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视域下的南宋“隔”词探论

2019-11-04 03:38陈俞元田雪梅石静咏诗
文学教育 2019年36期
关键词:词话王国维陌生化

陈俞元 田雪梅 石静咏诗

从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南宋词与北宋词的相关批评中,提出了两个关键点:一是王国维觉得南宋词不及北宋词的风流,二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隔”词与“不隔”之词相比较,他偏爱“不隔”之词,且南宋词大都是“隔”词。然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隔”与“不隔”进行描写之时,未曾给“隔”与“不隔”下定义,通过《人间词话》手稿本六十四则中第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则中谈到的“隔”与“不隔”,我们发现“隔”与“陌生化”在创作和审美上都强调读者的审美感受,注重让读者自己感悟;追求文学语言的创新性,炼字造句,运用各种修辞方法,让读者在审美过程中期待视野受阻,达到一种“悟”美的效果。

一.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隔”之美学内涵

“隔”在审美领域为王国维的首创,虽没有具体阐释,但前代“隔”已然进入美学领域,后世大家对其亦有许多阐释。

溯源“隔”的意义,“隔”一字最早在周代的《子夏易传》中出现。《子夏易传·卷二》有:“上下隔塞,其志不通”的描写”;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隔,障也”。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隔花相唤南溪去”,孟浩然《闺情》“一别隔炎凉”,皇甫冉《送萧献士》“长河隔旅梦”,司空图《陈疾》中有“磬声深夏隔烟萝”。所以“隔”有间隔、阻拦、分界、屏障、隔阂的意思。“隔”自梁代开始进入文学领域。“隔”在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已经成为一种审美概念。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把“隔”看成一种朦胧的境界。不过王国维喜欢在《人间词话》中对“不隔”的词赞赏有加,不爱“隔”词。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对于“隔”与“不隔”的描写,直接论及到的有三则。第三十九则中说到白石、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都源于一“隔”字。其实,姜夔的三句都将自己的真情实感融入至诗中,可是在王国维看来,咏物的主题被冲淡了,原本具体的物象变得不清晰,因此在他看来终究是隔一层。第四十则中认为陶、谢之诗不隔,延年之诗稍隔;东坡之诗不隔而山谷则稍隔。……然南宋词即使有不隔的与北宋词相比,仍然是不如。在王国维的手稿中,我们根据第四十则并结合学者的研究,可以得出“隔”与“不隔”之别为形象的直接与否,王国维喜欢直观的意象与意境。也有学者从王国维《人间词话》五十七则的间接描:“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得出“隔”与“不隔”的区别中包含着是否用典这一标准,在四十一则里面,王国维告诉我们哪些词句不隔。他强调文学话语的形象性与直观性。他不喜欢“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阻隔性审美。这种不清晰性与间接性的感觉给人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以上三则是王国维直接描写“隔”与“不隔”的。除此之外,王国维在另外三则中对“隔”也有间接性的描述。第三十四则中说“词最忌用替代字……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三十六则中王国维认为《念奴娇》《惜红衣》属于“隔”词,并批判二词有隔雾看花之恨。词之意境不简单明了,让人一眼看不透,好似是隔了一层雾一般,可中国历史上一向推崇“含蓄”与“朦胧美”,连词派也有“婉约派”“豪放派”之分,雾里看花正是一种含蓄而又朦胧的美。第三则便是上文所提到的第五十七则中王国维反对用典和粉饰文字。

根据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隔”所做的为数不多的直接或者间接描述,后世的许多学者对“隔”与“不隔”的内涵意义作了大量的研究,其理论成果不在少数,朱光潜在《诗的隐与显》中把“隔”是一种“隐”性的意境,需要读者深层探析和静静体味才能够解答出来,把“不隔”看成是显性的意境,好似是放在明面上的东西一眼便可以看出来。他认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太重‘显’而看低了“隐”,‘显’与‘隐’所适合的题材不一样,朱光潜认为不能要一切诗词都要‘显’,写景的诗要‘显’点好,言情的诗要‘隐’一些较好。”吴佂铸在《评〈人间词话〉》中说王国维认为目前语自然而成的诗词语言为不隔,凡用典用事或加以人工修琢者,都属于“隔”的范围。”周振甫曾经在《诗词例话》中把用典与否看成是“隔”与“不隔”的最大区别,把“隔”看作为运用典故,“不隔”看成是不运用典故。饶宗颐在《人间词话〉平议》中赞成隐秀,词应该意内而言外,词以隐胜,而不应该以显胜。词的意义寓于景,而不是直白的表露在景,所以词义应该有表义还有蕴义,重旨复意。佛雏在《“境界”说的传统渊源及其得失》中把“隔”与“不隔”理解为诗人对赋比兴三种手法的应用。归根结底佛雏把“隔”与“不隔”看成是这三种手法的平衡应用,赋比兴这三种手法在诗词中不能偏用某一种或者两种,否则就会产生“隔”。

