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若干

2019-09-20 10:07马步升
北京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岛主洪湖清水

马步升

多少次与洪湖擦肩而过,这次终于成行了。此生,如果不去看看洪湖,似乎是一桩遗憾。这种缘由,大约与少年时期的电影《洪湖赤卫队》有关。而切近的招引,则是诗人哨兵的两本诗集《清水堡》和《蓑羽鹤》。我通读了,还写过两篇评论。诗歌将渐趋淡薄的电影记忆召唤回来,又有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夹缠期间,洪湖似乎越来越清晰完整,分明地,又越来越陷入零碎与虚幻中。

时值深冬,午后四点,武汉的事务结束了,洪湖老七驾车,两人像逃犯那样,一路穿过森林般的楼群屋宇,当广阔的江汉平原在眼前渐次展开时,夕阳也到了光芒散乱时分。夕阳依依西下,原野的阴影像一片片铺开的夜幕,不算多的小山包,仿佛深冬里的人们,穿上了肥囊囊的棉衣,在大地上投下比自己身躯高大得多的暗影;草木的阴影并不横向扩展,而是各自尽力抻出长度。雾岚迷蒙,夕阳余晖,一堆堆农舍,一块块农田,一汪汪湖水,还有那一条伸展到夕阳深处的道路。光明与暗影共生,真实与虚幻重叠,追着落日疾驰,夕阳照耀着道路,也让赶路人目迷五色,好似在追赶着一场梦境。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洪湖到了。洪湖的夜晚与任何城市的夜晚一样,灯火通明处,明白如昼;灯火不及处,讳莫如深。一个匆匆来去的外乡人,只需看你能看见的,该你看见的。即便是长久混迹同一个地方的人,很难说,又能看见什么呢?你看得已经烦透的事物,其实所看到的仍然是一层浮光掠影。

于是,一夜无话。

清早,洪湖老七驾车,我们先是去乌林寨膜拜曹操庙。传说乌林是赤壁大战时曹操的大本营。廓然一座小山包,面前平畴,直抵江边。三五百户人家,大树掩映,街巷错杂,村边台地上,一栋破败屋宇,门楣有字:曹公庙。内有小小庭院,厢房门窗朽烂,正厅两根廊柱撑起,曹操居中,两边分列若干帐下谋臣猛士。一株柑橘缩头屈身于屋檐下,数枚果实悬挂于枝叶下,金黄炫目,却无人采摘。门外空地,枯枝败叶堆积,一群乌黑鸟儿跳跃其间,我说这是什么鸟儿,感觉有一种阴郁气息。洪湖老七说,这就是乌鹊。哦,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原来这就是乌鹊。不是喜鹊,不是乌鸦,是让千古英雄“忧从中来”的乌鹊。曹操乃古今为数不多集军政文采于一身的大才,据说,曹操庙全国仅此一处,直让人惋叹再三。古人的事情古人都不曾说得清楚,今人评说古人,只是多了一种说法,也多了一重迷雾。

暂且揖别古人吧。

朝阳铺满长江大堤的当儿,车子迎着朝阳而去。这里的长江正好是西南东北走向,昨晚跌落西天的夕阳,带着几分梦醒后的惺忪,还有昨晚不辞而别的羞涩,又卓然悬立在东边天际。江堤越出江面三层楼高低,堤面可以两车并行,一道人工长城横身于长江与人烟之间。江堤的内外侧一律草坪覆盖,深冬了,草是青的、活的,青草无须蹿高,互相竞夺空间,只需周身蔓延,将根须深扎于泥土中。外侧是江滩,距离江面百米千米不等,杂木茂盛,时有或大或小的积水坑杂处其间。朝阳普照江面,一天一地都是光华,余光照拂积水坑,亦是光华斑斑。长江是否已经沉静许久了,要不是属于江水蔓延之地的江滩,草木怎么会如此茂盛呢。江堤的内侧是洪湖城,楼房民居近在眼前,中间隔着窄窄的杂木林,有的楼房高出江堤几许,有的则矮于江堤许多。生活在旱地的人无法想象,当汛期来临时,堤外惊涛骇浪,大地都在摇荡中,堤内生灵将是何等心绪?这里正是整个江汉平原,乃至中南半壁江山的命门,回望并不遥远的那场大水,局外人何曾体会到那份鬼神心惊。洪湖老七说,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抗洪最前线,他目睹且体会到了世界末日来临时的那种群体性的崩溃绝望,更就近证实了在生死交关之际优秀军人的义无反顾,还有顶天立地。江堤上,一座座纪念碑告诉远来者,对于万物万灵,水是多么地情深深意绵绵。忽而,另一番心绪又拂之不去: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水与生灵的关系,简单时,明白如话;复杂时,九曲回肠。把水和生灵之间关系真正说清楚,并且能够成为万世规约的人,才堪称圣人。

