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2019-09-28 02:49陈夏
新作文·初中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陈夏

十一假期,我随父亲回了南阳老家。

本想以各种借口推托,不愿回去这一趟浪费时间。没几天的假期还不让人在家休息,最终还是被不情不愿地拉上了车。

车上还有另一位爷爷,是自家故交,这次也顺路一道回家。我礼貌地喊了声“爷爷好”,他扭头打量我一番,眼角深纹露出:“这么久不见,小姑娘瘦了不少啊,好!好!瘦了好看。”他豪爽地笑出了声,贴身的西服随身体抖动皱到一起。我点点头,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寒暄过后,上了路。温和的阳光映在脸上,窗外的风景一帧帧闪过,飞速行驶的车带动清风,飘扬鬓丝。约莫四五个小时后,到了地方,我睁开惺忪的睡眼。那位爷爷已经被先送回了家。真是个健谈的老人家,和父亲聊了一路不停歇。

车停下,一眼瞥见靠在门边的堂弟,时刻这么有精力,总盼着我这个做姐姐的回来。小家伙跨进门槛,冲屋里大喊一声,奶奶出了屋,见到我们,笑着拿下了肩上披着的外套:“外头冷,刚进屋拿个外套你们就到了。”奶奶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仍旧一副片刻闲不住、总在操劳家事的模样。

进了屋,爷爷坐在床上手捧着饭碗,盯着电视屏幕中的老电视剧。见了我,他站起身来:“哎哟,回来了,乖孙女儿啊,咋瘦多嘞,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这可不敢……”一脸急切的样子惹得我哭笑不得,忙扶他坐下,叫他先把饭吃完。碗里的菜还有大半儿,他只扒拉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开始关切地问东问西。

“艳玲(我妈)咋没回来嘞?”

“她忙。”

“小彬(我爸)上班忙不忙啊,还抽烟不抽了?”

“还好,烟刚戒。”

“啥?我问你爸还抽不抽烟了啊?”

“我说,他不抽了啊!”我提高了音调,大声跟他说道。

“那好,好。乖乖,你学习累不累,天天蹬车去学校,秋了都该冻了,晚上小姑娘家家可不牢靠。”

“爷,我早就不骑车上学了。”

“哦……”沉默小半会儿,又开口,“恁咋瘦这么多嘞,可千万不敢再瘦了啊,吃的跟不上将来身子骨都不好,千万别瘦了,现在漂漂亮亮可美了。”爷爷瞧着我的脸笑了笑,眯上了眼睛。我应了一声。

正不知道说什么时,小叔阿姨们都进了屋,屋子一下显得拥挤了许多。爷爷往旁边挪了挪,不再插话。

一家子一块谈笑,好不热闹。小表弟到处跑着,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兴奋什么,错杂的交谈声甚响。

我有些不自在,随处乱瞟着,不小心触到爷爷的目光。他就坐在我右侧,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不再是平时笑眯眯的慈爱眼神,有些深邃,有些苍老,我一下子僵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爷爷胖了。尽管套着松垮垮的衬衣,但仍能看到他宽裤腿下消瘦的脚踝。虽然如此,已经比前些阵子要好得多的多了。病痛的折磨让他变得消极,好在现在又开始重新面对生活。饭量也恢复了,甚至还要好一些。奶奶总抱怨他管不住嘴,好吃些油腻的东西。我们说他,他也只是点点头,仍然不时偷个嘴,尤其喜欢大猪蹄子、猪尾巴,每次吃得满嘴油水星子啪嗒啪嗒滴才满足。他总说:“俺小时候可没有这些好东西,油滴儿都碰不着,一年到头菜根子,所以现在一吃这些就上瘾,戒不掉喽。”说着脸上还挂着憨笑。

爷爷今年六十出头,我从未听他提过小时候的事,從前的事都鲜少说起。粗略算来,爷爷小时候正闹饥荒,吃就成了大问题。那时候,地里只要是绿色的东西都塞嘴巴里吃了,爷爷又是农村娃儿,自是沾不上一点油水。奶奶偶尔在家门口搬俩低木墩儿,一个坐,一个上放个小盆,边剥豆角边给我絮叨:“俺们啥都能吃啊,地里扒的野菜根子,树上偷的榆树钱子,天儿好了吃顿地瓜豆子,玉米粒儿都可少见着,大年里能混两口稀糊面片儿……”

不过随着爷爷慢慢长大,家里应该是逐渐好了起来。现在老家还有着不知多少亩田地,却是没人打理耕作,逐渐衰了长势。这几亩田在当时,已经算得上镇上的小康,街上的有钱人家了,当然,这都已经是我父亲小时候的事了。

兴许是幼时的经历让爷爷过分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我打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不缺吃不缺穿。爷爷总在六点多丁零零地拨着车铃准时到家,一把抱起出来迎接他的小身影,把手中塑料袋里一层层包着的热乎乎冒气的卤鸡腿塞到我怀里,然后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啃得不亦乐乎,时不时用大拇指蹭蹭我嘴角的油渍,粗糙的手纹痒得我直别头,噘嘴不满的模样惹来爷爷粗浑厚实的两声笑,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裸露在空中。

