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下

2019-11-05 07:59左马右各
上海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大平合欢树小雪

左马右各

    1

初中毕业那年,刚放假,我就和爱丽商量好了,这个夏天,要在河里玩儿个痛快。我俩是那种性格有点疯的女孩子。在学校和村里,爱丽和我关系特好,是姐妹儿,还是镇上不多考到县中的女生。爱丽姓刘,我姓赵。在莲花村刘家和赵家是大姓,占着村子大半以上的人口,剩下不多的人口,分在段姓、吴姓、孙姓几家,还有一家姓仇的。村子里的人都读“愁”字音,其实那字用在姓氏上该读“求”音。刘家和赵家这两大姓,一直不怎么和睦。奶奶说,这恩怨是多少辈人结下的,谁也说不清。就说解放后吧,从“土改”算起,又是搞“三反五反”,又是闹“四清”,一直折腾到文化大革命,这两家人斗来斗去,就没消停过。再后来,虽说没斗争了,可一到换届选村官,这两家就又闹腾开了。等选举过了,这村子就平静几年。奶奶还悄悄跟我说,刘家人根性不好,旧社会辈辈出土匪。一到灾年,刘家人不是拖着打狗棍出门要饭,就是做贼。奶奶这样说,听着像是有点瞧不上刘家人。可实际上,奶奶在村子里是个很和善的老人。

我刚出家门,就碰上从院墙边厕所里出来的奶奶。她问,大热天,不在家待着,干啥去?

去找爱丽玩儿。我笑着回了一句,就快步走了。

看到奶奶从厕所出来,我就想到一件事。这事让人羞愧,难以启齿。它也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说我这小丫头鬼性,生在茅坑里。奶奶说,那年冬天跟往年比冷得不祥,风都是硬的。一大早我娘去茅房撒尿,不一会儿,就在茅房里哇哇喊叫起来。奶奶说,她听我娘喊叫的动静吓人,就赶紧跑了过去。走进茅房,就见我光溜溜地血呼啦地躺在冻得梆硬的屎尿堆上。奶奶说,你娘叉着腿站在那里,吓傻了。我弯腰过去,一把就把你从茅坑里捞起,暖在怀里,然后用牙咬断了脐带。奶奶说,把你从茅房里抱出来,天就下起了雪。你那哭声,邪乎的,就跟夜猫子的哭嚎似的。

爱丽听见我喊,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她是个黑美人。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这样叫她。她的肤色像蜜,特别细腻紧实。夏天阳光晒过,就像泛着一层油光的糖色。我常说爱丽整个人都是甜的。有时为了证明这点,我就拽过她的胳膊来象征性地啃上一口。

出了村我们就奔河边去了。我们要往上游走远点,才能躲开在村边洗澡的男孩子。他们个个脱得溜光,晒得跟黑泥鳅一样,在村子边的河湾里扑腾喊叫。河湾里水一般都不深。深水的地方,水性差的孩子也不敢下去。每年夏天,這沿河的村子都有人淹死。可每到夏天,河湾仍是孩子们不怕召唤的游乐天堂。

我们去的河湾,在河神庙偏西一点。到了那里,我和爱丽换上泳衣就下水了。下到水中,我们都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奇特又隐秘的愉悦。说是游泳,其实我和爱丽都只会那么一点点,勉强能在没过腰身的浅水中扑腾几下。这已让我们很享受了。我最喜欢把身子摊平,像绸缎似的铺在水里,感觉河水轻轻抚摸着流过皮肤时的那种美妙。它常让我想入非非。我趴在爱丽的耳边说,等我长大有了男人,就让他这样抚摸我。爱丽嘲笑我是个小骚货。我就把手伸到爱丽的胳肢窝下,抓挠她,边抓边喊,说我骚,你不想啊,你没想过啊。直到她求饶般地说出,我也想,我也想过,才算罢休。

河道中间,有一块冒出水面的大石头,每次来,我们都趟着水过去,背靠背坐到上边,把腿伸到水里,撩水玩。这会儿,石头上面落着一对白鹡鸰。我和爱丽都喜欢这精灵一般的鸟儿。我们站起身,手搭在一起往河中央走。那对鸟儿,愣神瞅了我俩一会儿,就飞走了。我走在前边。爱丽在后边跟着。走着走着,突然我脚下一滑,“哗啦”就没进了水里。我挣扎一下,把头努力探出水面。见我滑下去了,爱丽就伸手来抓我。我抓住了爱丽的手。爱丽想把我拽上去,却反被我拉下了水。我们一同掉进一个深渊似的坑里。那水坑是冬天枯水时,被挖河沙的人挖出来的。我们不知道。我只记得水很凉,我紧紧抱住爱丽不敢撒手。后来我呛了几口水,就啥也不知道了。

