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海拔4983米处有父亲曾守护的星空

萧琦

张心柔进藏

张心柔曾是一名白血病患者，为了让她重拾活下去的信心，身在藏区的军人爸爸给她描述了藏区的美好星空、浩瀚江水，告诉她世界很大、很美。张心柔在爸爸的激励下活了下来。谁知，2017年，爸爸在一次泥石流中牺牲，张心柔痛彻心扉。

爸爸去世后，张心柔毅然踏上了去藏区的路。一个曾罹患白血病的女孩进藏，高反、死亡接踵而来，她会坚持下来吗？最终，她是否能找到爸爸所说的“美好”？

“抗白”女孩别怕，爸爸给你坚实的力量

2012年4月23日，江苏省人民医院三楼手术室里。张心柔侧躺着，刚好能清楚看到医生手执十几厘米的长钢针对准她的髂嵴前端。很快，一阵从没有过的剧痛袭来，痛得她全身颤抖。

“啊……”她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医生瞥了她一眼，淡定地说：“小姑娘，你如果真得了白血病，以后骨髓穿刺就是家常便饭啦。”

张心柔，1992年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鼓楼区。爸爸张建成是一名军人，常年驻守在西藏东南部雅鲁藏布地区。妈妈刘倩是一名大学老师。这些年，因为肩负军人的重任，张建成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张心柔心中难免感到失落。

2010年，张心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东南大学金融专业。大二下学期，学校与台湾大学合作开展“探索台湾”实验室研修暨文化课程，张心柔作为“优秀学生干部”，被推选到台湾大学交流学习。

然而，就在她准备赶赴台湾的前一个星期，她持续高烧，昏昏沉沉。妈妈带她去鼓楼医院抽血检查，医生说她血液中有“幼稚细胞”。随后，在江苏省人民医院血液科，她被确诊为“急性非淋白血病M4”。急性非淋白血病有八种型号，只有M3型号的白血病不会死，有药可医。其他7种型号，只有骨髓移植才能生存。但是，如果骨髓移植配不到型，活下去的概率微乎其微。

张心柔感觉整个天都塌了，躲在被子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妈妈也在一旁陪着她哭。之后，她被高烧折磨得虚弱不堪，医生配的片剂大把吃都没有用，还是经常陷入半昏迷状态。张心柔妈妈躲在厕所给张建成打了电话，哭着说：“你再不回来，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一个星期后，张建成赶到了医院。他脸上的“高原红”还未褪去，身上还带着风沙的味道。昏睡的张心柔缓缓睁开了眼睛，对爸爸撒娇说：“爸，我没有力气，我困，能不能抱抱我？”张建成紧紧将女儿搂进怀里，张心柔安心了一些，像是找到了坚实的依靠。当天晚上，张心柔退烧了。

张心柔问爸爸：“我会死吗？我知道白血病就是死亡的同义词。”“爸爸，我不怕死，可是我担心你和妈妈。”听到这些，张建成心如刀割。女儿还那么年轻，却要承受这样的磨难，张建成不甘心。

他托战友帮他联系了上海治白血病的顶级专家，送去张心柔的病历，请专家帮忙诊治。两个星期后，上海那位专家打来电话，说他翻看了张心柔发病初的流式细胞档案，也认真复查了细胞图，最后竟发现，张心柔的白血病型号定不下来。专家说：“我倾向于M2a，但我仍无法确定。”张建成抱着一丝希望问：“教授，会不会是M3型号？”教授也很肯定地说：“不是的。”

“要是M3多好啊，那至少不会死。”张建成有些失望，可专家却说：“M3虽逃过死劫，但也需要长期吃药化疗。现在多好，我们推翻了M4，连M2a也不能确定。所以，出现一个全新的结论：定不了的型号，或什么都不是的型号。不破不立。好！好！好！”张建成也缓过神来，什么都不是，远比有确切结果更好。

接下来的每天，张心柔坚持输液打吊针、吃药、化疗，输血小板，输全血，她的静脉布满了密集的针眼。爸爸怕她承受不住，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告诉她很多道理，希望她能够坚强，不要轻言放弃。

一个月过去了，张建成的假期结束，他要回藏区了。张心柔期盼爸爸能留下来跟她并肩作战，可爸爸还是带着愧疚离开了。爸爸走后，张心柔哭了很久，觉得自己得了重病，爸爸还丢下她，或许爸爸根本就不爱她。

妈妈告诉她：“你爸爸是名军人，军人有军人的责任。这些天，他为了你吃不下也睡不着，每天都去图书馆翻阅厚厚的资料，若是发现有白血病康复的例子，就立马打电话咨询，查找其他患者与你的类比性，推算你康复的概率。他还想给你配型，可医生说，最好的配型对象在二十来岁，最好同性别、同乡、全配，家属间大都半配……你爸愁得头發都白了。”张心柔又哭了。

