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孤独

2019-09-28 02:52雷声
师道 2019年9期
关键词:养女东坡博客

雷声

《一句顶一万句》是刘震云的代表作之一。故事很简单,小说的前半部写的是过去: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走出延津;小说的后半部写的是现在: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爱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得上话”的朋友,走向延津。一走一来,延宕百年。

很久没有读小说了,或者说很久读不下去小说了,不是因为读不懂,而是因为隔太远,自己与小说中的故事仿佛总不沾边。前些天翻阅了一下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竟然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

小说围绕着杨百顺诸事不顺颠沛坎坷逃离延津的经历一路写来,以楊百顺养女的外孙牛爱国起伏跌落、流离失意最后回到延津做结,洋洋洒洒,纵横百年,写出了小人物的流离身世,写出了小人物的酸涩情态,更写出了普通人心中的那点希冀和郁塞。

这个小说有意思!例如:

“种桃书屋”(私塾)的老汪,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走一万六千三十六步,有时走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遇到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老汪就被憋得满头青筋,别人问:“老汪,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老汪:“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县长老史不苟言笑,但背地里有些好色。但老史的好色,有些与众不同,他不好女色,好男色,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单好戏曲儿中的男色。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把锡剧男旦苏小宝喊到卧处,关屋子里,只是下棋手谈。手谈时不卸戏装和油彩。手谈不为输赢,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次手谈奇绝,竟有天作之合,两人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抱头痛哭,无语凝噎的样子。

神父老詹在延津传教四十多年,一共发展了八个信徒。白天四处八乡地走,去传道,晚上还要给杨摩西讲半夜经。传道都是说的那几句: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老詹原来辛辛苦苦建的教堂被前后几个县长占了去,只好发愿再修一个。自己已经画好了宏伟的蓝图,只可惜还没有动手筹措。老詹死后,这图纸到了杨摩西手上,到了杨摩西的养女手上,到了杨摩西养女的外孙牛爱国手上。在这图纸的背面,有五个黑字:恶魔的私语。还有几个字:不杀人,我就放火。(神是否就是倾诉话语的对象呢?)

牛爱国的老婆庞丽娜和摄影城的小蒋偷偷好上了,国庆节各自给家里人撒了谎跑到一处去私会。小蒋的老婆留了个心眼去捉奸,是这样描述他俩苟合之事的:还不睡,还说呢?“睡了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些别的,另一个说‘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小蒋讲完这些,开胸放喉,大放悲声。

牛爱国四处找私奔的老婆庞丽娜,在泊头遇到了章楚红。牛爱国跟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说完一段,一个人说:“咱再说点别的。”另一个人说:“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

人物百态,都很有趣!趣味后面是孤独。孤独是我看完小说后想到的一个词。

写孤独的作品太多了,尤其在我教学的语文教材中。但《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孤独,却是普遍的,形而下的,沾满了露水、饭粒、泥土味的孤独。它不是陈子昂的独绝千古,不是王维的空山幽兰、苏轼的月夜独饮,更不是柳宗元的寒江独钓、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那些都是文人的孤独,都是一种解悟了世间哲理愤懑于世俗价值的孤独,是高冷的、艺术的孤独。《一句顶一万句》中的孤独,是一种人人感觉到却触摸不到的孤独。和谈得拢的人说上一句,胜于和他人聊一万句!只可惜,一句难求!

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就只有两种,谈得拢和聊不来,人物困顿颠沛到处寻找的,就是一个和自己说得来的人,这就是最大的满足,人,多么卑微的满足。但造化弄人,小说中的人物包括生活中的我们却往往找不到这样对得上话的人。于是,小说中有了老汪舒缓憋闷的乱走,有了县长的手语,有了神前的祷告,也有了更胜偷情欢愉的说说……聊得来,谈得拢,看似卑微的要求,却是大家永在路上追寻的根由。小说消弭了一切的外部矛盾(诸如阶级的、时代的、国家的),所以这样的孤独更显得深入骨髓,是人与自我对话的孤独。有评论家把这部小说比作中国版的《百年孤独》,因为这样的孤独在时空的维度中是永恒的,是深入我们每一个人心灵私密深处的,虽然它的显现状态又是那样的世俗化和普遍性。想想现实,又能找到几个对得上话的人呢?一些人说话遮遮掩掩,一些人说话故弄玄虚,套你话、逗你说、挖坑落石的大有人在。这还好,还有些人背后飞短流长、信口雌黄、搬弄是非的,就真真是可恶了!现实中难以言语,虽然不至于西方哲人所说的“他人即地狱”惮于说话,但多少也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味道。