二.“陌生化”的美学内蕴

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把文学语言通过修辞手法进行改变使文本“陌生化”,他认为生活中的语言缺乏活力感,已经被习惯了,读者看到以后内心没有任何波浪,而“陌生化”的语言是被重新创新过的,运用各种文学技巧进行整修过的,是一种反常、新奇又新鲜的语言,它能够给人带来新鲜的感觉和深刻的体验,具有特殊的艺术魅力,什克罗夫斯基认为文学是“一种体会创造过程的方式”,认为对文学的主要影响不是社会因素而是改变语言本身的使用和排列组合。他认为“陌生化”这一技巧可以让人用一种新的角度去看待旧的事物,使人们对熟悉并习惯的事物再次生动起来,更新读者的审美感受,达到读者理解延伸过程中的审美效果。

在“陌生化”理论产生以前,“亚里士多德在构造系统美学理论的时候,他在《诗学》中用“惊奇”“不平常”“奇异”等语词这样形容“陌生化”,与黑格尔的观点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他说:“给平常的事物赋予一种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诗歌当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和日常生活隔得较远。”亚里士多德从作者的创作方法以及读者的期待视野两方面对“陌生化”进行了精炼的阐述。中国文学批评家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从语言学角度这样理解“陌生化”:“普通的语言被强化、凝聚、扭曲、缩短、拉长、颠倒,这些阻拒性的话语迫使我们对语言产生强烈的意识,使对象更加具体可感,从而更新对那些日常语言的习惯性反应,更新这个语言所包容的生动的世界”。前者对“陌生化”的产生具有重要的意义,而后者则是不同种族的人对“陌生化”这一理论做出的客观解释,二者分别从“陌生化”给人带来的审美感受与“陌生化”的使用技巧方面进行阐述。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陌生化”是通过各种手法来打破主体感知的自动化。在文学创作中要将普通的、失去活力的语言使用各种修辞进行处理,使之成为让读者陌生的文字符号。

因此,我们知道在什克罗夫斯基那里,“陌生化”既是一种手法,又是审美感受,它在被强化、扭曲、颠倒后成为背离一般的语言,通过各种艺术技巧制造出耳目一新的感觉。也只有通过“陌生化”的手段,接受者与艺术作品才能进入审美状态,才能领略到这个被感官习惯了的世界,更新自己对世间万物的认知。

三.“陌生化”与“隔”之美学共通点

探析中国古代文论史我们发现也有“陌生化”的相关内容。钟嵘的《诗品》:“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是诗之所至也”。也同样赞成文学要新颖才能够吸引人,创新才能使文学有活力。这与“陌生化”在本质上具有相通性。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写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那么根据我们分析的“隔”与“陌生化”的内涵,我们可以这样将其进行互释。

创作上运用各种手法,什克洛夫斯基说:“在艺术中,把事物从感受的自动化里引脱出来是通过各种方式实现的”,“诗歌语言是一种困难的、艰深化的、障碍重重的语言”,这与王国维所说的“隔”的内涵是相通的,例如“忌用替代字”,“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文字”里面所提到的替代字、用典、粉饰等等,都是与“陌生化”的内涵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在审美上,“陌生化”想要达到的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审美的延迟性,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这样说道:“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这与“王国维所说的“不隔”——“语语都在目前”的对立面“隔”是相一致的。它们的最终目的均是使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期待视野受到阻碍。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期待视野与文本之间会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顺向相应;另一种叫做逆向受挫。当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意境等与读者的思维习惯相符合的时候,就是顺向相应;与之相反,如果读者在读作品的时候期待视野遇到挫折即逆向受挫的情况,就会增加自己想要深层了解的兴趣。因此,读者在阅读时,一方面被能掌握作品隐贯穿着的共同逻辑感到轻松,另一方面,这种想象的惯性思维有时候又会难以为继,被无法预知的空间打断而受到阻碍,这时候,读者就会进入到一个自己未曾去过的超越自己期待视野的空间里面。读者一边可能会因为期待视野受到挫折而感到不畅快,但是又随即会被为豁然开朗的空间感到喜悦。有一种“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感觉。在这种受挫随即又通畅的过程中领略到文学作品的魅力。

