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之际理学的境遇和演变

2019-10-20 04:19杨国宜
河北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理学

摘要:长期以来,人们接受“宋明理学”一词的宣传效应,对两宋之际理学的地位、作用多有误解。理学仅是宋学中的一派,出现较晚。虽在元祐时期盛极一时,然而好景不长,即遭阻滞。其原因主要是:朋党互攻,纷争不已;空谈大话,无补实际;时势需要,讲求事功。由此诸多原因的掣肘,理学的发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被打击、受限制,以及异化、转型的境地,出现了多种倾向:道貌岸然,虚伪混世者有之。白首书生,洁身退隐者有之。适时转型,倡导事功者有之。守伊洛之道统,集理学之大成者有之。

关键词:宋学;理学;道学;伪学;事功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9)04-0001-07

DOI: 10.39 69/j .issn. 1005-6378.2019.04.001

理学,在宋代学术界的地位与作用究竟如何?一般人并不十分清楚,仅凭后世颇为流行的“宋明理学”一词,便“想当然耳”地认为宋代理学的地位必然很高,作用必然很大。其实不然,稍加考察,便可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需要纠正。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过去不少人把宋代的学术思想概括为理学,就不够全面和准确。因为理学仅仅是宋学中的一派,出现较晚,其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成为主流。在其前面的,就有范公学派,主持了“庆历新政”;还有荆公学派,主持了“熙宁变法”;以及温公学派,主持了“元祐更化”;其时间、地位和影响都比理学较早、较高和较大。人们对理学的建立、发展和盛行,多有不够确切的认识,需要探本溯源,加以澄清。

一、元祜时期理学盛极一时

周敦颐、张载和二程创建的理学,是在北宋中期,其发展有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他们创建理学的初心,是想对北宋“积贫积弱”的政局进行改革。宋神宗继位后,改元熙宁(1068),任用王安石为相,实行“新法”。初期,程颢曾是“条例司”的属官,还担任过“权监察御史里行”,曾到各地视察“新政”的推行情况,发现不少“问题”后,便上《谏新法疏》,多次上言,未被采纳,乃以“亲老”为名,求为闲官,退居洛阳,与弟程颐讲学于家,“士之从学者不绝于馆,有不远千里而至者”[1]附录《门人朋友叙述并序》,第333页。其理学形成了比较完整的体系和人数众多的学派,在思想界崭露头角,受到社会的重视。他们集聚在司马光的周围,继承儒家传统文化,总结历史经验,著书立说,对日益败坏的“新法”颇有不满。神宗死后,哲宗即位,高太后临朝听政,任命司马光为相,废除“新法”,改元“元祐”(1086),进行“更化”。不满新法的“旧臣”重新获得重用。理学创始人周敦颐和张载已去世。程颢被任命为宗正寺丞(未行,病卒),程颐被擢为“崇政殿说书”,当上了皇帝的老师。他修立《太学条例》,兼判登闻鼓院,主持司马光的葬礼。又判西京国子监,当上了大学校长[1]附录《伊川先生年谱》,第340345。门生弟子遍天下,颇为风光。然而好景不长,理学便由于多种原因,随着时势的变迁,受到打击、限制,崇黜不常,陷入了漫长曲折的泥涂,出现了演变和分化。

二、好景不长遭遇阻滞

理学为何在两宋之际未能顺利发展下去,而陷入困境呢?考其原因有三。

(一)朋党互攻,纷争不已

北宋末年,士大夫之间拉帮结派的现象很普遍,元祐时期出现了新、旧党争,其初还属于“改”与“如何改”的方法之争,不久便出现了意气用事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事进退的纷争。不仅有新、旧党之争,而且旧党之中又出现了程颐的洛党、苏轼的蜀党、刘挚的朔党之间的互争。“元祐”时期(1086 -1093),理學虽然盛极一时,但随着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改元绍圣(1094),有绍述“新政”之意,任命“新党”章悖为相,恢复新法,包括程颐在内的元祐旧臣,便被“责降”。程颐被迫毁出身以来文字,流放涪州编管2]647。徽宗即位,最初改元建中靖国(1101),想走稳定社会的中间路线,程颐被迫复原官,重新执长西京国子监。不久改元崇宁(1102),有崇尚熙宁新法之意,蔡京当权,立《元祐党人碑》,将宰执司马光、待制苏轼、余官程颐、内臣张士良、武臣王献可等120人,列为“元祐奸党”,撤销官职。不得聚徒讲学。到崇宁五年蔡京罢相,解除党禁,程颐恢复自由,迁居嵩山讲学。但不久(1107),蔡京复相,恢复党禁,元祐党人再被排斥挤压。程颐在这种党争折腾、反复不已的环境中,身心俱疲,在这年九月,凄惨离世,病卒于家。其身边的四个学生只好把他草葬于其伊川白虎山的先莹之中。十多年后,北宋政权便在党争中被金人消灭了,理学仍然陷于困境,不能自拔。

