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省桃李下成蹊

2019-09-20 05:14草色风烟
醒狮国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杨慎书院云南

草色风烟

明嘉靖三年仲冬,一叶扁舟溯江西上,开启了“流放之徒”杨慎的戍滇之旅。

这趟旅程跋山涉水,辗转千里,却全无诗意可言。刚刚遭受了廷杖之刑,尚未痊愈的杨慎背负着忤逆天子的罪名,被解往滇南永昌卫戴罪戍守。对于曾是状元之身,享有才子盛名的杨慎而言,此次流放尽管为他博得了“君子如玉亦如铁”的美誉,然而,也将他与嘉靖皇帝之間的仇怨缠成了一个死结。

流放戍边,对于古代的官员与士人来说,不仅意味着仕途的坎坷与断绝,甚至意味着性命之忧。那些边地虽说风景绝佳,但毕竟远离繁华,荒僻落后,是地道的不毛之地。如王阳明那般被谪戍贵州龙场,尚能因缘际会得以大成之人,毕竟凤毛麟角。彼时的杨慎是否仍抱有起复还京的寄望,我们不得而知。

身心俱损的杨慎抵达永昌卫,已是次年孟春时节。按照明制,他因“永远充军烟瘴”的刑罚,名隶军籍,不再是个自由身。但饶有意味的是,从他人滇伊始,一路的仕宦和官府都给予了他相对宽松友好的政治待遇。这一年的三月,他以养病为由,迁居至安宁州(今安宁市连然街道),正式开始了他在滇南的生活。

身处异地他乡,独自一人的杨慎因为旧友新朋的陪伴,寄情山水,诗歌唱和,显得并不那么冷寂孤单。在官府的默许与仕宦的帮助下,他的足迹很快遍布了云南全境,甚至一度盘桓至贵州与他的巴蜀梓里。丰富多彩的旅途见闻,充实滋养着他,成就了大量的美文佳句。这些美文佳句中,蕴含着他在旅途间的所思所得,亦折射出他落笔之际的心境与不灭的理想。尽管他有过彷徨与迷茫,也有过不忿与悲伤,然而,更多的时候,他是乐观的,矢志不渝的。

受教于父亲杨廷和,他曾以平天下为己任。奈何此时此境,他已无望重返帝国中枢,协理天下。可陈蔡之难,仲尼尚能弦歌不绝,他既是有志之人,又怎能臣服于逆境?与其虚度光阴,不若立足于滇,放眼川贵,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随着他游历范围的不断扩展,他对云贵高原的感情,尤其是云南境内百姓的感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止一次的在诗作中,将云南比作“故乡”。而百姓们也对他推崇备至,亲切地称呼他为“杨状元”。既然彼此相处融洽,以至于有乡亲之情,杨慎自然是要为这些“乡亲”做点什么。在他看来,云南的落后,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文化的落后,归根究底是教育的落后。唯有改变云南落后于中原的教育现状,才有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里的穷山恶水。他在其《碧蛲精舍记》中这样写道:“君子期人以雅,不以俗,待人以博,不以陋……慎自执戟于滇,每慨物类与地形名,失之陋俗。”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秉持“兴学重教”的祖训,他开始着手尝试在这片土地上兴办教育,重修书院。

作为罪臣之身,自然比不得当初在京时“振臂一呼,从者无数”的能量。故而,他只能借助自己旧有的才名,结交滇中官宦士绅,广泛争取他们在财力和物力上的支持。为此,他不辞劳苦,先后致书云南巡抚顾应祥、欧阳重、汪文盛、刘渠等人,甚至亲往面叙兴教重学之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的建议受到了官府的重视,多有采纳,并付诸了实施。

在他的倡议和努力下,十四年后,废弛许久的云南书院殿庑由官方主持修复,姚安府的庙学亦由知府王鼎和吴嘉祥继建,并由后继者赵澍建启圣祠。随后,例如五华书院、昆明书院、文昌书院、梅谷书院、见湖书院、南中书院、正学书院等等陆续诞生,形若雨后春笋。一时之间,原先书院全无,庙学不存的滇中文教聿新,生机勃勃。对此,杨慎不无欣慰,并满怀希望的展望未来。他在《定远县儒学记》中记录下了自己的心情:“定远旧未有学,提学副使胡仰斋公建议于朝,始命建学,盛举也,皇明文治之遥,声名之盛,多士生,斯时斯地亦厚幸矣。”

