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琐碎牵动着心

2019-10-09 05:42赵德美
大理文化 2019年8期

乡村最美的季节里,最盼望的就是快点到周末好回家。每次回乡下的婆家,我都喜欢闲坐在院子里的果树下,视线或落在那些砖木结构的老宅子上,一代代的身影和逝去的片断在眼前和脑海里交叠;或是看着房头上趴着的云,放空一切;间或关心一下家禽。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院子里小块小块的菜地边打转地欣赏。小葱、芫荽、青白小菜四季常种,农家肥滋养着的叶片油绿而肥厚,茁壮肆意地享受着和风、阳光、雨露,蔬菜们张扬的气息引来一些白的黄的小蝴蝶,还有一两只霸道叫嚣着的黄蜂。一边是生机勃发的菜园,一边是不被打扰的宁静,这些都是让我极喜爱和安心的。

在这里我充大的指挥欲得到极大的满足,安排家里人做这做那。公公婆婆到菜地里摘菜,大嫂和侄女被我“赶”到屋后的山上捡快落潮的谷熟菌,侄儿们忙着用青玉米粒去钓鱼,我则带着儿子去稻田里捉蚱蜢。清早湿冷的露水还未散尽,蚱蜢是跳不动的,危险来临它们只能着急地抱着稻秆打转,有时探出半个脑袋窥探让人忍俊不禁,亦或不顾形象地一滑倒地。午时暖暖的太阳让它们非常的享受,警惕性大大降低,只要看准了一伸手准得。儿子肉肉的小手也捕获了不少,看他小小的身子和着欢快的笑声跑来跑去,我的眼里满是宠溺。然后他开始不断地问我蛐蛐、蜻蜓、青蛙什么什么的,但凡他看到的虫子和花草之类都问,直弄得我头昏脑涨白痴一样,实在说不下去,就一句“长大后你就知道了”,对付小孩这句话还是很有用的。是啊,以后他长大,不管去多远多繁华的地方,我相信这些市井里找不到的众多趣味已深藏在他童年美好的记忆里。

厨房里我霸占了烧火的事,后山上枯死的松枝和掉落的松毛被捡拾回家整齐码好,是农村不花钱的理想燃料。老式灶房里一开始生火总是烟火缭绕,熏得眼泪直流,我使劲拿扇子扇,“人心要通,火心要空”,大家都知道这个理。直到柴草充分燃烧起来后,烟就规矩多了,熊熊燃烧的松树枝时不时发出裂开的声响,还有好闻的松脂味。不断冒出白气的甑子边大嫂在忙碌,时不时让我尝下味道,家里的男女一个个没事总喜欢来厨房里巡视一下,出去时顺手捞点菜往嘴里丢。一不小心出了厨房门,进来时烧火的宝座上早已换了人,别人家也是这样的吧。晚餐自然是很好的,酸辣鱼、炒菌子、油煎蚱蜢,还有我采的野荞草拌水豆豉,全摆上了院中的四方桌子,坐不下的就端个钵头夹些菜,一旁或站或蹲着吃,大锅大灶无需多少调料,做出的菜饭特别好吃。胃就这样又被撑得满满的,撑得连脑子都没了想法。村里人家只要有点好吃的菜,男人们就约上了酒,边喝边吹牛,直喝到日落西山,鸡进笼牛进圈,喝到月上山头、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越过房头,飞到旷野。