爱丽死了。她是那个夏天,唯一淹死在河里的人。她刚死,就有说阴婚的媒婆上门,提阴亲来了。媒婆说,那户人家给三万元聘礼,然后像活娶那样给从家里把照片、牌位和棺材一同接走。照片、牌位先走,迎娶进家,棺材后行直接抬到坟地上并骨埋葬。那死主十九岁,是西王村一个焦化厂老板的儿子。前年,他夜里喝多酒后,骑摩托撞到树上,没救过来死了。爱丽家没要聘礼,说只要体面地娶走就行了。爱丽死后第三天,就被像活娶那样接走了。她出嫁那天,我没敢出门去送她,躲在家里悄悄地哭。奶奶一句话也不说,陪在我身边。等唢呐声鞭炮声从外边街路上传过来,奶奶说,我出门去送送爱丽。

那一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也是在那一天,我咬破嘴唇做出一个决定。开学后,我不去上学了,我要到刘家去当女儿。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家中不缺我这一个女儿。可爱丽家不一样,她只有一个哥哥。她娘前年脑中风,还落下腿脚不利索的病根。她爹和她哥在村口打理一家汽修店,家里平时全靠已经长大的爱丽照料。那个家少不了她。

这事,我下定了决心,谁也别想劝动我。我甚至还想,等再过几年,如果爱丽的哥哥大平娶我,我就做刘家的媳妇。我又默默想了一个星期,等到我的决心像铁那样硬实,我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奶奶。我要听奶奶怎么说。娘意外把我生在茅坑里,这事把她吓坏了。她觉得不吉利,就去莲花山下的观音堂给我算命。坐堂的神婆说我八字不好,命硬,最好别留在身边。不吃奶了,我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那个家,虽也从不外待我,可它在我心里已经远了,远得只是一个虚缈的影子。现在,我决心要甩掉这个影子。

我问自己:小雪,你能做到吗?我听见我的回答说:能!我能!有了这个回答我就更心安了。我想,爹娘要是同意,就等于我们家多出一门亲戚。若不同意,我就和他们断绝来往。

听罢我的想法,奶奶搂着我半天没说话。后来奶奶说,小雪啊,你这丫头心真硬啊。

我搂着奶奶大声哭了起来。

爱丽过完五七,我梳好像她那样的发型,跟着奶奶走进了刘家。进门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我,就像又重新从母亲身体里生下来一回。

这次,我生在了一个新家。

     2

小雪来我们家已经三年了。她像个女儿一样照顾我娘。闲了,还到汽修店来帮忙。这让我们一家心里很不踏实。我爹去见过小雪的爹娘,说出我们家人的想法。我妹妹爱丽的死,和小雪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家人也不怪罪她。小雪的爹娘对我爹说,这是小雪自己拿的主意。她奶奶都答应了,我们就更不好说啥。这今后我们两家就算亲戚吧。小雪爹娘这样说,我爹也就没再说啥。他原来就挺待见小雪的,这会儿也就把她当亲闺女了。我也喜欢小雪这丫头。小雪见到我,一口一个哥叫得很亲。但我总觉得她那眼神里还藏着别的东西,我说不好,那是和爱丽活着时不一样的东西。

那时,我白天在店里帮着爹照看生意,晚上没活,就骑车到镇上的网吧去玩儿。有一阵子,我迷上了在网吧里打游戏。偶尔,也和镇上的男孩聚在一起喝喝酒,赌点小钱,看看毛片,找点小乐子。我很少关心其他事。有段时间,爹老是白天出去,样子还有点神秘,我也不知道他在瞎忙活啥。反正爹在店里,也不干活。修车的活,都是我和他收的一个徒弟小六干,顶多他在旁边给我们打个下手,比如我们都在车底下钻着,他给我们递递工具或者像个内行似的胡乱指导一下。其他时间,他都是躺在店外合欢树下的躺椅上,不是看路边来往的车辆,就是闭目养神。时间再一久,就怀里抱着水杯或是一把扇子,睡着了。偶尔,他也会出神地看着某个地方,像陷进某种深奥的事物里。我这修车手艺,比爹强。这可不是吹牛。在谢台一带,我这修车的名气,也吃得住打听。开始我跟着爹学修车,后又去了技工学校,还在省城的一家大型4S店干过一年多。后来,爹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那年头,谢台镇周边跑运输的车多得不行,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这人没多大志向。再说了,我也喜欢睁开眼看到都是熟人的生活。在大城市里,总觉得自己是活在一群群来来去去的影子中。

