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开始的地方

2019-09-24 18:30张凭栏
湖南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生灵乡亲田野

张凭栏

草木

草木,是尘世的灵魂,也是点染大地生命的绿。

墨山铺,我生命开始的地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家乡甜润的空气、温暖的阳光和青青的草木,迎接了我的到来。

乡下长大的孩子,从小接地气。家里的灶台、饭桌,母亲简易的木床、衣柜,父亲的农具,构成了全家像样的家当。而屋场外面的草木、飞鸟、池塘,是另一片充满神奇的天地。

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过来,甜润的空气中便是草木的芬芳,小时候我从不懒床,和邻居的孩子早早相邀去草地玩耍。别说小小的我们,在树木、花草间,每一个人都是真正的“小主人”,无论是展臂飞扬,还是满地滚爬,碧绿的草地任我们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能感受到它的给予,鼻尖上,眼眉间,耳壁内,嘴唇中……瞬间,大脑会发出无比幸福快乐的指令,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呈现出耀眼的喜悦。

伙伴们用眼睛打量着这些树木间的花草,俯下身子用鼻子亲吻着草中的花朵,无需刻意调动身体的感官,只要有鸟儿飞过,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我们闭上眼睛都能捕捉到那些熟悉的草木,包括它们的形状、色泽、味道、气质和骨骼。当然,这些全是一些简单的花草,比如,草垛旁的喇叭花,庭院里的白玉兰、苦楝、向日葵,草地里的鱼腥草、爬地草、思茅草、狗尾巴草。

灰色的麻雀从低矮的树枝上飞过,它们常追逐在我们的身后,细细的脚丫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一对一对的花蝴蝶,它们在草丛中翩翩起舞,我们伸开双臂,像蝴蝶那样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飞翔。

其实,摇曳在村子每一处的草木,并非只是孩子们的“乐场”。村子里的庄稼人,从不轻看那些地沟、峡谷、河滩每一处兀自萌着芽、展着叶、开着花,结着籽的野花和野草。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它们微小的根须紧紧地抓住每一寸土地,给村庄织出一片生命的绿色。

我曾经见过我的父辈蹲下身子用手拂动那片绿草的情景。因为耕田的老牛就在他的身后,是这些青青的草喂养着与父辈常年相伴的牛羊和生灵。

在对故乡最初萌发情感的世界里,我是从那些草木开始的。如果有人说,人是由尘世间的什么转化而来,那么,我的前生必定是家乡的百草中的那一棵。

泥土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泥土像耕种它的主人一样朴实、厚道。我很少阅读到有关泥土灵动、曼妙的文字。也许,于生活在自己这方土地的人而言,泥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手足,这其中的分量,不是随随便便嚷嚷几句就能叙述好,表达好的。

我的父辈、祖辈,在这片土地上,耕田种地,生儿育女。人生莫过百年,我不知在家乡的坟地上,埋着多少先人,而这些安睡在这片泥土之中的祖辈,他们的人生又有着怎样的传奇人生。

我想,村庄里一切可以用文字记载的姓氏家谱,包括阳光、雨水、田园、小桥、树木、花草等等,似乎都与泥土有关。

对泥土最初的情感是从父亲耕种的良田和母亲的菜园子开始的。是啊,泥土里长出庄稼,泥土里结出瓜果蔬菜,我们的胃,是泥土的给予,我们的生灵,是泥土在喂养。而泥土的主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去冬来,像无言的泥土,默默耕种一辈子,守候一辈子。

在生活中,我们最容易漠视的东西,恰恰是比我们更恒久的东西。比方说,在墨山铺东边的山岭上,那些一堆堆的坟墓,没有墓志铭的种田人,他们,或她们,以一种沉寂,一种姿态,一种豁达,把家乡的土地,视为生命中最后的归宿。

高山的隆起,让后人们仰视,多了许多珍重,多了许多记忆。昔日的荒山,因先人们长睡此地而厚重,虽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但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村子里总会放起一挂响鞭,迎来满村子的笑声,左邻右舍聚在一起喝上一杯喜酒。

