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在路上

2019-09-24 18:30胡小平
湖南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牛筋支书村主任

胡小平

那天下午,我刚放完一笔贷款,起身走到窗前,欣赏着墙角那一丛沐浴在阳光里的迎春花,行长把我叫到了他办公室,说有一项特别重要,也十分光荣,但又非常艰巨的任务要交给我,却不说是什么任务,只是盯着我。我低头猜想着,虽然猜不出来,但感觉到这任务非同一般——上次他要我去处理一桩没人愿意去的麻烦事时,还没这样郑重其事。他轻轻咳了一下,问我想好了没有。我脑子一转,心想管它什么,先答应了再说,别让他对我有了看法。他一听我愿意,马上笑了。而一听是去村上扶贫,要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心里瞬间凉了半截。他见我面有难色,忙安慰我,说不要怕,扶贫队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其他单位的两個,只跟着他们干就行了,又说之所以选派我去,是因为我年轻,能干,有上进心,又政治可靠,思想纯洁,作风正派,是最合适的人选,还说去扶贫也是锻炼的好机会,有益于以后的成长。我不再说什么,欢欢喜喜地跟他道了谢。

去村上的那天早上,同事帮我把被窝、锄头什么的都搬到了车上。临开车时,行长来了,说他亲自送我去。在支书家吃过中饭,行长回去了。望着远去的车子,我心里莫名地有了落寞和惆怅,但这很快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信心和决心,转身便去问支书,村上哪家最贫困。支书问我干嘛。我说住他家里去,好方便帮他家干活。支书说扶贫队员的食宿都安排好了,全在他家,这样既有利于工作,也方便生活,又解释说他家房子宽松,两个儿子一个在省城工作了,一个去了深圳打工,楼上空着。我正要问他怎么收费。他呵呵一笑,说别担心,免费住,房子要人养,没人住反而不好,又说至于吃饭,那随我们,自己做也行,跟他家一块吃也要得,无非是多添三个碗,多摆三双筷子而已。队长说那倒也是,干脆就住支书家了,分散住着,不方便还没什么,只是真要住到贫困户家里,那人家也不好办,会难为情的,我们自己也尴尬,又说吃饭那就搭在支书家了,但伙食费一定得数。见队长这么一说,我和另一个队员都异口同声地说好。

接下来是摸情况,三个人有时一同去,有时分散走,有时有村干部带,有时独自去。每天早出晚归的,常常弄得支书家吃饭也没了定时,心里过意不去。三人一商议,就定了一个点,每天在那个时点开饭,没回来就不等了,只给留点饭菜。有一天,我独自走访,在一家聊得兴起,多坐了个把小时,路上又躲了一场大雨,摸回到支书家时已是快十点钟了,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空空的。我轻轻放下锅盖。支书抽着烟出来,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吃过了——差点说没吃。支书边在凳脚上磕着烟锅,边说想必我也是吃过了,走了两步又嘱咐我,要没吃那就得吃,可别饿着。我说知道。支书进了房间,又开门探出头来,说本是给我留了饭菜的,不巧来了一个村民,给他吃了。上了楼,我往床一倒就睡着了——鞋子都没脱,却又给鸡叫醒了——其实是饿醒的——肚子“咕噜咕噜”地闹着。我下了床,喝了一杯水,肚子闹得更响了,实在敌不过了,便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慢慢地摸到杂屋里,在筐里摸了一个红薯——昨天支书发红薯种剩下的,洗了洗,就啃了起来,感觉又脆又甜,蛮好吃的。

开始春耕了。谭老二家没有牛,又请不起牛来犁,田全得靠人工来挖来耙。那天,我扛着锄头,清早就跟着谭老二下了田。乍暖还寒,水里冰凉冰凉的,腿脚都冻青了。他要我赶紧上田去,千万别冻出毛病来。我犹豫着往田埂边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挖着挖着,身上热了,心也热了。他不住地要我去歇息,别累着。我倒是越挖越来劲,说不累。天断黑时,我回到了支书家。往椅子上一坐,一看手上,哇!大大小小,一串的水泡,有的已经破了,有的还胀鼓鼓的。没看倒还不觉得,这一看疼痛就跟着来了,先是手痛脚痛,接着是腰痛背痛,之后是全身没有哪里不痛,一点都不想动了,连饭也懒得吃了。支书看着是又心疼又欢喜,把饭给我端到了跟前,还倒来了半碗米酒,说几口喝了,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就好了。等我吃完了,他又挨着我坐下,拉着我的手,要我以后干活再别那么拼了,村上的人家那么多,活不是靠我一个人来干的,有这份心就够了。尽管春寒尚在,我心里却是暖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此情此景,我却清晰地记得。

