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李得浓

2019-10-28 02:48东隐
师道 2019年10期
关键词:潮州木雕老师

东隐

记得那时候刚忙完老师的木雕艺术博物馆成立一事,在揭牌仪式上看到那件他生前最后的作品时,点点滴滴往事涌上了心头,顿时百感交集。还记得那天起了风,树叶一片接着一片落在地面的红毯上,鲜艳的红色叠加着枯黄,像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在对美好的过去作最深情的遮挽。

时至今日,我最常想到的一幕,依然是第一天去拜师的场景。在踏入老师工作室大门时,看见老师留着络腮大胡和同样写意的长发,站在一张大桌子边上,蘸着浓墨挥动着毛笔。他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熠熠发光。我有些紧张,等老师走过来示意让我坐下后,我便说明了来意:“老师,我想跟您学木雕。”老师听后安定自若,看了我许久许久……

不知不觉接触潮州金漆木雕已有六年时间,大学毕业之后在老师创办的研究院里从打磨、油漆开始学习,再到后边的磨刀还有雕刻。在真正拿起刀练习“划线条”之前已过了半年光景,那半年回想起来仍会觉得过得缓慢。

老师时不时会过来察看我学习的进度,言简意赅地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从言语间能感觉到他对木雕的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即使平日里事务繁忙,他最牵挂的依旧是作品本身。他说:“如一件小规格挂屏从上色打磨到后边的髹漆贴金,都要经历好几天的时间。单单上色和打磨便需要反复多次进行,除了根据作品所雕刻物象进行的不同调整以外,还要做到漆色光鲜饱满、漆面平整光滑,如此才能算得上合格的底漆。”所以,老师常将此环节与磨刀视为检验学徒心性的两个重要关卡。

说到磨刀,大多数学徒跟我一样,都经历了从一开始的痛苦隐忍到渐渐适应的过程。手指酸痛、起茧、受伤流血等状况,在后来慢慢被视为家常便饭。也才明白老师真正的用心之处,他是想让年轻一代浮躁的内心在日复一日的磨炼里渐渐安定下来,能够心无杂念,把修行落到最细微的地方。心思散乱或好高骛远,都不可能成就真正的潮州木雕。

老师提供的良好环境以及每一次的悉心教诲,使我始终保持着新鲜感和实践钻研的热情,也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一年之后,我开始会在工作之余留心身边动植物的生长状态,会开始下意识地仰望天空,用指尖触摸云朵的形状;会偶尔请假跑去郊外,从清澈的溪流里捡起大大小小自认为好看的石头。从那之后,察觉到身体里有一个部分被渐次触动,缓慢地张开,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像是回到原本应该有的样子。我承认,自己跟许多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一样,是个“自然缺失症”患者。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是街道两旁凝固的生态,以至于在雕刻花鸟虫鱼、螃蟹龙虾等物象至细节处时,常觉得有生疏空白之感,就算手的力道足够,也难掩内心乏力的怯意。再加上自己并非艺术院校毕业,在造型方面的训练还需多方面加强,所以于我而言,这门手艺在对自身意志反复锤炼的同时,也在处处考验着自己的综合素养。就像老师当年,如果没有受过水墨丹青的漫长熏陶,没有经典文化的深厚积累,没有将身心融入到自然天地里,没有数十年如一日的运斤持凿,不会有后来如此高的成就。

潮州木雕以通雕见长,最为耗工耗时,完成一件作品的时间短则一个月,长则数年。这门手藝不是单单套个大师头衔就能轻松驾驭,也不是懂点绘画有些雕刻经验便能信手拈来。它是好几代工匠集体智慧和技艺的结晶,它一环紧扣一环,与身心相应,与中国文化和当地习俗相接。如果不具备各方面良好的修养,一旦形成作品,每一细微处都撒不了谎,任何炒作终会不攻自破。老师时常叮嘱我说:“慢慢学慢慢学,要用功。”极为朴素的话语,却字字落入心坎,化作一股持久的鞭策力量。

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是觉得自己终于能得心应手地操作各类刀具,应用到造型上。正当内心有些窃喜得意之时,不料老师刚好经过,仔细地端详起我的作品,指出了我用刀过于琐碎飘浮之弊病,使得所刻物象的气息断不成片,无法呈现干净利落且连贯有力之感。我听后心生感恩,下定决心要重新好好再做练习——在对各种物象方方面面深入了解的前提下,让自己的刀法兼顾沉稳和灵动、细腻和畅达,让雕刻真正接上地气,如此才有腾飞的可能。

