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返乡”开始

2019-09-28 02:26西边
诗歌月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西山诗人

西边

20世纪30年代,马丁·海德格尔仅发表了一篇哲学论文——《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海德格尔选择荷尔德林的诗作,用较长时间悉心地解读,从存在“显隐二重性运作”的复杂相关性上思索“诗的本质”,为我们理解诗与人与大地乃至整个文化思想史的关系提供了新视角。海氏由之寻找真理存在以及呈现的可能性.最终走入通向哲学本源的林中路。也是从海德格尔开始,“返乡”成为哲学上的重要命题。

和荷尔德林相似。蓝角无疑也属于“诗人中的诗人”。这是因为,一方面,他的诗作体现了诗最普遍的本质——“语言”,另一方面,在蓝角诗的海底,蕴含着诗化了的“诗的本质”。

《立春日》一诗中,腊雪三白,诗人夜半醒来,听见春鸟提早鸣叫,郊外积雪正在融化。南风渐起,水面依旧冰凉。柳树尚在沉睡,大雁已从衡山折返。旷野里,构树潜滋暗长细腻的绒毛,乌鸫振翅回到树梢,明亮的嗓音,如历水洗。万物,都在返乡途中。这是一个普通的立春日,和过往的那些立春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一年之始,万物的转捩点。然而,万物又都正在离开。古希腊人赫拉克利特的一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建构了蓝角此刻的《立春日》。

诗人一句“没有太多的惊喜”,让我想到,此刻的他,与写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后的苏轼,心境应是契合的。如今的蓝角,极力减少各类应酬,甚至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而少,即是多。晨起,他习惯在匡河边散步,连续多年痴迷于破解植物与人之间的各种秘密,并试图从植物中窥见自然真谛。譬如蒲公英,成熟后像“一群勇敢的伞兵”飞出去。诗人便想到自己,其实也是蒲公英,很多的人与事同样是蒲公英。缘起缘灭、一吹而散。如此来看,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父母、亲友以及身处的中年,都是新的。立春日,诗人登高临远,要用这新的双眼去看看从远处到来的春天。乃至这重新诞生的世界。

中年感怀诗《立春日》,能从旧题生出新意,其新旧逻辑辩证更有深度.指向一个悖论:当所有局部都不再是原先的.这个立春日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个?其立意高远处显然要胜过唐人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人旧年”。

西山总是那么大,而且似乎一切都是不变的。《年末辞》中,诗人可在西山种植树荫、不开口的荆棘、哑口无言的海棠。西山又在哪?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西山是个复杂的象征物,从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到袁中道《西山十记》,西山都寄寓了中国文人出世与人世的复杂情怀。

诗人在西山,除种植那些缄默不语的。还种下“马蜂和凌霄的浓蜜”。马蜂和凌霄花,或是尖锐和甜蜜的代名词,聪慧过人的蓝角或许就是要用尖锐和甜蜜,来抵制人间无尽的苦味。人类的命运本就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这是无从改变的事实。而面对这最深刻的悲剧,诗中蜂刺与蜂蜜的存在、苦涩与美感交错,就是一种有意义的对抗。

在诗人的内心深处.是亘古不变的西山和苦味充溢、复杂易变的人间,蓝角努力种下的,也是特立独行、向精神高处不断攀援而上的身影。

不知《焦岗湖》是不是那个地处淮南、荷叶接天的自然湖。27日,是不是诗人在皖北一县挂职时的某个27日。这一天的焦岗,和漫上来的湖水同色。旱烟袅袅,正从湖西斜对岸飘浮起来。焦岗湖的渔人多么专注,在鼓荡着浓烈春意的天地之间,为生计而忙碌。捕鱼人和对岸摘杨桃的女子,隔水相对,那湖水中的绿不断地蔓延加深,一同组合出焦岗农人的生活镜像:温热、空茫、带着咸腥味的生活。

焦岗湖水里有辣蓼,是天然酒曲,和鱼嘴喷出的浓重酒气是否存在关联?或暗示宿醉醒來的捕鱼者?这些能指,我无法确定。蓝角还有意避开公元纪年,而使用传统的天干地支纪年法。或许,在诗人眼中,无论多少个日子,都犹如简单的汉字组合,如湖面浮萍相似的缓慢、急骤、漂浮、凝定和循环不断。此际,春色渐浓,羊群无声,水蛇游动。这种情景是多么熟悉,或许自古便是如此,或许,就是诗人记忆里的故乡。已被生活麻木的诗人,泪水涌至眼角。整首诗取景框较窄,但色彩绚丽,情感深挚,语言穿透力极强。

