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营盘

2019-09-30 13:20窦红宇
江南 2019年5期
关键词:臭虫大妈爷爷

窦红宇

唢呐声一响,城管就来了。

说,你们声音也太大了知道吗?说,你们这样做,违反了城市噪音管理条例知道吗?影响了大家的生活知道吗?说,已经让你们闹了三四天,我们也是冒着挨批评丢饭碗的风险,好了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许再这样吹吹打打了。

我爹一个大嘴巴就朝臭虫扇过去,骂,老子影响谁了老子影响谁了?还算好,好几个大爹拼命拉着拦着,才没有扇到臭虫的脸。我爹继续挣着骂,说臭虫,你别穿上身黑狗皮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养的了!你不就是个蹲在村口卖臭虫的嗎?如今变成城里人了,就不认识你二大爹三大爹了?就不认识你三奶奶了?你三奶奶死了,老子们给她老人家摆个灵堂送个葬,你他娘的三天两头带着人来闹,这也不准那也不准,这还是许家营村吗?这还有点许家营村的规矩吗?不行,老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扇你几个大嘴巴你怕是歇不了火气!

我爹骂着骂着还是挣出手来,一唢呐就朝臭虫砸过去。臭虫捡起唢呐,还想跟我爹论两句,村里另外两个小年轻见我爹动真气了,拉着他就跑。

我爹一看,说不能饶了这群小狗日的,挣得更猛。那天早上,差点连老命都挣出来。

这是我值夜班回来听说的事。我一停下摩托,就听说我爹被臭虫他们气病了,在医院里躺着呢。我一声不吭,拎上警棍就去找臭虫。什么都不要跟我说!他妈的臭虫你胆子也太大了,连我爹你都敢管,你真的是像我爹骂的,穿上身黑狗皮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养的了!他妈的臭虫你这是在找死!你找死也不挑个地方,还敢在许家营村撒野?

我决定,找到臭虫,先打断他三根肋巴骨再说话。

拉二胡的二大爹、敲锣打镲的三大爹、吹笛子的四大爹和拉手风琴的五大爹紧紧跟着我,说许老三,你别惹祸!唱哭丧调的四大妈五大妈也紧紧跟着,还有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的二大妈和三大妈。三大妈说,许老三,你爹还在医院躺着呢,你不去瞧你爹,就知道打架,你要是再闯出祸来,三奶奶的丧事你来办?

我一听,只好站住。三大妈的话,我得听。我要是不听,我就连刘小芬的边都挨不上。刘小芬是三大妈家的老六,我正想追呢。

我一站住,大爹大妈们就围上来,拉着我,扯着往医院去。一些说,去瞧瞧你爹。另一些说,去劝劝你爹。还有些说,臭虫就算了,他毕竟代表政府,别跟政府闹,能过就过能忍就忍,三奶奶的事,才是大事。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我们也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天早上,一路走,一路听见许家营村沿街的铺面“哗啦哗啦”拉起卷帘门的声音。好像真是被臭虫说中了,我们真的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我爹躺在乡卫生院,离我们村就半里路。门口是条天宽地宽的大马路,要等红绿灯。马路上车流车淌,常常堵得像是逃难,三个交警吹着哨子都管不过来。我爹的心脏病,就是被这些车堵出来的。我见他常常指着它们奔来跑去的样子大骂,说他妈的,老子年轻时候,就在这片僻坡上吹唢呐。说,老子年轻时候,想咋个吹就咋个吹。说,还要你红绿灯来管?

