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谣

2019-10-23 02:38韩玉洪
延河 2019年10期
关键词:李德宜昌

韩玉洪

江面的水雾有些朦胧,一个背着摄影包的旅客立在岸边,他任凭来自太平洋的东南季风湿润他半白的头发,几十年之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与战友李梦德坐岸疗伤时,他在此间隙写下的手记:

“中国实施李宗仁将军提出的‘焦土抗战,以空间换时间的策略,长江水系发生的上海大搬运、南京大西迁、武汉大撤退、特别是撤退和支前同步进行的宜昌峡大抢运,成为世界军事交通航运史上的重大事件!

宜昌峡水陆军事大抢运中,日本帝国主义步步逼近,致使中原地区淮盐来源断绝,食盐脱销,盐荒十分严重,妄使华中不攻自破。湘鄂豫出现多起抢盐杀人案件,宜昌港装卸工人因为缺盐无力搬运而罢工,造成了湘鄂川豫交通枢纽宜昌港大抢运的严重困难。作为中共地下党员、红色商人的李梦德义不容辞地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侍从室军花严子星中校冒死上山,说服长阳土家族红军姜连长打开了长江三峡盐马古道,使之成为陆上军事要道。李梦德购买二十多条盐木船,率队冒炮火过激流险滩,从川江巴东放到宜昌,运来救命川盐。”

记忆如同倒带,他再次置身其中……

李德梦和严子星率员前往宜昌峡去打开盐马古道。出发这天,在宜昌大阪码头江边,李德梦向民由轮的莫家瑞领江打招呼,和严子星及她所带领的三十人的武装队伍,从木船上挤上民由轮,站在楼顶烟囱跟前。民由轮拉响汽笛刚启航,人们就听见响彻云霄的警报声,磨基山顶挂起一个红色的灯笼,预示日本飞机已经到了沙市。

民由轮开足马力,逃命似的驶向葛洲坝,杜领江驾驶着民武轮,紧跟上来。

磨基山顶升起三个红色的灯笼,日本飞机轰隆飞来,恰值民由轮在江心前行。日机不偏不倚,向民由轮船头驾驶室丢了一颗炸弹。

怪事发生了,只见民由轮停止前进,往后连连逆行,船上的难童和旅客哭喊呼叫,凄惨混乱。

李德梦叹道:“好个莫领江!”

炸弹在民由轮的船头前面落江爆炸,爆炸产生的巨大漩涡卷向船头,竟然将民由轮推反了方向,船头朝长江下游码头。莫领江沉着指挥船舶,干脆将船头旋过去,又掉头朝向长江上游南津关。

日机又飞回来,见民由轮没有被炸沉,便向它的中部丢了颗炸弹。

只见民由轮尾部螺旋桨掀起巨大的浪花,整个船身向江南靠过去,又躲过了第二发炮弹。炮弹落江,炸弹激起的浪潮将民由轮迅速推向岸边。浪涛袭向江边岩石发出轰响,水雾弥漫遮天,扑向民由轮,打湿李德梦、严子星等乘客的衣裳。

民由轮调整角度,向宜昌峡南津关迅疾驶去。停靠在宜昌江心泊位加煤的民来、民康轮,也拉响汽笛,离港起航,以便疏散,不让敌机一起轰炸至沉。

民由轮很快就驶近宜昌峡口,李德梦和严子星放心地出了口气。船进了峡,飞机就很难看到。

谁知日机又飞回来。它好像要专门和莫领江作对似的,别的船它不炸,专炸和它捉迷藏的民由轮。

日机赶到三游洞下牢溪攘口,朝民由轮的头部、中部和尾部扔下三颗炸弹。日机心想,这回看你沉不沉!

莫领江开足马力,让民由轮在炸弹还没有落江时,便穿过炸弹的落江点,鬼使神差地向右拐进下牢溪攘口。民由轮又躲过日机的第三批炮弹。

三颗炸弹在民由轮的尾部并排落江,搅起漫天的巨浪,像是长江举起手掌,将民由轮推进下牢溪,与白氏“三父子”会面。

原来,长江三峡地区称为攘口的地方,就是溪河和长江交汇的地方,下牢溪攘口,也就是下牢溪和长江交汇的水域。此时长江正发秋水,属于中水位,川江水面高于下牢溪河水,江水形成倒灌之势,有足够的水位使民由轮钻进去。躲在这里的,不仅有许多木船,还有一些进行维修的客货轮及军舰。杜领江指挥民武轮慌慌张张地紧随而至,也躲进下牢溪。

下牢溪鸟鸣脆耳,一溪碧水,潺潺悠悠,清澈见底,但没有往常那种使人仿佛回到原始世界,尘世全忘,身心融入绝妙大自然的境界。

莫家瑞大领江驾驶民由轮干脆开进下牢溪深处,便于身后的民武轮跟着进来。下牢溪两岸危壁直立,有如鬼斧神工之作,有顶天立地之威,惊心动魄之势。苍鹰旋飞云空,叫声悲壮惨烈。民由轮擦壁慢行,可见壁上古栈道朽木根根,篙竿撑迹蜂窝累累。李德梦领江抬头仰望,离水五百米处褐色陡岩上,赫然显现“出川”两个天然形成的黑色大字。

神秘的悬棺一座挨一座。李德梦联想到此时的处境,不禁悲从心来,无不感叹:“可怜你是谁家子,尸到如今尚未埋。”一面面莊严的山壁,一处处雄伟的山峰,一重重神奇的山峦,还有那深黛见蓝委婉曲折的溪水,高大挺拔俊美翠绿的苍松,以及一线天上片片流动的瑰丽的云霞,悬岩上点缀的朵朵火红的野花,感觉就像一页页翻不完、看不够、忘不掉的宏伟肃穆的古画卷。此处峡谷幽深狭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日机就是贴近地面,也不会发现民由轮民武轮等目标。

刚刚受到惊吓的旅客不禁纷纷叹道:“莫领江是我们上千人的救命恩人,我们要好好感谢莫领江啊!”“人们都说领江的钱多,原来,他们是拿命换来的!”“人们只晓得强盗吃肉,没有看到强盗挨打。”

莫家瑞中等个子,圆圆的脸,微微有点胖,也有点儿白。如今日军紧逼宜昌,上千艘轮船挤进长江三峡,数百万吨货物和数百万人需要用轮船疏运,像莫领江这样的三峡航运专家就更加显得稀缺和紧俏。

民由轮停稳后,李德梦仔细观察岩壁上木板七零八落的栈道,对身旁的严子星说道:“这条盐马古道经下牢溪到晓峰河,再经雾渡河到兴山、秭归,最后到达巴东,修好栈道,单程只需三天时间。开通三峡所有栈道,川江河段堵船的现象就会大有缓解。”

船方报务员们接到电报,得知日机已经开回武汉,民由轮和民武轮逐渐退出下牢溪。民由轮开到平善坝时,李德梦让民由轮停下,他们的人从这里起坡。

悬岩。岩峰在云里,岩身在雾里。

雾,厚重乌云样的雾,湿冷阴寒。

一条羊肠小道,挂在凌空悬岩的湿雾中。小道上,蹒跚着三个人。人在小道上走路只能一前一后,路只有脚掌宽。

走在前面的是中年汉子李德梦。他穿黑长衫戴礼帽,着商人装,教书先生模样。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国军士兵,背着发报机。走在最后的,是年轻俊秀的美女军官严子星。

如在平时,三人都神气轩昂不同凡响。他们这时已经两天未进粒米,翩翩风度不再呈现,唯有强弩之末的态势。更要命的是,前途渺茫,浑身上下被浓雾浸湿,似乎扑灭了生命的希望之火。

士兵突然踩虚脚下的石路,像一片树叶一样,落进悬崖谷底。士兵大声呼叫:“啊!”这个垂死的声音从大到小,直到听不到。悬崖深不见底,士兵掉下去也听不到声音。人从天而降,落下地后,天上的人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中年汉子侧过身,看见女军官有一个伸手抢救人的动作,显然,那是处于人的本能。人跌落山崖,就在一瞬间。女军官饿得晕头转向,有些站不稳,哪还有精力去抢救失脚落岩的士兵呢?

中年汉子不敢在这里逗留。他要保持微弱的体力,走过这段最危险的被拆了木板的栈道。

他就是李德梦先生。只有李德梦出面,红军部队失散连长姜海阿子才会买账,才可能放开长江三峡九条盐马古道。

士兵失脚落下悬崖,使严子星感到特别窝火。士兵壮烈牺牲了,把发报机也带到阎王那里去了。这就意味着,她和李德梦已经和外界失去联系。如果找不到把守盐马古道的“红匪”姜海阿子,他们将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里。

严子星此时饿得眼睛冒金星,她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临走时,把大抢运指挥部内保的职责交给了军统局宜昌站副站长赵副县长了,好让自己放心协助李德梦疏通长江三峡盐马古道。

“李德梦?这个宜昌国共两党党部的创建人之一、大商人,究竟和红军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红军失散连长会听他的话?”严子星一边望着前面摇摇晃晃探路的李德梦先生,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严子星又想到,刚才背电台的士兵滑落山崖时,自己出于本能,准备伸手抢救,而手还没有收回来,就被李德梦侧过身看见了。

从原始森林弥漫开来的浓雾,汹涌澎湃,来势勇猛,不亚于三峡新滩江水下滩浪潮腾起的水雾:寒彻透骨,阴森萧杀。

人的本能?人的本能是在极端环境里,不择手段地进行自救!这是她在军统局受训时,教官多次强调的话语。

迷迷糊糊地,严子星拿出手枪,突然朝李德梦开了一枪,中年汉子李德梦中弹应声倒下。他正待落地,不,落下悬岩时,秀美的女军官严子星疾步跑上前,让教书先生模样的李德梦倒在自己的胸前。女军官严子星动作之迅速,好似怀有绝世之轻功!

严子星不能让先生掉下这片悬崖。女军官严子星语无伦次大声哭叫:“李德梦,你……不能死啊!”

李德梦的右肩顶部被打伤,鲜血往外直冒。严子星哭着,用嘴堵住伤口,不让血流出来。抱住李德梦的严子星,心如云雾翻滚。她腾不出手来堵李德梦的伤口,只能用口来堵血!她一边用口堵住李德梦肩上的血口,一边喃喃自语:“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们这几天一直相依为命,可是悬崖陡壁荒无人烟,他们几天来粒米未进,双双头昏眼花,已产生幻觉。

经过严格求生训练的严子星,必须开枪,必须喝李德梦的血来补充能量!否则,两人都得死。

狙击手的手枪响了,射击得非常准确:李德梦的右肩头。李德梦既不会死也会有血冒出来。

可是枪响后,严子星又后悔莫及。自己是黄埔军校火炮专业的高材生,现在却干茹毛饮血的勾当,这种行为简直和神兵红匪没有区别!本次行走盐马古道,本是协助李德梦媾和“神兵红匪”姜海阿子的,但队伍被神兵红匪打散后,自己竟然当起没有正眼看过一次的“神兵红匪”。

是啊,黄埔军校火炮专业的高材生,应该是在正面战场指挥山野级重炮,对日军进行精确轰炸,怎么能落到荒山野岭当神兵红匪的地步呢?严子星用嘴堵住李德梦的伤口,心如刀搅,撕心裂肺。李德梦处于半昏迷状态,不知道这一枪是严子星打的。

太阳顽强地露出脸来,将浓雾渲染成五彩斑斓的云霞。凛冽的寒风,抖动云霞在两位勇士跟前爆炸、开花,四下喷射。

“嘎!”一声惨叫划破长空。严子星清醒过来,原来是一个幻觉。可是,手中的手枪使她感到又像是现实。严子星突然感觉头顶一片黑影快速移动,速度比一支飞行的利箭还要快。

脚下的树林被惨叫声搅动,像一片翻动的大海,波涛滚滚。惨叫惊得无数红腹锦鸡扇动火红的翅膀,迅疾冲出树林,像射向天际的火焰。

李德夢低声说:“盐滴子!我们有救了!”李德梦的话,使严子星坚定了刚才的确是幻觉的想法。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幻觉?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吗?想到这里,严子星为她自己有这种幻觉而羞愧难当。

李德梦举起左手臂,用匕首在手臂上划开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立即冒了出来。

严子星问:“李老板,你在干什么?”

“我想用我的血把吃人的盐滴子引来。”李德梦头也不回,举起手臂,轻轻地回答道。

盐滴子再次飞来,很低,几乎就会擦到他们的头顶。盐滴子实际上就是苍鹰王!一种硕大无比的苍鹰!它可以把肥大的山羚羊轻松地抓走。盐滴子是采药者的天敌。药农吊着绳子在山腰采摘名贵药物,如果遇到盐滴子,必死无疑。盐滴子是名贵药材的保护神。它看到有人来采摘,就会伸开翅膀飞来,只一下,钢翅就会把绳子割断,药农便会落下悬岩死亡。盐滴子叼不走李德梦、严子星两个人,但它用翅膀把这两个人铲进云雾,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严子星说:“盐滴子来了我们有救了?你是说,我们一死百了?我死了不要紧,李德梦老板,你可不能死啊!他们都在等待你打通盐马古道运来川盐进行长江三峡水陆军事大抢运啊!”

李德梦说:“在盐马古道遇到盐滴子,真是有福啊!快!我靠到岩壁上,把伤口露出来,你躲远一些。盐滴子闻到血腥味,一定会来袭击人的。当盐滴子来抓我的时候,我马上把它的两只爪子抓住,你立即朝它开枪。”

严子星被李德梦的义举所感动,说道:“不行!你会被它带走的!”

李德梦:“它被你打伤,又带着我,飞不到哪里去的。”

嚴子星:“还飞不到哪里去?你即使就落在我们所在的山脚,我们也是天地相隔,永生不得见面。”

李德梦:“快!这不是办法的办法!难道我们都死了就好吗?狙击手!”