有了书院和庙学,解决了教学修习的场所,自然吸引了大量的渴望读书的人群纷至沓来。身处帝制时代,人们读书更多的是为了求取功名,改变自己与家族的命运。所以,书院和庙学的主要授课内容必然与科举考试的纲要相关,侧重点难免更追求应试。杨慎却主张多闻多见,反对空谈性理,倡导学以致用。他认为,在云南这个本来就教育落后的地区,尤其要重视基础教学,不能盲目的追求应试的捷径,应当立足长远,多培养实用型人才。他进言书院庙学,从小学、古音和文字教起,再进一步教授训诂、六经等。书院与庙学认可他的建议,却苦于本地没有能实际执行这套教学方案的人才。杨慎得知此事后,亲临书院,教授讲学,带着一帮学子结社、酬唱,几十年如一日,不计辛劳与得失。更值得一提的是,云南属于多民族聚居区,方言俚语种类繁多,民风迥异。杨慎在讲学过程中,不得不面对师生之间语言不通的障碍,想尽办法,攻坚克难,传授知识。在几十年的磨合下,杨慎以极强的毅力,百折不挠的精神,克服了这个难题,实现了“通夷语,识焚文”,桃李遍滇省,被滇中百姓冠以“杨父”之称,地位仅次于孔子。

孔子门下,从者无算,更有七十二贤人之名传世。杨慎虽不敢自比孔子,但从其学习的弟子门人也多达百人。其中更有七位最出色的人物,被后人誉为“杨门七子”(或称“杨门七学士”),分别是:杨士云、王廷表,胡廷禄、张含、李元阳、唐锜及吴懋。翻阅这七位的人生简历,可以看到,他们大多是进士或举人出生,与杨慎多为亦师亦友的关系,深受杨慎的影响。除此之外,杨慎还有许多的得意门生,例如他的助手白族人董难,丽江的知府木公,金齿司人汤琮,大理人梁佐等等。这些人出身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却都以知名的学者或文学家身份青史留名。

仅仅培养出一些精英人才,远不足以说明杨慎在云南兴教的功绩之大。在当时,用来衡量地区教育水平高低的标准就是科举及第的数额。对比同时期书院林立经济发达的江南闽浙,人文荟萃,进士才人辈出,云南一省在嘉靖朝前,三年一次的会试,一科多则中进士五六人,少则两人,且中额者多为省会昆明士子。但在杨慎兴学之后,特别是杨慎谪戍的永昌卫及附近,每科均有中额者。再往后,壬辰和乙未两科,云南都中了六名进士。及至杨慎死后的隆庆辛未科会试,云南更是一口气中进士十人,一改此前世人对滇省文化落后蛮荒的印象。这一被载人史册的变化,是杨慎在滇省兴教重学的硕果,更是他心血凝结成的丰碑。

遗憾的是,他的付出虽然令云南的百姓受益,促进了文化的交流,换来了百姓对他的爱戴与敬仰,却并不能改变他流配的背井离乡的命运。他在滇南谪戍的几十年期间,多次赶上天下大赦,却始终没有得到赦免他的旨意。甚至于,连他的父亲杨廷和去世,他请求回家奔丧,也不过是匆匆一瞥而归。然而,他内心的苦痛极少对人谈起,人们从他的诗文中读到的更多是治学的严谨务实,相对乐观求知的生活态度。这令与他朝夕相处的云南百姓格外的尊敬他,也令后人倍生敬意。

明嘉靖三十八年的初秋,一代名囚杨慎以七十二岁高龄魂归新都[新都,今四川省成都市新都区。]故里,终结了他三十余年的流放生涯,却将他的故事与兴教重学的精神永远的留在了云南。当你行走在那片红土地上时,你经常会听到关于杨慎的离奇传说,或是会遇到与他有关的名胜古迹,深深的感受到他的“虽死犹生”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他的真实历数百年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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