果然,我爹根本躺不下去。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在跟乡卫生院的医生吵,说是你们这鬼地方,闹都被门口的车闹死了,还瞧个球的病!牛和马都不会来!大爹大妈们忙凑上去,又劝了半天。那医生我知道,姓孙,是刘小芬她五姐的男朋友,也就是说,也许是我未来的五姐夫,我就闷朝一边,不敢说话。

后来我爹不生气了,一把推开卫生院的会议室,让孙医生找个烟筒来抱上,“咕嘟咕嘟”,招呼大家伙商量起来。

第一个问题,还是噪音的事。我爹问,这吹吹打打,还要不要整?我爹问完马上就答,当然要整!三奶奶这辈子太不容易,死了死了,还落不着个好了?问题是,声音太大,唢呐一吹,二胡一拉,笛子和手风琴再一响,锣鼓点子再跟上,四大妈五大妈再勾着腰杆一嚎丧,臭虫这个小倒招牌的,又要带人来干涉。三大妈说,你们不要拿人家臭虫怪了,三奶奶的灵堂要能顺顺当当搭起来,还不是得指望臭虫他们冒风险去求人,人家臭虫也难。

第二个问题,烧纸去哪里烧?另外,三奶奶的后家来送祭帐怎么送?到时候,鸡鸭鱼全猪全羊人家要一字摆开,十几桌菜人家要抬来,摆哪里放哪里吃去?鞭炮怎么放?这城里去年开始,就他娘的禁止放鞭炮了。还有,出殡怎么出?到时候,全村男女老少孝男孝女要齐刷刷跪一排,去哪里找跪的地方?抬着三奶奶的棺材朝山上的坟地走,光过卫生院门口这条大马路,怕是一个城就要堵死,那些平时神来神往的车怎么办?还有还有,遇到十字路口,全村人要跪着,让三奶奶的棺材从身上过,这叫给三奶奶搭桥,怎么跪?怎么搭?到时候,唢呐又怎么吹?买路钱怎么撒?鞭炮怎么跟着棺材放?还有还有,棺材头上的那大公鸡是绝对不准少了的。还有还有……

我爹说,哎哟哟!瞧瞧,这问题商量着商量着,就是一大堆了。

我一听,头都大了。这个乱!

事情是这样的。

三年前,我们许家营村被开发了。什么叫开发?房地产老板说一套,我们村长乡长区长副市长又说一套。具体说了多少套,我不管。我只管我眼睛里看见的。在我看来,开发,就是把我们村的山山水水拿水泥齐崭崭敷了一遍。

仿佛一阵水泥的马群在城市和两条高速公路、三座立交桥的带领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你挡都挡不住。一夜之间,我家的十多亩地被水泥抹平了,要知道,那可是十多亩好地,我爹说,是他当年送了生产队长半条猪腿才分得的,一到冬天,地里还会冒热气。一到春天,田埂上开出细碎的小花。刘小芬一看见,就哼哼,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弄得我不知道她是要我采呢还是不要我采。

还有,雨一下,桃子就熟了。我爹每天都会骑上单车,屁股后面带个红色的塑料桶,到我家那二亩三分的桃园里,扯上一桶。回来的时候,一头的毛毛汗,见着三大妈,远远跳下来,停稳,伸手从桶里拿出一个,袖子上蹭蹭,擦干净,说,他三大妈,这是我种的,离胡桃,拿一桶回去,给你家那些闺女尝尝。三大妈笑眯眯接过来,一掰,分成两瓣,那桃子肉露出来,又红又水,忙一口咬进去,满嘴的甜和润,才抬头夸起来,说,哎哟哟,我都好几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桃子了。她五大爹,你真是把你家的地,伺候成月子婆了。我爹就谦虚,忙摇手,说,哪里哪里,没有你家种得好没有你家种得好。把他身边那辆泥咣咣的单车,摇得“哗啦哗啦”响。

还有,我家那个四合院,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只几下,就被推土机扫平了。一堆烂瓦黑砖,换来的,是一百多万元的补偿款外带两栋钢筋水泥的小洋楼。我妈当场笑得腰杆都弯了,说这辈子加上辈子上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真是说准了说准了,要想富,就要当拆迁户。我妈还说,还以为这辈子要靠你爹呢,我看是不用了。我就靠这几栋房子,收收房租过日子了。最后,我妈还总结性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天天摸黑下地喂猪砍柴没日没夜熬冬望秋,总算,把这好日子盼来了。