“狙击手?”李德梦的话提醒了她。严子星退后几步,躲在一片岩石身后,举起不知什么时候掏出的手枪准备射击。

盐滴子张开翅膀扑来,偏着头,露出一只圆溜溜的怪眼望向李德梦。盐滴子伸出一只前爪瞄准李德梦的脸部,一只后爪欲抓李德梦的手臂伤口处。李德梦趁机抓准盐滴子的双腿。

“砰!”突然,盐滴子的头变得粉碎,血光飞溅。李德梦立即把无头的盐滴子压到岩壁上,对着盐滴子喷血的脖颈一阵狂喝。

李德梦喝饱血后,又用盐滴子多余的血洗擦自己的伤口,说道:“盐滴子的血是药,止血很快的。你?不会喝血的,一介文弱书生国军军花。来吧,我一个人拿不动,两人拿,一人提一只翅膀。”严子星照李德梦的话办了。

严子星照李德梦的话办以前,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这里的地形绘画在草图上。严子星是火炮专业生,而火炮射击全凭测量技术。严子星协助李德梦,就是要把盐马古道的地形图测绘出来,便于维护道路和调度运力。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重庆行营成立时,严子星被派往行营侍从室,担任干事,为加强三峡大抢运的力量,严子星又兼任了大抢运指挥部内保主任一职。

严子星把这里绘制得很仔细。这里有她记事以来无意中想到最耻辱的事,一件连她自己恨不得跳岩的奇耻大辱的事:意想中的茹毛饮血!

李德梦继续走在前头,准备找一个宽敞一点儿的地方,割一些盐滴子的嫩肉来吃。

严子星:“需不需要包扎一下伤口?”

李德梦:“不需要。盐滴子的血用来止血,是出名了的。而且,伤口又不大。”

严子星:“这种大鸟的名字好古怪,叫什么盐滴子!”

李德梦:“之所以叫盐滴子,是因为和盐有关。‘民以食为天,味以咸为先,这句话不仅适合于人类,也适合任何动物。”严子星点头称是。

李德梦:“这种特大的苍鹰,需要定时补充食盐。最早,盐马古道上的背夫不知道盐滴子的特性,每每遭到盐滴子的袭击。背夫后来发现盐滴子把人抓伤后,只是在啄背篓口袋里的盐。为了防止盐滴子再伤人,每一队背夫,在有水的地方,都会倒一堆食盐在水的旁边,盐滴子啄食了精盐以后立即喝水,飞走时嘴里还会滴漏出一些盐水,因此人们便把它叫做盐滴子。盐滴子只要吃了盐,也不会再伤人,除非你去采药。”

严子星:“原来如此!”

李德梦看到脚底,有一些栈道孔。

李德梦说:“栈道木板被搬走了,才搬走了。”

严子星说:“是神兵红匪姜海阿子他们搬的。”

李德梦说:“有可能。”

严子星说:“我们探路的三十人,也是姜海阿子他们杀的。”

李德梦说:“不一定。”

严子星一惊:“不一定?难道还有别的队伍?”

李德梦说:“我了解姜海阿子。他们在这里呆久了,只会要衣服要钱,不会杀人。”

严子星:“那还有谁?谁敢和国军作对?”

李德梦轻轻说道:“国军!国军敢和国军作对。那些被日寇打败了的国军,那些个散兵游勇、残兵败将,他们什么都干!”

严子星:“找到段德昌和贺龙军的连长姜海阿子,这条路就通了。”

李德梦:“是啊,姜海阿子肯定不知道国共合作,加上那些个残兵败将又来骚扰,他不把栈道的板子卸走才怪。”

严子星:“李老板,你听说过非洲野马大迁移吗?数百万头野马,奔腾在非洲草原,那个场面多壮观啊!”

李德梦笑了:“那当然壮观。数千万人在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下,全部拥堵三峡古道,这不是壮观,这是惨烈大逃亡。”

严子星:“是啊,蜀道三千,峡路一线。别说人,就是几千条船,也会把长江三峡堵死。”

李德梦:“严子星中校,你知道西陵峡一天最多通过多少轮船吗?”

严子星:“不清楚,只能请教协调主任。”

李德梦:“三峡不能夜航。如今进入深秋,白天只有十个小时的通航时光。西陵峡不仅滩多水险,而且水路弯拐曲奇,有上十处单行道,日军飞机又随时轰炸。所以,一天能通过五六十艘轮船就不错了。”

严子星:“在我们宜昌长江右岸,驻守着陈诚的第九战区。陈诚守南昌,南昌失守;守武昌,武昌沦陷。这回守宜昌,一定不能失守,不然,陈诚这个三昌将军就当定了。”

李德梦:“五战区十七万军队正准备东下,将登上我们宜昌的长江左岸,阻击日军向西侵犯。他们的每条船上都装满了士兵和武器弹药,要他们带一袋盐下来,简直就是要他们几个士兵的命。因为,一袋盐的位置可以站好几个上前线的士兵。”

严子星:“所以啊,必须开通一条从巴东到宜昌的陆路。有一条施宜大道,那里挤满了逃难的人。况且,从巴东到恩施,再从恩施到宜昌,路途实在遥远。”

李德梦:“不仅仅是路途遥远。你算过这笔账没有?从巴东挑一担盐绕道恩施再到宜昌,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这一担盐至少要两个人来挑,一个挑盐,一个挑米。这个米,是挑在路上换饭吃的。这还不算,还要奖励这两个挑夫一人一担米,否则他们不会干。这样算来,一斤盐要花四斤盐的钱。我们这个自己就顾不上自己的国民政府,是绝对不会给商家补贴的,商人只能涨价,老百姓肯定买不起盐。”

严子星:“老百姓买不起就会开抢!盐像这样弄来,还不如不弄来。所以,必须开通从巴东经秭归直接到宜昌的盐马古道。”

浓雾逐渐散开,脚下的大峡谷阴森恐怖深不可测。

严子星望着万仞下切深不见底的大峡谷,说道:“你的经历和这个大峡谷一样,深不见底!”

李德梦观望着深谷,发现山体是一阶阶连接下去的,每一个阶梯都有一片片森林和植被,有些地方还覆盖着厚厚的原始冰雪,冰雪上不时缠绕着黑云白雾。

李德梦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心底敞开,清澈见底,不是什么神秘人物!”

他们隐约听到一阵阵激烈的流水声,便加快脚步走过去。他们来到两座山的中间,流水声大振。一看,一挂飞瀑从天而降,落进悬崖,水烟弥漫,遮天蔽日。

他们钻进瀑布的后面,好像走进水帘洞,终于找到可以好好休整一下的地方。

严子星说:“开通巴东到宜昌的盐马古道,招募五千背夫,每天就会有好几百担食盐运到宜昌分流,基本上可以解决华中食盐的燃眉之急。可是,那个野蛮无理的姜海阿子始终不露面。我们这已经是第三拨探路队伍,他只打我们的人,始终又不见面,真是恼火得很。”

李德梦说:“你怎么知道他打我们前两拨队伍时没有露面?我知道他的为人,他虽然加入了红军,但神兵的江湖义气十分浓厚。他每次在攻打敌人之前,总会将自己表白一番,给自己脸上擦一些粉,对方不卖面子,他才开打。”

严子星说:“他这次要是来打我们就好了。当他表白时,你一露面,他不把你当亲人才怪。”

李德梦说:“有机会的,前面是荒口,荒口往南的峡口最为险峻。道光二十八年,秭归知州刘宏庚曾在那里雕刻诗一首,表述峡口的险峻。如果猜测不错,姜海阿子肯定在那里恭候我们。”

严子星:“对了,李德梦,你是怎么和贺龙称兄道弟的?”

李德梦低沉回答:“盐!这条盐马古道上的盐!是盐,把我和贺龙连在一起的。”

李德梦告诉严子星,这条盐马古道是张献忠最早开辟的,他开辟出来是为了打仗,不是运输食盐。以前,盐船可以开到南津关上游纤夫潭,再将私盐背上施盐坡进城,但那里的哨兵喜欢敲竹杠。所以,人们只好把载盐船开到巴东,由马队运输食盐,马队可以绕过南津关将食盐卸到董市对岸。李德梦家在董市,那是宜昌港区最下游的码头,人称三峡第一滩——董滩头。董市江河连接百里洲松滋河,通湖南洞庭湖。董市码头繁华热闹异常,有小汉口之称。董市老街,最大的盐铺就是李德梦家。李德梦家有一个木船队,专门运购食盐等商品。李德梦是汉剧票友,喜好交朋结友。

湖南人贺龙的马队经常来李德梦家进盐。李德梦见贺龙气宇非凡,便与之结交,常在一起大碗喝酒谈古论今,不亦乐乎。贺龙的马队把食盐装好后,由李德梦护送下河,他的船队,前往松滋河。

此时,李德梦和严子星洗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各自将盐滴子的瘦肉割下一些带上,踏上栈道。此处道路已经有了一尺多宽,人走在上面安全多了。

临走时,李德梦望了望严子星,发现她玉指素臂朱唇皓齿,大黑眼里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哀怨。特别是当李德梦接近严子星的时候,闻到她肌肤中自有的芬芳体香,享受到了传说中美女肢体透香的感觉,不免产生出一阵非分之想。但他看到眼前世界上最危险栈道,他的非分之想迅速灰飞烟灭。无人的境地,最怕的是寂寞。即使什么食物都有,寂寞这把无形的刀,也会将人无情地杀死。

驱走寂寞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天南海北乱弹琴都可。于是,李德梦讲述了他怎样拯救贺龙,使贺龙免遭杀身之祸的往事。他身边跟着一位国军的军花,能让他手臂上的划伤“消炎止痛”,精神兴奋异常。

李德梦说道:“油盐柴米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更是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都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而盐又是一种高税商品,是国家的重要财政收入之一。因此,历代政府都把盐业的经营定为官商专卖性质,所谓决官盐之策、行专卖之制是也!这种官商专卖性质,自商代以来,一直沿袭到今天,从来没有改变过。”

严子星的问话,把李德梦的思绪带到大革命时期的艰难岁月。

李德梦讲道,长江三峡门户宜昌港称为川鄂咽喉,扼川盐外销必经要道。辛亥革命成功后,设在宜昌的湖北川盐总局继续保留其机制,并在宜昌设立盐务分局,隶属于设在汉口的湖北盐务办事处领导。湖北军政府特委托董必武同志担任宜昌盐务分局,相当于副局长的协理。

李德梦家是小汉口董市最大的盐铺,为盐税之事时常要去盐务分局,加上董市镇依董家先祖——在蜀国和诸葛亮齐名的董和命名,自然引起了董必武先生的好奇。因此,他们家和董必武先生相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这时,一前一后跑来两只大狼。大狼看见他们,和没有看见的一样,毫无惧怕地奔到他们身边。

狙击手严子星的手枪还没有掏出来,两匹野狼从他们身边冲过,后一匹狼甚至从严子星的腿裆一窜而过。

两人顿时冷汗直冒,又捡回两条命。原来,野狼听见同伴呼叫,只顾奔往一向欺负它们的盐滴子。野狼也要报仇雪恨,将盐滴子残尸嚼碎吃光。

李德梦突然用手捂住左臂大叫:“严中校,赶紧帮忙把它们弄走。”

严子星走来,发现李德梦伤口处铺满密密麻麻的蚂蝗,正在吸血。严子星连忙把蚂蝗一条条扯出来扔下悬岩,说:“伤口有血腥气,应该包起来。”

李德梦说:“也好。这一带草蚂蝗多,它们弓着身子匍匐在草叶上,随时飞起袭击人畜,伤口更是它们攻击的目标。这条路正式开通前,一定要把这些个废草烧掉,以免背夫受害。”

突然他隐隐约约看见前面站满一路士兵背夫,而且,这一路士兵,看不出是哪一个兵种的。这一路士兵背夫站得好长,長得看不到尾部。李德梦说:“看来,真是狭路相逢了。”

严子星也看见了,低沉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是单行道,盐马古道上的单行道。盐马古道上的单行道的规矩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德梦和严子星逐渐接近士兵背夫。

士兵背夫用打杵顶住背篓,背篓轻贴人背,人站立休息。望不到头的背夫,表情十分严肃。

李德梦看到士兵背夫的脚上裤腿上沾有泥土。栈道上是没有泥土的。这说明,这群人是从山底走来的,背篓里的东西,是山底的东西。山底无人烟,他们背的什么呢?显然,背的是死人的东西。死这么多人,应该是严子星带来的国军。国军装备精良,武器粮食配戴齐全,值得下山去背。

面对毫无表情的士兵背夫,李德梦和严子星只能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如果背夫使用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他们两人必定滚下悬岩。李德梦和严子星正在犹豫之时,突然感觉背后有人。

是的,背后有人,依然是一群士兵背夫,一群望不到边的士兵背夫。这群士兵背夫是如何来到他们身后的,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两路士兵背夫夹住李德梦二人。李德梦前面的背夫依次转身,向长江上游巴东方向走去。严子星后面的士兵背夫,脚不停步地走来。士兵背夫的打杵有规律地打在栈道上,发出沉闷的轰响,驱赶前面的一切挡道的物体。李德梦、严子星在士兵背夫的驱赶下,只得前行。

转过山岚,一幅立体直线画出现在眼前:立于峭壁前的木梯,每两丈一架,一架接一架,直通云霄。原始简陋的木梯,都是用木棍蔑片缠绕捆绑而成的,它们大多立于峭壁前作梯,少数则卧于悬崖边成道。不论木梯竖直或倒地,人们登上它,都会步步惊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垂直木梯的简易栈道上,竟然爬满了背着背篓的军人。

严子星惊道:“通天神梯!”

李德梦低沉地说道:“这就是长江三峡著名的百梯通天岩!好在有士兵背夫带路,否则,我们只好往回走,去给盐滴子当食物。”

李德梦叫严子星在前攀爬上去,自己在严子星的脚底下断后。

百架梯没有任何保护,感觉风都会把它吹滚。每架木梯直立向上六、七米,人们完全只能依靠自己的臂力和腿力向上攀爬。严子星紧抓梯臂的双手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人也不得轻易后仰。否则人和梯子后倒,同一架梯子上的李德梦先生会像几片树叶一样,不知飘向天涯何处。

严子星的头使劲靠往木梯的内侧,一步一步抬腿往上挪。严子星的头部擦着杂草,往上艰难攀登。突然,一只受惊的松鼠从她眼前脸部往头顶飞过,吓得她的头本能地往后一仰,把木梯带得笔直,即将后倒。

严子星脚下的李德梦,幸亏和严子星在一架木梯上,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李德梦一把抓住山岩上的粗藤,使劲把斜歪的木梯树正靠直。

严子星一手掌着木梯,一手捂着胸部,差点哭出声来。让人如履薄冰脚步颤抖的木梯栈道,使严子星紧紧依偎木梯粗藤。

李德梦说道:“你到了这里,总算知道了天高地厚!”