其实我读初中时爸妈就下决心买了郊外的打场,只将打场里的土坯房子稍加修饰,从此河的这一边成了我们的家。家的周围全是菜园,然后是无边的农田,最艳丽的色彩随着季节交替变换。农闲时每天都会看到村民们来到河这边,在自家的菜园子里忙碌,或栽种施肥或浇水捉虫,收获时的辛苦和喜悦交织在一起。和他们擦身而过,我们总是先把小路让给负重的他们先过并问声好,慢慢地就这样熟悉了起来,对我们这些吃供应粮的人,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排斥了,时不时还给我们一把小菜青椒之类的,妈妈也常将一些衣物用品送给他们。最初搬到这里居住的只有三家人,因在河东,从此他们就叫我们河东家。我喜欢看他们用长柄的瓢伸到田地边的小沟里泼洒菜地,只手一扬水便在空中均匀散开,形成漂亮的弧形,然后轻柔又恰如其分地落在菜地上。这活我感觉于他们是最轻松的,偶尔还会听到他们互相大声交谈或哼唱几句。肥厚的土壤和充足的养分滋养着种下去的希望,种子一天天地生根发芽,喜悦和希望随着滋生开来,我们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时间催促叶片逐渐伸展,它们到处扩展占领着空间进行繁育,茄子、番茄、豆角、辣椒……从藏身之处显现,越来越惹眼,还有那些个南瓜更是猖狂地到处爬高下低,往各个角落钻。每次看到这些都让我下很大的决心才没动手,但是伸到眼前的瓜豆叶还是忍不住掐一下、扯一把才解了心头的那个“恨”。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菜园,我们常对比着菜园,私下里帮菜地和主人打分。“干哪活像哪样”,大多数人盘的庄稼其实都很好,偶有不争气的伙子在长辈们的训斥下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这口里的营生。

自从在这里安家后,每走在河埂上老远都听得到爸爸的口哨歌声,路过的村民好心提醒说你爸在家了,直接弄得我相当不好意思。他只要在家不管做什么都会吹口哨歌,妈妈认为家里吹口哨可不太好,又不是逃荒,但她自己却也一边唱开了去。周末遇到爸爸心情好,只要他一说改善伙食,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白天他挽起裤腿,赤脚下到水沟里用篾撮箕捉鱼和泥鳅,或者和我们一起学着闰土的方法用簸箕捉鸟雀,那些吃惯了打场粮食的鸟雀经常会一群群地上当。课本上学的好些方法和趣事被我們拿来活学活用。有时趁着夜晚他又拉上我们姐弟三人到田里捉黄鳝,有次不小心错抓了条水蛇,我吓得全身发麻,脚发软,他只把蛇用力甩昏扔到远处,我却总是担心它再游回来。看到水桶里的收获时,更多则是兴奋,意味着第二天我们将会吃上爆炒的蟮肉和油炸得酥脆的蟮骨,一点都不会浪费掉,当然这些野味都是爸掌勺,我当时眼里全是对美食的渴望和对父亲的崇拜。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清晨的雾霭似轻纱罩着整片田野,如梦幻般的美好,然后在强势的阳光下慢慢退却,叶片上将落未落的露珠开始闪亮,沁人心脾的庄稼气味随之而来,满眼的又是一种清新透亮的美。我们河东家这边最热闹的时候是农忙时节,村里的男女老小都在躬身忙碌,数不清的身影和汗水散落在远远近近的田间地头,家门口的小路总是被推车、牛、人踩得乱七八糟。我们也没少闲,收获的季节一路上都捡得到掉落的谷穗,积攒起来去皮就可以吃上盼望的新米饭。新米淘洗时在手里一捏就能成团,做成最新鲜的米饭特别软糯,发散着诱人的清甜香味,就连米汤都特别好喝。农民们着急的是如何趁着在大太阳的几天里赶紧把稻子收打完,哪还顾及得了掉落的,只要有时间我们都出动,总是会有不少收获。也有一些孱弱的老人,送完田间家人的饭后,也跟着一起加入到劳作的队伍中。被草绳捆着的极重的谷穗压在他们伛偻的身子上,差点低沉到地下的头使劲撑住了紧绷的梭辫,每行一步都听得到他们粗重的喘息,让我忍不住的难受和担忧。在最关键的时令里他们不顾年迈,忍住了病痛一趟又一趟往返搬运着粮食,和家人一起挣命前行努力扛起他们的家。