我家这样,許家营村家家户户都这样。人家房地产老板,公平得很。就连我们村那座叫康桥的桥,也用推土机推了。桥下面的那条小河,也拿水泥板盖上,变成了一条卖旧货古玩服装鞋袜的步行街,方圆团转,名声大得很。

这样,就惹着了三奶奶。

三奶奶九十多岁,身板硬朗,眼睛亮晶晶的。头发不管是黑是白是多是少,都梳得油光水滑有条有缝。守寡七十多年,无儿无女。每天,搬个草墩,在康桥西头的那棵老柳树下一坐,等她七十多年前参加革命武装起义的丈夫回家。我爹说,那时候,康桥的西头就是许家营村的村口,三奶奶在老柳树下等三爷爷的光景,比他的岁数都长。

其实三奶奶的丈夫三爷爷,早就死了。我爹说,清溪中学革命武装起义的第三年,许家营村就得知了三爷爷壮烈牺牲的消息,三奶奶的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就是不愿意承认,她把那消息往身上一塞,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去村口桥头坐下了。七十多年,三奶奶天天眼睛盯着,脸上盼着,一刻都不敢松缓。许家营村的人敬着她,没有谁敢说一句闲话。一日三餐春夏秋冬,挨家挨户轮流照顾。老辈子的人要是教训大姑娘小媳妇,都会拿三奶奶做榜样,都会说,你瞧瞧人家三奶奶,你再瞧瞧你。所以,人家说我们许家营村的女人,守规矩,识大体,要是出嫁,人都要显得尊贵些。

好了,如今一开发,三奶奶的桥头不见了,三奶奶身后的小河不见了。把三奶奶急得老泪纵横,呼天抢地,喊,你们三爷爷找不着路了,找不着路了……老柳树倒是在,成了一家服装店门口的风景。人家为了招揽生意,每天在树荫下放个模特,穿红挂绿,扭腰撒胯。三奶奶的地盘,就此消失。

后来三奶奶拖着她的草墩,寻到更远的地方——乡卫生院门口那条大马路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下。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刺激,三奶奶往那儿一坐,就有点疯癫,再也不起身。她说,我要是一回家,你们三爷爷要是来了,找不着路。

天老爷!人行道啊,熙来攘往刮风下雨日晒灰扑不说,光三奶奶背后那几家卖手机家用电器的,放出来的音响喊出来的广告,就能把人吵死震死。三奶奶不管,安静得像一棵树,眼睛总是在人缝中,瞧出去老远,像是一眼,就能瞧到她过去的日子。

先是商家出来干涉,被我们许家营村的人三下两下捂着嘴按回去。后来城管出来管,也被许家营村的人三拳两腿呼啦啦打回去。这事闹到副市长那儿,副市长很强硬,说这是关系到市容市貌的问题,限有关部门三天之内解决。谁解决得了呀?这只是市容市貌的问题吗?我爹他们抱着老烟筒“咕嘟咕嘟”说,副市长太嫩,看问题根本看不远。

所以,三年多了,三奶奶照样天天坐在那儿,等她男人革命完回家。许家营村的人看不下去,还专门给她老人家搭了个活动棚子,一遇天阴下雨,就给她老人家撑开来,遮着挡着。

三奶奶的地盘没有了,在许家营村,还只是桩小事。许家营村的大事,是一开发,家家户户,几乎都被来路不明的女人占领了。

怎么说呢?这事说起来别扭得很,他娘的不伦不类。

怎么说呢?开发商有的是钱,拿钱砸,像打桩机样的,硬是在我们许家营村的后山上,砸出一个五星级酒店来。这是好事,我们许家营村,一下就变得霓虹闪闪,灯明火亮的,在这城里,像浑身穿了名牌,招人爱。不好的是,按照人家的说法,五星级酒店,都要开个夜总会,这是五星级评比的配套设施,这是规矩。所以,夜总会一开张,我们许家营村的房子,好租得很。家家院子里,都有五六七八个外地女人住着,她们昼伏夜出,她们浓妆艳抹,她们来无影去无踪。

