势力报告。不久,有人指控他传播诽谤王朝的谣言,蔑视朝廷制定的政策。李林甫向北海郡派出两名鹰爪,在那里审讯李邕。他们当着李邕下属的面,在李邕的府衙对李邕用刑,李邕破口大骂,直到当场被杖毙。他的同事也受到牵连,一并遭到诛杀——被杀或被迫自杀了。

最令李白震惊的是王忠嗣元帅,因石堡战役受挫一事被下狱。在监狱中遭到审讯和折磨,最后被驱逐到汉阳,很快就死在那里。

他被朝廷自我毁灭的行径激怒,以民歌的形式创作了《战城南》。李白不能遏制他对唐朝这些盲目军事行动的愤怒,立场坚定地站在士兵和人民一边。这是他诗歌中全新的内容,现在他已彻底摆脱了早期作品的轻浮和颓废。他的艺术变得更加质朴和真实,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洪亮悠扬,充满了悲悯真挚的情感。

王十二还告诉李白他的诗人朋友王昌龄的命运。王昌龄先是被流放到岭南,在几年前又被重新起用回到了京城。但最近又被贬谪,原因不明——据说是“不护细行”,也就是生活小节不够检点,显然是他冒犯了朝廷上一些权臣。听到他的朋友去了一个偏远小县龙标(湖南现代洪江),李白为朋友写了一首短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李白当时不会想到,自己多年后也将被流放夜郎。李白没办法预见他自己的不幸会比他朋友的更大。

朋友们死亡和流放的消息让李白震惊,他感到无助,正如他向王十二坦诚的:“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所以他去河流和湖泊上泛舟,从里到外穿着道服,这样人们就认不出他来。

十九    第二次婚姻

李白在金陵旅居期间,曾思念自己在山东的两个孩子。他常与朋友们谈起他们,每当有人要去北方时,李白总会请求他们绕道兖州,看看他的家人过得怎么样。他有少数关于他孩子的诗歌保留了下来。其中最著名的是那首书信体诗歌《寄东鲁二稚子》。这首诗是关于他的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的主要信息来源之一。在诗中,李白告诉我们他已离家三年。李白这一阶段的其他诗歌中也曾多次提到这个年限。在《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一诗中,李白拜托他的北行朋友萧三十一去他家看看他的小儿子伯禽过得怎么样。在这首诗的最后,他写道,“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他爱伯禽,称他小明月,当时一定年纪还小,顶多七八岁。李白对他寄予厚望,儿子也爱父亲。多年后,一位族叔李华为李白写的墓志称赞了伯禽:“有子曰伯禽、天然,长能持,幼能辩,数梯公之德,必将大其名也已矣。”然而,伯禽的人生与他父亲完全不同,虽然他也成家生子,但只是在盐场务工,过着低微平凡的生活。

我们还应记得,李白不在家期间,那位“鲁妇”一直和他的孩子们待在一起,也帮他打理田庄。她对这个家的尽责与奉献才使李白可以在南方逗留多年。这位鲁妇和李白也生了一个儿子,名唤颇黎,年龄更小。除此之外,我们对这个孩子所知甚少。“颇黎”这个名字充满异族色彩,与李白出生的西域有关。“颇黎”就是“玻璃”。

然而,他这些时期写给孩子们的诗中没有提到过颇黎,因为这个男孩是庶出。当时的文化严格区分正妻和姬妾生养的孩子。父亲通常不会混淆他们,所以李白在诗歌中提到平阳和伯禽时,没有提到颇黎。但这不一定意味着他忽略了颇黎,事实上,我们可以争辩说,李白爱颇黎不亚于爱他的大儿子伯禽。7年后,在安禄山叛乱期间,李白在一首诗中表达了对颇黎深切的关注:“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万愤词投魏郎中》)这首诗写于757年李白入狱时,伯禽已被李白的弟子武谔从山东救出安顿在了安徽中部。那这里“穆陵关北”的“爱子”一定是颇黎,他与他的母亲“鲁妇”一起滞留在山东(范震威《李白的身世、婚姻和家庭》,第348页)。李白在诗中没有提到她,也许是因为他们在一起十多年后,鲁妇最终离开了李白,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李白那时已再婚,所以永远不会娶她)。她至多可能成为一个妾。但如果李白不愿意让新娘不快的话,连这个名分也不会给她。李白在这首诗中,的确表示担心他在南昌以南某个地方的新婚妻子,因战争而流离失所。李白虽没提到鲁妇,但他想到了颇黎。颇黎太小无法离开母亲,于是母亲和儿子就都从李白的生活中消失了。李白为此内心一定没少受折磨。