现在是枯水期。江水如波澜不惊的潟湖,漠然、默然、淡然,任鸟雀嬉闹,任苇草招摇。滚滚长江,浩浩汤汤,那是青春的喧嚣张扬啊,那是高歌猛进的奔放不羁啊。青春从来都是奢侈的象征,其全部的奢侈就在于,它允许你犯错误,乃至鼓励你犯错误,然后,又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机会修正错误,并且让所有的错误都以财富的形式成为人生的库存,而所有的青春从来都是提振暮年回望的嘉年华。正如歌者之言:最美不过少年时,不是少年美,而是回忆美。难道长江进入暮年了吗?无法想象,一条万古奔流,携天地之澎湃精神的大江,从此成为一个正襟危坐的乖孩子。一条江的激情,从来都是一方水土的生命律动,为你而苦,为你而乐,因你而生,为你而死,大悲苦、大欢喜、大沉潜,大踊跃。失去卷起千堆雪气概的长江,似乎少了点什么,也必然少了点什么。

大江流经之地,必有大色彩。什么是大色彩?不是大红大绿,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而是水天一色。凡是经描摹而出的色彩,必是妙手绣花的巧功夫,而凡可称之为大色彩者,即便出自丹青圣手,亦是俗家路数。水天一色是天赐的大色彩,天地间唯一的大色彩。无色,而色相齐备;无有,而万有一体。大色彩在目光所及处,亦在目光无尽处,在心房幽深处,更在洪荒八极外。此时的长江便是大色彩,水天一色,极目茫茫。洪湖老七遥指不可见处,说那里便是赤壁大战的主战场,是为武赤壁。而东坡赤壁尚在二百公里之外,是为文赤壁。我曾专程膜拜过东坡赤壁两回,回身再看乌林,大有俯视长江,碾压江南气象。遥想当年,数十万北兵云集江北,剑指江南,曹操横扫北国山河,决心会猎东吴,无奈隔江打猎,究竟谁为猎物,谁又为猎人?真个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天下形胜,本为英雄而设,又为英雄天造之墓碑。武赤壁,曹操于此大败亏输,而文赤壁,却让东坡不死永年。世间道路万条,无非文武之道。武道,厘定秩序格局;文道,化育精神气质。曹操文才足以与东坡相颉颃,又多了一份可与历史上任何一个经世人物一较高下的军政才能,但曹操的每个杰出贡献,于他的声名却并非相互叠加关系,事实上起到了彼此抵消的作用。人们在说及他的诗歌文章时,往往很自然地拉扯到他在军政方面的若干失算,以及某些道德上的亏欠,而在说他的经世之才时,又会在他的言辞中,找出若干不和谐音来。比如,那句让千古良善之人胆寒的混账话:宁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这句话是否出自曹操之口,已无直接证据。即便真是他说的,看看他终其一生对天下付出的心力,也应当是一时一地撂狠话而已。苏东坡在政治上跌宕起伏,文人气过于浓烈,决定了他只能成为一个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人,他在现实政治上,只能是失意、失败,再失意、再失败,而一方面的凹陷,恰好成为民众垫高他另一方面的情感土石方。他的文学才能本来就是高山大河,也因此,非但不能让高山减损一粒土、让大河流泻一滴水,相反,岁月的刀斧会砍削许多现实的枝蔓,让高山更显伟岸,让大河愈加浩荡。赤壁之战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牵动的是全中国,长江横亘东西,天堑南北,对于双方而言,都得摆出一字长蛇阵来,处处设防,又得首尾互动,更要严守七寸,其战线是何等漫长。有主戰场,必有辅助战场,双方一定是在文赤壁交过手的,而主战场一定是在武赤壁。没有别的理由,文赤壁惊涛拍岸,于双方都不利,而武赤壁,江面开阔,攻防双方都放得开,收得拢。更要紧者,这里是南北两大势力集团与西川集团的接合部,一个时代的真正七寸所在。