父母在外打工,一年回来看一次。那时没什么准确的概念,却也成天盼着他们回来,因为每次回来他们都会给我带许多新奇玩具和好吃的,年年都有成包成包的白花花的牛轧糖,黏得我牙缝都张不开还硬往嘴里塞。奶奶怕我牙长坏,把糖藏到我够不到的地方。我便每每央求爷爷,让他偷摸摸帮我把糖掏出来,等我把一身儿的小口袋全装得鼓囊囊后再偷摸摸放回原位。爷爷整天伸长着胳膊往冰箱缝里钻,脏兮兮的脸贴着地面挤得变形。我就站在一旁,挥舞着小肉手极其认真地喊“加油,加油”。

爷爷一直很胖,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肚皮,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它会猛地爆掉。农村晚饭吃得早,每天吃完饭后,爷爷就牵我到附近的公路上散步。出门时不到七点,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他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大,金灿灿的光照耀着他高大的身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瘦很长。我一蹦一跳地追逐那个影子,头上的两个小彩辫活泼地甩来甩去,咯咯笑起来。累的时候就停下来,爷爷也不催,停住脚步,缓缓叉开了腿,大手扶住肚子,晃晃悠悠艰难地蹲下来,看着我踢弄地上的小石子,眼中的宠溺与笑意毫无保留地溢出来,暖暖地包裹住我。

爷爷虽然胖,却是壮实得很的。年轻时开大巴车,一开就是几十年。闲了就骑自行车载我上街,我坐在车把后另装的小座儿上,整个儿蜷在爷爷怀里,前面菜篮沉甸甸的,有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爷爷不急不缓地蹬着,冲沿街的邻里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现在的他,依旧挺着个大肚子,看着魁梧,但我们都明了,他的身子骨绝比不上从前了,正一天天慢慢衰败着。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却从不在嘴头上说,只是一个人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他就坐在那儿微张着嘴,表情自然,仿佛只是午后打个盹还没回过神来,但凝视的深沉后,却早已找不到曾经的意气风发,只剩下不见底的浑浊和眼角蔓延的皱纹。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兴许是怀念儿时爬高下低光脚蹚河的童趣儿;兴许是眷顾年少的不羁放浪生气勃勃;兴许是在轻笑葱茏岁月里的青涩悸动;但是说到底了,万般驰念只化作一声喟然感叹,岁月不居,顺遂其然。

得知爷爷查出癌症时,我刚开学没多久,家里打电话报的信儿。良久的沉默过后,母亲掩面低泣,父亲只是背对着我,眺望着窗外,脸上阴霾得看不清表情。原以为会像小说里写的如遭遇晴天霹雳,眼泪倏地决堤,汹涌而出,然后大肆悲恸。但事实上我内心并没有很大的触动,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面。我强迫自己回想起爷爷过往疼爱我怜惜我的脸庞,渴望让自己痛哭一场,但并没有什么用,我脑中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时一摸,眼角只有点点湿意。

此时此刻,爷爷就真切地坐在我面前,我细细凝望着他。我想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额头上的浅褶,抚摸他稀疏的眉毛,抚摸他曾经高挺的鼻梁,抚摸他有些扎手的胡茬,抚摸他微微干涩的嘴唇……然而我并没有,并没有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我只是坐着,坐在爷爷身旁,和他对视着。

忽然,爷爷笑了,浅浅地笑了,眼睛挤成细细的一条缝。那双明亮的眼睛总是在笑,我见过他团圆桌上喝酒时的开怀大笑;见过他帮奶奶系围裙时的宠爱笑意;见过他在累得不行时仍强撑着精神逗我时的嘴角淡笑……但偏偏是这样的笑容,让我慌了心神,轻得像三月的春风,柔软地流连在心上,浅浅的,轻轻地。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悄然滑下,顺着脸颊滴在爷爷温暖的手心窝里。

有什么话可以形容那样微妙的情感的呢?我还没有找到。对于爷爷的思念,怕是早已深扎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了。

三点感想

1.与大多数抒写亲情的文字不同,本文作者的《爷爷》向我们展现的,不再是清浅的、单一的祖辈形象与关爱老人的孙辈形象,而是有了更多的面向,更立体、多元地展现出祖辈的生活轨迹,表达出对乡土的态度和情感。换言之,文章以点带面,带领我们走向了老一辈人的生命世界,探寻着时代发展,城镇文明崛起,乡土文明逐渐衰退之下,隔代亲情的逝去与回归的主题。

2.从形式上来说,几种叙述手法,如顺叙、倒叙、插叙灵活运用,将爷爷的形象丰满地展现于我们面前,这是写法上的一大亮点。

3.从内容上来谈,作者对患病的爷爷的情感,几经变化,由最初的沉默,到慢慢回想,慢慢联系现实,慢慢找寻到潜藏在内心深处对爷爷的深厚情感,凸显出一种真实的力量。非亲身经历,亲身思考,无法获得。(肖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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