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总有人会这样问。我爹一把捂住他们的嘴,警告,说,这事,千万说不得。没有办法,你有房子,人家有钱,人家拿着钱来租房子,样样手续都对路,你总不可能不赚人家的钱吧。如今地没了,只有房子了,你总不可能再把房子空着吧,就像你总不可能把地荒着一样。

所以,我爹一家一家串门,挨家挨户交代,说这事,是许家营村的秘密,只准做不准说,说不得。

没有办法,你们说说,别扭不别扭?

别扭的事多了。就拿我和臭虫的身份来说,也别扭。臭虫是招聘的,你说他是城管吧,他不是正式的。你说他不是吧,他天天要管那些摆摊设点的。我也是招聘的,原来叫联防,现在好听点,叫协警。你说我是警察吧,我不是。你说我不是吧,我天天要管事,而且,还在派出所管治安的事。没有办法,自从开发后,我们这儿的很多年轻人,都像我和臭虫这样,个个有工作,个个又随时可能没有工作。

这就跟许家营村一样。你说它是城吧,它明明是个村。你说它是村吧,它又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和来去匆匆的脚步声。

不说这些了。现在,我想说说江小娥。

江小娥来租房子那天,我最记得,天黑得像块煤炭,雷声四起,要下大雨。江小娥“嗵”一声就跳进来,天老爷,人长得,比天还黑。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躲雨的,就没有太在意。后来说要租房子,我们才来了兴趣。问要怎么租?她口气大,说要租一楼临街的铺面,要做生意。

我们家的两栋楼,早就租满了。楼上,住了十来个女人,一楼临街的铺面,全是开发廊的。我只好带着江小娥,去找刘小芬。刘小芬家的房子,稍微背了点,楼下的铺面,还空着一间。

刘小芬一看江小娥那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年三万的租金,被她说成三万五。你再看江小娥,微微一笑,说可以。说只有懒的,没有贵的。只要努力,哪儿都是成功。

这样,江小娥就在刘小芬那儿开起了发廊。这女人怪,长得黑,但特爱跟人交往,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善待和尊敬每个人,这样,人家也才会善待和尊敬你。不就是讲个人缘嘛,人缘好,生意也就好,说得那么费劲干什么?

只要有人说话,江小娥总是双手叠放在小肚子前,头微微歪斜着,倾听学习的样子。如果人家不问她,从不插嘴。这样,脸上擦的粉,不管怎么薄,都像要从歪斜的耳根边掉落下来。江小娥说,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我都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有用的东西。

这种人,你让我怎么说?

不过,人家确实很拼。白天发廊里理发,顺带推销几个洗发水和化妆品的品牌。发廊太多,竞争激烈,江小娥还洗上了脚,在发廊里辟了一块地,中药泡脚,科学养生,六十块一个人。到了晚上,就去夜总会,凭着她的善待、尊敬、倾听、学习,当上了领班。

我是在江小娥租房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同她加了个微信。这样,我每天都能收到她问候。比如,一天早晨,收到了个这样的:人,不去学习,哪来知识?不去工作,哪来财富?不去拼搏,哪来成功?不参与大趋势,哪来的机会?不进入大平台,哪来的缘分?不相信一切,就会被时代所淘汰!!!什么人都不相信,什么人都与你无缘!!!所谓困难,困在家里就难。出路,走出家门就会有出路!!!思路决定出路,高度决定视野!!!有信心不一定会赢,没信心一定会失败!!!人,一定要有正能量,一定要有斗志和不服输的精神!!!成功属于有目标、有方法、有斗志和有正能量的人!!!早上好!