但是,人们宁愿相信文赤壁是大战之地,除了东坡文采惊天之外,在文辞中,他的情感是倾向弱者一方的,而弱者战胜了强者,对天下失意之人将是多么惊天的鼓舞。何况,人生,无论谁,正如东坡的夫子自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在现实中倒下去,在文章中站起来,古今士大夫的人生无不如此。而曹操在赤壁只是摔了一个大跟头,他是最终的强者,是多方面的强者,让过于强大的人出点洋相,给他的脸上抹一些脏兮兮的东西,在过于强大的人身上找出若干渺小来,搬山填湖,几乎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要不,凡人可真是无脸苟活于人世的了。

热干面是武汉人的底牌,鳝鱼面是洪湖人的底色。我这个从小吃面长大的西北人,对面食的挑剔达到了让自己都不可容忍的地步。这种挑剔,也可当成修为看待。这么说吧,一碗面条离老远摆在那儿,根本用不着品尝,我一眼扫过,就知道成色如何。洪湖老七说,早餐我建议咱们吃鳝鱼面。我心想,过了长江,宁愿饿肚子,宁愿吃不喜欢吃的大米饭,我是不轻易吃面条的。今天情况特殊,要把所有的时间挤出来给洪湖的。我说好吧,哄过肚子就行。进了饭馆,在别人碗里瞄一眼,心下暗惊:难道因为洪湖尚在长江以北?很快地,一碗面端上来,试尝一口,不觉失口赞道:好吃!洪湖老七一脸得意,在我吃完一碗后,乜斜了目光,挑衅地说:再来一碗?我说,好面不吃第二碗。

据说,洪湖共有七十七个渔村,洪湖老七说,每个渔村他都去过,每个渔村都有朋友,在有的渔村还曾住过很长时间。我从他的众多描写洪湖的文字中,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洪湖何其广阔,湖滩水网何其繁复,每个渔村都去过,似乎涉嫌夸张。何况他是城里娃,自小上学,虽混迹洪湖多年,干的却并非与洪湖有关联的事情,后来又移居外埠多年。若非对洪湖知根知底,绝不会晓得水网纵横中,竟有一条百曲百折的旱路。一车宽窄,两侧或水域,或湿地,或藕塘,草木掩映,三五米远近,即是目光死角。在这样的路上,他居然可以高速行驶,不由得让人感叹他的车技,更有对道路的熟稔。一会儿来到一个名叫张大口的渔港,清水堡岛主早已驾船等候了。经打问,不是休渔期,船只却三三五五停靠在码头上,百米长的渔港,两边是居民区,一律二层楼房,有新有旧,商店、饭馆、杂货、工匠铺,居民三三两两,神情散淡,行为散漫。近处有开发小区,六七层楼房,底楼嵌入湖滩积水中,水草弥漫,我不知道会不会潮湿。莫管闲事,岛主的船是游艇,白色,八座,我们三个人,小船显得宽敞。出港后,便是水天茫茫,没有任何地面参照物。岛主说,以前他这个老洪湖也经常迷路,他打开手机导航,有些赧颜地说:这玩意儿在水中也好使。