(二)空谈大话,无补实际

理学家论为学之道,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以求志。强调的是先修身,而后齐家、治国、平天下。理论上似乎很完整,但实际上颇易陷于空谈大话,未能实践力行。程颐在元祐时期,主要就是开门办学,招授生徒,宣扬理学,参加实际政务的工作本来就不多。后被列为“元祐党人”,更是远离政治,有意无意地被边缘化了。直到他临终时,“门人进日:‘先生平日所学,正今日要用。先生力疾微视日:‘道著用便不是”[1] 附录《伊川先生年谱》,第345。理学家自称继承儒家的道统,专谈天道性命之学,故又称道学。包罗万象,神乎其神。自然应该是有极大用处的。但,为什么学生请老师拿出来使“用”时,却被回答说“著用便不是”呢?不好理解。后来,《朱子语录》卷97记载,有学生问老师:“‘说要用,便不是。‘此是如何?日:‘说要用,便是两心”[3]卷97《程子之书三》,第2495页。仍然不好理解。大概是说“一心不可二用”,要专心一志地“学”,不要把心放到“用”上。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解释,但不管怎么说,这种“学而不用”的“道学”,究竟有什么好处呢?长年累月地学,熟读儒家经典,固然可以成为“有学问”的人。如能身体力行,加强修身,举止端正,遵纪守法,更可视为“有修养”的人。如能讲学授徒,更可视为德高望重,吸来大批“粉丝”的好老师。但如果只是“坐而论道”“用便不是”,就难免受“空谈”的指责,使其“修齐治平”的美好理念,真正变成遥不可及的“大话”。不用的“学问”,怎能走出困境呢?

(三)时势需要,讲求事功

两宋之际,统治危机十分严重,宋徽宗用蔡京为相,排除异己,施行“丰亨豫大”的政策,腐朽至极。不仅阶级矛盾高涨,出现了宋江、方腊等农民起义;而且民族矛盾激化,在金兵压境之下,导致了“靖康之耻”,北宋灭亡。宋高宗在爱国军民的支持下,被迫南迁,偏安江左。如何解决燃眉之急,稳定局势,恢复旧业?成了那个时期最为重要的问题。显然,空谈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必须要有所作为,要有恢复之志,要有担当,有事业心,有建功立业思想的人是最为急需的。“事功思想”便应运而生。据《宋史》记载,徽宗就曾诏:“绍复先烈,当在今日……事功显著,优与推恩”[4]卷95《河渠五》,第2374-2375页。康王给李刚写信说:“方今生民之命,急于倒垂,谅非不世之才,何以协济事功。阁下学穷天人,忠贯金石,当投袂而起,以副苍生之望。”[4]卷358《李纲上》,第11250页高宗时大臣廖刚奏:“经费不支,盗贼不息,事功不立,命令不孚,及兵骄官冗之弊。”[4]卷374《廖刚传》,第11591孝宗即位时,辛次膺奏:“陛下用贤必考核事功。”[4]- 383《辛次膺傳》,第11803页事功,成了当时的热门话题,是衡量人才的标准和考核绩效的标尺。那时,只说大话空谈的人,是不吃香的。时势使然,谁说不应该呢!