平常日子的晚饭后,我一般到河埂子上边走边背书,河埂子较高,能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能享受到更久一点的阳光和更多的清风。夏天河水变清浅时,我就趟进河里,河底的石头磕得脚底生疼,一会儿捡上几个漂亮的石头琢磨琢磨,一会儿又盯着水里的小鱼小虾出神,那些野花野草也时不时被我弄成各种玩物。待书上的字看不清时,就得赶快回家了。在河上来回多了,自己最常念的诗句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虽心情境地都不同,然而,自然的美好神奇在我看来却是一样的。临近毕业季河边田间有了更多一些不认识的学生的身影,他们有时快步在河埂上边走边背,有时若有所思缓步默诵,有时坐在田间埂子上藏身在庄稼里。也有一些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有人甚至是可怜地声嘶力竭地吼,好像只有用最大的声音才能强迫自己记住书本上的一切。那时只觉得学习的压力、前途的迷茫、青春的烦恼,很多情绪在困扰着我们。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余晖收尽,模糊的田野、稀疏的树木和天空的飞鸟总是让人变得那么惆怅。偶有一两个潮流男生抱了吉他在岸边轻声吟唱,歌声在黄昏朦胧中随着长长的河水慢慢流淌。青青的庄稼、静静的田野、弯曲的小河就这样默默慰藉了那个年代那些年轻悸动的心。

高中时家人曾让我住校,毕竟家在郊野路太远,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起早摸黑独自上学实在不安全。体验另一种生活我倒是很高兴的,然而几天的兴奋过后枯燥的学校生活让我开始不停地想家:小鸡崽出壳了没有,不知道那只懒猫会不会打它们的主意,爸应该做个密实点的鸡笼;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狗是不是又去帮着猫咪逮耗子了;更想的还是家里的饭菜,盘子底的油水肯定又被弟弟拌饭吃干抹净了。我们正在长身体的年龄,学校食堂里的一菜一汤根本满足不了我们对食物的贪婪,好在宿舍里几个如饿鬼般的女生总是想办法弄吃的,对食物的渴望更胜一筹地压过了校纪校规和不安的心。我们除了分享各自带来的咸菜外,大多一起凑钱买吃的或在宿舍里煮点面食偷开小灶。在蚕豆成熟的时候,我们商量在昏黄时分借口背书,各自散到校外不远处大片豆田里。那时对住校生的管理可没有现在这样严格,晚自习前校外的田间到处是勤学苦读的住校生,我们只寻稍远一点没人的田地悄悄下手,待衣包里塞满了新鲜饱满的青蚕豆时,又一窝子聚到宿舍里只用白水连外壳一起清煮了吃。当时那兴奋,还有那甜啊,至今一直回味着。

宿舍里一个女生家种了点小麦也成熟了,约我们帮忙收割,其实我什么都不会,大多就是我一个人在一边守着看着无所适从,看着她们熟练地割倒然后捆绑背运,让我在钦佩的同 时也有巨大的落差感,阳光下她们挥洒着的汗水让我觉得惭愧和不安。但是苦力终于结束了,回程是很兴奋的,树上的山梨果长得有点高,我们使劲跳着摘,这回我终于成了一个有用的人,占着手长脚长,弹跳力好也摘了不少。地下藏着的地石榴被一一翻出,路边的仙人掌果实已变黄,只用镰刀一割,再用瓜叶将表面的毛刺擦去也一并带走,然后找个阴凉的休息地方慢慢解渴解馋。享用晚餐了,同学的妈妈给我们做了油煎豆米米粉粑粑,就着腐乳和泡菜好吃极了,撑得回去的路都走不动,对我们来说,最好的人间食味莫过如此。填满的肚子很好地安慰了劳动的艰辛,所有的想法归为沉沉的睡意。