人都有某种天分。我觉得自己就有修车的天分。不管是大货车还是轿车,过我的手,我就能像个好医生一样,诊断出它哪里出了毛病。谢台镇是个工业镇,与河南搭界,地处丘陵山区,有很多开煤矿、焦化厂、铁厂、翻砂厂、耐火砖厂的老板。老板多了,好车就多。起初,那些老板大多喜欢三菱越野车,后来就换成路虎和丰田霸道。一天,谢台二街的杨三,开着一辆刚买不久的路虎来到店里。他把车停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我说,大平,我老是觉着这车方向跑偏,你给我看看?他那口气里满是疑惑,像是我只要开口说不行,他掉头就走。我摆手示意他下车。我拍打下衣服,换上一副干净手套,在车座垫上块新丝棉,就坐进车里。我松开手刹,推上车档,微加油门,车子启动了。我下路开了一圈回来,心中就有了底。

杨三走到车前,递给我一支中华烟问,是不是方向跑偏了?

看看再说吧。我接过烟夹在耳朵上。

我把车停到地沟上,钻下去认真检查了一遍底盘,又爬上来,打开引擎盖,详细看过油路、发动机。然后,我进到车里,向后移开驾驶座,把方向架的扣板拆开,半躺在车里仔细检查各种构件。最后,我喊来小六,接通仪表又把汽车电路测试了一遍。等把这些做完,我又坐进车里,下路跑了一圈。回来我就对他说,你来试试。杨三开出去一圈回来,高兴地说,没事了,稳稳当当的,就跟新接回来时一样。他问我多少钱。我说一点小毛病,就别提钱了。他听完这话,打开车的后备厢,拽出一条玉溪烟,甩给了我。又抠出两盒中华烟,给我和小六一人一盒。然后他就高兴地开车走了。

其实,那路虎车啥毛病也没有。要说有毛病,就是杨三在河滩路上跑久了,路坑多,太颠,把他自己的感觉颠出了问题。修车就跟医生看病差不多,好医生不仅能看实病,还要会看虚病。修车修得多了,也有这种情况。那车本来屁事没有,但开车的人就跟着魔一样,老是怀疑车子有毛病。这时候,你就得耍点把戏,做做样子,糊弄糊弄他们。当然了,一定是在真的判定车子没问题的情况下。我可不敢拿人命关天的事闹着玩儿,再说,这也有关声誉。我特别看重自己修车的手艺,从不拿干活开玩笑。没人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手艺就是我的命。给杨三修好路虎车,他就把名声给我传播出去了。后来,附近那些老板的好车,再修时就不去县城了。等我名声大了,县城那边的人,也把好车开到我这里来做保養、修理。他们都说我家这汽修店是乡村4S店。

我回来的第三年夏天,爱丽出事了。那天我去县城买配件。回来路上就想,到村边了,先下河洗个澡。这一路骑摩托跑下来,脏得不行,人迷荡得像个分不清面目的土地爷。在河神庙西边,我骑着摩托拐到下道上。车还在下坡,我就看到河湾里有两个女孩子。那人影看着眼熟,再近点,我觉得像爱丽和小雪。这俩丫头,整天疯疯癫癫黏在一起。等我穿过一片菜地,再看,就确认是她们了。她俩正一前一后往河中间走。坏了,那里有一个去年冬天挖沙留下的大坑。她们不知道。我就喊。但她们听不见。我加大油门抄近路往河道这边斜着穿过来。我不停地大声喊叫。还按喇叭。但她俩还在往前走。摩托车在一个沟坎前猛地颠簸了一下。再抬头时,我看不见她们了。

来到河边,我把摩托车一扔,就一头扎进水里。很快,我摸到了一个。托起她,我就向坑边游过去。我站到坑沿上了。我把人扛在肩上,一边向岸边疾走,一边拍打她的后背。她吭吭地往外吐水了。到了岸边,扔下她,我扭头又扑进水里。我把另一个也捞上来了。我照样把她扛到肩上,一边拍打后背,一边往岸上走。但她却没有动静。我看到岸边的小雪了。她跪在岸边,一脸吓坏了的样子。我知道了,我肩上扛的是妹妹爱丽。来到岸上,我把她放平,就双手叠扣用力按压她的前胸。小雪配合着我给爱丽做人工呼吸。几分钟过去了,但爱丽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忍住心痛继续按压。又过去很久,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小雪在一边不停地喊,爱丽!爱丽!你醒醒啊……