三、理学发展过程中的多种倾向

正是由于以上主、客观原因的掣肘,理学的发展并不顺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被打击、受限制,以及异化、转型的境地。于是,理学的发展便出现了多种倾向。

(一)道貌岸然,虚伪混世

1127年,宋高宗渡江,建立南宋时,理学的创始人周张二程都已去世,其门生弟子虽然众多,但影响却不是很大。理学的境遇和演变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当时,著名学者胡安国有篇《奏状》,可能说的是实话,很有史料价值。先摘录其原文于下:

而其间志于利禄者,托其说以自售,学者莫能别其真伪,而河洛之学几绝矣。……有仲并者言,伊川之学,近日盛行。臣语之曰:“伊川之学,不绝如线,可谓孤立,而以为盛行,何也?岂以其说满门,人人传写,耳纳口出,而以为盛乎?”自是服儒冠者,以伊川门人妄自标榜,无以屈服士人之心,故众论汹汹,深加诋诮。夫有为伊、洛之学者,皆欲屏绝其徒,而乃上及于伊川……士大夫之学,宜以孔、孟为师,庶几言行相称,可济时用。……今欲使学者蹈中庸,师孔、孟,而禁使不得从颐之学,是入室而不由户也。不亦误乎?……然则狂言怪语、淫说鄙论,岂其文也哉?….然则幅巾大袖,高视阔步,岂其行也哉?……重以蔡京得政,曲加排抑,故有西山、东国之阨。其道不行,深可惜也。……下礼官讨论故事,以此四人加之封号,载在祀典,以见圣世……犹有崇儒重道、尊德乐义之意”。[1]附录《奏状》,第348349页

据以上文字可知:1.有人认为“伊川之学,近日盛行”,是不对的,实际情况并不如此。据他看来,当时“伊川之学,不绝如线,可谓孤立”。2.所谓“盛行”,不过是“其说满门,人人传写,耳纳口出”的表象而已,是某些人胡夸起来的宣传效应,并不真实。3.其原因是由于“其间志于利禄者,托其说以自售”,是某些并无真才实学的无耻文人,旨在利禄,冒充伊洛学人,以“伊川门人,妄自标榜”,穿着“幅巾大袖,高视阔步”,口吐“狂言怪语、淫说鄙论”。看来道貌岸然,实则假冒伪装。言行不相称,难济时用。自然无法取得“士人之心,故众论汹汹,深加诋诮”,真正“有为伊洛之学者,皆欲屏绝其徒”,要与他们划清界限。4.其后果十分严重,真正的“学者莫能别其真伪,而河洛之学几绝矣。而乃上及于伊川”,以致出现了“不得从颐之学”的<禁令》。5.理学的本意,是“欲使学者蹈中庸、师孔孟”,却不让“从颐之学”,确实“是人室而不由户也。不亦误乎”?因此他请求褒封伊洛理学的创始人。货真价实的理学是好的,并不坏。胡安国在《宋史》中列入“儒林传”,未入“道学传”,不是二程的门人,无需只说好话,加以偏袒。但又与二程弟子颇多交往,自称“得益遗书者为多”,不会丑化污蔑,进行攻击。应该是较为公正,符合事实的老实话。

理学在当时并不盛行,而且有不少“假道学”混迹其间,以致反对的人不少。遗憾的是,这种“假道学”在此后很长时间内仍然存在,招来许多非议。南宋末年的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说:“世又有一种浅陋之士,自视无堪以为进取之地,辄亦自附于道学之名。裒衣博带,危坐阔步。或抄节语录以资高谈,或闭眉合眼号为默识。而扣击其所学,则于古今无所闻知,考验其所行,则于义利无所分别。此圣门之大罪人,吾道之大不幸,而遂使小人得以藉口为伪学之目,而君子受玉石俱焚之祸者也。”[5]卷11《道学》,第202页以致真正的道学家也受到攻击,长期遭到压制,产生了非常坏的影响。