深冬的洪湖之冷,是那种并不触目,却也惊心之冷。多么雄厚的怀抱都会被冷风撕开,冷气蚀肉浸骨,而头顶却日色明丽。一种叫水葫芦的绿植在湖面漂荡,大者如斗笠,小者如团扇,看见船只在乘风破浪,它们也乘风破浪,一朵朵冲杀过来。空中有鸟,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随心随意;水中有鸟,或大或小,或沉或浮,一派安然、恬然。没有看见头顶有鸟飞过,手臂上却落下一颗鸟粪。以鸟粪的体积判断,应是大鸟。小时候,有鸟粪落在身上,大人是要给孩子叫魂的,还要在沾上鸟粪的衣服那里,缀上一绺红布条,说是辟邪。我不信这个,我只相信,这是洪湖的鸟儿在以它们的方式照会我这个外乡的不速之客:洪湖是鸟儿的领地。

洪湖与擦洪湖身边而过的长江一样,举目无鲜艳色彩,却是水天一色的大色彩。晴日方好,天空却并非蓝色。是的,是那种天青色。水清而泛白,清而不澈,非青非白。是的,也是那种天青色。水是天,天是水,水在天上,天在水中。远处的浮标却是有颜色的,红者如绣球,黄者如曹操庙中的柑橘,数点红黄色,将水天隔开,天是天,水是水。一眼不见边际的湖面,此时仅这一只小船。岛主是天生的舟子,一手掌舵,浪遏飞舟,飞舟催浪,小舟经行处,水中数条深刻划痕,久久不见平复。仿佛在天外行走,或是在虚幻的梦境中,正不知所在。倏然,眼前遥远处水面上扯起一条黑线,线的两头好像有人在拽扯着,在风中水中,松松紧紧地抖动。那条线愈来愈粗,一会儿,黑线固定了,却是水陆边界。

冷风四起,水波动荡,一座小小码头紧贴着一道矮矮堤岸。堤岸的凹陷处,有两只废船拼接在一起,构成一处居所,门楣上隐隐有三个红漆刷字:清水堡。莫非诗人哨兵之《清水堡》乎,询之果然。

都知道清水堡从不长水草,只埋着一座

殷商年代的城。天气好的时候

在湖底,我能望见那些断垣

残廓,挂满游云。几个考古学家

告诉我,清水堡清澈

透明,不生杂草。因为古代的砖瓦

城基,吸纳了洪湖的淤泥。但在清水堡

我从来不相信考古学。只相信历史,

相信清水堡住着古人,在替我除草

剔杂,重修那座塌了的城

好吧,好吧,你要是把清水堡写尽了,我什么话都不说了。

在岛主的船屋里小坐片刻,有关清水堡的过往和当下,在我的心绪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我提议出去走走。深冬的太阳距离地面好像很低,洪湖的水汽将太阳撩湿了,惺忪的、迷蒙的、软软的。一条人工筑起的堤岸向前伸展,一边是藕塘,另一边也是藕塘。莲叶不是青色,不是黄色,也不是红色。是那种深冬的颜色。堤岸上衰草靡靡,冷风袭来,或随风而舞,或俯首低眉。远望都是芦苇,苇叶枯萎,芦花吐着长长的白舌,互相在絮絮叨叨。下了堤岸,人低了,堤岸便高了。周围堤岸如旧时城郭,环堵巍然,包裹着中间一片巨大的平地。这是湖滩,螺壳大者如手掌,小者似指甲盖儿。还有陶片,灰陶红陶都有,未见彩陶。还有瓷片,哥窑、龙泉窑、元白、青花瓷、土瓷,看不出质地的,都有。

洪湖所有的水都不能算作清澈,唯有清水堡的水是那种概念意义上的清水。岛主说,因为什么什么,所以什么什么,总之,就是科学考察得出的结论吧。在清水堡,先不要讨论科学问题,古人的科学知识并不普及,可是,做出的事情往往是深得科學精髓的。感觉和经验有时候比科学更靠谱。当然,无数科学发现本来就是感觉的迸发和经验的积累。比如清水堡,古人在广阔的洪湖地区,偏偏发现了这一块地方的水是清澈的,而在这里设置一个据点,正好可以辐射整个湖区。