想起跟老师出过几次远门,有实地工作,也有展会和授课培训等事宜。他一直提倡要多接触外边的世界,不要一味只专注技艺方面;他说技艺不是一个独立的东西,要真正打开心胸,多看多听多问多思考多上手以博采众长。老师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多面手,举凡木雕、泥塑、脱胎漆艺、国画等都有很高成就。他曾先后参与潮州开元寺、大士庵、北阁佛灯、韩文公祠、海阳学宫、汕头同庆善堂等广东省内多个名胜古迹的修复和雕塑工作,也为慧如公园等新景观创作过精美的雕塑作品,这些地方不少已是“国保”“省保”单位,他为此做出了重大贡献。

当然,在老师的艺术人生中,还是以木雕艺术成就最为著名。自20世纪80年代起,他为广州陶陶居、东方宾馆、白天鹅宾馆、莲香楼、泮溪酒家、南园酒家以及广东各地诸多宾馆酒家设计制作了大量的木雕作品和建筑装饰构件。90年代,先后在法国巴黎中国城、日本宇都宫、新加坡半港天后宫、广州南越王墓博物馆、广州陈家祠、“岭南四大名园”之一的顺德清晖园、顺德西山寺、顺德宝林寺等地留下了大量精美之作,无不为人所赞叹。

到了21世纪初,他为堪舆大师蔡伯励的豪宅“仁园”制作了大量木雕装饰构件以及木雕作品,其木雕工艺水准媲美清晖园;2003年,为北京人民大会堂收藏的瓷塑壁画《清明上河图》设计制作了长达7米多的以龙为造型的大型金漆木雕屏座……进入新世纪以后,老师便将创作重心慢慢转移到室内家居设计的相关领域中来,其主要优秀作品——《骑士》《虾蟹篓》《郭子仪拜寿》《金牛》《五羊·松》《游目聘怀》《游弋》《荷香》《唐人诗意》等曾多次入选海内外精品展。有的先后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工艺美术馆、广东美术馆、广东档案馆等收藏,老师也因这些佳作先后三十多次获得国家及省、市金奖和银奖……

回首老师的木雕生涯,异常艰辛不易,每个阶段所经历的酸甜苦涩我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从未听过他有任何自满或者抱怨,他总是外表平静,少言寡语。每每有问题想请教他,却看到他刚忙活完、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点上一根烟的时候,我的内心更多是不愿去打扰他。黄庭坚说“忙里偷闲得几回”,跟老师这么些年,我知道传统木雕这行当有多苦、多难熬;老师是真正的大国工匠,具备超强的毅力和使命感,一路上在作品中、在现实里负芒披苇,乘风破浪,完成自我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立下了榜样,供后起之辈学习和瞻仰。

在研究院的日子过得迅疾,我除了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也会帮助老师整理归类各项设计手稿和相关书籍,所以也有幸能目睹老师的创作过程。他十分专注,笔法老道,所画图像文气盎然,在构图上极见巧思。他每次一伏案便长达数个小时,工作效率极高。特别是在他离开我们之前的最后两三年里,创作了大量的沉香摆件,每一件从图稿设计到泥塑成形再到木雕创作,他都倾尽心血,作品所呈现的灵动凝练、意境高远、妙趣横生之美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他当时除了完成手头的木雕工作,还时常要亲赴院校授课,这对于一个当时已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工作强度是极大的,况且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往日,病痛日趋严重,但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艺术的执着。隐忍、坚定、刚强,是我对老师一贯的印象,也是我认为他能带领潮州木雕推陈出新,以自己独立的艺术语言开拓出传统领域全新疆土必备的精神质地。所以每每想起老师,总想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是对中国工艺美术的一种态度,也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奉献,更是对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创造力的一种延续。老师走了,我们再也无法领略他挥笔弄墨时的豪情肆意,也无法感受他在刻画立体造型时的自信笃定,更无法得到他循循善诱、一针见血的教导,只能看着以往的图像和纪录片去追忆过往的珍贵瞬间、去回味属于他以及那个时代的绚丽风采。

时光总是在向前翻滚,时至今日,已数不清这门手艺给了我多少的帮助与感动,有些甚至无法记录在案,潜移默化般地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很庆幸自己能在这个年龄遇见潮州木雕,遇见我的老师,他们十分及时地来到我的生命里,为我提供了一次深省的契机,使我不断审视自身、调整步伐。这些年的经历也因此更像是阶段性跳跃之前不断被夯实的基础,升华了内心的孤独并将其点石成金。这门手艺和老师的身体力行更加朴素确切地使我一点一点体会到,生活属于本质的部分存于何处,因生活而习得的各类学识与技能如何不至于分散。它们如同生长在同一棵大树上或长或短、大大小小的枝蔓,共同构成一张往外扩散的牢固且密集的网,能抵御风沙,能承接光芒,亦可留下片片清凉。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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