而一个老者的离去,里亲、外亲都要来奔丧,送老人最后一程,村子里的乡邻,也都会夜里来守灵,即使平日老哥们之间有些解不开的结,这会儿也得放下心里的恨。人,走了,赶上最后一个夜晚,当着死者的面,把平日说不出口,哽在喉咙的话,赤裸裸地告诉他,伴随着逼真的手势,真诚的眼神,似乎这一刻是他们一辈子中最珍贵的时刻。

这便是我的家乡。那些没有用文字写进教科书里的乡俗,代代相传,在浑然不觉中,让他的子孙们渐渐成长,不论离家多远,多久,心中依然牵挂那无言的泥土,那哺养着我们长大的父亲和母亲。

当我们也正在慢慢变老,仿佛才对父辈们不争,不闹,自在劳动,自在生活的那种粗茶淡饭的日子,有所感悟。我们的父辈用默默的一生告诉我们,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于泥土之上,不带一丝而来,归于泥土之时,不带一丝而去。

也许,正是这些乡俗的传承,让我对家乡的泥土更多了一些意义上的启迪和教化。

生灵

我的散文集《借你一脉山水》,创作的原型大多取材于我小时候生活的墨山铺。《我的月亮街》《天籁》《动物档案》《墨岭花开》,还有好多类似的散文,写的都与家乡生灵相关的文字。

在《天籁》中我曾对家乡的生灵有过这样一段描述:“大约是半个时辰的光景,宁静的村庄完全苏醒。起先是鸟儿们从绿丛中爆绽开来,它们啾啾啾,咕咕咕,唧唧唧,从巢中一只接一只跳出来,在密密匝匝的枝丫上振一振羽翅,飞向山野。然后,那些关了一夜的家禽也开始活跃起来,鸡鸣、狗吠、猪哼、牛哞、羊咩、猫咪……”

“牛们的蹄声像散漫的鼓点,扑通扑通,不緊不慢地擂动着村庄的青石铺成的路面,鸡呀、狗呀、猪崽子,它们在农家的庭院里一步一啄,十步一拱,没有任何的做作,如此悠闲自在,体现出原生命的状态。它们的状态、声音,尤其是它们那一双双对农家人温驯、和善的眼睛永远是一个谜!”

也许,正是在对家乡那些可爱的生灵一次次的回眸中,我的笔下才会有那些如潮的文字流出,才会对自然的一草一木如此多情,才会对宇宙万物间的生灵如同自己的生命一样敬畏。

当那些存放在记忆中的生灵,在村庄的路口再次闪现,那些可爱的鸡鸭和牛羊,那些盎然树木和花草,那些低吟浅唱的昆虫和飞鸟……那瞬间,我竟然不知,不管你扔在家乡多少年了,似乎这一觉醒来,不论那些可爱的动物,还是那些惹人羡慕的青藤、花朵,它们妖娆的身影,依然和我的血脉一起律动,在我的作品中再一次复活。

我曾经那么细心地观察过窝居在屋檐下的燕子,这些古怪精灵的生灵们和我们共处一室,它们有时忙在野外,有时细心垒窝,白天从鸟巢中飞去,轻盈而敏捷,俊逸而从容,一道曲线连着一道曲線,似乎忙碌着它们的事情。而当日落西山时,它们趁着夜色不声不响飞回来,它们灵动的身影,它们乖巧的模样,总惹人喜爱。

当然,村子里的生灵,不仅只是那些鸟叫虫鸣,狗吠牛哞,还有那些漫山遍野的天然花香与百草,它们来自天然,毫无矫饰,以蓬勃的生机装点着村庄的青山碧水。

节气

于百姓人家而言,一年四季最看重的,不是写在挂历上的那些节日,而是农历的二十四节气。从立春那刻,一个节气连着下一个节气,父辈们农事被农时安排得有序,春天里播种,夏日里耕耘,金秋里收割,冬季里储存。我的记忆中,谦卑而勤劳的父辈,如同他们耕种的土地一般,除了劳作时留给我他们的肢体上的弯腰、扬臂、肩挑、手提的姿态之外,日月的缠绵,季节的交替,全是他们在田间地头奔波、忙碌的身影。