好好找个人说话,真是难也!话语成了人与人沟通的最大载体,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找人对得上话,也就是在与他人对话中与自我对话,观照自我。忽而想到庄子,“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这该也算是一种无以语的孤独吧。

读《一句顶一万句》有感。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中国第一博客《东坡志林》读后

苏轼在《东坡志林》里记录了自己游历交谈间的所见所闻,他将一切能理解、不能理解的奇人异事都记录下来,内容广泛,无所不谈。其文长短不拘,或千言或数语,而以短小为多。皆信笔写来,挥洒自如,体现了作者行云流水涉笔成趣的文学风格,为晚明小品之滥觞。本版本由香港大学教授王晋光、梁树风注评,考证较为严谨,评论精当。

现在真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博客、微信、QQ推送的信息充斥了我们的试听,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被这些信息裹挟着生活。感叹之余,又想起了苏轼。可能大家不知道,苏轼早在1000多年前就有了自己的博客,每则博文,皆引得全国士人关注,这个博客就是被称为中国第一博客的《东坡志林》。志,就是记录的意思,志林,犹如流水簿、杂记袋。《东坡志林》这本博客,内容广泛,饮食起居、风月交游、际遇玄想,无所不谈,篇幅则长短不拘,长则千言,短则数行,涉笔成趣,堪称经典博客!

近日再观览《东坡志林》,有点心得:

其一,东坡博客好写夜。夜中美景佳酿,或乘月探幽,或对月饮酒,或望月思乡。诗人的灵魂总是在夜中得以飘升。例如:

“天水相接,星河满天”;

“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

“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

“对月酣歌美清夜”;

……

俗人沉睡之时,便是东坡精神张扬、情感四溢之机,或许白日的喧哗蒙住了东坡的耳朵,熙攘的人流淹湮没了诗人的身影,让他听不到自己灵魂的呼喊,看不到自己忠实而孤单的身影,于是,在夜晚,在万籁俱静人影寥寥时,诗人的情感就不可遏抑地升腾而出。

其二,东坡博客好写已逝之人。“记游”,处处可见作古之人。例如:

“寺后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余年矣,不知今在否?”;

“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

“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

“然二君皆入鬼录”;

“原父既没久矣,尚有贡父在,每与语,今复死矣。”;

……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想来想去,这“悲夫”“哀哉”之后,都是诗人渗入骨髓的孤独感和“事如春梦”的虚无感。面对佳境美景,诗人愉悦之后,总是咨嗟不断,叹惋连连。究其实际,非在怀人,而是感怀于“天地逆旅”“人生如寄”的终极悲哀。只有能够感受世间美丽的细腻心灵,往往才会时时以这终极悲哀折磨自己的灵魂。“追思曩时,真一梦耳”,斯人若是!

以上两点,算是我拙劣的发现。

读书突想,若是自己如苏轼身处“天水相接,星河满天”的浩淼大海之中,纵于一叶孤舟之上,或是徜徉“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的楼前庭下,沐于佳夜良月, 此时此景,堪与何人共度?又堪于何人共话?……妻子?女儿?父母?同事或是同学……?其实都可,其实都不可。人毕竟是孤独的灵魂。“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写得真好,纯粹的空灵的“闲人”。

忽而想到,这样的闲人,岂不就是自己心灵的影子吗?岂不就是自己心灵的呼应吗?心灵孤独而又不满于孤独,且又更不满于其它各自迥异的生命意识。所以,最熟悉的妻子不是,最陌生的旁人不是,最儒雅的长者不是,最动情虚幻的“美人”也不是。

(作者单位:深圳科学高中)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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