春耕夏耘。转眼到了仲夏时节,稻秧已开始分蘖了。那天时近中午,我戴着斗笠,弓着腰,正在田里清除杂草,有人跑来要我快去支书家里接电话。打电话来的是行长,说他已跟市里说好了,也跟镇上说好了,我下午就跟车子回行里去,另有人来接替我。我问为什么。他说市里引进了一个大项目,就放在我们行里,市里成立了领导小组,他是副组长之一,我是成员,明天召开协调会,市长点名要我参加。我说这边正人熟了,活也干上手了呢。他说村上扶贫的事别人也可以去干,而项目这边市长是点了名的,别人替代不得。

太阳偏西了。我上了车。支书拨开人,冲进门前的菜地里,摘了好几根黄瓜出来,往我手上一塞,说急急忙忙的,没别的什么给我,就几根黄瓜了,也是一点心意。我挑了一根嫩的,撸了一把上边的刺,一大口咬下去,说脆,甜,香,好吃。支书一脸的笑,笑得跟前边瓜架上盛开的丝瓜花一样。

这是我头一次去扶贫,时间是一九九二年。当时我在中国银行涟源支行做计划信贷员,就是管理资金,发放贷款。

山路又陡又窄,还弯多坡多。在山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后,桑塔纳开进了坡边的地坪里。坪边靠山脚下有一栋破旧了的单层砖木结构的房子。镇上的张干事说这房子原来既是村小学,也是村部所在地,现在村小学合并到邻村去了。下了车,送我来的行长四周看了看,悄悄跟我说,看样子这个村还真是个贫困村了,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得有个心里准备。我说早准备好了,既来之,则安之,不会给行里丢脸。

见面会就安排在原来的一间教室里。阳光一束束从屋顶的瓦缝间照射下来,明晃晃地有点刺眼。会议桌是课桌拼起来的,高高低低,歪歪斜斜,课桌还有的少了盖板,有的缺了腿脚。村支书打趣说,今天好,出了太阳,大家正好可以晒一晒,要是下大雨,那这里边就下小雨,这会那就得戴斗笠开了,又招呼我们坐稳当了,别摔倒,凳子不牢靠。落座之后,张干事将我们一一介绍给了村支两委的干部和村民代表。

“有人来村上扶贫,那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自然欢喜,一百个欢迎,不过,如果又是只带来一张嘴巴,那我是明人不说暗话,不稀罕的。”村支书表示欢迎我们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就闷声闷气地这样说了。

“对,老张叔说得对,扶贫扶贫,带钱来了才是真扶贫,要是没带钱来,就凭一张空嘴打哇哇,那把死的说活了也没有用。”村支书一愣,还在寻找那说话的是谁,已有人又附和上了。

“黑牛筋说得好,如果没有钱,那你们是不如早点回去,莫枉费了你们的心意,也免得给村上添麻烦,还……”

“还还还,还你个鬼哦!”支书拍了一下桌子,指了指说话的人,还有黑牛筋和老张叔,“你们看看,你们说的什么话!”

“我们说的是大实话!”黑牛筋“嗵”地站了起来,“也是真心话!”

“你,你还说!”支书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黑牛筋,“你不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黑牛筋咂咂嘴,不服气地坐了下去。行长脸一下红,一下白,好不尴尬。张干事也全懵了,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支书。我深感意外,低着头,不安地四下瞟着。

“你们呀!我怎么说你们呢?”支书指点着黑牛筋他们,“你们就是说的是大实话,真心话,那也不能这样说呀。”他一声叹息,又甩了一下手。

我碰了碰旁边的张干事。他悄悄告诉我,这支书高中毕业,在外边打过几年工,见过一些世面,是去年回村上任支书的。

“你们这样开口闭口就是钱的,虽然扶贫队也不会往心里去,但总归不好,谁听着心里也不舒服。”支书歉意地朝行长和我们扶贫队一笑,扫一眼其他与会人员,“你们要知道,市里能安排扶贫队到村上来,那已是党和政府对我们莫大的关心和关怀了,而人家扶贫单位到村上来,要出人,要出钱,也不容易,至于扶贫队员来村上,那就更不简单了,又苦又累的,还什么都不方便,要做出许多的牺牲,既是做贡献,也是做奉献。再说了,人家扶贫单位也好,扶贫队也好,扶贫队员也好,谁也没欠村上的钱,更没欠你们哪个的钱,凭什么就非要人家带多少钱来呢?你们这么说,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一个死农民,还能怎么想的?”黑牛筋翻一眼支书,“实在呗。”