(二)白首书生,洁身退隐

两宋之际的理学界,虽然混入了一些“假道学”,但是坚守传统的伊洛门人,还是很不少的。其中,有的人饱读儒家经典,修身养性,懂得了不少修齐治平的“大道理”,却没有切实可行、便于操作的具体方案,自己也感到有些“无用”的无奈。例如,据黄震看来,尹焯“恪守师训,惟事躬行,程门之传最得其正”,但“天生人才,分量各殊”,素质不可能一样,“如先生者,实德有余.历死生患难不变,惟兢兢然,保其身于无过”,固然还行。可是遇到时势巨变的艰难时期,其才干胆略可能就难于应对了。“南渡何时?忠臣勇将废置不用,坐观中原之倾覆而不救,一时大臣,方且连年趣迫,强致先生,以文太平,建武投戈讲艺之实,恐不其然,是岂先生之所乐闻哉!故其<第十五辞免状》有日:‘方今国步尚艰,中原未复,进退人才,当明缓急。今日之务,无非繁剧,宜先俊杰,以济艰难。白首书生,何益事功?呜呼!此先生痛心之言,岂寻常辞免之云!读之令人太息。”[6]卷41《尹和靖文集》,第1476-1477页他很有自知之明,时局如此,要他出来参与大政,仅是口头说说,不会真能获得什么权力,他也真的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本事,既然做不出有益的“事功”,就“辞免”了吧!甘于淡泊,洁身而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还有一些伊洛门人,例如浙东地区的“永嘉九先生”,即周行己、许景衡、刘安节、刘安上、戴述、赵霄、张辉、沈躬行、蒋元中。《宋元学案》卷32对他们学术言行记载甚详。全祖望的“按语”说:“吾浙学之盛,实始于此。”[7]卷32《周许诸儒学案》,第1131页黄宗羲的儿子黄百家的“按语”也认为周行己对永嘉学派的影响很大,“伊洛之学,东南之士……惟许景衡、周行己亲见伊川,得其传以归”[7]卷32《周许诸儒学案》,第1133页。应该说,北宋末年永嘉地区的伊洛之学是盛极一时的。可是,两宋之际的思想界,伊洛之学颇受压抑,叶适感叹“章、蔡擅事,秦桧终成之,更五六十年,闭塞经史,灭绝理义,天下以佞谀鄙浅成俗,岂惟圣贤之常道隐,民彝并丧矣”[8]卷12《归愚翁文集序》,第216页。全祖望也说:“方秦桧擅国,禁人为赵鼎、胡寅之学(即伊洛之学),而永嘉乃其寓里(桧曾于绍兴五年知温州),后进为所愚者尤多。故绍兴末,伊洛之学几息,九先生之绪言且将衰歇”[7]卷32《周许诸儒学案》,第1152-1153。他们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无力回天,不免彷徨,从而“隐而不显”。另据《宋史》卷459记载:谯定“闻伊川程颐讲道于洛,洁衣往见,弃其学而学焉,遂得闻精义”,后归蜀,不知所终[4]卷459《谯定传》,第l3460-13461页。刘勉之求伊洛之书读之深夜,闻谯定、杨时为程颐门人,遂师之请业。绍兴中,奉诏诣阙。秦桧不予引见,即谢病归[4]卷459《刘勉之传》,第l3462-13463页。胡宪人太学,阴习伊洛之书,又从谯定学易。秦桧方用事,宪,家居不出[4]卷459《胡宪传》第l3463-13464页。郭雍,其父忠孝为伊洛门人,雍传其父学,隐居峡州[4]卷459《郭雍传》第13465页。他们都是师承洛学,品德高尚的学者,但都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隐居不仕,被列入《隐逸传》。

(三)适时转型,倡导事功

前面说过,理学的发展受阻,除客观原因外,主观方面确实也有保守的一面,不够完善,不能适应现实形势的需要,拿出应对的办法。“学而不用”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据说,郭忠孝在请程颐将平日所学“用于今日”,遭到拒绝后,便退辞而出,后来连老师的葬礼也没有参加,因而受到同学尹某的责难。但另有记载说,“郭忠孝,字立之,河南人。受易、中庸于小程子,以荫补官,第进士,不忍去亲侧,多仕于河南管库间。宣和中,为河东路提举,忤宰相王黼,免。靖康初,召为军器少监。人对,斥和议,陈追击之策,谓:‘兵家忌深入,若不能击其归,他日安能御其来,,复条上战守十余事,不用。改永兴军路提点刑狱,措置保甲。金人犯永兴,与经略使唐重分城而守,城陷,与重俱死之。赠太中大夫”[7]卷28《兼山学案》第1026-1027页。看来,这个人,应该说是学有所得,志在济世,勇于承担,不惧死难的真正的学人。郭忠孝对老师“学而不用”的态度有看法,是可以理解的,不应该受到责难。还有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考虑如何与时俱进,适应时势的需要,倡导“事功”。据《宋史》的记载,“事功”一词达到30多次,成了那时的热门语词。那时,朝野上下谈论事功的人和事都很多。据《宋元学案》的记载,“事功”凡31见,可见,当时有志于“事功”的学人很不少。