天老爷!我一打开手机,满世界都是感叹号,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还有一天早上,她这样说:舞台再大,你不上台,永远是个观众;平台再好,你不参与,永远是局外人;能力再大,你不行动,只能看别人成功。只有参与、实干、拼搏的人才会有收获!天冷加衣,天阴路滑,注意安全。早安!

我靠!我们公安局派出所那舞台,我一个协警上得了吗?我们公安局派出所那平台,是我参与得了的吗?我再实干、再拼搏,又能有啥收获?工资,都只能是人家的一半,要是没有我们许家营村的房子和房租,今后,怕是连刘小芬都养不活。

后来我爹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爹说许老三,人生在世,总得有点追求,不要一天到晚只想钱。我们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你当个协警,不管怎么说,也算个警察,拿国家的工资,干国家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为我们老许家争光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老许家在许家营村,都算是有脸有面了。我爹想了想,又说,钱算个什么?你还怕今后没有钱?

我一想,也是,我爹说得有道理。就不管工资,只当警察了。

所以说,这个江小娥,还怪有意思的。人长得黑吧,你在微信上,又不忍心把她拉黑。

有一天晚上,我们巡逻,江小娥急匆匆给我发个微信,说要我在五星级大酒店门口等,她下楼来找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回,一抬头,就碰上她了。

江小娥很急,看上去,像一块焦拧的抹布。说三哥,楼上有几个人,在我包房里闹事,撒酒疯呢,你能不能?能不能……那天也是,鬼使神差,我问了一句,谁?跟着江小娥就上去了。

闹事的叫林安,我认识,隔壁山上林家屯村的。他们村有煤,过去比我们有钱多了。现在我们一开发,他们不行了。不过我听说也快了,这城市,很快就要发展到他们村了。一见他,我突然莫名其妙兴奋起来,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加两大脚,把狗日的打得酒醒了一半。我让他们七八个人全部靠墙站好,一个一个挨边问。

我问,怎么啦?闹什么闹?找死呀?吃饱喝足了还不高兴呀?我又揪着林安的头朝墙上狠狠撞了两下,问,到底是哪儿不高兴?哪儿不高兴?

顺带说一句,我毕业于省警察学校,中专,学校里,好歹还是散打代表队的,练过拳脚。只是毕业后,我这样的,考不上公务员,我们村开发,人家照顾,才有了工作。所以,对付林安他们几个,老子胆子大着呢。

果真,林安他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副闭上眼睛等死的样子。我还想上去再教训几拳,这个时候,江小娥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路笑著叫着一路扑上来,软软的胸脯抵着我,说哎哟,是三哥呀,三哥快坐快坐,林哥他们几个,是我的客人是我的客人。接着又忙招呼林安,说林哥,这是我三哥,快认识认识,我们许家营村的。

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江小娥在搞什么鬼,一口喝干她递上来的一杯啤酒,抹抹嘴,说江小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天晚上,事情被江小娥弄得不痛不痒的,我很不痛快。江小娥知道我的脾气,第二天忙请我吃饭,算是赔罪。她说三哥,没有办法,想在夜场混,就得这个鬼样子。江小娥一半眼泪一半愁容,朝嘴里塞了一小口小炒肉,委屈得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记得,也就是在那天,三奶奶病倒了。

三奶奶平时,要坐到夜深人静,要等到人行道上看不见一个人了,她这一天,才收工,才起身,收拾好她的草墩,支好那个村里人给她弄的活动棚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天晚上不一样。许家营村的人都说,那天晚上,三奶奶仰头朝天上望,就瞧见夜空中几团乌黑的云,架着一轮明月。只不过,那月亮是红色的,清辉遍洒之时,像是有血从天上淌下来。三奶奶一见,失身跌坐在树下,捶胸顿足,披头散发,对着大街放声哀嚎——你们三爷爷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办法,我爹他们只好组织人,把三奶奶抬回去。那天晚上,我也在,我从来没有见我爹的眼睛那样绝望过。我爹一声长叹,说,你们三奶奶,要死了。