可是,洪湖老七说,他查阅过几乎所有关于洪湖的文献资料,没有发现历代王朝在洪湖湖泛区有过行政设置的记录。我说,文献有记录,不一定真有;文献没记录,不一定真没有。我看清水堡的形胜,还有若干现场遗留,这里很有可能曾经是一个大地方。岛主说,他听原住民说,以前人们在天晴水浅时,经常可以看见水底的城郭屋宇。在一个地域,关于狭小局部的历史掌故,往往口口相传的历史比文献载录的历史更可靠。正如对于一个村庄的历史,村庄的老居民肯定比村庄史研究专家更清楚。对于一个家庭的零零碎碎,当事人往往比“不世出”的清官更有发言权。在清水堡,我宁愿相信诗人的直觉:清水堡住着古人。

不远处,有一片小高地。说是高地,海拔仅有十多米。人们日常所说的高度,其实更多的是指相对高度。那块高地约有一亩地大小,却是整个洪湖湖泛区的制高点,远望,竟有巍巍赫赫遗世独立之感。小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观音庙,即便是小小的,也显得高大庄严。这是湖泛区的保护神,即便大水淹没整个湖泛区,这里也会以屹立的姿势,表示陆地的存在。确实,庙下墙壁上的最高水位线,证明了观音庙在以往的历史中,永远高居水平面之上。两位老年妇女,大概是庙祝吧,她们与岛主、与洪湖老七是熟识的,此时,仅我一个陌生人。而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多少人涉足此地,无论熟人生人。这是在漫漫水乡,象征陆地的一个存在,可供身在水天茫茫中的打鱼人,时刻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小高地的斜坡是菜地,生长着一种本地的土菜。天都这么冷了,所有的植物已经枯萎凋谢,土菜却生机勃勃。

水乡的事情,我这个旱地来的匆匆过客只能从眼里过一遍,然后,离开。

真的要离开了,喝了几杯洪湖老酒的岛主,小船在他的手中,便有了哨兵诗句的韵致:

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

浪总会朝我扑来

回到港口,告别岛主,弃舟登车,洪湖老七要带我去看看洪湖的另一面。

那是一个叫阳柴湖的渔村,洪湖七十七个渔村的一个。这个渔村要搬迁了,因为这一块已经是洪湖国家自然保护区的腹地了。在距今不遠的先前,大批从外省迁来的人,响应国家的号召,在此处围湖造田。如今,又要响应国家的号召退田还湖了。国家在任何时候都是神圣的,代表着真理,而真理是需要以个人的投身去验证的。洪湖是湖北这个千湖之省的“肾”,一个泱泱大省,数千万人,怎可让肾受损呢。千万只鸟也需要家园,在人还不能完全主导世界时,人定胜天是让人们活下去的最为励志的号召,只要人活着,活得好,至于鸟啊什么的,怎么活,在哪里活,是否活得下去,与人何干呢?鸟儿成为人的盘中餐,倒是人的某种荣耀。当人成为世界的绝对主导力量以后,还这样对待鸟类,那便是文明与野蛮的重要分水岭了。