例如李纲(1083-1140),邵武人,政和二年进士,有《梁溪集》传世。他曾说:“臣本书生,进由庠序,以忠义自许,妄意事功,而性刚才拙,动辄多忤”[9]卷43《辞免枢密院事札子》,第515页。其是一个颇有事功思想,敢当重任的忠义之士。他直话直说、敢说敢干,不怕得罪人,因而也与世多忤。但在士林中颇获好评,称他“学穷天人,忠贯金石”[9]附录《李纲行状中》,第1717。他在靖康初为兵部侍郎,力主抗金。高宗即位,首召为相,修内政,整边防,力图恢复。受到黄潜善等人的阻扰,仅70日而罢。绍兴十年去世,年仅五十八。其《梁溪集》大多为李纲的表章奏劄,是研究其政治思想非常重要的资料,他直接使用“事功”一词即达20多处,值得仔细研究。

还有宗泽(1059 -1128),义乌人,元祐六年进士,有文武之才,也是一位颇有事功思想的志士。他历任州县官,颇有政绩,获得良好的声誉。靖康时,金兵南侵,掳二帝北去,他以副元帅从磁州人援,屡战皆捷,徙知开封府,进东京留守。金人惮其威名,呼为“宗爷爷”,不敢复犯东京。他是坚定的抗战派,敢于从磁州驰援东京,在战火纷飞的东京坚持固守,希望在抗戰第一线率领军民建功立业,恢复故疆。他曾20多次向逃往南方的宋高宗奏请《乞回銮疏》,其“第十六疏”说:“河东、河北山寨义民,数遣人至臣处,乞出给膀旗,引领举踵,日望官兵之至,皆欲戮力协心,扫荡蕃寇。以几言之,则大宋中兴之盛,于是乎先见矣;以时言之,则金人灭亡之期,于是乎可必矣。惟在陛下见几乘时,早还华阙,与忠臣义士究图事功,则万举万全,可以灭金贼而成中兴也”[10]序《乞回銮疏》,第71页。他希望宋高宗早日回到东京,领导军民抗战,“究图事功”,完成“中兴”大业。可见其事功思想的明确和坚定。非常遗憾的是,宋高宗不仅没有接受他的奏疏,而且由于多种原因,他的事功思想几乎被人遗忘。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宗忠简集八卷,宋宗泽撰。……泽孤忠耿耿,精贯三光。其奏札规画时势,详明恳切。当时狃于和议、不用其言、亦竟无收拾其文者。至宁宗嘉定间,四明楼昉乃缀辑散佚、以成是集。然陈振孙《书录解题》竞不著录。是宋末已不甚行。盖理宗以后,天下趋朝廷风旨,道学日兴,谈心性者谓之真儒,讲事功者谓之杂霸,人情所竞、在彼而不在此。其沉晦不彰,固其所也。”[11]卷156《别集类九》,第1344页

一是由于他当时主战,受到主和派的阻扰,没有人敢收罗他的文章编文集。二是后来虽然有人给他编出了《文集》,但时间已晚,散失颇多,很不完整。特别是当时“道学”受到官方的提倡,成了“主流”,讲“心性”者被尊为“真儒;讲“事功”者被视为“杂霸”,沦为异类。提倡“事功”的书,人不了《书目》。他的“事功”思想也就无人知晓了。