我爹说,你们三奶奶,原来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爹说,因为你们三爷爷,原来是个教书先生,在清溪中学教国文。

三奶奶娶进门来的时候,虚岁十七,小姑娘,天真,眼睛里没有一丝灰尘。不识字,裹个小脚,疼,整天哭。三爷爷一见,那还得了,指着就骂,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都什么年代了,还缠足?真是岂有此理,给我解了。

三奶奶不敢,说要是解了,害怕三爷爷不要她。三爷爷问,谁说的?这么愚蠢?三奶奶说,我妈教我的。三爷爷突发感慨,说,前人曰,缠足者,教之乎?虐知乎?戏知乎?吾以为教则足弗及也,以为虐或戏,则忍于其母,复忍于其女,桎梏之而剥其肤,而伤其肢体,此岂仁人君子之为哉?

三爷爷的这些话,虽然半懂不懂,后來,还是被我们许家营村的人整理出来,当作训条,刻在我们许家祠堂的东墙上。

三奶奶那时也听不懂,云里雾里的,还是不敢。三爷爷一看,干脆一把捉住她的脚,把那裹脚布一剪子剪了,拎到村口,在康桥桥头,当着众人一把火烧了,宣布,我家的媳妇,不准缠足。

那时,三奶奶嘴上不敢说,心里,喜欢得很。

后来,三爷爷干脆就教三奶奶识字。头两个字,就是“喜欢”。三爷爷指着那两个字,说,喜欢。三爷爷说你跟着我读,喜欢,我喜欢你的喜欢。三奶奶就跟着读,喜欢,我喜欢你的喜欢。三爷爷又说,喜欢,你喜欢我的喜欢。三奶奶又读,喜欢,你喜欢我的喜欢。

后来就教到了一个字,爱。三爷爷说,爱,我爱你的爱。三奶奶读,爱,我爱你的爱。三爷爷说,爱,我爱众生的爱。三奶奶读,爱,我爱众生的爱。三爷爷说,《说文》中解释此字,是说加惠于人之意,亦即怀福人之心,有利人之行。

这个字,三奶奶完全听得懂。弥留之际,听说她还常常念叨,爱,我爱你的爱。爱,我爱众生的爱。

江小娥后来被我们处理过两次。

一次是同陈二打架,争客人。那天也怪,明明是陈二的客人,却被带到了江小娥订的包房里。后来我才知道,江小娥她们这种领班,每个月的订房数量,是有任务和提成的。要是完不成任务,一个月的班基本算是白上,还要被笑话。江小娥那天晚上得了便宜,自然装傻,连忙把那几个客人让进房来,伺候得服服帖帖。等发现进错房了,也不好意思再换。

陈二自然不依不饶。先是问,后是骂,到了最后,就是打。两个女人,哎哟,打得那叫好看,抓脸扯头发,撒泼砸杯子,一嘴一脸的血。到了最后,就喊人,两个人拿着手机打,比谁认识的大哥多。很多无所事事的小流氓,开始朝我们许家营村五星级大酒店聚集。

我们派出所接到报警,快速出击,稳准狠,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把两个人带上了警车。

后来两个人在派出所铐了一夜,清醒了。我问清醒什么了,江小娥答,不该打架。我又问,仅仅是不该打架那么简单?陈二答,不该喊人。我一拍桌子,最后问,除了打架喊人就没有点别的了?两个人一个瞧着一个,好像都想让对方说出点深刻的来。

没有办法,一人罚款两千。交起钱来,两个人倒是爽快。我一看,说,两千算轻的了,给你们个教训。要是闹大了,直接进监狱。

江小娥后来盯着陈二说了一句,三哥放心,下次一定不喊人。陈二一听,来了脾气,跟着说,三哥,下次谁喊人谁是众人日的。

我们副所长在一旁看着,也只好笑笑,又使劲拿她们瞪两眼,把她们放了。

第二次比较严重,是跳脱衣舞。脱衣舞是什么东西?我就不好意思说了。反正,等我们冲进去,几个脱得光溜溜的女人正在几个穿得齐爽爽的男人面前,使劲扭屁股。我一看,差点没有羞死过去。老子一声炸吼,管你三七二十一,统统给老子带回派出所去!