严子星胆颤地低头斜望脚底的李德梦,说道:“李德梦先生,这时你还有精神开玩笑?”

李德梦:“你别东张西望了,只盯住眼前的梯子往上爬就行了,越望头越昏。不然,要你和这些士兵一样,也背上百十斤货物登梯,何如?”

站在没有扶手没有固定装置的悬空木梯栈道上的严子星,想到前后上下的士兵背夫,想到脚下坚强的李德梦先生,歇口气稳定神,继续向上攀爬而去。

严子星和李德梦他们终于把百架梯全部踩到脚下,来到山帽边。

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出现在他们跟前。他们前面的背夫一声不吭地走进黑洞,被黑洞无声无息地吞噬。

洞口石壁上书刻古诗一首:“西山若伏虎,怪石张巨口。我欲渡前山,竟须口中步。”落款是“秭归知州刘宏庚,道光二十八年。”

李德梦说:“到了著名的黑风阴洞。”他们两人钻进洞口摸黑走路,经过几个转弯,看见对面洞口的亮光。对面洞口,传来一个男子沙哑的喊唱声。李德梦和严子星跟着喊歌声走去,逆着阳光望向洞口,只见洞口明晃晃的白光迷眼,不见人影。

他们分明听到一个男人扯起喉咙在喊歌,野蛮原始的山歌高亢嘹亮,曲音似乎绕山三转才消失而去,而第二句第三句又接踵而至,重叠的拖腔缠绵细腻且又不失豪放悲壮。

严子星听到洞外隐蔽处野蛮男人吼唱的是:“要吃辣椒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刀子按在颈项上,脑壳掉了碗大个疤!”

严子星听到这山歌似鬼哭狼嚎,倍觉恐怖阴森。

李德梦等穿过黑漆漆的黑风阴洞,来到一处宽敞平展的草地,越发感到奇怪:“先前长长的士兵背夫队伍,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身后的士兵背夫们,一个也没有出现。难道真的是遇见天体黑洞了?”

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大汉,满脸络腮胡,举起两把手枪大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红军姜连长优待俘虏!”

李德梦先前听到山歌后,心里就有了一些谱。这时看到这个黑大汉,不是姜海阿子又是谁?

李德梦喊道:“姜海阿子!再唱一个啊!”

姜海阿子一愣:“你是……”

李德梦:“姜海阿子!”

姜海阿子:“你是谁?快说!”

“快说!……”一群人的声音。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围住了李德梦和严子星。“快说!……”的声音震撼大山,回音越传越远。

李德梦轻轻说道:“我是李德梦!”

姜海阿子似乎没有听清:“嗯?李德梦?”

李德梦吼道:“老哥李德梦!”笑着走向姜海阿子,抬起双臂,就要和他拥抱!

姜海阿子也认出了李德梦,立马走向前,和李德梦拥抱起来。

李德梦说:“可找到你了!”

姜海阿子流着泪,也说道:“可找到你了!”

姜海阿子把手枪插到腰间,对自己的队伍喊道:“找到救星了!”

众人一片欢呼。

姜海阿子望着严子星,对李德梦说:“德夢哥,你还带来一个砍头的人作为见面礼?来人,把她的头给砍下来!”

李德梦:“且慢!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她,我也许被你们早就一枪给嘣下山岩了。”说着,把手臂上的伤口露出来给姜海阿子看。

姜海阿子看见李德梦手臂上的伤口,说道:“赶紧到连部找张军医治疗。”他牵起李德梦的手,往山下走去。

路上,李德梦说:“你的人真是神出鬼没,一会儿看见一大堆人,一会儿全部消失了,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姜海阿子:“没有办法呀!红军不要我们了,难道要我们自行了断吗?”

李德梦问:“贺龙和段德昌军不是北上抗日去了吗?怎么把你们留在这里?”

姜海阿子:“什么留在这里!那个夏曦啊,嫌红军多了,老下命令杀红军。夏曦把红六军的创始人段德昌也杀害了,这不,就在前面巴东县金果坪江家村那里!”

李德梦惊讶地问道:“什么什么?把我的湖南朋友段德昌也杀害了?”

姜海阿子:“是啊!我们湘鄂西根据地由原来的好几万人被杀的只剩几千人,杀得只剩下几个党员。夏曦要把我们当过神兵的人全都杀光!他说我们神兵是混在红军队伍里的妖怪!我没有办法,才带着我的百十来人跑到长阳去了,准备解散队伍回家种田去。谁知团防司令不同意啊!”

严子星笑道:“杀人歃血!”

姜海阿子:“对呀!”望着严子星,感到很奇怪。

李德梦:“你可别用这种眼神望她呀!你别小瞧她,她是蒋委员长侍从室的军花,你们百十人的命运,就捏在她严子星中校的手里。”

严子星:“德梦哥过奖了!”

李德梦:“严子星中校,我请你帮忙,你就别再推辞了。你救了我的命,也一道把我朋友的命都救了吧!”

严子星:“国难当头,唯有凝聚一切抗日力量是己任,哪有什么帮忙救命一说。”

姜海阿子:“德梦兄,你不知道,我们为了回乡种田,真是人托人保托保啊!我爸爸直到……嗨!直到把我十五岁的妹妹送给团防司令当三房,他们才同意我们百十人回乡。可是,团防司令霸占了我妹妹以后,又暗中勾结宜昌驻军,依然来围剿我们。这樣,我只好重新拉起队伍,来到盐马古道,建立起巴兴归革命根据地,与我们的老首长段德昌的英魂长年做伴。当然,上级还没有认可。你表个态,这不就算上级认可了吗?”

李德梦笑了笑。

连部到了,姜海阿子喊:“张军医,帮忙看个刀伤。”

张军医走了过来,问声好。

李德梦:“谢谢张军医。”

严子星把受伤经过和治疗过程告诉了张军医。

张军医连忙给李德梦验伤,说道:“问题不大。先是盐滴子的血为你止血封闭伤口,后又有旱蚂蟥为你吸毒,所以,你的伤口不出三天,就会痊愈。”他连忙给李德梦包扎伤口。

李德梦:“感谢军医疗伤。”

姜海阿子:“德梦哥,你就代表上级给我们认可一下吧,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发展壮大了。”

严子星:“德梦哥早就不是你们的上级了,他现在的职务是国民党湖北省党部委员、宜昌行政专署军事抢运指挥部协调室主任!”

姜海阿子吃惊地问道:“德梦哥,这不会是真的吧?你怎么到国民政府任职去了?你也叛变了革命?”

李德梦叹口气,说道:“这也要感谢那个夏曦啊!他派来了几拨人来暗杀我,我躲都来不及,干脆走到警察署寻求保护!就这样,我只保留了国民党党籍。”

姜海阿子:“命运真是会捉弄人!”向里屋喊道:“麻幺姑儿,上菜!我们要一醉方休!”

麻幺姑儿一声脆叫:“哎!来了!”端菜从里屋走出来。

李德梦和严子星一看麻幺姑儿,眼睛一亮:细腰雪肤,走起路来好似拂风的杨柳,好个美人胚子!名字吓死人,其实是一个端庄秀丽肌肤雪白的美女。

姜海阿子对麻幺姑儿说道:“这是德梦哥,成立红六军时,大力赞助过我们。”

麻幺姑儿把盛满鸡子的菜盆放到桌上,一阵明眸流盼,向李德梦作福道:“德梦哥好!我们姜海阿子一直在念叨你的好处,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李德梦介绍严子星:“严子星中校!”

麻幺姑儿作揖道:“严中校好!”

李德梦、严子星一一对答问好。

姜海阿子说道:“这是我的内人。”

李德梦向姜海阿子等讲了外面的世界,讲了日军大举进攻,中国将亡。现在国共第二次合作,双方恩怨过往不究,一心抗战。

目前中原三省出现严重的盐荒,宜昌装卸工人因为吃盐少而没有力气工作,甚至出现罢工现象。沙市、松滋等地,为了抢盐,打死多人,刺死许多警察。再这样下去,中原不攻自破矣!宜昌港乃川鄂湘水陆交通枢纽,历来有三峡通长江通,长江通全国通之说。

严子星说道:“现在,几千万人向宜昌疯跑,数百万吨货物上千条船在港口积压拥堵。”

李德梦最后说道:“四川自流井的食盐用木船拖到巴东,因船工惧怕西陵峡之凶险不敢下行,而且食盐运价很低,没有回头货,船主也不愿意冒死把盐船放到宜昌。现在,我们急切盼望打通巴兴归九条驿道,实现水陆并济,疏通长江三峡,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姜海阿子:“我等自立王国,实在是迫不得已。如果用得着我们,我们当全力相助。”

李德梦端起酒碗,向姜海阿子敬道:“请喝下这碗酒再说!先干为敬!”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喝了这碗酒。李德梦悲哀地说道:“可是,我们一连三拨探路国军近百弟兄,均消失在你把持的盐马古道上,你,你姜海阿子,这是为什么啊?”

姜海阿子:“说得好!均消失在盐马古道上?禀告上级,我姜海阿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但是不容背黑锅。”

李德梦、严子星感到奇怪。

姜海阿子说:“不错,是来了三拨国军。第一拨,安全快速走过。可是,他们一走过,就要抢我们的驻地。德梦哥你是知道的,就凭我们神兵底子这点儿实力,只能和团防作对,我们从来和国军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是,他们过了华容道就不认人,竟然异想天开,将我们一撸到底!当然,我们也不是闹着玩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自然就打响了保卫战。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凭借熟悉的地理环境获得全胜。”

李德梦和严子星阴沉着脸,听姜海阿子的解释。

姜海阿子:“为了不和国军再发生冲突,我们把盐马古道上的栈道木板全给拆了。你们的第二拨人到了这里,不敢前进半步。突然一天,作鸟兽散了,和那些个残兵败将一道,四下走开。到了你们这拨人来时,我们依然没有恢复栈道。可是,不知是哪股人马,将你们的队伍打散,食物和装备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严子星:“难道还有其他什么武装部队?”

麻幺姑儿:“我们下去捡便宜,才发现一些个国军的残兵败将躲在那里,争抢食物呢。他们看见我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向我们开枪。我们也只好还击。哎,我可告诉你们,这些散兵游勇人多得很,用一群群蚂蚁来形容才差不多。他们只是群龙无首,不然足以危害一方。”

严子星端起酒碗向姜海阿子麻幺姑儿等敬道:“过往不究!从今往后,国共一家,共同抗日。在江西和湖北交界处贺龙部队的残部,也成立了挺进队,作为国民革命军的一部分,参加了抗战。我们要识大局,一切以抗战为重。敬大家一碗,干!”

全体一饮而尽。

李德梦:“我说,姜海阿子,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飞鸽传书,开放巴兴归九道古栈道,恢复盐马古道。这样,华中地区的食盐就不会舍近求远用木船从川西运来,可以就近采盐。川东富荣盐井、云阳盐井、长滩盐井、巫山大昌盐场的食盐,靠着人力,或水陆中转,在盐马古道上由四川一篓一篓背到湖北、湖南、河南各县。虽任重道远,但在所不辞,以悬壶济世。”

麻幺姑儿:“名分儿,我们要个名分儿。我们可不愿意让人老是这样喊神兵红匪的。”

李德梦望了望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又望了望严子星,说道:“名分儿会有的,一定是一个好名分儿。”

严子星:“你们干脆就到宜昌来做团防吧!”

姜海阿子一拍桌子,怒道:“什么?这就是名分儿?我恨不得喝团防的血,怎么还要我们做团防?”

严子星:“你们说的那个团防司令,如果真如你们所說,我替你们报仇。这种霸占民女的团防司令,害国害民,留他何用?”

姜海阿子拱手:“谢谢严中校!”

李德梦:“让他们做团防,恐怕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我先把宜昌的情况讲给你们听,提供几条路,你们自己选。”

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等连连点头。

李德梦:“日本帝国主义步步逼近,致使中原地区淮盐来源断绝,食盐脱销,盐荒十分严重,由于缺盐,宜昌港出现装卸工人罢工事件。”

李德梦正说着,严子星低声对麻幺姑儿说:“我想方便一下。”麻幺姑儿领严子星出了后门。

严子星走后,姜海阿子:“德梦哥的意思,是要我们这批队伍成为装卸队伍?”

李德梦:“装卸队伍就是光荣的工人阶级队伍,就是无产阶级最先进的队伍。我想,你们先到宜昌一边搞装卸,这样就会衣食无愁;另一方面,你们在难民中招收装卸工,管理这批队伍。等有了机会,你们要回家的,可以回家,想上前线打鬼子的,可以跟着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游击队去上前线。如果想去找贺龙的,可以到延安去找。到了那时,我李德梦绝不挽留。”

李德梦握住姜海阿子的手,深情地说:“姜连长,我现在需要你们!”

姜海阿子望着他的部下,说:“这个主意不错,你们觉得怎么样?当一回工人阶级,是不是今后革命起来,会最彻底?”

张军医:“姜连长,我们听你的!”在座的红军失散人员都同意李德梦的提议。

姜海阿子喊:“飞鸽传书:巴东、兴山、秭归巴兴归三县九条栈道,全部修好开放。我们的人每人背一百斤盐,出三峡到宜昌港李德梦老板那里报到,我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在那里恭候!”

房外有多人答应:“是!”

在座的全体起立,畅饮一碗酒。

李德梦问姜海阿子:“对了,你们的人为什么都消失在黑风洞?”

姜海阿子笑了:“黑风洞洞中有洞,他们只是走进偏洞放东西。士兵们把东西放下后,又从偏洞里另一条道出来了。所以,你们一出洞,前后都没有人了。如果是别人,看见这种情况,再加上我在洞口一咋呼,一定会吓出尿来。”

李德梦和大家一起都笑了。

李德梦问:“从这里到巴东县城要走多长时间?”

姜海阿子:“把栈道安放好,一个昼夜可以赶到!”找了一根柴,在火锅底下点燃,举起点燃的火把,走到木板房边烧烤木板。

刚好麻幺姑儿带严子星方便一会儿进屋,问道:“姜海阿子,你这是?”

姜海阿子:“全部烧光,马上开拔,到宜昌抗战大抢运!”

麻幺姑儿笑道:“好啊!全部烧光,马上开拔,到宜昌抗战大抢运!”