妹妹死了,那个夏天我过得有点头昏脑涨的。但在修车上,我一点都不敢马虎。在店里,一闲下来,我就眼盯着门前那棵合欢树看。看着看着,我就眼离了,老是觉着爱丽还坐在合欢树的树杈上,身边开满像云霓一样轻盈的合欢花。她人在花丛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看到高兴的地方,她就嚷嚷着对我说,哥,你听着,我给你朗读一段。然后,爱丽的声音就像从合欢花中绽放出来一样,带着一股沁人的气息飘落下来。

那棵合欢树的树干原本离地有两米多高。后来爹要扩展汽修店的门面和场地,就雇了辆铲车,把路北不远处一个土丘的土铲下运来,填到房子北坡的沟里。那棵树原来就种在沟坡上。扩展场地时,合欢树被埋了小半截树身。我以为那树会死,但却越长越旺。那原本看着挺高的樹杈,也变低了。搬个矮凳站上去,就可扒住树杈爬到树上去了。自从树身变低了,爱丽来店里,就再也没坐过凳子,她来了就爬到树杈上去。有时,小雪跟着她一道来,俩人就一块挤到树杈上去。我常调笑她俩登高爬低的,没个女孩样儿,她们就合起伙来攻击我,不停嘴地问我啥是女孩样儿,直到问得我不再答话为止。那时,我就想这俩丫头,有点人来疯。黑狗豆豆小的时候,像个肉球,她俩经常把它放在树杈上,看它窘困害怕的样子。后来,豆豆似乎习惯了她们的恶作剧,再把它放树杈上,豆豆就会把身体调整到舒服的位置,在树杈上呼呼大睡起来。

爱丽死了,这样的时光也一去不返。小雪到我们家后,经常来店里帮忙。她来了,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后,就爬到树杈上去,安静地看我们干活。有时,她在树上坐着坐着就搂住树身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知道,她是想起爱丽来了。小雪哭的时候,我正躺在一辆后八轮的车身下。看见她哭,我的眼泪也默默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那时,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眼前一片迷蒙,不知在想什么。等忍过去,眼泪不流了,我也不擦,就接着干活。泪痕很快就被空气耗干了。那时我就想,人这辈子,有很多事像挂在脸上的泪水,不能经久。

这天,爹出去后一天没回来,也没往家打电话。打他的手机,老是说关机。我有点担心。小雪也在店里,她是在家吃罢晚饭过来的。我们都担心爹会出啥事。很晚了,我才想起送小雪回村里的家。摩托车打着火,小雪跨上后座就抱住了我的腰。在路上,她头贴着我的后背,手越抱越紧。初夏的天,夜晚的空气扑在脸上,又暖又痒,小雪饱满的心跳隔着衣衫一下一下传到我的心里。到家门口了,她还紧紧抱着我不松手。我没说话,默默掰开了她的手。小雪刚下车,我就猛加摩托车的油门,头也没回地开走了。不知怎地,我一路心里都不安稳,老觉得腰上缠着东西,背上贴着柔软得让人心驰神往的蜜意。那时,小雪已经出挑成一个俊俏的姑娘了。

第二天,爹回来了。他没说为啥昨晚没回家。我也懒得问。男孩子长大了,和父亲就自然有一种敌对的默契。

转眼又到了秋天。这晚,我和往常一样又去镇上的网吧玩。天快亮时,我才骑车回来。那时,河滩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完,又都种上了麦子。玉米收了,麦子还没发芽,河滩地就看着很空阔。打了一夜游戏,我有点精神恍惚,也感到点冷。我小心地骑行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爬上一个坡,在晨曦中我远远地看见了路边的汽修店和影影绰绰的合欢树。我的摩托车走上大路,很快就来到店前的空地上。黑狗豆豆没来迎接我。以往,我的摩托车刚上大路,豆豆就从搭在南墙边的窝里蹿出来,跑着迎上来,再一路奔跑着跟我回到店里。我把车停在树下。店门没关,虚掩着。我感到一丝不祥。我看见了豆豆,它躺在店门南墙下的一摞废轮胎边,已经死了。我推开店门,拉着灯,后墙上的货架被搬开了,地上散乱扔着各种汽车配件。坏了,一定是出事了。我急忙撩开门帘,进到北屋。我看到爹趴在地上,脸埋在一片已经黏稠的血泊里。

屋子内被翻腾得一片狼藉。爹的手机也不见了。

我忽然想到娘和小雪,便急忙拿出手机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再打时,手机没电了。我撞出门,跨上摩托车就往村里奔去。在村口,我碰见起早晨练的老仇叔。他在镇上的信用社上班。我截住他说,老仇叔,我手机没电了,你赶紧报案,我爹在村口店里被杀了。说完,我就加足油门往家赶。