军人爸爸长眠藏区，星空中有你的影子

之后，张心柔定时去医院做化疗，一轮化疗结束后再回家养细胞，等细胞升上来后，再去做化疗。周而复始。2013年9月，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她的白血球仅500多，和正常人相比，十分之一都不到。血细胞几乎被化疗全部消灭。那时的她向所有细菌病毒敞开了大门，没有丝毫抵抗力。

化疗每到这阶段，她都会发高烧。这次来势更凶猛，高烧退不下来。妈妈忙着为她物理降温，用冰块替换着放在她额头上;护士不停为她输入抗生素液预防感染。

三天后，张心柔退烧了。医生让她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分别做一次检测。第一个月，她体内的坏细胞有7%，医生说：“冒出来了。”

张心柔给爸爸打电话，她说：“我怕，好多病友化疗结束都复发了。我如果复发了该怎么办？”张建成在电话里安慰了女儿很久，可张心柔一直在哭，哭到停不下来。

几天后，张心柔意外收到爸爸的一封信，信中爸爸跟她描述了，纳木错湖静谧的夜景、加拉白垒峰的茫茫云海、羊卓雍措的柔美晚霞，还有稍纵即逝的英仙座流星雨。他在信中写道：“女儿，城市里的星空被文明吞噬，被空气和城市明亮的灯光污染，想要仰望繁星点点灿烂的星空已属奢侈，如果将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这里的星空，那会是你从未见过的风景。”夜里，张心柔仰头看夜空。月亮又圆又大，她努力寻找，天顶处几颗暗淡的星星时隐时现，像被遮上光亮的薄纱，看不到一丝星光。这样的夜空不叫星空。如果能去爸爸那里，和他一起仰望星空该多好。她给爸爸回信：“如果我能活下去，我要去找你，看看那里的璀璨星空。”带着这份希望，张心柔去医院做了第二次检测。

从过往经验看，上个月，她的坏细胞7%，这次一定会继续大幅增殖，离死亡更近了。张心柔情绪很差，有强烈的无助孤单感，心神不定等消息。细胞检验室门突然打开，检验科主任说：“张心柔，你的检验结果出来了，没问题。”

意外的好消息，让张心柔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妈妈兴奋地说：“女儿，没事了，缓解了，正常了！快打电话，告诉你爸爸！”电话接通，母女俩激动得语无伦次，一家人喜极而泣。

休养了半年，张心柔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2015年6月，张心柔大学毕业，又拼了命复习，考进了一家知名银行工作。这期间，她还是会时常发烧，昏昏沉沉。一开始，她和妈妈都担心白血病复发。发烧的时候，她常常痛哭，又害怕又无助。她想，可能明天就要回医院，重新步入九死一生的治疗流程。

后来，妈妈找到办法，给她泡柴胡冲剂，又给她喂了怡美力，吃药半小时后，她满头大汗，全身湿透，终于退烧了。

因为经常生病，张心柔曾是白血病患者的消息被很多同事熟知，同事们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她干脆辞了工作，在家看书，学习语言，还考各种证书。

2017年8月，西藏自治区林芝市米林县因连续暴雨引发泥石流，张建成在营救派镇村民的行动中，不幸牺牲。噩耗传来，张心柔整个人都崩溃了，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爸爸就这样离开了她。她得了白血病，好不容易熬了过来，爸爸却走了！

父亲张建成曾在藏区驻守

爸爸的葬礼上，张心柔哭得晕了过去。之后，她开始反反复复发烧。每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噩梦就一个接着一个。妈妈抱着她整夜整夜不睡觉。母女俩相互取暖。

又一次，张心柔持续烧到41摄氏度，昏睡中一直胡话连篇，满脸都是泪水。她听到妈妈一直在哭，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努力了很久，她终于放弃了，整个人跌落一片黑暗当中。恍惚间，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出现在空中，俯瞰着她，光照着她。她感到从来没有的温暖。那是爸爸的眼睛。

穿越雅鲁藏布江，女儿读懂爸爸的爱

2018年6月，自张心柔的病情得到缓解已经满了五年期。医生说，白血病不移植不化疗满五年算痊愈。痊愈后的张心柔，没有梦，没有激情，没有梦想，整天闷闷不乐。

8月，张心柔无意间翻出爸爸曾给她写来的信：“亲爱的女儿，你听说过格桑花的故事吗？那是一种生长在海拔5000米的幸福之花。村民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洛桑和拉珍是两个跟你一般大的藏族姑娘，她们都说要把自己的幸福之花送给你，期盼你能到来。”

张心柔想爸爸了，她想去看看爸爸曾待过的地方，看看爸爸曾说过的风景，和善良的洛桑、拉珍交个朋友。妈妈担心她的身体，死活不答应。她对张心柔说：“在家里多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干吗要去受那份罪？”可张心柔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妈妈拗不过她，急得嘴角上火。她拿出一摞自己亲手做的有关西藏的攻略，保证万无一失。