“实在?”支书呵呵一笑,“你们也想得太实在,说得太实在了吧。”

“那……那难道你还要我们说假话不成?”黑牛筋歪着头,盯着村长。

“谁要你说假话了?我看你真是个木脑袋!”支书指了一下黑牛筋,“我都知道,你不想穷,不愿穷,更想讨个老婆,有儿有女。这是好事,我也支持。可这样的好事,也不能全指望扶贫队来解决,扶贫队毕竟能帮一年只一年,给一点只一点,关键的还得靠村上,靠我们自己。”

“我又没说扶贫队来了就不干活了。”黑牛筋左右看看,“可扶贫队既然又来了,那也总不能跟上次的一样,让我们空得了个名声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别提了。”支书又朝行长一笑,看着黑牛筋,“这一届的扶贫队,跟上次的肯定会不一样,我一看就知道。”

“那……那张干事。”黑牛筋站了起来,盯着张干事,“就请你说一说,这回的扶贫队带了多少钱来?”

张干事看看队长,又看看行长,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

“黑牛筋,你是一脑壳豆腐渣吧?”支书脸一沉,指着黑牛筋,一拍桌子,“要你别开口闭口就是钱钱钱的,你偏要说。滚,你给我滚出去!”

黑牛筋鼻子一哼,甩手就往外边走。他一走,有几个人跟着要走。支书眼睛一瞪,那几个人坐了下来。

会场里一时鸦雀无声。布谷在外边的树上连连叫着。

支书起了身,笑着给扶贫队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再请队长和行长移步到教室的一角,把村主任也叫了过去,商议起来。

“好了,刚才我跟扶贫队商量好了。”支书敲了敲桌子,“大家尽管放心,扶贫单位不仅会尽力多拿些钱到村上来,人也会留在村上。”

“那到底能给村上多少钱呢?”黑牛筋出现在门口。

“你?”支书指一下黑牛筋,挠了一下头,再一拍胸脯,“这个啊,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也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回扶贫队带来的钱肯定不会少,肯定比上次的多得多,至于具体是多少?”他眼睛一转,哈哈一笑,“那暂时保密。”

见面会就这样开了。当时我真有点不是个滋味,觉得他们好像是在演双簧。会后,行长跟我说了一席话,要我一定要理解他们,他们越是这样说,说明他们越是在乎我们,那我们就越是不能辜负了他们,又说他一定会想办法,哪怕行里費用开支少一点,大家勒紧裤带,也要想办法多弄点钱到村上来,多给村上和村民办点实事、好事,赢得村民的信任和尊重,不让我难堪。

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秋天,当我离开村上,提及支书这事时,他羞涩一笑,说他和黑牛筋他们还真是演了一出双簧,要我莫怪。我哈哈一笑,说不怪,懂他。他问我懂什么。我说懂他的一片良苦用心。

那天,我代表支行去扶贫点参加年中总结会。下午因多慰问走访了几户人家,座谈时又和村民多聊了一阵,起身时天就快黑了。正要上车,有人跑来说前边不远处的路基给下午的暴雨冲塌了一边,车子是过不去了。村主任一听,急了,要我先等一等,叫了几个人就跑。村主任一跑,我跟着也跑。

村主任看了看冲塌的路基,想了想,跟身边的两个人耳语了几句。两人飞奔而去。

很快,冲塌的路基旁边就有了斧头、锯子、砍刀,有了树桩、门板、房梁。当天上星星点亮的时候,路也通了。我向村主任道谢。村主任要我快别道谢了,我们为村上干了那么多的好事,为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值得的。

半个月亮腼腆地笑在东山之上。淡淡的银色的光辉充塞着天宇,涂抹着山村,朦朦胧胧,飘飘渺渺,令万物只见其神,不辨其形,让人生出遐思和幻想。

车子在蜿蜒的山村道上缓缓前行,星空、田野、山色、天籁涌进车来。看在眼里,一切是那么真切,听在耳中,一切是那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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