准确地说,从过完大年,立春的头一个节气开始,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衣食无忧,能干的当家媳妇们更是注重这节气的更替,自留地,菜园子该种什么,旱地、水田什么季节干什么活,这都是伸开手指,从大拇指开始,顺着手指头一个一个节气掐算着农时对应着农事。

早春三月,布谷鸟在村子的树林里开始吟唱,通往田野的阡陌上,农家人匆匆忙碌的身影便出现在那儿。母亲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立春和雨水,惊蛰节,眨眼间便是泡谷浸种的日子,农时是一刻也不能耽误的。”家乡有句民谣:“过了惊蛰节,亲家有话田埂上说。”短短的一个春季,种田人一刻也不会怠慢,我甚至常记起母亲在夜里唠叨着:“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这些农时的节气,在母亲心里该有多重要。

记得到了种瓜点豆的季节,母亲会早早地起床,手里端一个白瓷盆,里面装的不同的瓜籽,哪儿该种南瓜,哪儿该种冬瓜,哪儿方便搭过丝瓜、苦瓜架,只有母亲心中有数。

几天的梅雨,和几个朗朗的日光照晒,母亲种在院子周围和菜园子里的瓜苗儿从土坑里钻了出来,长出鲜绿的豆芽。再待几天的光景,什么样的瓜苗,施怎样的肥料,母亲顺着季节,浇水、施肥、除草、治虫。让各类瓜果在季节里成熟。

直到半个世纪过去后,我还能常在孩子们面前一口气念完二十四节气,并用文字记下《谷雨时节》《乡村物事》《到田野去》《赤足而歌》。把那些饱满的、鲜活的农人、农时、农事,从记忆中搬出来,真不需考虑从哪儿开篇,怎么结尾,许多烂熟于心的场景,随意写来,便是一篇情景文,我想把这些文字,传承给我们的子孙,哪怕文字有些俗气,我依然能从某个细节,展现出家乡父老乡亲劳作时的优雅和家乡山水、田园那独有的恬然与天籁。当然,这些都是在日月交替的时节里。

田野

沿着村子向西南方向,穿过简易的公路,那边便是扑面而来的田野。

家乡的田野,如同一幅水墨丹青,动态的小溪,虽不大声哗啦,但在蓝天白云下,它们从山后的峡谷一路叮当流过来,抖擞着精神,十分生动地流淌,那韵律,那浅浅的细浪,无可厚非地成为田野的亮点。

当然,动态的田野,有太多的组合。比如小溪边的水鸟,稻田里的虫鸣,田埂上的牛哞,更多的是庄稼人的吆喝,总是那么精神抖擞,让田野在鸟语花香中,如此生动起来。

而静态的田野,总让我翻动着季节,寻找着田野静谧的景致。比如,冬天里白花花的水田上,除了偶尔有几只灰色的麻雀飞过,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待到春天的到来,虽有一阵子麻鞭水响的日子,但当禾苗在田野里翻滚着绿浪,那时的田野在阳光下也是难得的一片静好。尤其是在静静的午后,田野里空旷得没有行人的走动,没有老牛的哞声,只有微风吹拂着无边稻浪,俯下身子,似乎能感受到禾苗拔节生长的声音。

春和景明的日子,田野最静美的是开在田角地边的豌豆花。它天生丽质的芳容,总让人联想起一个美丽的女子优雅从容地走过人群的样子,这时,让人驻足在那儿,多看几眼。

那蝶形的花冠白里透着隐隐的紫,那丝绸般的质地,那微风中翩然飘动中的柔媚,是豌豆花儿的蝶衣。在微风中,在阳光下,如同一幅多彩的画,妩媚、嫣然,吸引着行人的目光,见着的人谁都会心动地叫一声:“多美的豌豆花!”