李白不娶颇黎的母亲,那位“鲁妇”,主要还因为她出身卑微,没受过教育。新婚妻子又来自贵族家庭。李白750年左右去开封重访梁园时,在那里结识了宗氏。如同许氏一样,宗氏的名字也没有记载。宗家也曾有权有势。宗氏祖父宗楚客曾三次担任唐朝的宰相(降级后又复职了两次)。他政绩并不出色,且涉及多起政治阴谋。他收受贿赂,挪用公款建造私宅,对政敌毫不留情,要么处死要么远远发配他们。最后他和韦皇后一起反对当时尚未登基的李隆基。李隆基发动政变当上玄宗皇帝后,将韦皇后、宗楚客及一干同党悉数处死。一般来说,宗楚客的劣迹玷污了家族声誉,注重名声的男性不会与这样的家庭联姻,但李白不在乎。他爱他的新娘,甚至吹嘘她的贵族身份。他在《自代内赠》中以宗氏的口吻写道:“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犹有旧歌管,凄清闻四邻。”考虑到他的第一任妻子也是相府之女,李白的整个生命似乎都被贵族身份强烈吸引。和他以前的婚姻一样,李白同样是入赘宗家,并不以这种婚姻形式为耻。他依照自己的价值观行事。

然而,因此就说李白在婚姻上是个爱攀龙附凤的势利之徒还是简单化了。他与宗氏之间有真正的吸引和爱情。宗氏读书、有胆识、个性独立。而且两人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宗氏在道教上甚至比李白修行更深、更投入,完全看透了金钱、名誉、权力以及其他世俗价值。她的精神力量深深吸引着李白。传说他们认识以前,宗氏很欣赏李白在一家餐馆的墙上题写的《梁园吟》,为了不让人涂掉这首诗,她买下了整面墙。李白聽说后,他的兴趣被激起了。这个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但它可以解释宗氏为何能成为李白的爱妻,以及李白为什么那么信任并且依恋她。李白第一任妻子的家庭,许家,寄厚望于李白,希望他能跻身仕途、飞黄腾达、重振家族。但宗家对李白没有任何期待。宗氏比李白至少年轻20岁,和她弟弟宗璟一样只是崇拜李白的诗歌和才华。

李白对妻子的爱也体现在他对宗氏的道教师父李腾空的尊重上。李腾空是李白敌人李林甫的女儿,但她与父亲不同,对长安的政治阴谋不感兴趣,只身在庐山潜心修道数十年,最终成为一位大师,受到道教同行的尊重以及当地人的爱戴。她治病救人,接济贫苦,很多人都依赖她的善行。这两位女性关系很近,也许因为她们都来自相府,也都对权力和世俗感到不屑。李白欣赏李腾空,对她没有任何怨恨,甚至鼓励妻子跟李腾空学习。他曾亲自陪妻子去深山访问李腾空。在路上,他创作了两首诗,其中一首《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歌颂了李腾空:

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

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

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

李白对李腾空的态度表明,他认为宗教可以超越社会冲突、仇恨和暴力。他对妻子的爱情,一部分也源自她对这种生活的诚心追求。

因为这种不同寻常的精神力量,宗氏也许能与平阳相处得很好。但学者们不确定她们是否见过面。李白曾给元丹丘写信说,他的妻女都热爱道教:“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750年李白再婚并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然而,他与前妻的孩子们仍远在山东。为什么不接孩子们来河南和自己团聚呢?很可能他的婚姻形式不允许这种团圆——他入赘宗家,尽管他自己在山东有两栋房子和不少田产。在宗家,李白显然处于劣势。宗氏弟弟宗璟和李白是好友,他也许在撮合姐姐和李白的婚姻上起到了关键作用。李白入赘了这个家庭,不能要求一个丈夫通常应有的权威。而且,妻子的妹妹和李白夫妇住在一起。按惯例,未婚女儿应和父母住,而不是和姐姐住。这表明李白和宗氏结婚后,宗氏一家的结构保持不变,李白必须按照宗家的规矩行事。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李白尽管非常想念孩子们,却无法接他们来河南(周勋初《李白评传》,第122 -123页)。

李白的第二次婚姻是基于相互的爱,但融入妻子的家庭仍然很难。因此尽管妻子反对,李白仍会一次又一次出门,渴望在外面游荡时自由不羁的生活。我们或许可以说,李白的家园实际上永远是在途中,他生命的本质存在于他无尽的漫游中,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上注定只是一个过客。

二十    在东北边境

751年秋天,李白收到了一位朋友何昌浩寄给他的信。何昌浩以前是个屡试不中的穷秀才,生活饥寒交迫,李白曾多次接济过他。后来这个年轻人去了东北,做了幽州节度使旗下的一名判官。他写给李白的信意气风发,看起来他在边境过得如鱼得水。在信中,他对李白说:“足下才兼文武,强弟十倍。倘来塞垣,何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即使无意入幕,何妨来此一游?”(安旗《李白传》,第185页)

然而,何昌浩所在的幽州(现代北京东北部)当时在安禄山的辖制之下。李白知道这时前去可能不太安全。安禄山(703 -757年)是个异族人,父亲是粟特族,母亲来自突厥。他很小双亲就已过世,后来他所在的部落也分裂了,于是流浪到了汉人区。因为他机灵、大胆、强壮,一名姓安的将军收养了他。随后安禄山便在军中一路提拔高升,直到自己也成为一名将军。他为人态度倨傲精明,几乎不识汉字,却善于察言观色,很快得到了玄宗皇帝的信任和恩宠,给了他最重要的军事指挥权,让他一人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地节度使,这在中国是史无前例的。他与杨贵妃关系尴尬而复杂。他比杨贵妃大16岁,但他们一会儿结拜兄妹,一会儿他又成为贵妃的义子,还有人背后说他们通奸。但皇帝封他为皇子,让他成为皇室成员,享受宫廷的种种特权。

李白这些事都听说了,因此对于进入安禄山的领地,他有些不安。另一方面,李白又推测,此人一定能力超群,对唐朝贡献极大,一定也极为忠诚,否则皇帝怎会如此信任他?异族人成为皇子,在唐朝是头一遭。据称,安禄山能说6种语言,知道怎么跟东北那些部落周旋。他身材肥胖,体重高达三百多斤,跳起舞来却可以“疾如风焉”。李白想,“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也许很多人只是嫉妒安禄山。自己去东北边境只是看一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害。

李白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自己加入军队的最后机会。当时除了安禄山管辖的东北,唐朝另一半军力就在哥舒翰管辖的西部,那里是李白从小来自的地方,他无法想象自己去那里和来自中亚的部族交战。所以他唯一能参军的地方是北部或东北部。他只能去安禄山的地盘试试运气。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李白就回复了何昌浩。这封回信以诗歌(《赠何七判官昌浩》)形式写成,表达了他对平庸生活的憎恨以及为国立功的愿望: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

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

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

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

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

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当他告诉妻子自己想要参军的计划时,遭到了宗氏的强烈反对。她厌恶政治,也听说了很多关于安禄山的消息。她认为安禄山居心险恶,只会败坏朝廷,甚至威胁到国家安全。夫妻俩争吵了几个月,最后妻子终于让步了。第二年夏天,宗氏为李白准备了冬衣,含泪送别了他。

