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故执念成伤：那写在“对抗”里的生命音符

溪英

14年前，武汉长江二桥发生一起惨烈车祸，车上五人，两死，两重伤，一轻伤。

死者中，就有郭艺的丈夫周俊，当时他们的女儿小小年仅4岁。两人相识于中国美术学院，相恋于西子湖畔，男画女书，琴瑟和鸣。哪知，一场车祸让一家人阴阳两隔……郭艺有一种强烈的执念，就是让女儿继承父志，母女俩发生严重的冲突！

14年后，母女俩走出了生命的阴霾，找到人生的方向了吗？

斯人已故：生命阴霾里找不到方向

2005年2月16日正月初八凌晨1点多，郭艺还在赶稿，突然接到电话说丈夫周俊在长江二桥上出了车祸，已被送往武汉空军医院。她急忙打车赶往空军医院，在急诊室看到了周俊。

周俊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右手垂在床下。郭艺握着周俊冰凉的手，心里还嗔怪护士没盖好。哪知医生看到她过来，说发生车祸的时候，病人坐在副驾驶位置，由于沒有系安全带，受到撞击后人飞了起来，直接将前挡风玻璃撞碎了，头部有很多玻璃碎片，情况不容乐观，要她有心理准备。

郭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周俊已经不行了，七窍开始出血。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的生命慢慢流逝，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原来，周俊和四位朋友参加春节假期里的最后一次聚会，凌晨开车回家时，因司机超速驾驶，在长江二桥往武昌方向的下桥处，将直径一米的水泥桥墩撞得粉碎，车头几乎全部折叠，造成重大惨剧！

郭艺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哭晕过去就昏睡，醒了接着哭，耳畔似乎总能听到丈夫回家的脚步声……

郭艺，1971年出生于湖北省襄阳市的一个教师家庭，毕业后在当地政府部门工作。1996年，她到中国美术学院学习书法，认识了湖北老乡周俊。

周俊是武汉人，国画系学生，1.8米的个子，一头自然卷发，很帅。见到漂亮的郭艺，一贯腼腆的他迅速展开追求攻势。郭艺比他大两岁，并没放在心上，周俊锲而不舍，最终俘获芳心。男画女书，琴瑟和鸣，两人徜徉在艺术的海洋里。

周俊一个月生活费才300块钱，顿顿吃馒头都不够。郭艺有工资，因心疼周俊，她将两人的生活费合在一块用。周末，两人分别去做家教。西子湖畔的美景最适合入画，他们春绘翠堤春晓，冬画断桥残雪，堪比神仙眷侣。

1999年，两人毕业回到武汉。郭艺被调到湖北省广电部门工作，周俊在电影院做美工。2000年，郭艺生下女儿小小。每天最幸福的时光是晚上，郭艺写稿，周俊画画，小小看看妈妈，学学爸爸，偶尔在宣纸上涂鸦几笔，画作充满童趣和想象力。

有一次，周俊画了一幅国画，画面上是山水间一叶轻舟，郭艺题字：“轻舟已过万重山”。小小指着画上的轻舟笑：“它就是我们的家。”

“是的，小小就是家中的公主。”希望女儿长大能承袭衣钵的周俊大笑着抱起小小。

2004年底，夫妻俩在武昌区徐东古玩城租了个门面，准备开年做字画生意。哪知一场车祸，瞬间毁掉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4岁的小小哭着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公公婆婆跌入深渊之中。郭艺操持完葬礼后，身上仅剩2600元，一家老小要生活，她擦干眼泪、强打精神，把公公婆婆接过来一起住，用瘦弱的肩膀顽强地扛起一切！伤痛的应激反应是母女俩都不能看到书画，郭艺把所有跟书画和周俊有关的东西统统打包收藏起来，把对爱人的怀念深深地埋进心底。

不久，郭艺跳槽到一家知名报社做副总，她疯狂地工作，每天把自己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采访、写稿、编辑、排版……她用忙碌来疗伤，只有疲倦至极，她才能不去思念。

有一年暑假，郭艺带小小去黄山旅游。到黄山脚下遇到大雨，小小淋雨后晚上发起高烧，郭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夜。原定次日爬山，郭艺有点犹豫，但小小坚持要爬。一路上，她不停地摸女儿的额头，好烫！小小硬是咬着牙关，坚持着爬上黄山。看到孩子这么坚强，郭艺既辛酸又欣慰。

周俊祭日，郭艺都要去扫墓。她会用簪花小楷写一封家书，在墓前烧了。“周俊，我会把咱们的小小培养成才，培养成你所希望的样子……”

让女儿承袭书画衣钵，一直是夫妻俩共同的心愿。小小上二年级时，学校开设了兴趣班，郭艺马上给小小报了书画课。第一次上课，老师要求家长坐在教室后排旁听。郭艺听了几句，就发现老师不专业，他的教学方法会禁锢孩子的想象力。