特别是川湘地区和浙东地区的不少理学门人,都逐步认识到救亡图存,必须要讲求事功。学术界较早对浙东地区文献资料进行整理,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们清楚地看到,在理学艰难发展的过程中,这里已经出现了事功学派。其中,以吕祖谦为代表的金华学派,具有从理学向事功之学转变的过渡性质;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和以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则都人经出史,实学实干,面对社会实际,强调建功立业,体现出宋初范仲淹学派以来,通经致用的优良学风和昂然生机。不过,目前学术界对上述事功学派的研究,大都属于南宋中期,局限于浙东,学派的传承演变也不够清楚。近年,我通过对陈傅良、王十朋、郑伯熊等人思想的研究,发表过几篇文章,说明“浙学之始,应该是王开祖、林石和丁昌期;浙学之盛,应该是永嘉九先生;浙学的转向,应该是吴松年、王十朋和郑伯熊;事功学派的最后形成,则是薛、傅、叶三先生”①。算是把浙东地区理学向事功之学传承演变的轨迹搞清楚了。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其学术渊源、师承关系又是如何呢?则还需要拿出过硬的原始资料来证明。经研究发现吴松年和王十朋都是张浚的“门人”,他们的事功思想可能是从张浚那里传承来的。

于是我从张浚的生平和著作中,反复耙梳,终于发现他确实有许多“事功”思想的言论和行事,而且竟然还是学术界没人使用过的“原封货”②。张浚的《紫岩易传》中,使用“事功”一词达10次之多。他认为:1.“方天下屯,孰无趋赴事功之志?”当天下遭遇时运艰难的时候,谁没有趋赴事功,救亡图存的志气呢?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人所共趋的潮流。2.他认为堪称社会精英的“君子”们,“君子居屯(时运艰难),生养天下心,未甞一日忘之”,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一定会是时刻不忘,都会想方设法,如何去拯救天下的[12]卷1,第15页。3.当然也会有一些小人恶棍,伤天害理,丧失人性,不肯救亡图存,却去谋一己之私,干坏事。但他们一定不可能建立“事功”,干成“生利万物”的好事,必然会“获罪于天下”,落下骂名,因而“后世耻之”的[12]卷1,第15页。4.他认为建立事功,需要团结一心,“众贤协归,则上可安宗庙,次可安百姓,下可安吾身”;如果“疑心一生,合者将离,尚可以致天下之豫(安乐)”吗?只有“尽其在我之诚,使无愧于天地,无欺于幽明,若雷动而奋,仁德以行,天下之贤其将合志同心,以赴事功之会”,就可以取得成功,“而我之德业,永永无穷矣!岂不美夫!”[12]卷2,第57页5.当然,还要看其领导人的素质如何?道路是否正确?如果“随非其正”,那就要出大问题,“在我则德损,在事功则必不能建立,在天下则必不能惠利”,领导人不好,路线不对,哪能建功立业呢[12]卷2.第59页?如果领导人“德积于中,出而交物,物莫不服从其中正,而事功以建”,就会有好的结果[12]卷3,第95页。6.如果领导人才学不够,缺乏办事能力,那就很难得到君、民的支持和拥护,更难在事功方面有所收获了。7.特别是已经掌握权力的领导人,如果举措失正,傲然盲动,不按正确的规律行事,也会“事功不立”的[l2]卷4,第103-104页。他们既然居于“上位”,就应该具有坚定的意志,不能动辄“失常”,摇摆不定。他还说:建立事功,必须“节之在礼,守之在中”[l2]卷5.第168页。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必须合理适中。单靠一时的热情冲动,是不能持久的。8.还要注意处理好君臣关系,英才遇时,得到皇帝的信任,更要“谨礼揆中”,不能象贾生那样,不遵守理法,不合时宜的乱改一气,事功也是无法建立起来的[l2]卷5,第168页。必须依据时代发展的需要进行,“动以趋时,动不妄动”,“应初而动,上下进退,惟恐失时”。还要以道德思想作指导,“勉德业之为,趋事功之会”,才能取得好的效果[l3]卷10,第253页。从以上介绍中,不难看出张浚的事功思想,确实是观点明确,内容丰富,而且态度鲜明,有坚定的立场和可行的方案,因而在当时曾获得过广泛的社会声誉和军民支持,并两次出任右相和枢密使,亲赴前线,颇有战功。但时间不长,便受到主和派的干扰,被罢相。他的“事功”思想未能实现。