2018年9月18日，张心柔乘飞机抵达拉萨。下了飞机，张心柔有些洋洋得意，竟然没有所谓的高原反应。这让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准备徒步去冈仁波齐，锻炼一下体能。

然而，当一辆辆卡车从身边经过，张心柔开始感到头晕目眩，随时会跌倒。她的状态引起了途中驴友的注意。大家停下来为她安上氧气瓶，她缓过了气，但走了十几步又开始喘，昏昏沉沉想睡觉。他们往她嘴里塞了巧克力，扶着她给她吸氧。

张心柔听到驴友在商量要不要把她扔了。她惊醒了，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说她可以走……突然，她眼前一瞎，“扑通”一声，跪在地面石头上。她的身体全部麻木，手腿和胸腔没有感觉，就像不是她的。高反是如此神奇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心柔被送到狮泉河海拔4700米的小旅社中，她熬到了半夜，胸腔竟然麻木了。她用力捶打身体，麻木无知觉。她强迫自己不能睡死，否则真的会长睡不醒。她大口呼吸，大口呼吸……终于熬到天亮，她挣扎着起来，走出门，看到蓝天白云时，竟渐渐适应。

她开始向林芝市出发，那是爸爸牺牲的地方。在林芝市八一镇，她意外遇到了爸爸的战友鲁新队长，提到爸爸，张心柔眼睛湿润，嗓子哽咽。鲁新赶紧转移话题，说他要去纳木错，问张心柔愿不愿意同行，那是她爸爸待过的地方。张心柔立马点头。

张心柔不知道的是，鲁新是特意在这里等她的。妈妈担心她的安危，在她出发后，就给鲁新打了电话，拜托他一定要找到张心柔。

张心柔坐进军用车，上面似乎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她的鼻子酸酸的。路上，鲁队长遇到熟人，熟人问他：“这是你闺女？”鲁队长笑着，并不否认。鲁新像爸爸一样，处处照顾她。路途中，谁都认为他们是父女。有他在身边，张心柔很有安全感。

第三天，鲁队长带着张心柔来到了派镇，距离她爸爸牺牲的地方只有300米。鲁队长跟张心柔说：“那年，这里发生雪崩和泥石流，村里的3个背夫、2个小孩都被困在山上。当时，大雪封山，外面的武警和警察都进不来，我们队接到消息，紧急赶到这里救援。当时，一个小孩趴在地上，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听到我们的呼喊声。头顶上雪崩不断……你爸爸不顾危险，冲了过去，将孩子护在怀里，山上的雪块砸中了你爸，最终，孩子得救了，你爸却……”张心柔哭得泣不成声。

鲁新还告诉她，爸爸牺牲后，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孩，来这里为他立了墓碑。每个知道爸爸的村民，都会来这里祭拜他，在他的墓前石堆上添一块石块。石堆被当作吉祥的玛尼堆，已经叠成了一尺多高。鲁队长默默点燃起一支烟，小心插在墓前石缝里，当作香火，祭拜，又对张心柔说：“你该为你爸爸感到骄傲。”

得知张心柔来了，附近的村民都邀请她去家中，热情地款待她。张心柔见到了洛桑和拉珍，她们拥着她，为她准备了新鲜的马奶酒。张心柔从每个人嘴里，都听到他们对爸爸的爱和感念。爸爸为这片土地付出了很多，这里的村民也回馈了他很多。他逝去了生命，却活在了大家心中。那一刻，张心柔理解了爸爸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这一路走来，张心柔觉得自己变得坚强，变得勇敢，面对困难，她会想办法解决，不是像以往一样习惯性地退缩。而现在，她对爸爸的选择，也有了新的理解和定义。冥冥之中，像是爸爸在引领着她来到这里，找到自我和救赎。

2018年9月30日，在派镇的最后一天，鲁队长带她去了爸爸站岗的地方。那是在海拔4983米的多雄拉山南侧，滔滔的雅魯藏布江就在脚下，岸边有农田和村庄。山坡上，隐约可见随风舞动的经幡。更远处是影影绰绰的雪峰。她对着延绵不绝的雪山大声喊：“爸爸，我来了，你看到我了吗？”她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她看到了星空浩瀚，深邃、静谧、神秘。繁星闪烁，满天星星多得好像重叠在一起，忽隐忽现地闪耀，像极了爸爸的眼睛。一颗流星飞快地划过，消失在地平线。她凝视着星空，流下了眼泪……

做完这一切，张心柔回家了。妈妈去车站接她，看她黑了瘦了，忍不住哭了。张心柔安慰妈妈：“一切都很顺利，爸爸一直在天上保佑着我，他一定希望我们能够幸福开心。”

如今，张心柔找了一份新的工作，热情地过着每一天。因为她知道，爸爸变成了她最强大的力量，最美好的想念，一直陪在她身边……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