课间休息时，郭艺跟老师轻声交流，老师听出她是行家，没有任何解释，心虚地指着她的鼻子，大声说：“家长都离开教室，特别是你这位家长！”

在其他家长埋怨的眼光中，郭艺狼狈地离开教室，她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和委屈，更自责没有给小小找到合适的老师。老公是画院的高材生，要是他还活着，他一定会亲自栽培女儿。

哭过了，擦干眼泪，郭艺急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湖北美院的朋友，电话接通后，她一直哽咽无语，只是啜泣，朋友连声追问。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郭艺简短地讲述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

朋友安慰她：“假设小小现在已经上大学了，你再回头看看，这还是件事吗？我帮小小找老师。”

执念成伤：那写在“对抗”里的音符

在朋友的帮助下，郭艺给小小找了专业的绘画老师。可小小一拿起画笔就发呆，而且越来越沉默。郭艺提醒她专心画画，小小要不低着头不说话，要不突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也不写字了？”

郭艺无言以对。她怎么不想写字？可是每当她准备拿起笔，那些被她压抑的伤痛就会从心底里涌出来。睹物思人，她受不了那撕扯着自己的疼痛。

郭艺不能跟女儿说这些。她只能淡淡地说：“你要用心画画，这是爸爸对你的希望！”

小小噙着泪，咬着牙，又默默地站到画板前。

郭艺把一切都默默咬牙往肚里吞，不想让孩子觉得妈妈为她吃了多少苦，给孩子套上爱的枷锁，也不愿压抑孩子的天性，盼望她有童年的快乐。

2010年，为了让女儿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郭艺想方设法把小小转到武汉外国语学校读书。小小不适应，成绩下降，变得没有自信。郭艺送她去培优，慢慢有了一些心得和资源。为了更方便照顾小小，她索性辞职开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

小小上五年级时，突然提出要学钢琴。郭艺摸摸她的头说：“学音乐是件很苦的事。明年你又面临小升初，哪有时间练习啊？”

小小摇晃着妈妈的手恳求：“你就让我学琴吧！”郭艺看着女儿的眼睛：“开始了就不能轻言放弃，你能做得到吗？”小小保证说：“能做到！”

郭艺想音乐对绘画是一种调剂，于是她买回一架钢琴，请老师来家里辅导。小小练得很认真。

哪知不久，小小竟然“得寸进尺”，提出想考音乐学院附中。郭艺说什么也不同意：“音乐只能作为一项爱好，书画才是你要学的！这是你爸爸的遗愿……”她话未说完，小小就噙着眼泪跑了！

一天下午，郭艺突然接到小小班主任的电话，说小小早上没到班级上课。郭艺慌得立刻赶到外校女儿的宿舍，在小小的床上，她看到了小小留下的一张纸条：“连妈妈也不理解我，我要去和肖邦、贝多芬做伴……”郭艺顿觉天旋地转！

校方、亲戚朋友一起帮助寻找小小。晚上十点半，郭艺正准备报警，接到小小奶奶的电话，说小小回家了！郭艺赶到家，小小已经睡了……她双手摩挲着女儿的面庞，潸然泪下。

据小小的奶奶说：小小因为妈妈不同意她考音乐学院附中，生妈妈的气，从学校跑出来后坐错车到了国博，后来拦了辆出租车，让司机送她去长江大桥。司机看她一个小孩子又没钱，就把她送到了古琴台桥头。她又饥又渴，拿着仅剩的两元钱，买了瓶水和一个面包，从长江大桥一路走回了家。敲开门，奶奶看到她大吃一惊，赶紧给郭艺打了电话……

这次吓坏了郭艺！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窗户外面透过的星光，默默地跟天国里的周俊对话：“让小小学绘画，这是你的心愿……你说，我错了吗？”眼泪打湿了枕头。

为了打开小小的心结，郭艺带她找到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教授让小小弹奏了三首她最拿手的曲目，给予了认真的点评，还以自己在外校读初中、也爱好音乐的儿子为例子，说明文化课学习的重要性。小小听进了这位教授的话，上了外校的初中。

2014年，小小钢琴过了业余10级。她喜欢坐在钢琴前的感觉，听着屋内飘荡的音乐，便能陶醉其中。她常常悄悄地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然后偷偷地把它藏入琴凳里面……

小小仍然在选择绘画还是音乐中挣扎！每次画画，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到爸爸！虽然爸爸出车祸去世时，她才4岁，如今过去十年，她对爸爸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可是那根血脉的纽带哪能轻易割断？她每次站在画板前，眼前都不由得会出现爸爸的影子，总是在想：如果爸爸还活着，她一定不会活得这么纠结，她的选择也不会这么沉重！