麻幺姑儿走到正在燃烧的板壁屋外,突然向着段德昌遇害的方向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哭喊着说道:“段德昌大哥,我们走了,你的恩情我们永远记在心怀!”

李德梦等站在麻幺姑儿身后,向段德昌默哀三分钟。

李德梦向着向着段德昌遇害的方向说道:“段德昌好兄弟,我们都是被诬陷的,人民一定会为我们平反昭雪!”

姜海阿子也哭喊着:“段德昌军长,你好好安息,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姜海阿子等一把火将根据地烧得精光,安排好各路人马的线路后,举着火把,带领红军失散人员,开通巴宜盐马古道,向巴东县城方向走去。

盐马古道上的松油火把蜿蜒盘回,发出噗噗的声响,像是人们悼念段德昌烈士的悲惨哭声。

这支由红军失散人员组成的队伍,在盐马古道上用《红军纪律歌》,向他们老首长段德昌的英灵告别,既悲壮又惨烈。李德梦和严子星情不自禁,也跟着学唱起来。粗犷的《红军纪律歌》在黑暗的山谷里长久回荡,穿岩绕林,不绝于耳。

早上,巴东县城大街,李德梦、严子星、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快步行走。

在巴东县政府,李德梦等找到县长。县长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瘦矮的个子,戴副老花眼镜。李德梦讲明来历,请求机要文书发电报。县长同意了,叫机要员来办公室。一会儿,机要员走来,是一个漂亮女子。李德梦和严子星写好电报稿交给女机要员。

李德梦向宜昌行政公署军事抢运指挥部报告了巴兴归九条古栈道全面开放的好消息,严子星向委员长侍从室汇报了姜连长投身抗日运动的情况。

在李德梦、严子星和机要员办事儿的时候,县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海阿子。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也故意瞪着县长。姜海阿子对县长说:“我是姜海阿子,你相不相信?”

麻幺姑儿也说:“我是麻幺姑儿,县长大人,你看我脸上的麻子多不多?”

县长是部队文职人员转到地方上担任父母官的,虽然见过一些世面,突见传说中的红匪来到眼前,着实吓得不轻。

李德梦说:“姜海阿子,麻幺姑儿,别吓人。”又对县长说:“建议你们赶紧张发布告,称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已经投身抗日运动,所有栈道全面开放,今后对姜海阿子,不得以神兵红匪相称。”

县长揉揉眼睛,似乎不相信:“真的?這是真的?”

严子星:“真的,县太爷!”

县长说:“好好好!我将向省政府汇报。”

李德梦:“省政府早已搬到宜昌三峡,不一定听得到你的汇报,你还是早点张贴布告吧。”

县长:“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

一会儿,机要员走来,递给发往李德梦和严子星的电报。李德梦看到电报,指给严子星看:“卢次长作孚到宜昌主持大撤退抢运工作,军工器材拟分段盘运。望返回时考察三峡航道,以便疏通。”

巴东县县长:“各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我自备薄酒一杯,敬请各位留下品尝何如?”

李德梦说:“任务压头,恨不能插翅飞回宜昌,感谢县太爷的热心。”

县长立即改口说道:“各位长官大人,请坐下少安毋躁,容巴东县军事运输组长汇报本县大抢运之工作状况如何?”

李德梦说:“不敢当!要汇报给指挥长贾秦源汇报,在下都只不过是几个跑堂的,哪里敢承受汇报之大礼?”

李德梦还告诉巴东县县长,遇到姜海阿子的队伍,务必把盐库打开,让他们背盐到宜昌,以解燃眉之急。李德梦还预支了三百元银票,叫巴东县商会随时找他结账。

严子星对县长说道:“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在下不敢擅自违背。只想请问县太爷,巴东城内有没有庙舍道观,在下忙中偷闲,迫切想去拜谒,了个心愿。”

县长说道:“在我们县城信陵镇,距长江边大约两百米处,坐落一亭,名曰秋风亭,为北宋名相寇准任巴东知县时所建,已有千余年的历史。寇准改造穷乡僻壤,下令减轻赋税夫役,为民造福。数年间,就使巴东县成了无旷土、无游民之地,人民敬称他为寇巴东。千年后,到任的县长、老夫我,望尘莫及也。”

严子星对县长说:“那我们就告辞了。”

李德梦等步出县政府,来到街上。麻幺姑儿说:“我晓得秋风亭在哪里,我带严中校去。”

李德梦说:“好!你和严子星到秋风亭那里去,我和姜海阿子到长江边,看看三峡水上运输情况,晚上在县招待所集合,明早赶路坐船回宜昌。”

严子星和麻幺姑儿租了两个轿子,被抬到秋风亭。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到码头查看情况。巴东县城处于长江南岸,江边,停了民生公司的民由、民武、民康等客轮装煤,一些小木煤船围在民字号的轮船跟前,使不太宽敞的峡江码头,显得更加拥挤不堪。

李德梦对姜海阿子说:“我的邻居、民由轮的莫家瑞大领江告诉过我,他们一般只在巫山或者奉节装煤,不在巴东装煤,因为巴东的煤没有川煤好烧。船的蒸汽机烧了湖北的煤,不好打滩。现在,到峡江的船舶多了,船在奉节巫山装不成煤,他们可能没有办法,才勉强烧湖北的煤。”

姜海阿子说:“这说明,峡江的船舶从宜昌一直堵到了奉节。”

李德梦问当地一卖菜摊贩:“老板,请问长江里的盐木船靠在什么地方?”

摊贩一指江北,说道:“你看,从东攘口一直到西攘口,停得密不透风。”

李德梦向江北望去,果见一些柏木船放下风帆停在江边,从东攘口一直到西攘口甚至在巫峡口,都挤得水泄不通。

李德梦说:“我们找船过江看看。”

一条鱼划子上的人在喊:“过河,过河,你们过不过河?”三峡的人都把长江称为大河,过河就是过江,鱼划子和小划子一样,指小木船。

姜海阿子答应道:“过河!多少钱一个人?”

划船人说:“三十个大洋一人!”

姜海阿子怒道:“狗屁!比老子姜海阿子还毒!”

那人一听姜海阿子的名字,就笑了:“如果真是姜海阿子,我免费送过河!”

满脸黑胡子的姜海阿子就拔出双枪,说道:“认不到人认得到枪,老子不是姜海阿子是谁?”

划船人不作声了,低声说道:“原来真神驾到,赶紧上船吧,免费送过河。”

突然,天空响起警报声,码头和整个县城乱成一团糟。

划船人把两只桨收拢,藏在船舱,自己也躲进船舱,不敢露头。

日本飞机轰隆飞来,向李德梦、姜海阿子所在的位置,丢下一颗炸弹。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连忙顺江边跑,以便躲过炸弹。

姜海阿子边跑边喊:“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窝粑粑(拉大便)!”

炸弹在他们身后爆炸,巨大的气浪把他们推倒在沙滩上。

他们回过头来看时,先前准备送他们过江的小划子被炸得粉碎,木板冲天乱飞,划船人已不见去向。再看江面,落下雨一样的粉末,染红江面一片。

凄厉的警报声再次在西陵峡巴东上空响起,人们开始发出哭喊声,街上、码头上有人发出跑动的声音。这一声警报,是解除警报的警报。

哭喊声一阵比一阵高。一些人涌到江边,向江边停小划子的地方哭喊。

姜海阿子:“原来,推过河船的人,也是拿命在赌。”

李德梦:“后悔的事做不完,没有必要记在心里。”

先前,姜海阿子和划船人讲价时拔过枪,这时,划船人已经被炸死。姜海阿子明白李德梦所说的话,是要自己不要太过内疚。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又找到一条小船,登上船叫送过江,连价都没有问一下。

李德梦对划船人说:“这条船我包一下午。”

划船人也很爽,荡起双桨,向江北东攘口划去。那里,停满密不透风的柏木船。此时,民由轮加足马力,驶进秀丽的巫山大峡。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上岸,寻找盐船。

一艘大的盐船。李德梦估计这艘船是百吨级的,有长江上最大的双帆木船。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从木跳上走上百吨级的盐木船,发现没有人,便向船尾驾驶室走去。

船尾舵房,上十人正在吃饭喝酒。

李德梦拱手道:“大家好!宜昌行政专署军事抢运指挥部协调室主任李德梦,不请自到,给大家请安!”

一个老者站起,也拱手道:“我是船主,李德梦先生有何吩咐?”

李德夢:“我想请大家把船放到宜昌去,中原三省因盐已经发生骚乱。”

老年船老板:“不得行!”

姜海阿子:“为什么?”

老年船老板:“盐的运价低风险大,没有人愿意把船放过宜昌峡(即西陵峡)到宜昌城,只想停到巴东,让背夫背到宜昌城。我们在等待疏通盐马古道。”

姜海阿子:“这个没有问题,盐马古道正在维修,找到背夫就可以把盐背到宜昌,只是现在急需大家全部把盐船放下去。”

老年船老板:“宜昌峡的水,是开不得玩笑的,只翻一船,我们整个船队就亏了。我们都是养家糊口的,在宜昌没得货装放空船回去,亏不起哟!”

李德梦:“我保证大家都有回头货可装!”

老年船老板:“真的?此话当真?”

姜海阿子:“难道李老板说的话,跟放屁一样吗?”

老年船老板:“谁能担保?”

姜海阿子:“我姜海阿子担保!”

老年船老板立马后退几步,问道:“你……就是传说中的……姜海阿子?”

姜海阿子拔出两只手枪:“难道不相信吗?”

老年船老板:“相信!相信!只是你在盐马古道把关,没有想到已经来到船上。我们明天启程,目标宜昌!”

走来一个小娃子,向李德梦和姜海阿子仔细打量。

老年船老板:“我的儿子,别看他个子高,实际上是个细娃儿,只有十二三岁。”

李德梦:“这么小把他弄上船干什么?”

老年船老板:“让他来感受感受。他在船上,跑几趟就长大了。我们都是这么长大的。”

李德梦问老年船老板:“对了,先生贵姓?”

老年船老板:“贵姓不敢,叫刘小胆就行了,六十五岁。”

刘小胆的儿子:“那边船上还有个刘大胆!”

李德梦笑了,问小娃子:“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娃子长得很精神,一副小船工的模样,十分可爱。小娃子回答道:“从四川自贡自流井到泸州,再走重庆到了你们湖北三峡。”

姜海阿子:“记性还好嘛!这三峡的航道啊,就是记性要好,春夏秋冬的水位都要记住,不然就容易出事。”

李德梦对刘小胆问:“你们这个盐船队有多少只船?多少吨盐?”

刘小胆说:“我们一块儿都是从自贡来的,这边一坨,那边不是的,有七十八条船,三千吨井盐,是二十几个老板的。”

李德梦说:“就你们这个船队先走吧,明天清早我们过江来,一起发航。你们今天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

刘小胆:“得行,我可以做主,刘大胆比较听我的。我们老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事。”

第二天清晨,李德梦、严子星等四人,依然找到头天帮忙送过江的那只小划子,坐小划子到了盐船队的地方。划船人四十多岁,脸上呈紫红色,饱经风霜的样子。小划子上的船工头上和所有的船工一样,包着一条白帕子。只是,他的帕子很新,说明这人很爱讲究,经常换干净帕子。

李德梦等来到东攘口,感觉冷冷清清的,不像要发航的样子,盐木船连风帆也没有扯起。李德梦知道船夫的规矩,即“竹竿插在船头上,不等天亮要开船”。如果是准备发航,除了风帆拉起以外,桡片应该早就挂到了船舷两边,人也得站到规定的地方,艄公也应该拿起舵。特别是,锚链已经拉起,甚至把上船的独木跳也会抽到船上。可是现在,没有一点儿发航的迹象。

姜海阿子:“搞什么鬼把戏?难道又反水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李德梦等走到刘小胆盐船的舵舱,看见一人躺在地上,口里迷迷糊糊地在骂人:“嗨!该死的坏种……”

李德梦蹲下来,发现骂人的是刘小胆,他的左大腿血肉模糊,出现好大一个洞。

麻幺姑儿立马把刘小胆扶着靠住船舱壁,撕开一条布,给刘小胆包扎止血。

李德梦问:“怎么回事?遭到抢犯了?”

刘小胆:“是那一帮人,比抢犯还害人的那群坏种!”

严子星怒了,吼道:“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随便乱说!”

刘小胆又低声说道:“儿子啊,你还是个细娃儿啊,这么小就被抓走了,我这么大把年纪,谁来养老啊?”

姜海阿子:“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反了还不行。”

刘小胆战战兢兢地说:“昨天半夜,开来一条大洋船,下来几百上千个国民党军队,到我们木船上来,见年轻的就抢,说是抓逃兵,实际就是来抓壮丁儿。”刘小胆说着,便哭出声来。

李德梦:“刘小胆,不要急,慢慢讲。”

刘小胆哭诉道:“我昨天不是给你们说了,我那细娃儿只有十二三岁,他们也把他给……抓了壮丁儿!我不让细娃儿走,那国民党军官就朝我开了一枪。仅我们这个船队,就抓了三百多个壮丁儿走了。我们的船队,哪里还开得走呕!”

严子星大怒:“真是败类!是哪个大洋船来的官兵?”

刘小胆:“船名看不清。我的细娃儿啊……”大哭起来。

李德梦:“现在急需做的,是把刘小胆送过江,到县医院抢救。”

刘小胆:“还抢啥子救哦,要不是我连爬到船边的力气就没有,早就跳到长江河里头了。”

麻幺姑儿喊送过河的小划子船工,叫把船划过来。

船工把船划过来了,姜海阿子、李德梦和严子星把刘小胆抬到小划子上,让他躺好。

李德梦看到这个中年船工面相慈善,就对船工说:“我们把刘小胆先生交给你了。这是一百元票单,给刘小胆先生看病的,我再给十块钱,作为我们的过河钱。你看怎么样?”