所幸其子张械(1133 -1180),自幼随侍张浚身边,不仅读书学习,受其亲自教导;而且为人处世,也耳濡目染,影响颇深。家学渊源、共同的社会环境和人世经历,使他们父子的思想颇多一致。宋孝宗即位后,朝廷启用张浚,开府治戎,其参佐皆极一时之选。张栻这时已年满30,学业有成,见识颇广,亦得以荫补官,辟为宣抚司都督府,书写机宜文字。他“慨然以奋伐仇虏,克复神州为已任”[13]卷115《张左司传》第4434页。“内赞密谋,外参庶务,幕府诸人皆自以为不及”。张栻向皇帝进言:“陛下上念宗社之仇耻,下闵中原之涂炭……愿益加省察,而稽古亲贤以自辅,无使其或少息,则今日之功可以必成。”[13]卷115《张左司传》第4434。4435孝宗对张浚、张栻父子都非常信任,在他们的周围聚集了大批具有事功思想的志士,浙东酌吴松年、王十朋等人就是在这时成了他们的“门人”和“讲友”。不幸的是“符离兵败”,主和派势力抬头,张浚和张械被排挤出朝。在回湖南的途中,张浚去世,张栻护丧回湖南后,长期在长沙的城南书院、岳麓书院等地授徒讲学。时间长达十余年,著述颇多。他与朱熹、吕祖谦等学人多次聚会。他继承其父的思想,出入理学;与朱熹专谈心性、排斥事功的思想不同。其《南轩集》《南轩易说》和《孟子说》等书中,“事功”一词约13条,他认为“事功固有所当为”,与吕祖谦较为接近。其时湖湘之学大兴,门人众多,影响不小。《宋元学案》明确记载:浙东的吴松年、王十朋和郑伯熊,都是他们的“门人”[7]卷32《周许诸儒学案》,第1127页,这3人是浙东理学向事功转变的关键人物,是浙东事功学派的先驱,可以肯定。

(四)守伊洛之道统,集理学之大成

《宋史》的编者认为:理学在宋代学术思想中最为突出,于是打破“正史”的传统惯例,在《儒林传》之外,新立《道學传》,人选者达24人之多。其中:周敦颐著《通书》《太极图说》,提出“诚者,圣人之本”[14]卷2《通书》第l2页,主张“立诚”“主静”,从而“立人极”达到人类的最高准则。张载着《正蒙》《易说等书》,提出“太虚无形,气之本体”[15]《正蒙》,第顶,“天地变化,二端而已”[15]《正蒙》,第10页。邵雍著《皇极经世书》,提出“万化万物生于心也[16]卷53《杨济道钝斋集序》,第l172册.第599页,“心为太极[17]卷14《观物外篇下》,第522页,为宇宙的本源。程颢、程颐兄弟著有《二程遗书》,提出“天理”说,“天者,理也”。理是宇宙的本原,“天下物皆可以理照”[1]卷18《伊川先生语四,第l93页。他们特别推崇《大学》和《中庸》。说“《大学》,孑L氏之遗书,而初学人德之门也”[18]《大学章句》,第3页。又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18]《中庸章句》,第l7页,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要人好好学习,“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18]《中庸章句》,第17页。他们皆是坚守儒家道统的饱学之士,是学术界公认的理学创始人,其学术地位很高,受人尊敬。后面的其他诸人如张戬、刘绚、李吁、谢良佐、游酢、张绎、苏晒、尹焯、杨时、罗从彦、李侗等,都是周张二程直接、间接的门人;朱熹更是门人的门人;他们都能传承师说,对理学的发展各有贡献。特别是朱熹,更是能与时俱进,兼容并包,不断完善前人的不足,“集理学之大成”,贡献更大,后来居上,地位更高。南宋时期,经过程门弟子的努力,理学的影响确实是在不断扩大。事实俱在,无须否认。不过应当注意的是,如前所述,当时混入理学的“伪道学”很多,败坏了理学的名声,使真正的理学家,遭到攻击和压抑。据《宋史纪事本末》卷二十一《道学崇黜》的记载:“(高宗绍兴)六年(1136)十二月,左司谏陈公辅请禁程氏学……孝宗淳熙五年(1178)春正月,侍御史谢廓然乞戒有司,毋以程颐、王安石之说取士。……十年(1183)六月,监察御史陈贾请禁道学。……十五年(1188)六月,除朱熹为兵部郎官。……宁宗庆元元年(1195)六月,右正言刘德秀请考核道学真伪。……二年(1196)二月,以端明殿学士叶翥知贡举,翥与刘德秀奏言:‘伪学之魁,。……八月,申严道学之禁。……十二月,削秘阁修撰朱熹官。三年(1197)十一月,知绵州王沇上疏:‘乞置伪学之籍……共五十九人。……六年(1200)三月,朱熹卒。将葬,右正言施康年言:‘四方伪徒,聚于信上,欲送伪师之葬,会聚之间,非妄谈时人短长,则谬议时政得失。乞下守臣约束。从之。”[19]卷80《道学崇黜》,第867-877页

