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掉的一代”的参禅之路

2019-10-30 08:08熊军
大经贸 2019年8期
关键词:凯鲁亚克

【摘 要】 如果将20世纪6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运动定义为一场狄奥尼索斯式的狂欢,那么可以说这只是窥其表面罢了。在垮掉派作家反叛的面具之下,深刻烙印著的是以禅宗思想为主体的东方哲学。“垮掉的一代”身体力行地进行着禅宗实践,企图通过静坐与冥想等方式来打破美国社会的纸醉金迷,重建个人的精神完整。而在这一众叛逆的东方学徒之间,凯鲁亚克对于禅宗思想的实践最为亮眼,从《在路上》到《达摩流浪者》,凯鲁亚克实现了从生命永恒意识到佛性本真的超越,而这一超越集中体现在其对于中国禅宗诗人“寒山子”的解读之中。“寒山子”之于凯鲁亚克,正如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之于人类,是其精神困境的希望所在。凯鲁亚克在其作品《达摩流浪者》中对“寒山子”诗句的多处引用,不仅可以看做是东方传统文学在大洋彼岸的异地生根,也是其追求精神超越的具体实践。但需要注意的是,以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对于禅宗思想的学习绝非简单的生搬硬套,而是融入了美国式的精神内核,形成了颇富美国特色的“垮掉禅”。

【关键词】 垮掉的一代 禅 凯鲁亚克 《达摩流浪者》 寒山子

一、从寒山诗说起

“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被誉为“垮掉派之王(King of the Beats)”的杰克·凯鲁亚克在其1958年刊发的半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的扉页上鲜明印上了这样一句话。正如刘轶所言,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将寒山奉为“‘禅宗大师、垮掉一代所呼吁之‘背包革命(rucksack revolution)的精神领袖和反文化反传统生活方式的英雄”(刘轶2016)[1]。作为一部半自传体小说,该书以雷·史密斯(Ray Smith)(以杰克·凯鲁亚克为原型)为第一人称口吻的方式展开叙述,讲述了其两次向西穿越美国以及其在旅途中扒火车、搭便车等的流浪经历,并重点描述了他与贾菲·赖德(Japhy Ryder)(以诗人加里·斯奈德为原型)在登山、聊天、领悟禅宗生活方式中建立起来的友谊。

中国历史和文学中关于寒山子的记载起始于晚唐时期,《全唐诗》卷八三零有记载:晚唐五代诗僧贯休曾经留墨“子爱寒山子,歌惟乐道歌”。而寒山本人的生平却记录甚少,部分日本学者甚至提出世上本无寒山其人的观点,在他们看来寒山之轶事不过是民间传说,其间有学者如大田悌藏认为寒山子的这些诗歌“亦可能仅为在此前后,有禅僧道翘者,假名寒山、拾得,赋诗述怀,使时俗视彼等为狂士而已”(大田悌藏1990)[2]。其次,就其外貌而言,闾丘胤所撰的《寒山子诗集序》中曾有这般描述:寒山“状如贫子,形貌枯悴。……乃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钱学烈1986)[3]。其三,就寒山诗所映射的思想体系而言,寒山子其人可以说是集儒、道、释、禅于一身,他的诗歌有时咏物抒怀,有时讽恶劝善,有时感慨个人遭遇,有时抒发家国情怀,有些写世外仙谪,有些又写粗野村夫。因此,综上所说,寒山子的形象轮廓可概说如下:寒山大约是一个清贫乐道的山中隐僧,行事潇洒,不入俗流,且无明确的宗教归属。

以上之“寒山子”形象是中国读者所熟知的,然而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一书中所重塑的寒山形象却绝非古老中国文本的简单复刻。寒山诗所蕴含的禅宗精神在进入美国伊始,就深刻烙印上了美国的本土特质,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垮掉禅”。处于美苏争霸所带来的冷战阴影和消费主义文化肆虐下的美国知识分子经由东方佛禅典籍译介而了解禅宗,在他们看来,中国式的禅“比较诉诸生活中的感受和重感悟”(钟玲2009)[4],这对于处在冷战压抑中的美国知识分子而言不啻为一剂良药。禅宗无视保守主义、形式主义、公式主义的理念,正好迎合了以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反文化运动先锋的“垮掉的一代”的信仰,成为其为自我垮掉行为辩护的有力武器。正如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藉由贾菲之口谈及的那样:“对性毫无成见的态度,正是我喜欢东方宗教的原因之一”(凯鲁亚克2008)[5]。禅宗对自由理念、个人体验以及本真生活的重视正好与美国传统中的浪漫主义、超验主义及民主乐观精神不谋而合,并藉由个人参禅经验成为反文化运动者抗拒物质主义和消费文化侵蚀的精神武器。“寒山子”这一形象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下进入美国文化并与之产生共鸣而完成重塑的。