言说即倾听。

人到中年,蓝角选择与自然走得更亲近。《在匡河》,冰面在某个清晨开始融化,冰面微不可察的解冻声,蛛网般的裂纹不断放大。河岸也从冰冻中再度复活。这一时节,已有蛙声鼓噪,次第响起。匡河边行走的蓝角,时常会碰到不一样的“自己”。那是诗人开始把自己活成金鱼草,活成常青藤,活成泰戈尔的飞鸟、庄周的游鱼,或立于浅水,沃尔科特诗中呜叫的白鹭。春天正在醒来,水蛇的心跳开始复苏,菖蒲丛生中柳树的垂影,芦苇簇拥间乌桕枝伸展。

这些,仅仅属于匡河,仅仅属于孤独的诗人。寂静无人中,浩瀚到漫无边际的天地。唯光阴之臂在水面交替划过。诗人不由感叹,“再见全是亲人”。

诗人喜欢山坳里凋谢的苦菊.喜欢凝视古老星辰随季节更替而缓缓地挪移。在人迹罕至的榉树林边,他喜欢夏天低垂倾听的白云……在《中年之爱》一诗中,蓝角从微小之物落笔,到浩瀚宇宙,用简练的语言拓展出古远广阔的诗歌意境。时间之斧沉默,而锋利的斧刃正在切入黄杨经久不衰的身体。倒春寒来袭,城里人穿着风雨衣,诗人也再度登上大蜀山山顶。画眉鸟短促的啼叫,随处可见的苦楝树像有些人的脸色,也像陈旧的纸张。枝条在风中微弱的叹息如消瘦的黄金。“瘦如黄金”这一比喻形声兼备,非常巧妙,让我想到徽宗的瘦金体。在蓝角笔下,唐宋与当下,暖春与寒冬是可重叠的:屋前,流水潺潺不绝;室外,雪片轻叩窗棂。这些,无疑是《归园田居》里中国文人慢生活的再现。

在《颐和园》,冬天正午时分,太阳高悬上空。在诗人看来,如金银木的果实,果实是旧年的,有枯萎的脸。心相的湖水中,柳条低垂如臂,冷风像千年以前一样,穿过它们。颐和园里的杂木林中,丛生着麦冬、鸢尾花、茉莉、国槐、侧柏、黄刺玫,花与叶还会应时而生应时而落。松鼠在树枝上跳动,搬运过冬的橡实。其实,自然万物都有自己的心跳,也顺应自己的心跳。这和被欲望捆缚的我们相比,它们过得多么单纯真实!即便在绝壁之上,在颐和园一个简简单单的倒影里。自然也在传达深刻的真理。

蓝角爱小动物。《清晨记》中,诗人看着猫和孩子一起玩捉老鼠游戏,他能看到花脸猫的好心情,其实正是自己心境心情的折射。人到无所欲求,心灵才会真正强大。看着晨光故意似的落在紫芍药的花蕾上,倾听屋顶上鸽子的交头接耳,看蚂蚁们忙忙碌碌于筑巢。出门的老人故意忘带钥匙,(“故意”一词有趣,写出人到老年渐回归孩子般的纯真天性。)这些都有天然之趣。清晨,有人在田地里查看泥土中的含水量.有人在城市中的屋顶上看着鱼缸里的鱼。

诗人同时习练着静物素描与速写,作为存在的全知观察者,保持着语言上的克制、冷峻、干净。诗人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碰到意外,突如其来的灾厄,譬如危险与疾病,可能正在路上,向你逼近。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恰到好处,如这栖息花蕾上的晨光,白云的厚度也刚好,露水很轻,偷偷滋润四月的藤蔓。

自然生命和人类生命并无差别。本质上,我们不过是飘荡不定的水草。也许终其一生,都难以找到真正的倾听者。

存在与时间是个复杂的话题。

万物莫不从时间中产生,又从时间中消失。无常为常.这是一切事物最深邃而又无可奈何的广泛联系,唯记忆以期澄明与凝固。

《去京城》缅怀故人、悼念流光。这首诗里,悖论迭现。首句“通往京城的路只有一条”,显然不符合常人的认知逻辑,然而,它却契合诗人内心。在这首诗中,京城是消逝的时间与故人的代名词。在这个时空距离被大幅度压缩的时代,坐高铁,重复一条古人靠骑马经漫长行旅才能抵达终点的道路,其感受与古人显然是不同的。这条路通向20多年前的亚运村街口。那高喊诗人名字的声音,至今还漂浮在空气里。世间无常,生死两茫茫是我们必然的遭遇。诗人又说,“去京城的路没有第二条”,这与前一句并不构成语法意义上的重复。时代变迁,这条路所指的不再是亚运村街口.诗人记忆的碎片在秋风中重组:空旷寂寥的植物园、人声鼎沸的什刹海……像金黄的杏叶从千年不变的天空不断落下。