船工说:“请放心,我齐老二在巴东峡是出名的办事放心人,你们不信可以打听打听。”齐老二接过钱和票,将李德梦等送上岸后,把小划子划向长江南岸巴东县城方向。

这边,一艘盐船上的汉子将李德梦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汉子对李德梦喊道:“李德梦先生,我就是刘大胆,也是船老板,你们的善举我看得一清二楚。只是现在人手不足,不知如何是好。”

李德梦说:“这位好兄弟,请下船到碛坝上来讲。”

刘大胆就从船头蹦下遍是石子的碛坝,其他船上的人,也陆陆续续跳上岸,向李德梦他们汇拢。

李德梦看那刘大胆,身穿短纳坨,下身穿青布宽筒裤,脚蹬布草鞋,手握一人高的长烟杆,典型的纤夫打扮。纳坨是矮领衣裳,衣襟向右转弯,在右肩下钉鸡肠带并打活扣,完全是和尚的服装,因此名“纳”;穿在身上不断地补缀,用针线纳出来的千疤布十几斤重,又所以为“坨”。穿着纳坨可以吸汗遮蔽风雨,军运时押送人员的皮鞭棍棒上身,也伤不着骨头,深受纤夫欢迎。船老板穿纤夫的服装,说明他很节约,也表明这个船老板很小,还自己驾船。

李德梦说:“各位兄弟,老这样耗时间不得行,还是要想法把船放到宜昌。”

刘大胆:“人手不够啊!”

李德梦说:“能开走多少船是多少船!”

刘大胆:“我们自贡自流井的盐船,共七十八条,现在青壮年都被抓了壮丁儿,留下老、弱、病、残、孕一大堆,最多只能开二十条盐船走。”

姜海阿子:“二十就二十,总比没有好!”

刘大胆:“把有点儿力气的都放到这二十条船上开到宜昌去了,剩下的五十条船上,尽是老、弱、病、残、孕,自己就招呼不过来,那还有能力守船呢?这回是来的官兵,他们只要人不要货。说不到哪个晚上,来一些棒老二(土匪),只要货不要人,朗格(怎么)办?”

李德梦和刘大胆谈话时,西攘口那边也下来一些船老板,向李德梦他们走来。

李德梦说:“这样吧,你们这七十八条船上的盐,合计三千吨,我李德梦一人全部买了。这下你们放心了吧?东西丢了,损失是我的!”

刘大胆不作声。

姜海阿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不想开船啊?你们是不是想把船开回四川去?”

刘大胆说:“没有那个想法。”

麻幺姑儿说:“你们既然是想出来赚钱,可是为什么有钱不赚?盐是官价,又不会亏你们,还犹豫什么?”

刘大胆拿出旱烟袋,慢吞吞地卷烟、装烟,将烟锅放到地上站到碛坝上抽烟,不说话,像在表演抽烟技术。

严子星说:“你想在官鹽上涨价就是想发国难财,那是要枪毙的。”

刘大胆:“我赌咒:想发国难财是他们好不好?”

严子星怒道:“你……”

刘大胆抽口烟,把烟子吐了出来,轻蔑地说道:“你,你什么你,我也没有说你。”四川人说话无时无刻都很诙谐,即使在十分危急的情况下,一些话通过四川人口里说出来,别人听起来就觉得很幽默或者很讽刺。

李德梦:“那为什么不开船?”

刘大胆说:“李老板,你把所有的盐都买了,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这件大好事关我们什么事呢?我们是驾船的,收点儿运费,至于船上装好多、人家赚好多、亏好多,都不关我们船老板的事,那是货老板的事。”

李德梦:“我明白了。这样,这七十八条船,我连船带盐,全部买了,出了事故全算我的!”李德梦之所以请缨协调滞留巴东的盐船队,是因为他资金雄厚,愿意解囊支援抗战。

刘大胆停止抽烟,用惊异的眼光望着李德梦。刘大胆身边的人,更是露出诧异的目光,纷纷议论:“真有这么大的实力?”

刘大胆说:“好!有拍力!”摊开右手,作出要钱的样子。

李德梦:“从现在起,船和盐现在都是我的。钱,跟着我到宜昌拿。”

刘大胆笑了:“说得倒轻巧,盐巴当灯草,谁担保?”

姜海阿子:“我,姜海阿子担保!”

刘大胆望着姜海阿子,不作声。

姜海阿子:“难道我姜海阿子四个字,还抵不到你们几船盐吗?”

刘大胆吐了口烟子,姜海阿子以为他要说话,可是刘大胆又吧嗒抽一口烟。

麻幺姑儿:“我盐马古道的麻幺姑儿也来担保。”

刘大胆把麻幺姑儿望了一下,说道:“河水不犯井水,我又不走旱路。”刘大胆说这话时,土烟的烟子和声音一起从口里喷出来。

姜海阿子:“告诉你们,当年闹红军那会儿,李德梦先生出钱,让我们一个军的红军大吃大喝一个月,你们说他的钱多不多?”

这时,西攘口那边下来的一些船老板已经接近李德梦,其中一个老板隔多远就在喊:“李老板,德梦哥!”

李德梦答道:“赵老板!什么风把你给吹下来了?”

赵老板:“我专程来看望你的。”

李德梦:“带来什么货?”

赵老板走近李德梦:“一船云烟。”

李德梦悄声说:“云烟我收了,那个烟不收,现在收了要掉脑袋的。”

赵老板:“那我就自己想办法。”

李德梦问:“你们船上被抓了壮丁儿没有?”

赵老板:“我们上头的船还好。昨天鬼子飞机一个劲儿地往巴东县城窝粑粑,吓得我们大多数船工不敢待在船上,只好在官渡口镇上耍呀喝酒呀找女人啦,这才免遭一劫。”

李德梦问跟赵老板一起走过来的船老板们:“你们装的是些什么货?”

船老板们争相答道:“一船茅台酒。”

“一船涪陵榨菜。”

“一船忠州豆腐肉。”

“一船中药。”

“我是一船桂皮八角花椒胡椒干辣椒。”

“我也是一船酒,一船五粮液。”

“我是两船大米。”

“我是一船楠竹,运到宜昌划蔑扎箩筐的。”

“我是一船郫县豆瓣儿。”

“我是一船成都灯影牛肉。”

李德梦说:“你们的船和货,我李德梦都买了。你们可以用买船的钱,在老家足以买一条更好更大的新船。而且,返程到重庆的轮船票也免费送给你们。只是你们要到宜昌才拿得到钱,谁带这么多钱在路上啊?”

西攘口那边下来的船老板纷纷表态:“么哩?那个好啊!得行!要得!没得关系得!没得啥子得!”“么哩、得行”是川东语言,“要得、啥子”是川西语言。

刘大胆似乎也看到了李德梦的来头。

赵老板说:“我来介绍一下李老板。李德梦老板是我多年的朋友。你们知道我是贩烟的,在宜昌,我就直接对李德梦老板,从来没有交给任何别人。李德梦老板是汉剧票友,抛洒的很,他如果不抛洒,也就是说不到处赞助当败家子儿,别说这一河盐船,就是整个巴东县城,他都卖得下来。”

眾人哗然。

赵老板说:“我是贩烟的,明白吗?贩烟的!你们应该明白,也贩那个躺在床上吃的那个烟儿的,利润有多大!在宜昌和我长期合作的,就是李德梦老板。明白了吧?要担保,我拿昆明赵和祥烟庄作担保,要得不?”

刘大胆:“得行!云贵川,谁不知昆明赵和祥烟庄!如果不知道赵和祥烟庄,就枉在江湖上行走一场。赵和祥烟庄赵老板在江湖上向来就是一言九鼎,我刘大胆认了!”

麻幺姑儿喊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东风吹来,立即开航!”

众船老板:“开船!”立即分散,向自己的货船奔去。

众船工吃了起身肉,喝了开航酒,便升风帆,架桡片,起铁锚,撑篙竿,将船徐徐移到主航道上,慢慢顺水漂流。

李德梦等四人乘坐在第一条大盐船上,这条大盐船是刘小胆的,船上已经配齐了船工。李德梦等坐到盐包堆子上,他们的后面,站着一位掌舵的驾长。驾长这会儿在船的前半部盐包顶上,指挥后面的艄公搬舵。因为盐包高出驾驶室,所以船老大要到盐包堆顶观望水情指挥开船。

船到江中下行,冷风扑面,寒意浸人。

李德梦往后打量,除自己购买的三十多条木船开航以外,其他一些木船也跟着启程,估计不下一百艘。木船逐渐拉开距离,络绎不绝,首尾不再相见,浩浩荡荡,东下宜昌。这些木船先前不敢开往宜昌,主要原因是怕西陵峡的险滩。在平时,都会有宜昌的船工到巴东来帮忙放船,可是战时运输繁忙,无人来到巴东帮助放船,所以,巴东的川船越积越多。如今已经有人敢在前头开船,他们后面的人才敢摸着石头过河,顺着前面的船舶航路航行。

不久,船队便来到峡江夏季的鬼门关泄滩。而此时,泄(音:叶)滩比较平静。

盐船身边有条半漂半沉的小划子,跟着盐船顺水流。姜海阿子觉得奇怪,就仔细打量小划子,发现船中斜躺着一人。等他看明白了,大吃一惊,喊道:“刘小胆!是刘小胆!”

李德梦等也看清楚了,是刘小胆斜躺在小船里,江水已经淹没到他的胸部。

姜海阿子连衣服就没有脱,急忙跳下盐船蹦到长江游向小划子,把小划子往李德梦所在的盐船跟前推,可惜大盐船流速很快,将姜海阿子的小划子抛到身后。姜海阿子只得将小划子推向紧随其后的刘大胆的百吨盐船。

刘大胆的一个船工将撑杆递给姜海阿子,姜海阿子使劲抓住撑杆。这边,李德梦、麻幺姑儿等早已从刘小胆船的尾部跳到刘大胆船的头部。麻幺姑儿也帮忙往回收撑杆,将小划子拉到刘大胆的盐船跟前。严子星和麻幺姑儿跳到小划子上,将刘小胆抱起来送到盐船上,再把姜海阿子拉上小划子,一起爬上刘大胆的盐船。

小划子自行漂走,不一会儿便沉入长江。

严子星等把刘小胆抬到驾驶室后舱,帮忙换衣服。只听刘小胆断断续续地说:“龟日子……齐老二,他把船划到石梁头,把船底板给戳穿,带上……银票,自己上了石梁,让船……顺水漂走了。他还说,坏人的脸上也没有写上……坏人两字,他其实就是真正的坏人,长阳逃跑的团防……司令!”

姜海阿子:“他妈的!老子是觉得看到他有点儿面熟呢!这真是面善心恶、面恶心善啊!”

麻幺姑儿:“没有哪个说你面恶心善!谁晓得你心善不善,自己夸奖自己!”

姜海阿子:“齐老二,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今后拉新滩!你除非没有碰到我手上,碰到我手上,我不刮你的皮喝你的血才怪!”

李德梦把姜海阿子望了一眼。

姜海阿子:“怎么?齐老二还是一个人吗?畜生不如!”

麻幺姑儿给刘小胆脱被江水打湿的长裤,左腿这面脱不下来,便拿起一个剪子把裤子剪开一个口子,撕开裤子,发现左腿上半部已经肿得像水桶,下半部和上半部已经脱节,相接之处被泡得发白,全无血色。

刘小胆抓住严子星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们,都是好人。我那……细娃儿,就交给你们……”说完,便闭上双眼。

麻幺姑儿试了下刘小胆的鼻息,说道:“死了。”

严子星找来一床新床单,给刘小胆全身上下遮严。

李德梦说:“刘小胆总算死到刘家的船上了,也算回了家。等机会,把刘小胆安葬在三峡。”

刘大胆正在掌舵,没有机会和李德梦等搭话,但李德梦的善举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十分感激。

李德梦等走出驾驶室后舱。李德梦告诉刘大胆,等机会,把刘小胆安葬在三峡。刘大胆说,刘小胆是他的堂兄,他能做主,同意葬在三峡。

木船队行驶到屈原沱,听到船队身后有粗犷的汽笛声,是大轮船从后面来了。于是,驾长将木船靠岸抛锚,让轮船通过,以免被轮船的大浪浪翻或防止浪涛打湿货物。李德梦头船一停,它身后所有的船都往屈原沱里挤,都想停靠在那个水湾里。船队还没有停稳,大轮船就来了,气势不一般,原来是民元轮,民生公司最大的客货轮,挤满一船壮丁儿,这船壮丁儿应该超过五千人。

民元轮突然松车,慢慢靠向李德梦的盐船队。民元轮靠近屈原沱水域抛下一个铁锚,只听轰隆隆,响了好一阵。

李德梦说:“这个锚链起码抛下二百多米,还没有落地,看来,遇到天坑了。”

民元轮又把锚链往回收起,以便重新抛锚。此时,民元轮的机器又不停地轰响起来,还一连放了几个空炮。

李德梦说:“狗娃子又要挨骂了。”

麻幺姑儿:“狗娃子是谁?”

李德梦:“宜昌雾渡河高山上的人,没有文化,老实得很。有天,他跑到我的办公室,要找赵副县长,我说赵副县长刚走。他就急哭了,说乡长要他交给赵副县长一封紧急信,他交了要马上赶回去照顾生病的老娘。从宜昌到雾渡河,当天往返是很困难的,但他执意想回家照顾母亲,说明他很孝顺。我看他着急的样子,就说,你把信交给我,你先走,我再转交给赵副县长。他就把没有信封的信交给我了,我刚看完信上的内容,他又觉得不妥,想把信要回去。我看了信,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说他叫狗娃子,不识字。我就把信上的内容告訴了他,吓得他连忙跪下给我磕头。”

姜海阿子:“信上说些什么?”

李德梦:“我说,你已经回不去了,回去了要枪毙的。信上是这么说的,赵副县长,雾渡河乡送来壮丁一名,叫狗娃子,请查收无误。”

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怒道:“缺德!”