江小娥虽然没有脱,但作为这间房的主管,算是主谋,处理当然是最重的。罚款不说,还要拘留十五天。江小娥先还硬,说,三哥,这是我们夜总会引进的全新创收项目,一切为客人着想,犯你们哪一条了?我说江小娥,老子不管你什么新项目新来路,老子只管我们这儿的老规矩,你犯了,就跑不脱。江小娥还硬,说等我们经理来!我说江小娥,我们正四处找呢,早跑球了。江小娥这才“呜”一声哭起来,说,三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说江小娥,老子这回要让你尝尝铁是怎么打出来的,小锅是怎么做出来的!

没有想到,江小娥才关了七八天,我爹倒找上门来了。

我爹那天早上丧着个脸,来我们值班室,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走。我见是我爹来了,忙招呼上去,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同我值班的几个小年轻,都是我们许家营村开发时招进来的,见我爹来了,还神抖抖问,五大爹,哪个惹着你老人家了?我爹站起来就走,说,哪个敢惹我,就是你们几个敢惹我。

我们一听,全部吓得愣生生的,一个都不敢动。

后来等江小娥放出来,事情才弄明白。

一开发,我妈倒好,锄头把一扔,猪食槽一摔,天天去跳广场舞了。我爹他们变得无事可干,老几个,天天晒太阳吹牛皮,等嘴皮都吹干了,还要等着跳完广场舞的老娘们回来煮饭给他们吃。这样的日子一长,先觉得好过舒服的统统不好过不舒服了,个个心想,总得找点事做。

我爹更是。我爹原来在我们许家营村,算是个管事的。村里东家生个娃娃西家娶个媳妇,南家读个书北家找个工作,都得来找他老人家商量商量,问问事情要怎么做,该不该做,合不合道理,有没有什么做不好,犯着许家营村的老规矩。就连村主任,有时候要断个什么事,还要跑来我家汇报汇报,听个意见,瞧个脸色,才敢拿主意。

现如今不同了,现如今没有地了。我爹常常唉声叹气,我爹说,没有地了,也就没有牛了马了,人就变了,再也不要老规矩了。也就是说,我爹说的话,基本没有人听了。我爹在许家营村,很难再管事了。

就翻箱倒柜,找出了年轻时候吹的唢呐,对着嘴一试,还勉强吹得响。那个兴奋。从此,我妈去跳广场舞,我爹就在广场旁边的回廊里吹唢呐。有一回我碰上,我爹还拉我坐下来,指着花红叶绿的广场,说,许老三,老子年轻时候,就在这片僻坡上吹唢呐。你妈,就是被我硬生生吹来的。

后来,我二三四大爹,六七八叔叔,就硬生生被我爹的唢呐吹来了,他们这家凑个鼓,那家捎个锣,这家凑个二胡那家带个笛子,最牛的是我八叔叔,还会拉个手风琴。一合计,要整个乐队,让我爹的唢呐领头。我爹一听,那个得意。

这一回,还听说他们经过长期排练,要在三奶奶出殡的时候,整体亮相,露个脸。

说到整体,就牵涉到江小娥了。

这个江小娥,你别看她长得黑,唱个民歌花灯小调,用我爹他们的话说,倒是尖溜溜脆生生的。说是有天早上,她闻声跑到我爹他们这边,二话不说,扯起嗓子就唱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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