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沉浸式艺术的几个问题

2019-10-08 07:12陈琳琳
上海艺术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无序艺术作品美术馆

陈琳琳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并不等同于技术的本质,同样,在当代艺术中,技术也不能取代艺术,现代社会中人类对世界和自然环境的“物体化”“客观化”抹去了事物本来的“存在”意义,仅仅注重技术和物理刺激的所谓“沉浸式”艺术也忽略了艺术的内核与本质,从而沦落为简单的娱乐设施。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过多的色彩、声效和互动往往并不能在观众(参与者)脑海中留下长久深刻的印象,唯有艺术家深层次的思考为作品提供的深度和广度才会让作品在艺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前沉浸式时代”之重启

六月的纽约,气温早已超过华氏80度,骄阳烈日之下,新当代美术馆的《无序重启》(Marta Minujín: Menesunda Reloaded)展览重现了阿根廷女艺术家玛塔·米努金(Marta Minujín)的大型装置作品《无序》(La Menesunda, 英译Mayhem,有混乱、无序的意思),提醒着今天的观众这样一件“前社交媒体时代”的“沉浸式”艺术作品之存在。

《无序》1965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首次展出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件作品由11个部分组成,观众必须亲自进入其中全部穿行一遍来体验(或者说参与)。虽然当时纽约的前卫艺术家阿伦·卡普罗(Allan Kaprow)、克拉斯·奥登堡(Claes Oldenburg)、凯洛莉·施尼曼(Carolee Schneemann)、罗伯特·惠特曼(Robert Whitman)等人也都有类似的“事件”(happenings)、行为表演、场域特定(site-specific)装置作品问世,米努金的《无序》仍然可以算作一件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是否是世界上第一件“沉浸式”艺术作品尚无定论,但是它对后世艺术家的影响却毋庸置疑,特别是近年来在世界各地广泛流行的“沉浸式”艺术。

《无序》首先展示给观众的是一间布满了霓虹灯广告牌的房间,是西方二战以后的消费主义文化泛滥的写照,既而通过闭路电视捕捉参观者的影像实时显示在屏幕上,也有着对今天无孔不入的监控系统的预警。作品中有两处真人表演的地方:一间布置成卧室,唱机里播放着甲壳虫乐队的浅吟低唱,两位艺术家扮演一对夫妇躺在床头看书并且不时交谈(据说当年米努金请来扮演夫妇的一对男女最终真的结了婚,大概躺在一起放松地看书交谈的确能让人产生特殊的感情吧);另一间是被粉红色和其他糖果色的泡沫材料包裹的美容沙龙,艺术家扮演的化妆师殷勤地向观众推介各种服务——包括扑粉上腮红涂指甲油画眉眼等等,浓妆艳抹的化妆师一边为来访者装扮一边还尽职地与之闲话聊天。据说当年不过20出头的米努金痛恨家庭主妇的无聊生活,因而在作品中对她们极尽讽刺,“我想告诉她们,她们脑子里成天想着的就是化妆打扮。”观众在这两处同时扮演着旁观者与参与者的角色,从被动地观看作品一变而为置身其中并积极地与作品互动,是为米努金在半个世纪前的创新之举。

进入《无序》之前的观众都需要阅读墙上的参观须知,其中一条警告作品的某些部分可能会引起幽闭恐惧症患者的不适。根据我的亲身经历,这样的地方至少有两处:一处空间内充满了层层叠叠的粉色塑料薄膜包裹的管道,伴有着可疑的气味和水滴声,观众须弯腰曲背地钻进去,感觉像走进了下水道!另一处则是天花板上悬挂着的一堆毛茸茸的东西,像练拳击的沙袋一样,排列得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缝隙,观众必须披荆斩棘一样从中穿过。——如此同时挑战观众生理与心理体验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全方位的“沉浸式”艺术作品。

此外《无序》中还有一个地面与墙面均为柔软海绵材料、模拟大肠内壁的通道、一个门上有着一圈如同拨号电话盘按键的、诡异的小空间,以及一扇老式电冰箱的门,通向雪洞似的、如冰箱内里一般冒着冷气的房间,这一切都让人恍如在奇境中漫游的爱丽丝。而最后一间地上落满了缤纷纸屑、光线色彩变幻莫测的八角形镜屋俨然一个自拍圣地,虽然作品诞生之际尚无今天五花八门的社交媒体。艺术家尽管希望观众亲自来经历体验她的作品,而非在朋友圈或是Instagram的分享中感受“二手经验”,倒也不禁止观众拍照发社交媒体,毕竟,这种对时代潮流与技术持开放拥抱的心态正是一位当代艺术家所必备的。

年过七旬的米努金至今仍然活跃在国际艺坛,2017年卡塞尔文献展上,她用十万本历史上的禁书在纳粹曾经焚烧书籍的遗址搭建了一座神庙:《书之帕特农神殿》(The Parthenon of Books),捍卫思想的自由。《无序》是她早期的重要作品之一,当时并没有“沉浸式”艺术的时髦称谓,所采用的媒介和材料也相对“低科技”(low-tech),却丝毫不影响艺术家表达自己的观念——颠覆普通观众对于美术馆中陈列的、禁止触碰的艺术品之印象、把混乱无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生活场景(包括气味)直接展示给观众、以及有意地引起观众的不适感(而非取悦观众)。虽然时过境迁,在1960年代堪称前卫、实验性的图像与声音在今天稍显褪色,甚至带有一些怀旧的、乡愿的情感色彩,《无序》仍然不失为一件杰出的作品。相比之下,时下一些用尽高技术手段、光怪陆离的影音效果、供游客“打卡”自拍的“沉浸式”艺术作品技术上的进步并无法掩盖其思想和观念上的贫瘠与苍白,在这样的背景下,新当代美术馆重启这样一件“前沉浸式时代”的作品的确有着重要的意义。

“沉浸式”藝术还是“沉浸式”娱乐

《无序重启》比起六年前纽约现代美术馆(The Museum of Modern Art)展出的由伦敦艺术家组合兰登国际(Random International)创作的“沉浸式”艺术作品《雨屋》低调了不少。后者采用3D跟踪摄像头,实时监控体验者的动作,再将信息传递至控制系统,操控降水阀门,营造出观众身体所到之处无雨的独特效果,展出之际,艺术爱好者在烈日下排队达数小时只为亲自体验一趟“浑身干爽”的雨屋之旅。

《雨屋》于2015年被上海余德耀美术馆引进,让国内的观众也亲历了全球最新的沉浸式艺术作品,据闻盛况空前,无须赘述。其实在亚洲首展之前,《雨屋》自2012年起先后在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纽约现代美术馆和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展出,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轰动,一票难求。据艺术家介绍,《雨屋》旨在唤起观众对人与自然环境的互动和理解,然而这些在烈日下排队在雨屋中忙于拍照的观众当中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或者说关心)艺术家的创作初衷与理念?还是仅仅把它当作一处景观或是娱乐设施?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追问,《雨屋》与一部追求票房收入的娱乐大片的差别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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