阳柴湖渔港正好也体现着落日余晖的光景。时当午后,正是人们日常劳作的时候,而这里的人们好像世外高人,男男女女身穿厚厚的棉睡衣,趿拉着棉拖,男人们醉醺醺,女人们懒洋洋,有的在围着圈打麻将,有的在并排晒太阳。渔港码头完全被垃圾覆盖,人们就在垃圾堆旁闲散,鸡们、狗们、猫们,还有若干不怎么出息的野鸟,也在垃圾堆里觅食,跳跃活活的,兴致勃勃的,大有吾心安处是故乡的放达。水葫芦肆意生长,填塞了水道,几十只小船随意摆放在码头,油漆斑驳,船舱里杂物充塞。整个港口只有鹅在高声嘶喊着,它们被它们各自的主人,在垃圾堆与水域的接合部,用渔网一圈圈围起来。我这个旱地人,这才知道,鹅要是吵闹起来,其声势是盖过狗的。绵密的不加标点的鹅叫声,碾压了所有的声响,人和人嘴对嘴说话,互相也听不清晰。从洪湖城赶来接应我们的老张,显然对此处的境况早已心领神会了,他从垃圾堆上,一步步挪过去,将他的船移到稍微干净的地方,便于我和洪湖老七登船。这是一艘十四座、红漆斑驳的动力船。所有座位都布满了泥垢,我和洪湖老七只好站着。

我们要去保护区看看。这是一艘唯一可以自由进出保护区的交通工具,老张是保护区唯一常驻的工作人员。漫长的水道被水葫芦遮蔽,只露出一车宽窄的水域供小船通过。这大约是一条人工水道,笔直,两边堤岸上时有零落屋宇,间或也有人影。依旧只有鹅叫声震天嘹亮。渐渐地没了人烟,约摸半小时后,拐过一个弯,水道完全被水葫芦填塞,像藕塘。如果光线暗淡,陌生人一定会当成坚实的土地,误入水沼深处了。弃船登岸,哦,颇有登高望远之风致。拐角地带,两只旧船结为连理,这便是候鸟保护站了。外表看不出来,老张这个人可算是洪湖奇人。早先,我从哨兵诗行中已略有所知:

要知道张圣元早年是一把捕鸟好手

懂269种鸟语,才在湿地保护局谋上

这份美差。不用去偷朱鹮

盗东方白鹳……更不用去蹲班房

苦度余生。可吃了那么多好东西

张圣元也没能尝到洪湖

最美好的。比如婆娘,比如爱

二十年了吧,这个老光棍

只好把水鸟,当作女人

年届花甲了,矮矮的个头,倒也敦实。我是俗人眼,若非有备而来,实在看不出这是奇人。相反,处处显出其不奇而木讷来。上船时,忘了解缆绳,中途,几次差点把船头棹入水草中去。离开保护区时,船已发动,又忘了解缆绳。他的朋友洪湖老七,为此可没有少嘲弄他。老张不解释,也不在意,只是无声笑笑。懂得二百多种鸟语的老张,却不会说普通话,洪湖的蹩脚普通话都不会说。他说的是洪湖一带很土的湖南土话。各地方言我倒是可以听懂一些的,老张的土话也难不倒我。让我颇费耳朵的是他的口齿拉杂不清,叽叽,喳喳,嘎嘎,呜呜。各种与语义无关的多余发音,夹杂在没有高低起伏的絮叨中,频繁地干扰着他实际要表达的意思。我心想,是不是鸟语懂得多了说得多了,时不时会把某种鸟语拉进来,就像会说几句外来语的人,总不忘了时不时地秀一秀?

简陋的鸟类保护站挂了很多牌子,有联合国相应组织的,有好几家名头辉煌的研究机构和大学的,好在最后的归结地,都是洪湖的阳柴湖村。还没有到倦鸟归巢的时候,老张搬出看起来很高档的带有落地架的望远镜,我说不用这个,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鸟。朝湖水开阔处望去,一大片水域里众鸟翔集,羽翅扰扰,回环四顾,无一船一人,唯见草木隐隐,水天漠漠。

回到阳柴湖港口,我和洪湖老七与老张挥手告别,他无声笑笑。这次,他终于动作连贯了,用手扯起缆绳泊船登岸。此时,那颗在空中悬挂了一个白天的太阳,已经被西边天际的水汽浸湿了,猩红的光晕洒在水陆错杂的洪湖滩涂上,刚刚见闻的一切,霎时化为一场巨大而繁复的梦幻,恍惚间,又向另一场梦幻中走去。

明天,该从哪个角度再看看洪湖呢?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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