音樂则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没有沉重，没有压抑。小小最喜欢弹奏李斯特和肖邦的作品，这两位是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她心烦难过时，在他们的音乐中找到宁静;沮丧时，又会从他们的音乐中，找到对未来的希望！她在那个藏在琴凳的大笔记本里，悄悄地写满怀念爸爸的音符……

小小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郭艺怕她有太多的分心，她心里始终有一种强烈的执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放弃绘画！她一再对女儿强调说：“音乐只是你的爱好，而绘画是你爸爸的心愿……”

小小眼眶发红，她知道妈妈话中的份量！但她不忍心怼妈妈，她知道妈妈心里有多么爱爸爸……

有爱永恒：轻舟已过万重山

2015年夏，小小以优异成绩考上外校高中后，郭艺又专门请了老师给她辅导绘画，小小理解妈妈，学习的时候特别用功。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也许是周俊在天有灵，小小在绘画上表现得很有天赋，老师非常看好她在绘画上的前途。

小小还“忙里偷闲”地练练钢琴。郭艺提醒她该去画画了，她只得失望地从钢琴前离开……

2016年上半年，小小爷爷病重，要做心脏搭桥手术。郭艺联系医院、寻找专家，在医院忙前忙后。后来为了方便照顾老人，郭艺把小小的爷爷奶奶接来，与她和女儿住在一起。小小十分孝顺爷爷奶奶。周俊虽然已经走了十多年，他们仍是一家人！

郭艺一边把精力放在办学上，一边给女儿做好全方位的后勤服务，陪小小冲刺高考！

2018年春，小小参加美术联考时发挥不稳定，以两分之差落榜，郭艺要求她参加高考！小小要参加音乐联考，报考作曲专业。郭艺认为女儿除了钢琴达到业余10级以外，没有接受过其他音乐专业训练，就是想考也难。再说时间紧迫，耽误不起！无奈小小一再坚持，郭艺只得同意她去试试。

考试那天早上，小小把琴凳里藏的一个大本子塞进背包。考试时，她直接跟老师说没有学过作曲，但她很喜欢，还悄悄写了很多曲子。说完，她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有点旧的大本子。老师翻看她的笔记本，哼唱了几段，让她选两首最满意的弹出来听听。

小小坐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双手在琴键上跳跃，悠扬的琴声随着思念流泻而出，这是她写的一首怀念父亲的曲子，老师听得两眼湿润，并惊喜于小小的天赋。考试完毕，老师特意嘱咐郭艺在音乐上好好培养孩子。

结果，小小居然收到了音乐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如愿以偿的小小更拼命学习，做最后的冲刺！

2018年6月高考第一天，郭艺送女儿去考场。小小回头挥了挥手，往考场走去。看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郭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暑假里，小小收到北京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录取通知书。那天，郭艺带女儿去扁担山给周俊报喜。她又像以往一样，提前一天用簪花小楷写封家书，再在墓前烧给周俊。这次她这样写给心爱的人：

“周俊，对不起，我没能让小小继承你的衣钵，小小考上了北京音乐学院，虽然未能完成你的心愿，但她在音乐中，浸透了对你的爱;在生活中，她和你一样阳光开朗。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也会支持小小做她喜欢的事吧……”

小小在墓前烧了一首写给父亲的曲子，噙着眼泪说：“爸爸，每次画画，我都会想到你，我好难过！但音乐能让我平静。这是我写的献给爸爸的歌，我的思念都寄托在这旋律里，希望爸爸喜欢……”

郭艺听着女儿轻声的诉说，不由得感到震惊！原来女儿学画画的时候，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感情！女儿长大了，渴望有人能读懂她的成长，这个人只能是她的爸爸，根本没有别人可以取代……

在回去的车上，郭艺拥抱了女儿：“小小，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知道，你对爸爸的感情永远都在！”小小流着眼泪说：“妈妈，你也一样……”

郭艺放下一切，重新拾起笔，练习书法能让她平静、宁和，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和西子湖畔，她和周俊春绘翠堤春晓，冬画断桥残雪……

如今，郭艺担任湖北省某艺术协会常务副秘书长，致力于落实中办和教育部做“堂堂正正中国人、写漂漂亮亮中国字”，担任“墨香荆楚”大型公益活动讲师，为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下去而尽心尽力！

郭艺还准备学习音乐、练习钢琴，一心想走进女儿深沉的内心世界。

2019年2月，郭艺在家整理旧物时，无意间翻出了周俊画的那幅《轻舟已过万重山》，她不禁泪流满面。十几年的艰辛，现在回头看已渐行渐远、慢慢淡去，唯有那份爱意永存心中，寄情于山水间。

郭艺将这幅画精心装裱好，挂在家里日日陪伴她……

走过生命的阴霾，母女俩拥有了美丽的春天！

编辑/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