李白所有年表都说这次他于752年初夏离开家。直到10月初,他才到达了幽州节度使幕府的所在地蓟县。

何昌浩见到李白到来自是热情洋溢。他让李白在兵营住下,然后带他去吃晚餐,有烤鹿肉、野鸡和肥厚多汁的蘑菇。但在饭桌上,何昌浩的话听起来有些吞吞吐吐。他说,安禄山将军刚带着一批军官去了长安,可能会跟以往一样,直到来年开春才返回。所以李白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然而,何昌浩的遗憾也许正中李白下怀,李白甚至感到松了口气,因为他对于马上拜见安禄山将军本来就很犹疑。他接受了朋友的建议,在这里暂留几日,先四处观观光,然后再决定是否要等到明年春天安禄山节度使从长安返回。

时节已是深秋,夜晚很凉。清晨,无边无际的黄色草原闪着一层白霜。每年此时,军营一般只忙于储存冬天的柴火和食物,但安禄山的部队仍积极进行训练和战斗演习,好像随时要奔赴前线杀敌。远处的山顶不间断地冒起狼烟。李白经常看到信使们来往于指挥部,好像安禄山还在那里发号施令一样。这里的部队军纪严明,士兵训练有素,李白很是惊讶,认为安禄山一定能力过人。

李白受到环境的鼓舞,也开始练习剑术。如果他真需要参加战斗,得拿出真本事来。他还和何昌浩一起纵马去草原狩猎。李白箭术高明,曾击落过一只飞翔中的老鹰。士兵们无不交口称赞。李白于是提到李广将军乃自己家族的祖先,正如皇族中有善于文才之人,自己身上也流淌着武将的鲜血。他写诗赞美边防士兵的勇猛和力量。在其中一首诗中,他甚至想象部队未来的胜利:“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出自蓟北门行》)显然,他对东北部族和西部部落的态度明显不同。

一天中午,李白经过一家大裁缝店。只见大门两边各站立着一名手持狼牙棒的卫兵,那是一种顶端有钢钉的长柄武器。李白想也许这是一家制作军服的铺子。但他往里一瞥时,发现里面全是丝绸和锦缎官服,有数百个官帽在长长的桌子上摆成一排。还有一些彩色腰带,就像当时文官佩戴的那样。现在已是初冬,河水几乎结冰了,李白奇怪这个时候这家铺子为什么要大量制作官服?一位师傅凑巧从里面出来,李白上前询问。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李白没有多想就离开了。

一天,李白正在研究何昌浩借给他的一张军事地图,一位名叫崔度的下级军官来找他。李白惊喜地认出了这位高大威猛的年轻人,称他为“吾侄”。来人正是李白老友崔宗之的爱子。崔宗之就是那位 “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现在被贬谪了。李白还记得10年前在长安去崔家拜访时,崔度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李白曾教他弹琴、下棋、踢毽子,还教了他几个字的草书写法。谁会想到现在这两个人会在东北边境再次相遇呢!崔度也亲热地叫李白 “叔叔”。

李白称赞了崔度的军服和他的军衔。但崔度心事重重。他说自己三次科考落第,然后才弃文参军,来这里已经快4年,现在在营州平卢节度使幕府任判官之职,就在安禄山管辖之下。李白再次表扬他,說他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将来一定前程似锦。还有,他跟他父亲一样高大英俊。但崔度摇摇头,眨眨眼睛,跟李白耳语说,还是去别处说话,这里不太方便。

于是两人一起骑马出城,走向一个花岗岩建造的古老露台。他们坐在石阶上继续谈话。崔度说,安禄山完全是一个骗子,他正是唐朝与东北边境以外的部族多次发生军事冲突的原因。他打着和平修好的幌子,一次次挑起对方的愤怒和敌意,公然背叛中国的邻国。他邀请几位部落单于与他一起用餐,但把他们灌醉之后,就绑起来送往京城邀功请赏。这就是为什么他能一人身兼三大军事重镇的节度使,掌握中国几乎一半的兵权。崔度观察了安禄山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认为安禄山欺骗邻国,也欺骗长安,他最终目的其实就是要壮大自己,现已准备入侵中原以夺取王位。所有这些不间断的练武和集训都是证明——这里一直在招兵买马,随时准备战斗。简而言之,安禄山迟早会进军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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