李德梦:“刚好熊移山大领江在我这里报民元轮的航行计划,我就和熊移山商量,能不能让狗娃子到他船上干点儿什么,躲一下。熊移山就说,有个生火的病了,让狗娃子顶几天。狗娃子顶了一个航班,很勤快,船老板把他留下了。可是这会儿他把煤加多了,放了好几个空炮。实行单船考核的船长,肯定要把他骂一顿。”

民元轮把锚收起来,开出屈原沱,往上游方向开了一点距离抛锚,锚很快落地了,狗娃子便关了火。这时,狗娃子在往长江里倒煤灰,看见了李德梦,挥手打招呼。李德梦也向狗娃子打招呼。满船的壮丁儿看见李德梦在向船上打招呼,也闲来无事,向李德梦打招呼,挥起穿在身上很不协调的宽衣长袖。

李德梦对姜海阿子说:“本月有十几万的兵运任务,全部是出川的,第一批就是好几万个壮丁出川。估计这一船塞了五千个壮丁儿,你们看,连烟囱上都爬满了壮丁儿。”

上行轮船开过来了,先是招商局的江汉、江靖、建国、江大,再就是三北公司的鸿贞、鸿元、鸿大等江海型特大船舶。

姜海阿子说:“好大的船,和海船差不多。”

李德梦:“本身就是海船,躲到重庆去的。如果不开过三峡,就会在宜昌炸掉,以免被日本鬼子抢走资敌。”

特大船开过,紧接着开来一系列民字号的轮船,这些船不是很大,但马力足,适合跑川江。

轮船一艘接一艘开过,掀起的巨浪从江南滚滚而来,把一些个停在屈原沱的木船推得左右摇摆。

这时候,好几个装煤的木船被推到民元轮周围,准备往船上装煤。莫家瑞也从驾驶室走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漂漂亮亮的女服务员,也上了煤木船,往箩筐里铲煤,弄得鼻儿青脸儿乌的。这些女服务员大多数是三峡秭归的。在三峡有新滩的姐儿、泄滩的妹儿的说法,也就是这两个地方的女子特别像王昭君的后代,水色好相貌美,各轮船公司喜欢在这两个地方抢招服务员。

为了抢航,给船装煤时,轮船往往会全体动员,和装卸工一起搬运数百吨煤炭到轮船上。这回装载的是香溪煤,没有巫山奉节的煤好烧,但这时在等航,也只好趁机会抢装一些煤,比在宜昌抢不到煤要好些。

李德梦对严子星说:“天色不早了,看来,今天所有的船都走不成了,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能走船。我们找两个小划子,一个小划子把你和麻幺姑儿送到民元轮,你要民元轮的报务员帮忙发电报,把我们的情况向宜昌说一下,看看总部有什么指示。我和姜海阿子到江南旧州河,想办法把刘小胆安葬一下,这边没有什么居民,只有过江去谈。”

严子星说:“也行。”

姜海阿子喊道:“你们看,一条大轮船像逃跑似的,从石门口开上来。”

李德梦一打量,说:“我认得,是国营招商局的海祥轮!怎么,它的烟囱怎么啦?歪歪倒倒的。”

正说着,听见飞机的轰鸣声。日机说到就到,在石门上空盘旋了一圈,向海祥轮的中部丢了一颗炸弹。

报务员崔文曦只好跑回报务室,不顾纪律,自己做主,在没有上级授意的情况下,连续多次发出求救信号:SOS……

船长拉响汽笛。船舶遇险求救汽笛本来应是一直不间断的长声,但此时短短的声音持续不断,并逐渐变弱,因为管道被炸断,只剩一丝蒸汽,就像人断气前的哀叫,一丝游气,惨弱无力。烟囱顶断断续续冒出股股白烟被风刮散,受了重伤的船舶像垂死的病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海祥轮逐渐下沉,仅剩下四楼和顶部。

崔文曦穿好救生衣,深情地望了望工作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走出报务室,发现江水已经淹到他的膝盖。他出门扭过身子,听到收报机里传出许多“马上逃生”的关爱的声音。

他再看驾驶室门口,一位大副抱着航行日志,另一位大副用太平斧在劈门。崔文曦明白了,走到驾驶室门口拼命喊道:“船长!船长!”船长把自己反锁在驾驶室,他要与海祥轮共存亡。

崔文曦从百叶窗上看到,抱着车钟的船长转过身,吼道:“快滚!难道你们要把航行日志和电台密码都带到江底吗?那我们所有的船员都说不清了,怎么向我们的家属子女交代?快滚!叫轮机长也把航行日志带着快滚……”崔文曦看到船长坚毅的眼神,感觉再不走开,这位有中校军衔的船长,会拿出手枪来指向他们。

江水已经淹没至他们的大腿。崔文曦借着江水的浮力轻而易举地翻过外舷栏杆,很快被江水冲走。他身后,跟来藏有航行日志的大副。那位用太平斧砍门救船长的大副,此时丢掉太平斧,双臂卡进百叶窗,任凭江水淹没齐头。崔文曦看见不远处,未穿救生衣的轮机长在波涛中挣扎,不一会儿,消失在江涛之中。

整个海祥轮沉入石门口的长江激流之中。海祥轮沉没的地方翻起大旋,旋中冒出无数黑点。这些黑点冒出江面后,又伸出许多手臂互相抓打。流动的无数黑点再次沉入大江,一会儿又漂起一些黑点。如此反复几次,露出江面的黑点稀稀拉拉,越来越少。

船员和一千多旅客大多已经遇难。

姜海阿子指着日机飞走的方向哭骂起来:“王……八……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严子星向日机伸出大拇指,在那里比比画画。

姜海阿子疑惑地问:“怎么,你还在赞扬日本鬼子?”

李德梦:“不!严子星是黄埔军校火炮专业生,她这时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她在测量距离,想用假想的火炮去攻击敌机。”

日机洋洋得意地飞回宜昌武汉方向。

严子星连忙脱下军帽,流下悲愤的泪水,向石门沉船的地方默哀,披肩短发随风呼啦飘洒,似在诉说她心中的悲痛。

屈原沱跟前的大山是向家大山,海拔高得很,山顶突然爆发出泥石流。显然,这股泥石流是被日机炸弹震落下来的,呼呼啦啦铺天盖地而来。泥石流的大堆土块散落在下山的路上,那些和餐桌一样大小的巨石依旧从天而降,翻过肃穆的屈原祠及清烈公祠,直落屈原沱水域。

有两条盐船不幸被巨石砸中,迅疾沉入江底,而这里的江底是个无底洞,似乎没有底。只见江面旋起巨大漩涡,一直不停地旋,然后,漩涡顺水漂流,一直接近北石门才散。

巨石砸向屈原沱时,没有被砸中的木船差点儿被巨浪掀翻,落下一些食盐麻袋滚到长江,而一袋盐的重量是二百八十斤!真是损失巨大。

李德梦等所在的百吨盐船,被浪打到长江中间,一些桡片打落大江,船工也被浪卷走几个,剩下几个船工在船上慌作一团。姜海阿子抓住舵把,想稳住船身,但无奈浪大水急,盐船已经失控,顺水往北石门流去。李德梦等爱莫能助,只得让盐船随风流浪。

江南大镇旧州河早已愤怒了,数百条小木舟,像箭一样射向海祥轮出事的地方。这些屈子故里的汉子,冒着敌机有可能再次轰炸的危险,去抢救江面有一线生存机会的人。

这里曾是秭归的州府,故称旧州河。新滩是著名的险滩,但论打破木船,旧州河在三峡数第一,每年都有数百艘。旧州河江中,南北各伸出一道山梁锁江,中间只有几十米宽,称为石门。船行至此,只能穿门而过。一般情况下,这里风平浪静,船来船往,人流物流正常。可是不知是何原因,北石门会间歇性地突然发出一股猛烈的暗流,将船像箭一样地射往南石门外包,当地老百姓叫北龙过江,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将船撞破开始下沉,非人力能左右。有时,一天要打破好几艘木船。

这些小木舟本身就是救生船,因为这里的北龙过江灾情经常发生,居民配备了数百条小木舟,一旦发生险情,他们便会立即把船划去,先救人,再抢货,等船沉没下去之前,抢多少货是多少。

这次,显然是去抢人,去抢救海祥轮遇难的人。

先前旧州河街上,三十多岁的汉子王元楚和那里所有的男子汉一样,估摸着北石门要发暗流了,就在街边隔江观望。他万万没有想到,日机会炸沉大洋船海祥轮。这时,全镇的男子几乎是全体奔往江边,将数百艘小木船迅速划往出事的地点。有的小划子已经划过石门,往石门下游南岸何家竹园追去,寻找漂浮在江面上遭难的活人。

海祥轮被日机轰炸时,一艘艘大型木船正在艰难上行通过南石门口,海祥轮打滩掀来一排排巨浪。驾长呼天喊地,指挥船员迎战巨浪,以免浪损木船。一声声船工号子,声音高昂激烈,从下游传来,传到李德夢等人的耳鼓。

走在前面的纤夫首先露出头来,头是紧贴在陡峭的山崖上的,头上包着白包布。船工三件宝:烟杆酒瓶白帕子,白帕子就是白包布。纤夫逐渐露出裸着的全身,黑嗷嗷的,肌肉隆起像一些大疙瘩,脚上穿着湿漉漉的破草鞋,背上的棕绳即扯扯儿,绞在一根长长的蔑纤绳上,青筋暴露的双手有力地插进岩缝施力。数百名纤夫全都这种模样爬过来。

大风起兮,白浪排空,这艘打着金黄色桐油的崭新的柏木帆船,穿云破浪,路漫漫其修远兮,正在那里上下奋力求索。驾长敞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船工号子。

这里风大浪急滩险十分危险。

高亢激烈的号子一阵又一阵传入人们的耳鼓。留在上水船上的船工们全神贯注,舞桡的双臂随着号子的高低前后摆动,一副生死搏击英勇就义的雄姿。

驾长用生命在吼唱船工号子,急促高昂,雷霆万钧:“船过西陵真是难,一声号子全身汗。号子声声浑身胆,号子大喊过一滩”。音域高昂激烈,音质击涛穿壁,震撼峡江。

船工全力拼命,似乎会感觉突然出现奇迹:无数三丈多高的巨浪全都耸立不动,静立江中,像川江举起许多大手欢呼迎面而来的峡江勇士。船工号子将狂风顶回,催促船头压浪而过,船前及船身边的巨浪立即破碎,发出哗哗的声响,似万人拍掌迎宾。

头船的船工们,爬过江边停靠的另一艘木船很远后,又突然转过身来,一声吆喝,将纤绳抖过木船高高的桅杆,一阵大叫,拉动对方载着少量百杂货的空大木船,从江边木船的外舷滑过,西陵峡远上石门河口。

这里的上风特大,似乎可以把人吹滚。拉滩船员松开扯扯儿,收起缆绳,全部上船。装载兵工器材的柏木大船借着上风,扬起风帆,破浪前进。

船过秭归石门口,船工就隐隐约约看得见被三峡人称作屈原庙的清烈公祠。长江在香溪宽谷呈标准的东西走向,夕阳在他们的前方即将落入大江。暮色苍茫之中,清烈公祠更显得端庄肃穆。

上风渐息,下风骤起,涛声雷吼,浊浪排空,顶流而进的帆船,与飓风的力度刚好相同,似乎凝固在江心。

只听驾长喊声:“收起!”上十名船员立即动手,将高扬的白帆扯下桅杆收拢,捆紧。

只听驾长又喊:“家伙操起!”众船员便架上六排大浆,准备开划。先架好的轻轻摇起浆来,避免帆船被风吹得后退。

驾长喊起苍凉的《招魂曲》,一出口就显得高昂激烈,石破天惊:“屈原约大夫约……”众船工一声合唱一起划桨:“嗨咳!”

驾长:“听我讲罗哎!”众人又划一次,同时喊道:“嗨咳!”

驾长:“你的魂魄不可向东方罗嗨!”众人齐划:“我哥约回!”

船歌凄凉婉转、雄壮苍劲。

屈原故里乡亲们在岸上,屈原沱等待发航的船员,也发出真情实意的急切呼声:“我哥约回!我哥约回!……”声声催人泪,余音绕峡空。

从秭归屈原沱上游箭一样射来一条小划子。小划子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个船工,一左一右急速滑动单浆,像在和谁比赛似的。小划子靠岸后,划子上的两名船工立即把单浆扔到岸上,站到小划子上面左右摇晃,直到把船摇翻,船工才站到船底板上收绳子。人们顺着绳子望去,一、两百米远处,大型爬爬虫样的漂浮物流来,直到李德梦等跟前,才看清是一个近百米长的木排。爬子的前后绑了一个梢板,两边架了许多桡片,好些人在那里扳梢推桡,驾长在前头指挥。爬子由三层组成,下面两层在水里,上面一层漂在水面,顶层中后部依次盖了两间简易的人字形圆木房,以便船员生活用。爬子都是放到宜昌的,或打木船用,或解散爬子圆木起坡被运走。

爬子紧挨着小翻船靠岸,等待上行的船舶通过。下游来的木船纤夫看见爬子停稳,就直接上了爬子拉纤。

紧接着,一艘艘装载兵工器材的柏木大船,从李德梦等的身边,从屈原沱路过,往长江上游奋力驶去。

这时,从南岸划船的王元楚已经把船划到海祥轮被炸的水域,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德梦所在的失控盐船也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李德梦所在的百吨失控盐船接近北石门时,暗流顿时发出,咆哮翻滚,将盐木船挤向南石门外包。果然,载货的木船被撞损,逐渐漂流下沉。

施救船赶到,先救随行旅客李德梦、严子星和船工等,然后上船抢搬货物。

王元楚看到,这次打破的是一艘四川的盐船。船上的一个船工跳上救生船惊魂未定地坐下来,王元楚等爬上船,和别人一起将二百八十斤一袋的川盐拎几袋放上施救船。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拎多盐袋,船舶被撞后,不到十分钟就沉入了江底,所抢货物顶多只占运量的十分之一。

就在施救船往回划的路上,船老板迅速砍烂几袋盐,将盐倒入船舱,马上泼上江水将其稀释。以后船靠岸时,只会看见另一袋完整的盐。

小划子载着李德梦、严子星、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四人,准备划向旧州河。李德梦对船工王元楚说:“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你们先把二位女士载到江北屈原沱,再把我们送到旧州河,我是货主,好和你们的水保长协商。”

船工王元楚说:“好!”掉转船头,划向江北。王元楚看见李德梦一副商人模样,就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元楚,住在旧州河。”

李德梦说:“真是年轻有为。现在又多做善事,将来必定多子多福。”李德梦便一一介绍了被救上船的严子星等。

王元楚:“李老板过奖了!等会儿我把李老板带到水保长那里就是。”王元楚和船老板在送李德梦等的时候,向李德梦等讲了旧州河施救遇险船舶的情况。

王元楚讲道,我们把施救船划过江,那里的水保长带着十多个挎枪的水保丁早已站在江边,数十艘施救船一律靠岸停靠三天,这叫归绑三天,谁也不能将施救船私自划走。在这三天时间里,水保长要和出事的船老板协商解决办法,当地出具出事和货损情况证明。一般情况是给船员一点路费走人,货物不带走,也不为难出事的船员。

也有船老板故意将木船撞上南门外包。因为明明知道暗流不强,不会触礁,但他们故意将船往石头上划,结果仍然将木船打破了,而人们去打捞也没有什么货物。旧州河的人知道,这叫腾空放炮。其实,货物早被黑心的船老板在路上卖了,船上只放了少量的货物。对于这样的船老板,水保长一般会敲一笔钱后,依然出具完整的证明放人走路。

如果是煤船打破,命运就大不相同了,因为煤炭在秭归很贱,谁也不会冒险去施救,煤船上的船工有可能丧命。如果是米船打破,施救船将米袋和船员弄上船后,便快速划往下游何家竹园靠岸,将米袋隱藏起来,空船返回,都说什么也没有捞到。

王元楚还讲,这会儿,一些划到何家竹园的小划子,在江面救起不少遭难的旅客、船员和伤兵,还在江面打捞了一些有价值的物资,如棉被、枕头、水湿香烟、火柴等等。一些漂浮的人和物资进了西陵峡香溪口,小划子就不再去追,因为香溪口一过,马上就是新滩,在新滩自身就难保,何谈施救呢?