二、“垮掉一代”对佛禅思想的接受

寒山子之于凯鲁亚克,正如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之于人类,是其“在价值虚无的世界中对信仰的渴求”(陈杰2010)[6]。20世纪50年代美国国内盛行的麦卡锡主义和美苏争霸的冷战阴影在造成精神压抑和物质颓废的同时,也催生了以“垮掉的一代”为代表的反文化运动先锋,以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之所以对东方的佛禅文化心向往之,归根到底是将其作为寻求精神解放的武器。然而,正如陈杰教授所言,“对东方思想,他们采取的是‘拿来主义的态度,取其对己有用的东西,并对其加以改造,加入自己的理解,融会贯通”(陈杰2010)[7]。因此,寄寓在寒山子这一形象身上的,绝不是东方读者所熟知的佛禅文化和禅宗思想的简单复制,而是基于凯鲁亚克的个人经验和固有文化的美国变体。

正如陈杰教授所精彩总结的那样,凯鲁亚克之于佛禅思想的吸收主要体现在佛教的“三法印”中,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具体而言,凯鲁亚克的佛教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佛教四圣谛(苦集灭道),其二是般若思想(般若“空”慧),其三是如来藏思想(众生皆有佛性)(陈杰2010)[8]。关于佛教的四圣谛思想,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曾有过这般表述:“我唯一感兴趣的只有释迦牟尼所说的‘四圣谛的第一条(‘所有生命皆苦),并连带对它的第三条(‘苦是可以灭除的)产生些微兴趣”(凯鲁亚克2008)[9],可见凯鲁亚克研究佛教的直接动因在于消除其人生境遇中的苦闷和痛苦,而四圣谛所传达的“苦可灭除” 的理念正好为凯鲁亚克带来了精神上的抚慰。最后其找到的“灭苦”的路便是一个字“空”,它反映在两句看似矛盾的话上:“人生如梦”与“一切都是好端端的”。

关于“人生如梦”的思想,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曾借贾菲对于曼陀罗图案的描述有过这样的表述:贾菲言到曼陀罗是“一种佛教的图案,由一個包围着东西的圆圈构成。圆圈代表的是‘空,它围住的东西代表幻想”(凯鲁亚克2008)[10]。确实,在凯鲁亚克看来,一切外在的现象和肉体都是不真实的,只有“闭上你的眼睛”,你才能得到真实世界的观照。

如前所述,凯鲁亚克对于佛教思想的吸收主要在于四圣谛思想、般若思想和如来藏思想,四圣谛思想和般若思想在上文中已有详论,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如来藏思想(即众生皆有佛性)在《达摩流浪者》一书中的体现,而这一思想这主要体现在“一切都是好端端的”这句话中。佛教的教义认为,人人皆有佛性,众生本来是佛。参禅悟道,就是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其特点在于超越性和超验性。超越,是指它超越一切相对概念,非空非有,无圣无凡。超验,是指它超越了经验和意识的范畴,只能直觉体悟。因此,要达到返璞归真,彻见本心的境界,关键在一个“悟”字,而所谓的“悟”又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呢?雷在佩特森的老家屋后的松树林里打坐时曾有这样的体验: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打坐和研习终于开花结果了。那是发生在一月下旬一个结霜的晚上。树林里一片死寂,但我却几乎可以听得见有声音对我说:“万事万物永远永远都是好端端的。”……我双手合十,念道:“智能而安详的觉者啊,我明白了,万事万物永远永远都是好端端的,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阿门。”我何必操心生死呢?我感觉我是自由的,所以我就是自由的。(凯鲁亚克2008)[11]

对佛性的体悟为雷的人生赋予了新的意义和希望,雷的求佛问道之路,究其本质就是凯鲁亚克的精神救赎之路。“人生如梦”和“一切都是好端端的”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命题,反映了凯鲁亚克精神上深刻的矛盾性。陈杰教授认为这种精神上的矛盾性与凯鲁亚克的个人体验和宗教背景息息相关:“一方面,他对人生苦痛的深刻体会、使他宁愿相信人生是一场已然结束的幻梦,从而很容易就接受了佛教的四大皆空的思想。另一方面,超验主义的‘超灵观,艾默生和梭罗等人的自由观个自然观,又使他执着地要去追求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而佛教的‘众生皆有佛性的思想以及禅宗崇尚自由和对自然的亲近,正好给他指引了一条精神超越之路”(陈杰2010)[12]。因此,如果说《在路上》 是凯鲁亚克在外部的生活中肯定生命之价值的话,那么《达摩流浪者》就是其从内心世界出发寻求个人超脱的可贵尝试。

三、禅与酒神精神

作为“垮掉的一代”之代表人物的凯鲁亚克对于东方佛禅思想采取的同样是“拿来主义”的态度,这一点已经在其对“寒山子”这一形象的重塑中得到了验证。而这种“拿来主义”之态度的一个明显意图便是将崇尚自由,注重个人体验的佛禅文化作为为“垮掉的一代”的垮掉行为辩护的思想武器。《达摩流浪者》一书中有大量的篇幅描写的是雷和贾菲的酗酒经历,而这样的对酒精的狂热追求显然是基于以尼采为代表的西方近现代思想体系中的酒神精神。