“陌生化”要达到延长审美过程,增强审美感受,刺激读者感知的目的都是以“陌生化”技巧为基础的,因此静安所摒弃的“隔”,事实上就是由于“炼字”“造句”“用典”而阻碍了读者对物的自然本性的把握,这里的“隔”事实上就是一种审美受阻。“陌生化”恰恰强调要通过变形、反常阻塞等技巧延长人们对事物感知审美的过程,使主体恢复感受的鲜活,这本质上也是审美的阻隔。

四.南宋“隔”词之妙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在三十九则中批评南宋姜夔的词“终隔一层。”把梅溪、梦窗诸家写景的不足之处归于“隔”。北宋风流,自渡江遂绝。在第四十则中认为延年、山谷写景的不足之处在于稍隔;在第四十三则中不赞成介存对梦窗之词的赞赏:“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在第四十六则中认为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这一类词人,虽词之面目不同,但是都有一个毛病:“同归于乡愿而已。”

结合“隔”词的特征,我们挑选出王国维先生不赞成的几家南宋词人的作品,并放入“陌生化”理论下重新审视,我们会发现王国维心中的“隔”词是非常具有审美价值的。

李纲,南宋力主抗金的战士,他有咏史词七首,均是借古喻今之作,如《念奴娇·宪宗平淮西》,其下片:“于穆天子英明,……亦即鼓励高宗“中兴”。这首词对裴度、李愬的赞美,包含着勉励抗金朝臣武将之意,也含敢于用人,信用贤臣之意。”那么此首词用历史故事来勉励朝臣的做法,正是一种“赋”的手法,这就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阅读素养还有生活直觉,如果在当时的环境下没有一定的历史知识,是无法弄清作者的用意的,这样以历史事件来劝谏时人的用意在当时既可以不被奸臣找到把柄进而受到陷害,又可以鼓舞百姓和有良之臣给统治者进谏,读者在阅读时需要有一定的历史素养,查到以后从而获得一种审美的成就感。

吴文英,字梦窗,南宋后期词学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说“映梦窗,凌乱碧”以及把梦窗之词归于乡愿。但是梦窗写词常常揉碎技法,最大限度打乱正常语序。如:

《风入松》: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端鹤仙·赠丝鞋庄生》:曳天香、春风宛转。傍星辰、直上无声,缓蹑素云归晚。

《齐天乐·寿荣王夫人》:玉皇重赐瑶池宴,琼筵第二十四……鹤胎曾梦电绕。

《风入松》“中酒”承上阕“楼前”二句,形容柳枝的柔条如痴似醉。出自齐己的《杨柳枝》:“称低似中陶潜酒,软极如伤宋玉风。”《瑞鹤仙》中“曳”字意缀“傍星辰”三句,所用与鞋履相关的事典与语典见前《汉书·郑崇传》中郑崇觐见“曳革履”,《齐天乐》中“第二十四”意缀下阕“鹤胎”句,用圣人育诞华期延长的典实。鹤胎玄鸟。这样打破语序,给人一种新奇感,这是一种不能依赖惯性思维去欣赏的美感,需要读者自己调动自己的大脑,突破自己已有的经验阅读,在期待视野受挫中去追寻词的意义和形式之美。

再看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点出的的姜夔“隔”词“二十四桥”两句,旧桥、轻波、冷月营造了一幅扬州战后十足萧条冷清的画面,在这寂寥的画面里,暗藏着姜夔内心深处的沉痛。月光本无冷热,也没有声音,但姜夔用“冷”和“无声”二字进行修饰,堪称绝妙之词;“数峰”两句写黄昏雨欲来,数峰无法如雁随云而飘,作者用拟人手法写他们只能如同人一样无奈地“商略”着对策。“高树”二句写秋渐临,栖居高树的晚蝉只能在黄昏时刻凄凉的鸣叫着。三处句子都用了拟人的手法,景物涵盖着词人的感情,使人读了心有余味,可谓妙哉。

当然类似于王国维先生不赞成的此类南宋“隔”词非常多,但其实都只是词人为了达到审美或者是表达自己内心真实感受的一种手法而已。如果不适用“陌生化”的这些技巧,那么读者的期待视野将不会再更新,人类的审美将会停滞不前。我们应该明白无功利的审美是一种美,文章合为时而著的美也是一种美。因此,王国维先生所不赞同的南宋“隔”仍然有它的独特韵味。

从中国词史的发展过程来看,南宋词将词的创作推向了高峰,唐圭璋所辑的《全宋词》共一千三百三十余家,南宋六百四十六人,因此,王国维崇北宋抑南宋的看法不是绝对客观的。另外,审美的标准并非都是一成不变的,文学创作包括文学理论的创作受时代与环境影响,因此王国维所不赞成的“隔”词在“陌生化”视域下是非常具有审美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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