《家谱》一诗很奇妙,宛如一篇寓意深刻的动物小说,让人想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杰克·伦敦的《白牙》……这首诗一触即发,也一触即收,表现出诗人强大的语言控制力。在日常生活琐细的精密组合间.完成了乡愁抒情。从其掩蔽指向的技巧上,我们也可以窥见诗人日趋深邃的思辨力。二黑和它的子孙二黑、三黑以及小二黑、小三黑……它们都住在朝南的坡下.那里是它们的国土。它们还拥有同样纯粹的血脉:没有杂色的黑。二黑们给长辈以“说不完的快活”,然而,衰老与衰败是不可抵抗的。二黑老了,然后死去。虽然日子循环往复,“风天天贴着屋檐”,吹拂着夜晚和白昼的荒芜。记忆里的居所,现已住满蝴蝶和麻雀。野草沿河埂蔓延,模仿着鸟雀声的稠密……

蓝角的故乡只是长江中下游平原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近些年,诗人经常回故乡去,在组诗《回乡》中,故乡被他不断地放大。村庄的变迁。乡人命运的变化,都交汇在蓝角的诗中。现实主义的风格上,还笼着一片《百年孤独》里的雨雾。在《冬夜,忆故乡》这首诗中,诗行里漂浮着乱枝、朽木、漩涡、芦花、翠鸟、芳草、秋蝉。还有老式的拖拉机、幼稚的男童、亲切的乡音。这些大段的旧光阴缩影或明或暗地呈现在蓝角眼前。

千万里,雪落无声。而茫茫原野上,那微不足道的村庄,恰恰是每个漂泊的人真正的安魂之所。晚年返乡的贺知章.写下“乡音无改鬓毛衰”。被贬蓝角故里的刘禹锡有“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炊烟无法吹断古往今来的思乡之情,故乡的泥土有自己的心跳,远离故土的人能在深夜时听见。乡人的生活还很清苦,越来越多外出打工的人,他们背井离乡,平添无数双牵挂的眼睛。这些,都是蓝角心中所系。

早在多年前,蓝角的语言驾驭能力就已炉火纯青。他有非凡的描绘外物的才能,极纤细敏锐的洞察力,高度精密的组织技巧。变幻的物象,总是被他岿然不动的内心指针所牵引,这指针又是什么呢?

1968年,川端康成先生在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做了一场主题为《我与美丽的日本》的演说,引了西行法师的一段話.借以阐明东方作品中的虚空与西方的虚无主义的内质差异。然而,到今天,在共同命运的影响下,东方的虚空境界之美正在转变为虚无的冷酷现实。价值标准总在不断变化,虚无逐渐成为现代人的重要标志,“无家可归”成为普遍的精神现状。

可是.诗何为?

对任何时代、任何人群的命运而言.逸离于决断严肃性的诗都是无能为力的。然而,蓝角能像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一样,所有的诗作都围绕相对恒定的母题展开,那是时间、生命、故乡、自然。也许,所有对自己有严格要求的诗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有意味的诗表达吧。

优秀的作品.必从裂隙中诞生,是鸟在清晨寒冷中发出的撕裂般的呜叫。伟大的诗与思接近于救赎和安慰,而诗人或哲学家唯达到痛苦与同情的巅峰,才会诞生真正的大境界。或许,一个人只有无限逼近命运的真实,才能打开语言的坚硬外壳。

清晨,芦苇在流水中闪光。它的表面有陶瓷般的釉质。或反之,陶瓷模拟了它的质感。它拔节而上,却在没有到达秋天的顶点时就已枯萎。夜晚,蛐蛐有节奏地拉长着音调,新月如前人的金钩,从雪松缝隙中穿过。灌木丛里,各种虫子穿梭而过。那是它们辽阔的国土,它们依存的故乡。

1806年前后,荷尔德林创作《追忆》一诗,结尾句“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或许,可有限地脚注蓝角近期诗歌新作的初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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