后来在另一乡村的社办中学我当了老师,刚到学校就不得不放下矜持和骄傲,拿起了锄头带领学生在分派的地上种玉米。那班上课就打瞌睡的学生一到干农活就活蹦乱跳得不得了,男生挖坑,女生撒种浇水,那几个抡着锄头的小男生让我简直是另眼相看。我学着用力下了一锄,不想锄头却反弹了起来,震得手都有些麻。几个女生同情地看着可怜的我,也有几个幸灾乐祸的男生笑问我怎么种,我一个白眼丢去,干脆当甩手掌柜任由他们发挥。上课、下课,日子周而复始,但是我宿舍的桌上总会有女生送来的野花,有时还有杨柳菌,这种菌子很少找得到,味道很鲜美。我宿舍前是操场,操场外是更加广阔的田野,不大的学校仅有这一边没有围墙的阻挡。坐在桌前透过窗子就能欣赏到远近的一切,四季狂野的风和雨径自带来给我泥土的气味和各种植物的信息。荒凉寒冷的冬季一过,便是万物生长的日子,大自然抖出斑斓的色彩,窗外的景色美得目不暇接。雨季里一道道彩虹桥经常搭在田野上,我们早已见怪不怪。美好的日子过得很快也来得很快,学校外村民栽种的庄稼成熟了,随风满目招摇。在月朗星稀的夜晚,住校的五六个老师相约出动,男老师们打着手电下到不远的河中捉田鸡,女老师们边拎着他们的鞋子边小声询问着战绩。暗夜中明月高照,有微风拂过,河岸边野蔷薇的花香幽幽地就往鼻子里钻,蛙声知了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和着流水声构成一首动人的夜的交响曲。夜渐深,简陋的教师宿舍里又再次分工,其中几个跳进村里人栽种的地里偷玉米和毛豆,加上爆炒田鸡,还翻出了有位老师紧藏着的咖啡……我们当时也就二十来岁的穷青年,理智敌不过味蕾,在良心的不断谴责下我们激动兴奋地将所有食物一扫而光,记不起那晚有谁说了什么,总之是笑出眼泪笑到肚子疼得不行,但那是最难忘的一次宵夜,而我也生平第一次喝到了咖啡。之后我们这几个当事人渐行渐远各自奔忙,然而这段时光却被我们永远珍藏,在相遇时,在落寂、委屈的日子里用以安抚日渐苍茫的心。

生活推着人不断往前,我一样到了离田园更远一点的地方工作,田园在视线里逐渐缩小退却,老房子也早已换了人家。失落在身后的终究失落,即便现在回到过去的地方,我也知道再找不回当初的记忆。然而心中一直留着的对田园的眷恋,促使我每天都忍不住往附近的菜市场里钻,不管家里有的没的,只要看上我就毫不犹豫打包回家,我和同事们笑说逛菜市场是我的一大人生乐趣。谁说不是呢,在这逐渐变得浑浊的日子里,在这弥漫着浓浓淡淡各种混杂味道的地方,在这些杂碎的菜蔬植物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付出的辛劳、曾经带来的喜悦,在这些简单本色的菜蔬上也才能找回些希望和安然,对于不再年轻的我们,也许这才是人生的本味。

当我感慨时光易逝、人生苦短时,春天又来临了。菜场里金雀花、马桑花、树头菜、香椿、藜蒿各种生长在田间地头的山茅野菜被我一一带回家中,经过简单的烹调,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嗅觉和味蕾再一次取悦了心。

編辑手记:

本期栏目推出的三篇文章都是写“乡愁”的,三位作者从他们熟悉的故土落笔,抒写对家乡的感情和思念,对故土的的回望和眷恋。在他们的笔下,乡愁是大地上一棵、一蓬、一片、一坡的灵性草木;是父辈用血汗修筑的走出大山的路;是乡村生活柴米油盐的零星琐碎。三篇文章选取的角度各有不同,但都展示出了乡土自然、健康、和谐的生命存在状态,即便人在都市、远在他乡,故乡温暖美好的气韵已然渗透入他们的精神内核之中,影响着他们对当下生活甚至对整个生命的感知和把握。

其中杨泽文的《乡愁草木记》下笔情深、稳当,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没有为了写作而写作的刻意之感,更像是促膝谈心,把那些个草木的样子、状况和它们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娓娓道来,作者内心镇静从容,在叙述中流露出的思考和感慨静而有力、淡而沉重,展现出了一个写作者的拳拳赤子之心。朱金贤《沉重的路》一开篇就把山村的苍凉、萧索点明了出来,再追忆儿时走这条路时的奔波之苦,父亲的坚韧、对孩子和生活的希望也一点点展现了出来,让后来围绕这条路所衍生出的无望、期待、伤心、甜蜜的体验都变得自然了,因为父辈们在这条路上洒下的热血与汗水,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灵魂中,化作了一种坚持希望、拼搏向上的信仰。赵德美的《有些琐碎牵动着心》充满着女性的柔情和小确幸,语言自然清丽,叙述详略得当,乡村生活的简单、纯真与作者乐观、感恩的生活态度相辅相成,让文章全篇洋溢着阳光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