可见,从南宋建国之初(1127)到朱熹之卒(1200)的八十年间,理学虽有所发展,但一直在政坛上是受压制、受限制的,没有占据学术思想的主导地位。其间崇黜不常,有盛有衰。据叶适说:理学“百年之间,更盛衰者再三焉。乾道五六年(1169 -1170),始复大振。讲说者被闽、浙,蔽江、湖,士争出山谷,弃家巷,赁馆贷食,庶几闻之”[8]卷13《郭府君墓志铭》,第246页。来听讲的人很多,似乎理学很盛,实际上并没有赢得学术界的共识。据陈亮说,那时,“新安朱熹元晦讲之武夷,而强立不反,其说遂以行而不可遏止”。完全是靠他引经据典,能说会道,“齿牙所至,嘘枯吹生”取得的效果,以致“天下之学士大夫贤不肖,往往系其意之所向背,虽心诚不乐,而亦阳相应和”。当时“广汉张械敬夫,东莱吕祖谦伯恭,相与上下其论,而皆有列于朝”[20]卷31《钱叔因墓碣铭》,第483页。就与朱熹的理论颇有不同,实为“鼎足三分”,并未“一统天下”。朱熹尽毕生的精力,致力于理学的传播与实践,专心治学,严于修身,忠心执政,爱国爱民,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好官员。但是,他“登第50年,仕于外者仅9考,立朝才40日”[4]卷429《朱熹传》第12767页。50年的仕宦生涯中,仅仅当了9年地方官,立在朝廷能与皇帝说话的日子只有40天。其他的40年,都是休闲在家,读书治学,在编书、讲学中度过的。因而,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其成就不可谓不大。但其有生之年,并不风光。

朱熹死后,他的门人很多,后来载人“道学传”的,即有黄榦、李燔、张洽、陈淳、李方子、黄灏等人,他们大力宣传朱熹的理学思想,扩大影响。直到嘉泰二年(1202)朝廷终于弛“伪学”之禁。到嘉定十三年(1220),又追谥周敦颐,理学的地位有所提高。到宝庆三年(1227),宋理宗在观看朱熹“集注”的《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时,见其“发挥圣贤蕴奥,有补治道”。符合自己“励志讲学,缅怀典刑”的需要,因此特赠朱熹为太师,追封为信国公[4]卷41《理宗》,第789页。理学在这时才获得官方的认可,可说是真正的翻身,不过这已是朱熹死后27年的事了。这时,南宋政权的统治已经进入末期,内部腐败不堪,外部强敌压境。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已经西破临洮和西宁,东至山东和河南,形势十分严峻。依靠理学救国的想法,很难如愿获得成功。南宋政权已经病人膏肓,理学家们拿不出任何救亡图存的办法。50年后的1279年,陆秀夫只好背着小皇帝跳海,上演了一场正义的悲剧,让人唏嘘不已。理学,在宋代并没有派上实际的用场,其作用也就难以用事实证明了。

①杨国宜:《略论陈傅良的学派、思想和风格》,温州《陈傅良学术讨论会论文集》,2007年,《求索集》,第226页。杨国宜:《略论王十朋的理学思想和永嘉学派的传承演变》,《开封与宋学·第二届宋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17页。《求索集续编》,709页。杨国宜:《郑伯熊学术思想的特点和永嘉学派的传承演变》,杭州南宋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求索集续编》,第726页。

②杨国宜:《儒学世家、抗金名帅张浚的事功思想》,《月读》,2017年,第11期,第53-59页。杨国宜:《张浚、张械的生平、学派和思想特点》,《南昌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第15-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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