而季节走过盛夏到初秋,田野的版图上是金色一片。这里,我忽然想起刘熙《释名》中说,田就是填的意思,义为五谷填满其中。故乡的田里的稻子,从葱绿到金黄,呈现出的静态与动态的美,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卷,珍藏于每一位游子的心中。

祭祖

祭祖,在老家不知沿袭了多少年的历史。

村上人家,打开堂屋大门,便一眼可见拜祭祖宗的供案。在老祖宗的灵牌两端,一般贴着类似的对联:“祖德流芳远,子孝世泽长。”不论是远嫁的女儿回娘家,还是远在他乡谋职归来的儿孙,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老祖宗跪拜磕头。

小时候,根本不懂得祭祖的概念,只是模仿着大人的手势,跟在后面看热闹,后来,日子久了,我也渐渐能从父母的虔诚中有所感悟。

每月逢初一、十五、三十,奶奶从不间断,一双裹着的小脚,挪动着细碎的步子,到祖宗的神位前,嘀嘀咕咕地忙活一阵子,当我每次扶奶奶在祖先神位前起来时,奶奶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唠叨着,“求祖宗保佑儿孙兴旺,五谷丰收。”

有些时候,调皮的小弟在外惹了祸,父亲也会揪着小弟的耳朵,跪在祖先牌位前训斥。这时,父亲的表情很严肃,躲在旁边观看的兄弟姐妹也吓得哆嗦。

直到我念完高中,我才开始对祭祖多了些感性的认识。不再只是在停留在端午、中秋、腊月重要节日时的祭拜时热闹的场面,更多的是对先人的敬仰。好的家风,我似乎能从祖先那双既严厉又亲切的眼神中能感受到,甚至,父亲常教导的一些为人之道,当我们抬头看见祖父的照片时,顿时浑身的血脉中依然能感受到同样的亲切。如同窗外那缕清风,萦绕着我,包裹着我,浸润着我。

姓氏文化传递给每个人的感受似乎有着惊人的相似,无论是依然保留在乡下的祠堂、火塘、祖先的牌位。还是在欧洲殷实家庭至今保留的阁楼中祖辈的旧物,都证明每个民族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传承是相通的,也是民族繁衍生息的根本所在。

对于这样强烈的感受,是后来我熟读了许多地方姓氏和家谱之类的书后,才慢慢从这淡淡书香中找到了相关的答案,让我受益终生。

乡亲

我原以为墨山铺的那个老家,属于父母的家乡。我原以为那儿的乡亲数十年后,我会渐渐淡忘。

直到我离开老家墨山铺四十年后,《我的月亮街》《手艺人家》《麻爹》,我的乡亲和家乡的那方山水常入侵我的梦中,从我的笔端流淌出来。

烟雨濛濛的江南,雨声清脆地滴在鱼鳞的瓦片上,弹奏着动听的音乐,一片一片沉默不语的瓦片,不停地甩动着奔跑的雨水。早晨醒来,推开门窗,左邻右舍乡亲的身影便出现在村庄的路口。

记忆的档案中,我的乡亲他们劳作,不会因雨天或酷暑而歇息,随着季节的奔跑他们忙碌于村里村外。田地的庄稼,从把种子播下去,每一个生长的细节他们都牵挂着,从不言苦和累。

那些我熟悉的乡亲,不只是在劳作时某个场景常活跃于记忆中。更多的是乡亲们善良的品行,厚道的为人,勤劳的作风,贯穿于我的生命之中。

于是,我视乡亲如同亲人,如同手足,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自幼一起长大,同在一个村庄生活,同饮一河水,屋檐挨着屋檐,春去冬来,在日月的缠绵中,许多生活的细枝末节,传承着祖辈们质朴、勤劳的本色。

直至我离开家乡多年后,一直乡音不改。每逢佳节来临时,总要带上小孙女儿去老家那些老亲戚那儿走走,看望那些左邻右舍的乡亲。

那种惦念,虽不动声色,但至真至诚。那是日夜想念中的乡亲!我知道,对乡亲的想念,是岁月冲不淡,是日月带不走的牵挂。他们黝黑皮肤、凸出的脊梁;他们和善的面孔、可爱的笑容;他们劳作的双手、匆忙的脚步,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只要把笔墨触摸过去,有关故土的每一个片段,或生活情景,我都能让它跃然纸上,变成铅字。在这个蓬勃的时代和美好的国度,让我的孩子们一件,一件去认领,那是可以丰富几代人最美好的记忆,是我们的父辈留给子孙们最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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