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心中的芸娘

沈嘉禄

钱钟书在为杨绛《干校六记》写的序言中明确表示《浮生六记》是“一部我不很喜欢的书”，但同时又将《干校六记》与《浮生六记》并列评说，认为前者“理论上该有七记”，后者“事实上只存四记”，“谁知道没有那么一天，这两部书缺掉的篇章被陆续发现，补足填满，稍微减少人世间的缺陷。”你看，钱钟书对《浮生六记》还是念念不忘的。

比钱钟书更有兴趣，并著文力荐而使《浮生六记》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大放异彩”的是林语堂，这位幽默大师甚至认为芸娘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如果真如金性尧、金文男两位先生在古籍版《浮生六记》前言中所认定的“他(林语堂)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得太多了，几乎把她(芸娘)看作一位关于交际的洋场中大家闺秀、沙龙主妇”。“这是受过‘五四’洗礼、喝过洋墨水的林先生笔下塑造的陈芸，并不是沈三白笔下的陈芸，更不是乾隆大帝统治下的陈芸”，那么我觉得，今天有不少男士倒也愿意追随林语堂，投入更为饱满的感情，并以复杂的心情走进剧场。今年7月，经过全新改编的同名昆曲《浮生六记》在上海大剧院上演。网上消息最能反映市场冷热：一票难求。

本来我也想去看一眼的，既然一票难求，那就等下一回吧——这也是自我安慰。

林语堂将此书译为英文，沈三白与芸娘“始于欢乐，终于忧患，漂零异乡，悲能动人”的故事从此天下闻名，后来还有话剧团改编演出。一方面是城市化的浪潮此伏彼起，一方面知识女性与男权社会的博弈如火如荼，精彩纷呈，上世纪三十年代舞台上的芸娘是男人的消费对象还是女权主义的旗帜，颇值得猜想。

《浮生六记》曾被改编成京剧，也曾被苏州昆剧院改编成园林版昆剧在沧浪亭实景演出。这出戏没有强烈的冲突，只是伉俪情深的记录，以及传统文人雅趣和品位生活的展现。所以我认为改编成昆曲比改编成话剧、京戏更对路。

上海大剧院总经理张笑丁对媒体记者说：“《浮生六记》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我们做这部戏就是想为大家唤回一种有情有趣的文人生活。”这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一声“唤回”何其沉重。现在很多人都在很有仪式感地烹茶、品酒、焚香、抚琴、拍曲，画画、抄经、瑜珈、冥想也算吧，似乎很有腔调，但情趣二字往往是由内而外的自然流露。我们周边的人当中，已经有许多人不懂得幽默了，弦外之音也听不明白了。

所以当开私房菜馆的刘姐希望我帮她复原几道《浮生六记》里的菜肴时，不由得呵呵一笑。此前有人从《红楼梦》《金瓶梅》等名著中开发珍馐华筵，但大多昙花一现，浮光掠影。身为苏州娇娘，芸娘在诗词、服饰、园林、器物及美食诸方面的鉴赏饶有天赋，“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但《浮生六记》里记载的美食不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某次油菜花盛开时节，沈复约了几个清寒诗友，各持杖头钱，由芸娘唤了一个卖馄饨小贩，“以百钱雇其担”，“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食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在这次野餐中，芸娘具体烹制什么汤羹也没交待。沈复着意的倒是双弓米——这当然是别有意蕴的细节。

倘若非要钻牛角尖，那也只有区区两品，一是芸娘嗜好的臭乳腐，“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用茶泡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芸娘不仅自己爱吃，还成功地将夫婿改造为逐臭之夫。一是茶饮：“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这款荷心茶，早几年我在苏州喝过，也是一位文艺女青年有感于芸娘的慧质兰心而如法炮制的，但香气并不彰显，更无论香韵尤绝了。也许我对花茶一向不感冒吧。

架不住朋友请求，我依样画葫芦地复原了一款“双鲜酱”，极咸的卤瓜捣烂后拌以极臭的乳腐卤，画风奇谲，气质颓废，我祖籍绍兴，从小百毒不侵，而其他试吃的朋友早就逃之夭夭。后来我从扬州菜谱中寻找灵感，为她研发了一道芸娘玫酱湘莲和一道芸娘荷叶碧粳粥。

前者是蜜汁湘莲的翻版，二十年前我在扬州饭店品尝过，我要做的是2.0 版。取200 克颗粒肥壮、肉质细腻的上品湘莲，剥皮后通去莲心，放入碗中加适量纯净水，置于笼屉中旺火蒸30 分钟，要求外形完整，酥而不烂，扣碗滗掉水后脱模装盆成馒头状。炒锅内注入少量橄榄油，撒绵白糖以中火熬成糖浆，浇在湘莲顶上，最后再加一勺玫瑰酱，以求红云盖白雪之意境。

荷叶粥也是老苏州的风味，在古籍中多有记载。取新鲜荷叶覆盖在陶鼎上，小火煮粥过程中荷叶的清香与汁液会渗透到米粒中，绿洇洇如碧波微漾，一股清香令人遐思神往。我的改良在于碧粳粥内加入薏米、山药、菱肉、芡实等，清粥小菜四品：绍兴乳腐、虾油卤瓜拌白米虾干、雪菜炒笋丝、虾子茭白。倘有不足者，可上一碟北海道咸切片面包，抹臭乳腐。

刘姐尝后赞不绝口，客人在品鉴后也给出了较高的评价。

回到昆曲《浮生六记》，据了解这出戏中没有出现憨园这个惹事生非的人物，而虚构了一个名叫半夏的女人，便于沈复表达对芸娘的思念之情。半夏不应该是憨园的影射吧，但即使是，我认为也无不可。关键是怎么与沈复一起将“对岁月的留恋和试图挽回”的主题演绎至深至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