尼采认为个人的悲剧和困惑在于执着于现象外观而无法从个体的毁灭中得到解脱,其在《悲剧的诞生》中曾经这般阐释到:“万物根本上浑然一体,个体化是灾祸的起因······由个体化魅惑的破除而预感到统一将得以重建”(尼采1986)[13]。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曾多次描绘到与自然的伟大存在浑然一体的经验,在孤凉峰上,雷也曾说道“任何时候听到雷声,我都觉得是妈妈发自母爱的呵斥声”(凯鲁亚克2008)[14]。这样一种回归于伟大存在的超验经历使得雷摆脱了带给人阴郁气质的工业文明和消费文化,正如凯鲁亚克藉由雷之口言说的那样:“你越是接近岩石、空气、火和树木这些不折不扣的物质,就是愈接近这个世界的灵性”(凯鲁亚克2008)[15]。如何接近这个世界的灵性呢?在于涤荡物质世界和过于发达的消费文化对心灵造成的遮蔽。除了求佛问道,雷和贾菲还在酗酒当中找到了一条道路。《达摩流浪者》一书的第二十八章详细描述了贾菲在离开美国去往日本前举办的告别聚会,显然,酒精是这场聚会的主角。在举行聚会的辛恩·莫纳汉的小屋前,“葡萄酒像河一样在山坡上奔流”(凯鲁亚克2008)[16]。在酒精的刺激下,人人都化作了狂欢的使徒,而贾菲的父亲在聚会现场的“疯狂”显然是这一狂欢的最好注脚,他“跳到需要向后仰的动作时,他会一直仰一直仰,直到眼见就要摔个四脚朝天才肯挺住;他挥汗如雨,又叫又笑,真是我见过最疯的一个父亲”(凯鲁亚克2008)[17]。诚然,这样的酗酒疯狂营造了一个巴赫金意义上的狂欢场域,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一种不受世俗道德拘束的反文化的狂欢空间。这种酒神的狂欢精神与凯鲁亚克的佛禅思想融为一体,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国“垮掉禅”。

四、结语

如果将20世纪60年代美国“垮掉的一代”运动定义为一场狄奥尼索斯式的狂欢,那么可以说这只是窥其表面罢了。在垮掉派作家反叛的面具之下,深刻烙印着的是以禅宗思想为主体的东方哲学。“垮掉的一代”身体力行地进行着禅宗实践,企图通过静坐与冥想等方式来打破美国社会的纸醉金迷,重建个人的精神完整。而在这一众叛逆的东方学徒之间,凯鲁亚克对于禅宗思想的实践最为亮眼,从《在路上》到《达摩流浪者》,凯鲁亚克实现了从生命永恒意识到佛性本真的超越,而这一超越集中体现在其对于中国禅宗诗人“寒山子”的解读之中。“寒山子”之于凯鲁亚克,正如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之于人类,是其精神困境的希望所在。凯鲁亚克在其作品《达摩流浪者》中对“寒山子”诗句的多处引用,不仅可以看做是东方传统文学在大洋彼岸的异地生根,也是其追求精神超越的具体实践。但需要注意的是,以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对于禅宗思想的学习绝非简单的生搬硬套,而是融入了美国式的精神内核,形成了颇富美国特色的“垮掉禅”。

在中国历史和文学典籍记载中的边缘诗僧“寒山子”,经由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一书中的重新解读,俨然已经脱胎换骨,蜕变成了承载着 “垮掉一代”的东方想象与佛禅思想的“寒山子”。正如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呼吁的那样:“东方和西方总有会相互了解的一天的。想想看,当东方和西方最后终于交汇时,会掀起多么天翻地覆的变革?让我们来当这个革命的急先锋吧”(凯鲁亚克2008)[18].。凯鲁亚克基于自我辩护和精神救赎目的对“寒山子”的重新解读,便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一次可贵尝试。

【注 释】

[1] 刘轶.流浪的禅疯子:寒山在《达摩流浪者》中的重生[J].安徽文学:文学研究,2016.

[1] [日]大田悌藏.寒山诗解说[J].东南文化,1990.

[1] 钱学烈.寒山拾得诗校评[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 钟玲.中国禅与美国文学[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1] [美]杰克·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M].梁永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1] 陈杰.从《达摩流浪者》看凯鲁亚克对佛教思想的接受[J].外国文学研究,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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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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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陈登,谭琼琳.达摩流浪者——杰克·凯鲁亚克的一本献给美国寒山的小说[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

[2] 陈杰.从《达摩流浪者》看凯鲁亚克对佛教思想的接受[J].外国文学研究,2010.

[3] [日]大田悌藏.寒山诗解说[J].东南文化,1990.

[4] [美]杰克·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M].梁永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5] 刘轶.流浪的禅疯子:寒山在《达摩流浪者》中的重生[J].安徽文学:文学研究,2016.

[6] [德]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7] 钱学烈.寒山拾得诗校评[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8] 钟玲.中国禅与美国文学[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作者简介:熊军(1995年12月20日),男,汉,湖北鄂州。硕士研究生,英美文学,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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