被小划子救起的男女老少和伤兵老爷,我们旧州河的人就把他们就近或送到南岸窑湾溪镇,或北岸香溪镇,再把载有一点儿水湿货的船划回旧州河江边,也一样归绑三天。当然,在归绑之前的路上,一些值钱的东西往往会找地方藏好,半夜来背走。船工也是大男人,也要养家糊口。

李德梦等点头称是。

王元楚等划船将严子星、麻幺姑儿送到刘大胆的百吨盐船上,再将李德梦和姜海阿子送到南岸旧州河镇。船老板在江边归绑,王元楚便引李德梦、姜海阿子到吊脚楼水保长办公室。

在水保长办公室,有几个被救的盐船船工,正在烤被江水打湿的衣服,见李德梦来了,连忙穿好衣服,准备和李德梦一起回到北岸屈原沱,上另一条盐船。

李德梦对水保长说:“我们的船队在九龙奔江那里,遭到了兜头瓮灾情,沉船一条,是条楠竹船,你看先前一江的楠竹,就是那条船上的。这会儿,日机轰炸,引发泥石流,当即被巨石砸沉两条盐船,又有一条盐船失控遭遇北龙过江灾祸撞沉,一起损失四条柏木船,计量百一十吨货。”

水保长出具了证明,盖了章,把证明递给了李德梦,说:“我们只出具船舶和货物损失的证明,沉船死伤人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说不清楚,不能出具证明。”

李德梦:“在下明白!”

水保长:“我们下河,你把盐包清好后,我们就松绑。如今天灾人祸频繁,早松绑,早去施救,多造福。”

天已渐黑,李德梦、姜海阿子和几位被救的船工,跟着水保长、王元楚下河。

李德梦对水保长说:“还有一事相求。”

水保长:“李先生太客气,有什么事请直接吩咐。”

姜海阿子:“我们一位老驾长,不幸去世,我们想让他在旧州河按三峡秭归的风俗下葬。”

水保长:“你们正好找王元楚,他是旧州河知名的都官先生。”

王元楚都官:“这件事交给我,包你们满意。”

一个保丁急匆匆地跑来,向水保长报告:“欧阳保长的爱人小妈妈最终没有救过来,走了,已经发丧,要请王元楚当都官。”

水保长:“日本鬼子害死人。”

王元楚:“行,我就一瓢水舀了,两边都来做都官。”

李德梦在江边清点盐包,发现四五十条上,每船只有一袋完整的盐,而小划子又下沉得厉害,就明白了。

李德梦对水保长:“我不说别的了,就只一件事,帮忙把完整的盐包送过河上船。”

水保长大声喊:“把盐包送过河,回来交绑船税,散绑!”

水保丁便上小划子,松开绳子,有的小划子便往江北屈原沱划去。水保长对于船舱里的盐水,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收一点儿绑船税,让施救的人得一点好处。不过,他也把这些盐水没有办法。事后,王元楚等人就将盐水挑几担回家,再熬成三百多斤白晶晶的川盐,这样可以食用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一斤盐还可以向农民换一斤大米或三斤玉米。这样一年下来,收获是不小的。因此,生活在旧州河街上的人,还是比较富裕的。

李德梦、姜海阿子和遭灾船工上了先前租来的小划子,往北岸划去。

天色已黑,旧州河街上燃起灯火。李德梦再看北岸,沿路灯火通明,与南岸的灯火遥相呼应,亮似白昼,绵延数十里。在民元轮的上游,又靠泊了民众、民协等以民生公司为主的轮船,这些轮船都是等待天亮后再下行到宜昌的。轮船上,有的借机会加煤给船“喂饭”,有的餐厅正在开饭,让官兵壮丁儿进食,热闹异常。

江边碛坝上,也升起一堆堆炊火,一些柏木船的船员下船,堆几块石头,找一些水湿柴,生起篝火做饭,黑烟滚滚。

李德梦对姜海阿子说:“从长江三峡第一滩我们家乡董滩头开始,到四川奉节诸葛亮八阵图碛坝为止,计五百里水路,凡是有河滩的地方,都是这幅美夜图画。”

姜海阿子也来了情趣,说道:“把鬼子赶走后,长江三峡依旧如此壮观,那该多好!”

李德梦和姜海阿子过江之时,严子星和麻幺姑儿也找来一个小划子,上民元轮找报务员,准备向侍从室和宜昌军事抢运指挥部汇报。她们带来一袋盐准备装上民元轮,以解宜昌装卸工燃眉之急,但船上挤满了壮丁儿,简直是无缝插针。她们将小划子围绕民元轮转了一圈,硬是没有找到塞一袋盐包的位置,因此只好作罢。她们也找不到上船的空隙,只好爬上煤船,准备顺着运煤的路线上船。

熊领江看见她们,把锹往煤山一插,从煤堆上一走一个窝地向他们走来。熊领江穿着黑皮鞋白袜子,全被弄黑搞脏。

在驾驶室领航的高级船员,都是领江,其中包括船长、大副、二副和三副。一般来讲,一艘船上配备有一名船长、一名大副、一名二副和一名三副就行了,但在长江三峡不行。

船到宜昌换领江,这是一个铁定规矩。船过三峡需要配备三名大副,多出的两名大副,一名協助另一个大副值班,分正班和副班;另一名大副协助二副值班。大副还要做其他事情,即一名管人事、考勤和安排休假;一名负责船舶修理;一名负责货物管理即理货。三副管账管工资和伙食。

熊领江在民元轮上是负责人事的大副,很有点权力。大副也叫大领江,以此类推。领江驾船当班的时间采用国际通用的标准,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八到十二点是船长带三副值班,三副不能单独驾船;十二点到四点,由二副当班;四点到八点,由大副当班。对应的,机舱轮机长和管轮们也是一样。也就是说,领江们上四个小时的班,休息八个小时,无限循环,直到停航。

熊领江:“严子星中校,军花插在煤堆上,这可是稀奇啊!”严子星是军花,经常在宜昌港码头巡视,很多人认得她,但是她不一定认得别人。

严子星:“熊大领江,你们什么时候起航啊?”

严子星看到熊领江一愣,就说:“李德梦老板早就介绍过你了。”

麻幺姑儿:“严子星中校想请你们的报务员向宜昌发电报。”

熊领江对正在抬煤的青年船员喊道:“报务员,给军花帮忙。上去后就别下来了,陪陪船上的长官。”

报务员小伙子累得腰酸背痛,连忙答应,丢下箩筐,准备带严子星和麻幺姑儿上船回电报室,刚好借机免去劳役之苦。这个报务员也认得严子星,因为每趟水走下来,要到严子星那里交电台旧密码,换新密码。报务员望着严子星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严子星和麻幺姑儿跟前站着狗娃子在铲往箩筐里铲煤,感觉她们要上船了,急忙对严子星说:“中校姐姐,麻烦你把我写的一封信带给李德梦先生,请他寄给我雾渡河家里的老娘。”

严子星着实吃惊不小,问道:“你不是不认得字吗?怎么还会写信?”

狗娃子说:“我只读了一年私塾。”

严子星:“一年的私塾还差呀?”

狗娃子:“我只会认我们乡下里头的肉码字,你们外头的汉字我们不认得。”

严子星接过信一看,更是愣住了,信上的字和鸟雀一样,它们或站或飞或觅食,完全是一幅百鸟图。

严子星笑着说:“我借用李逵的一句话,你写得是什么鸟字?这封鸟信,如何飞到你们雾渡河老家?”。

狗娃子急得要哭了,说道:“这是信,我妈也认得的,只是报个平安,免得她老人家着急。”

麻幺姑儿拿过信,念道:“母亲大人,孩儿不孝,暂时不能回家。等赶走鬼子,再回家尽孝。不孝之子:狗娃子。”

严子星惊奇地睁大双眼,问道:“真是稀奇古怪,你也认得这种鸟字?”

麻幺姑儿:“这是三峡地区特有的文字,几千年来,三峡山地的人们一直使用这种肉码子,反而大街上使用的汉字他们不认得。我们在盐马古道上,都是使用这种鸟字传递消息,所以我才认得这种鸟字。”

严子星:“真是神奇!”

麻幺姑儿对狗娃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不会就一个狗娃子就完了吧?”

狗娃子:“我就狗娃子一个名字。妈说,取名狗娃子好养些。”

麻幺姑儿说:“你现在参加工作了,应该取个街上的名字。这样吧,是李德梦老板帮了你,我来做个主,你就姓李吧。”

狗娃子:“好,我就叫李狗娃子。”

麻幺姑儿:“不行,你本名叫狗娃子,姓李,你这样叫出来,好像又在说,你狗娃子,在骂别人。”

严子星说:“狗娃子,你小名就叫狗娃子。你在民元轮上生火,就叫李民元吧!”

麻幺姑儿:“李民元,这个名字好!”

船长听见了,就喊:“李民元儿,格老子的,有了名字就拽起来了?快点铲煤。”

李民元:“好。”他看见熊移山的鞋袜脏了,就说:“熊大领江,等会儿我帮你洗袜子擦皮鞋。”

熊大领江:“等会儿你来拿,整干净了全部留给你自己穿,我换洗的鞋袜多得是。”

严子星和麻幺姑儿跟着报务员,沿着运煤的道路,先走进煤舱,又从煤舱里爬到二楼,再上三楼、四楼。

到了四楼前半部,就轻松了,那里是高级船员的卧室,外舷走廊上没有旅客及壮丁儿。

一艘轮船能不能开航,那就要看船长、轮机长和报务员到齐没有,缺一不可。所以,报务员肯定是高级船员。

这时,报务员打开报务室,只见办公桌跟前坐着的一位军官转过身来。慈祥的中年军官看见来人,连忙站起身来,向严子星敬礼,说道:“向侍从室军花严子星报告!”

严子星是军事委员会侍从室的人,又是军花,自然有很多军官认得她,而她不一定认得别人。严子星急忙还礼,仔细一看,对方披的是中将军章,吓了一跳。

严子星问:“你是……张……”

军官:“在下张自忠向严子星中校报告!”

严子星立即立正再次还礼:“严子星中校向张将军报告!”

张自忠:“你们坐下,这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就坐到床上,是船长特意安排我到报务室休息的,好及时了解前线的情况。”

麻幺姑儿:“恭敬不如从命,我麻幺姑儿只得坐下了。”拉严子星一起坐到床边。

张自忠坐下笑着说:“原来,你就是把守三峡九条盐马古道的麻幺姑儿?真是大名鼎鼎啦!”

麻幺姑儿:“惭愧!张将军笑话了。”

张自忠:“古栈道开通了就好。我们这次上前线打鬼子,古栈道就是最好的运输线,不容易被鬼子发现。所以啊,这九条盐马古道,不开通也得开通。”

麻幺姑儿:“我们先前在深山老林,外界又不接纳我们,消息不灵,孤陋寡闻。如果早知道盐马古道是抗日的秘密交通要道,我们不仅会开通栈道,而且还会跟着抗战队伍走到前线去打鬼子。”

张自忠:“对!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打鬼子第一。”

严子星问:“张将军,你怎么和壮丁儿一起走?”

张自忠沉重地说道:“我的这批四川青年,有五千多人。他们都是父母所生,更是血肉之躯。可是,我们有些军人在运送壮丁儿的时候,克扣军饷,捆綁殴打,致使壮丁儿能够到达前线的,不足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没有经过训练就被送上前线打仗,他们甚至连枪都没有拿过,只能是送死。我这回反正要到宜昌,就和我的子弟们一起走,没有谁会欺辱他们。到了宜昌后,我还会安排他们军训,等他们具备一定的军事能力,再派他们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为死难同胞报仇雪恨。”

严子星:“张将军爱兵如子,又身先士卒,不愧为全国的抗战楷模。”

严子星等和张自忠对话之时,报务员正在打开电报设施,此时已经开机,便对严子星说道:“严中校,已经准备好了。”

严子星就拿出笔记本,对报务员说:“就按照这上面的发报。”

报务员接过笔记本,坐在那里,滴滴答答地收发电报。在报务员发报的时候,严子星向张将军报告了有人在巴东盐船上抓壮丁儿打死人的事,张将军只听得咬碎钢牙!

不一会儿,有了回电。严子星拿起回电,看了一遍,低声念道:“蒋委员长知道有人在盐船上抓壮丁的事后,十分恼怒,将通电全国,不得再发生此事。对日寇轰炸我民船之事,我室已经转发新闻报社,向日寇表示抗议声讨。侍从室令你……”严子星念到这里,一下子沉下脸来,显得非常不高兴。

报务员又收到一封电报,严子星去接电报,报务员没有给他,对张自忠说:“张将军,是你的。”

张自忠接过电报看了一遍,说:“这次总部反应得好快呀!严中校,你们做了件大好事。”张自忠念起电报的内容:“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训令通电:军运与盐运,均属国家要政。各地张贴布告,禁止封扣盐舟,更不得在盐舟抢抓壮丁,确保食盐迅捷抵达华中三省,悬壶济世。”

严子星转悲为喜,说道:“看来,总部把运盐提高到救命的高度了!”

张自忠:“我早已下令,凡我军运之船抵达宜昌,均要周济一些食盐,以解市民和装卸工的燃眉之急。”

严子星和麻幺姑儿:“感谢张将军对宜昌军事大抢运的支持和配合,感谢张将军对宜昌市民的体恤!”两人走出报务室,向张将军道别。

民元轮一楼船边,小划子一直在那里等待。严子星和麻幺姑儿跳到小划子上。清烈公祠对面旧洲河山上的楚王台,星火点点。江水向石门口迅猛流去,发出暴雨般哗啦啦的吼声。

陆游曾经在旧洲河锁上坪楚王台吟诗:“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涛声似旧时。”

严子星和麻幺姑儿来到刘大胆的百吨盐船时,李德梦正在指挥大家送走刘小胆。刘小胆被抬上小划子,姜海阿子放了几挂响鞭。

刘大胆、姜海阿子和麻幺姑儿坐在刘小胆身边,护送刘小胆过江。

李德梦和严子星乘坐另一条小划子,跟在刘大胆小划子的身后过江。

严子星对李德梦说道:“我已经向总部汇报了,今后盐船不会被抓壮丁儿了。”

李德梦:“但愿如此。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特别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又有几个军人能认真执行命令?”

严子星:“还有一件小事告诉你,狗娃子有了学名。”

李德梦:“嗯?好啊!叫什么名字?”

严子星:“我和麻幺姑儿一起给他取的名字,叫李民元。”

李德梦笑了:“我家小子叫李民由,你们给他取个李民元,也好,李民由又多了个哥哥。”

严子星:“我给宜昌总部也汇报了情况,还向你的青山格格报了平安。”

李德梦:“多谢了。”又说道:“我野惯了。青山格格幼年经历了辛亥革命,一心向善,万念俱灰,早已把生死轮回看透。她不仅是对我,就是对她自己,也是生死度外,视死如归,对待生命毫无敬畏之感,更不会特意牵挂哪个。”

严子星:“这是你的理解。别看有的女人表面平静如水,其实内心已是波澜壮阔,难以克己。我想,青山格格和我的性格一样,翻江倒海的爱慕之情,只会装在内心,徒让自身忍受万般折磨。”严子星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差点落下眼泪。

李德梦指着南岸旧洲河,转移话题,说道:“陆游曾经在这里说过,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涛声似旧时。现在算来,已是两千多年的事了。”

严子星:“你该不是说,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吧?难道你是冷血动物?”

李德梦:“你和任何人在一起共闯生死难关,只会令人热血沸腾,何来冷血动物之说?”

严子星松了一口气,笑道:“德梦哥说话真是幽默。我是广西妹子,不是你们三峡沉鱼落雁的昭君姑娘,怎会令任何人热血沸腾?德梦哥真会嘲笑小妹。”

李德梦听出严子星的言语,她第一次称自己为德梦哥,称她自己为小妹。为引开话题,李德梦说道:“你看江滩上,黑乎乎的一片片矮树,那叫疏花水柏枝,三峡特有植物。它本是青藏高原的产物,不知何时流落到三峡生根发芽,夏眠冬生。”

严子星说:“连青藏高原的小树都愿意到三峡安家,我广西妹子难道不能落户三峡吗?只是没有人能够接纳小妹。”

李德梦:“疏花水柏枝夏天沉入江底休眠,冬季开花结果。它的伴生植物疏花柳,是大人打小娃子的好材料。疏花柳又细又长,打人很疼又不伤身子。我小时候不听话,被母亲用疏花柳不知抽打了多少回。”

严子星说:“该打!我是疏花柳就好了,可以使劲抽打在你身上。”

李德梦:“你今晚光说糊涂话。”

旧州河岸边划龙船插标枪红的地方,早已搭起棚子,炸起响鞭,迎接刘小胆的到来。

李德梦等从小划子上跳到岸边,王元楚迎了上来说道:“欧阳保长讲,宋子(什么)都不说,一切费用,他一瓢水舀了。四班家业(四个乐队),一边两班,宋子都不要你们操心。只是按照旧州河的规矩,人在外面走的,不能把寿木摆在家里,河里走的人,要摆在碛坝上。”

李德梦:“这怎么能行?规矩按照你们的办,那是当然,可是费用……”

王元楚:“宋子(什么)都不说!宋子都不说!刘小胆是抗日义士,到我们这里安家,是看得起我们,欧阳保长说,宋子都不说了……”

四班家业共二十多人,一起吹打起来,哀乐声淹没了王元楚的话语声。

此时,年轻的裁缝尚永近裁开白色孝布,分发给李德梦、严子星、姜海阿子、麻幺姑儿和刘大胆,示意他们包在头上。尚永近又给他们量身高,以便量体裁衣做孝服。尚永近事前已经打听到刘小胆的身高胖瘦,现在给刘小胆做好衣服,有人在给刘小胆穿戴,刚好一穿。尚永近的手艺令人惊奇。

王元楚提高嗓门喊道:“八大金刚各司其职,同心协力分工合作,辞阳!”

走来八个壮汉,小心翼翼地将刘小胆从船上抬起,走进岸上的棚子,放进红色的寿木里。李德梦等一直作为孝子,跪在碛坝上,以示跪谢众人帮忙。

严子星说:“刘小胆为解华中三省食盐的燃眉之急而献身,属于抗战义士,走后享受皇室红棺,理所当然。”

裁缝尚永近用手工给他们每个人都做了一件白色的孝服,各自穿了正合身,他们对裁缝尚永近做衣服的速度和技术赞叹不已。

李德梦等穿着孝服,给刘小胆加了一炷香,烧了一些“钱”,还在灵堂外围烧了一些香和“钱”,公祭空难的同胞。李德梦等做完这些事情后,便各自找地方去休息。

等到吃饭时,李德梦没有看见姜海阿子,就对麻幺姑儿说:“他呢?来喝酒啊!我把你们从山里喊出来,酒还是有喝的呢!”

姜海阿子引来一个船工,向大家介绍介:“这位是秭归吒溪河的郭先富驾长,在四川船业公会担任木船总驾长,长年驾头船从重庆到汉口,又从汉口坐飞机返回重庆放船,日复一日,循环无尽,从不出事,人称分水龙王!他的船过吒溪河时,才靠船回家休息片刻。前一周,郭先富的母亲被日本鬼子飞机丢炸弹遇难,因此他才赶回来奔丧。这是裁缝尚永近告诉我的,我才把郭先富驾长找来了。”

众人一看郭先富,五尺长的白头帕缠头三转打结,帕尾从右头边竖过头顶一截,显得英俊潇洒。大眼明亮传神,满口白牙,一看就是经常用高级牙粉。上身穿白府绸对襟衫,下穿蓝色布裤,脚蹬圆口布鞋,圆口前扎有一朵红布花。脖子上挂着粗金项链,两个手腕上都戴着粗金镯子,左手无名指戴着镶嵌绿宝石的金戒指,明晃晃的,格外显眼。

李德梦说道:“我们有三十几条盐木船,从巴东到这里,已经耽误好几天了,主要是没有西陵峡的駕长领航。我李德梦,请分水龙王郭总驾长带船队到宜昌,以解华中三省食盐的燃眉之急。”

郭先富:“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德梦老板?在下郭先富拜见!”

李德梦连忙起身和郭先富握手,说道:“正是。分水龙王,久仰!久仰!”

天即将发亮,分水龙王郭先富率刘大胆等三十多条木船起航。此时郭先富白头帕的帕尾吊在右肩上,便于揩汗擦脸。船工包头帕是祭奠屈原投江而流传下来的,此时在屈原祠跟前,更要慎重缠紧,以示尊敬。

刘大胆对船工们喊:“扬帆起航!”

郭先富连忙制止:“刘老板,不行。你现在应该转换角色,你只是我的一个船工,千万别再发号施令。领江多了打劈船,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的。不然,你来拿舵,我来帮你推船。”

刘大胆:“遵命!郭总驾长是长江第一驾,徒弟能够亲聆总驾长的教诲,真是三生有幸。”

郭先富:“前面就是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和崆岭峡,这三个峡构成滩如竹节稠的新滩江段,上水下水的船只都视为航行畏途。如果稍微拿舵不稳指挥失灵,就会葬身江底。”

刘大胆:“这个危险性我早就领教过。”

分水龙王郭先富下达命令:“抿桅!”

刘大胆奇怪了:“什么?”

郭先富掌起舵,喊道:“快!抿桅!怎么?还不习惯接受我的指令?或者是听不懂我的指令?抿桅就是把桅杆放倒。”

刘大胆:“为什么?”

郭先富放下舵,走到李德梦跟前,说:“李老板,不是我不帮你,我是实在帮不了忙。我还是回去吧,到重庆接我自己的船队。”

刘大胆连忙走到郭先富跟前哀求道:“我只是感到奇怪,做事迟疑了一下,下次不敢耽误时间了,驾师,我错了。”

郭先富这时一看不把号师当家的本事拿出来不行了,就拿起舵把,高声唱道:“本师姓橹,名夫,字桡工,宜昌峡秭归县郭家坝人氏,镇川王驾下为臣,官拜放船先锋元帅。谢主隆恩,奉王之命运盐救急悬壶济世。无奈东海日本小鳖作孽,兴风作浪,妄图阻挠本帅航行。众将军来呀!竖我军威,立马横刀,站立两侧,本帅令急疾如风,启航!”

盐木船的铁锚从水里拉起来后,众桡工一起推桨划桡,盐木船轻松地往石门口驶去,不一会儿,顺利通过石门。郭先富身后的三十多艘木船也按照这种放倒桅杆的方式,便捷有序地通过了石门。

船队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了香溪口,便迎来凛冽的上风。郭先富呼叫:“马上收帆抿桅!”

盐木船收帆抿桅后,便顶着剧烈的狂风进入西陵峡的兵书宝剑峡。这里江面突然变窄,人像钻进一口风箱。兵书宝剑峡两岸刀劈斧削的巨岩迎面对峙,只留一扇窄窄的门,奔腾的江水咆哮穿越而过,让过往行人和未见过世面的船工望而胆战心惊。郭先富率领船队刚进入兵书宝剑峡口不久,就听见下游大轮船的汽笛声,郭先富只好命令将盐木船停靠在兵书宝剑峡的宝剑下,等上水轮船先过,避免被浪打翻。

李德梦身后三十多艘木船,各自在兵书宝剑峡寻找地方,将锚抛到岸上,有人爬上岸把锚压紧。

一只大苍鹰飞来,在兵书洞盘旋,嘶叫,其声惨烈之极。大苍鹰的翅膀,竟像两把发亮的大刀,刀口锋利无比,似乎削铁如泥。

严子星惊叫:“德梦哥,盐滴子!”原来,这正是三峡人谈鹰色变的盐滴子!

姜海阿子:“莫非是盐滴子要来报仇?”

正在疑惑,只见盐滴子向他们所在的盐船发起进攻。盐滴子的双翅不仅把头护着,而且还不停地左右摆动,摆动的翅膀像电锯一样,将岩壁割出一道道深槽,弄的岩灰满山飞扬,呛鼻刺眼,使李德梦他们直打喷嚏。

严子星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冲我来吧!”

李德梦对刘大胆喊道:“快,打开一袋盐,铲一些盐到岩头上。估计是盐滴子缺盐缺疯了,再不给它食盐,它就会袭击人。”

刘大胆立马打开一袋盐,用锹铲了一锹到岩头上。岩头上的船工立即上船,看盐滴子究竟要干什么。

大苍鹰盐滴子看清了李德梦他们的举动,停止发怒,像一架作战的小型飞机,轻盈地滑翔而来,落向岩头。它的刀锋一样的翅膀,轻轻地,轻轻地落地收起。盐滴子不顾身边的人群,大口大口地吞吃食盐,不一会儿,将一锹食盐吃完,便大大方方地走到江边喝水。它喝饱后,才伸开翅膀,潇洒地起飞,口里滴下一些盐水。

盐滴子在盐船队上空盘旋一阵,滴下一些带水的食盐,便腾空而起,越过山峰,飞向蓝天,发出一声高昂的欢叫。

大轮船排山般的大浪冲击着两岸岸壁,发出怒吼似的声音。大股大股的船浪被削弱以后,郭先富不管三七二十一,叫盐木船队起航开船。头船开出,整个船队也运行起来,逶迤向前。

峡山阴森,江水流急,水面耸起的大浪间布满无数恐怖的漩涡,每一个漩涡就是一个吞嗤木船的旋转移动的大口。

郭先富突然紧急呼叫:“抢!抢!抢!嗨咗!嗨咗!嗨咗……”一声比一声急促。

桡工们抓起桡把,拼命地划起来,让鹽木船从贪婪饥饿的漩涡大口边抢过。盐木船每绕过一个硕大无比的漩涡大口,就算是躲过了一个饿虎的血口大嘴。

严子星双手紧紧抓住李德梦的手臂,眼看一个个比自己所乘的盐木船还要大十倍的漩涡,在盐木船前后左右张开深不见底的黑色陷阱,感到此时已经进入鬼门关,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漩涡和翻泡是孪生姊妹,有漩就有泡。漩可以把船扯进深渊,泡可以把船顶翻掀沉。

分水龙王郭先富根据经验判断峡江何时发出翻泡,不是指挥木船躲过翻泡,就是刚好压住翻泡又躲过大漩行驶,犹如龙王游江。这种情景,犹如人魂走在奈何桥上,一步之差,或成人,或变鬼。

惊险的情况持续了几十分钟,江面的翻泡才逐渐平缓,漩涡才有所变小,船工们也才停止抢划,放慢了划船的速度。

太阳从山缝探出脑袋,将阳光吝啬地泼洒向被水沫潮湿了的盐木船。人们这时才感到,她已经从十八层地狱里走出来,重见了人间的光辉。

李德梦川盐济楚的盐船队来到新滩时,已经到了傍晚。分水龙王郭先富将船员分成三组喊桡工号子,一边向岸边疯狂划桡一边大声呼喊。号子喊起一声赶过一声,桡片划起一浪高过一浪,盐木船的头船朝贺码头后,像一只巨大的盐滴子,稳稳停当岸边,即将进行悬壶济世。

当岸边再次被浪花拍打时,他腮旁的清泪随风抛落江边,涌出的记忆也渐渐回溯,眼神被翱翔天际的翅影拉回,夜幕已深,他背对着车水马龙的街市,在一片水光璀璨中按下了快门。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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