坏了。家中院门上的套门,也是虚掩着的。我闯进家,直奔上房娘和小雪的住屋。在墙角边,娘和小雪被背靠背绑在一起,坐在地上。俩人一人嘴里塞着条枕巾。小雪脸朝外,她扭着脖子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小雪那经过长时间恐惧折磨的眼神。她看见我的刹那,黑眼仁中迸溅出像电火花一般的亮光。那光亮箭一般带着疼痛射穿了我的心。娘已昏死过去了。她本来有病,经历这次惊吓后,再也没清醒过来。两个月后,她就去世了。

     3

今天,那个叫韦洁的女警官和我谈话了。她说是随便聊天。但我明白,他们还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案情。我得配合。之前,我已把那晚的事情经过向磁州警局的人说了一遍。他们还做了笔录。但韦洁问得更细。她是那种让人一见就信任,愿意把什么都告诉她的人。我感觉到了从她身上向周围辐射的亲和力。这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品质。我说不好,感觉她就像我的另一个姐姐。她身上有那种让人在精神上喜欢向她靠拢的气息。这感觉有多奇怪。

她是和市刑警大队的宋涛队长一块来的。那天,磁州警局的谢队和镇上派出所的汪所也在。他们原本想在县警局向宋队汇报案情。但宋队说来莲花村,他们就一同过来等。八点半多一点,一辆警车沿着省道在晨光中驶过来。车到近前停下,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开车的是个年轻人,瘦高。女的清俊干练。不用猜,那个看着面相沉稳又有那么一点倦怠的人,就该是宋涛了。那个女警察就是韦洁。

宋队这个人有意思,他下车跟在场的人打过招呼,就不再吱声,一个人大步流星地绕着汽修店前的场子转了一圈,然后,眼盯着远处的莲花山说,这汽修店,选了一块好地方。

他这话说得没错,凡是见过我家汽修店的,都说店址选得好。

汽修店开在路边。省道从东边山冈下来,跌进一个凹地又抬头变平,延伸过来,在店前转弯向西南而去。路边立着一块高约两米的“老刘修配”木质招牌。这招牌陈旧,还有点吊膀子,白漆底色上也积满了尘垢。我曾跟爹和大平哥说换一块新招牌,做得气派点,灯箱样式的那种。但爹和大平哥都没这意思。我觉得他们观念陈旧。私下里我和大平讨论这事,他总是嘿嘿地笑,对我的话并不表态。但我看出,他不表态后面隐藏着的那点意思:等你当了家再说吧。汽修店是五间朝向东的平顶房,间量大,也深。店后紧邻跃峰渠。渠水从很远的山里引来,和红旗渠一个源头,漳河。听老辈人说,早些年,每逢旱年为争这上游的漳河水,河南、河北常常发生斗殴,还打死过人。那年月,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水是地的命根子。现在,谢台一带十村有八村的山坡地是荒的。经过汽修店的这一段水渠较直,向北没多远,便蜿蜒依着山脚从莲花村东经过。距汽修店西南不足三十米,有一道石桥,石桥一边接通大路,一边通向莲花村。省道拐弯后与水渠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夹角,汽修店就建在夹角内。门前即使停三辆警车,场地仍显得很空阔。就是再并排停上两辆轮子像蜈蚣腿一样多的半挂车,也看不出挤。

宋队点上一支烟,又走到渠沿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渠水。回来,就快步奔向店北面的那棵合欢树。这期间,我和韦洁就一直站在店门外的雨棚下说话。看他们在树下停住,韦洁和我也往前凑。时令已过了寒露,合欢树的叶子落尽,它蓬勃的枝丫上挂着一串串成熟的灰褐色果荚。他走过去,轻轻摘下两撮小心放进夹克的衣兜内。汪所走到近前问,宋队喜欢合欢花。他拍拍手说,我老婆张静喜欢。这喜欢传染,我就跟着喜欢了。汪所说,嫂子好情调啊。宋队看着一辆车身蓝色车头橙色轰隆隆驶过的载重卡车,没吱声,等它的噪声远了,说,我们谈恋爱时,不多的几次约会,都是坐在公园的合欢树下。她说一个人有了烦恼,或是不开心的事,盯着合欢花,看一会儿,心情就会变得轻扬舒畅起来。

说完这些,他就向店里走去,说要看现场。其实那里已经没有现场了。昨天,县刑警队已把现场勘查完毕。爹的尸体被拉走后,店里都做了整理清洗。他站在屋子中央,听谢队汇报现场勘查经过。我感觉他听得心不在焉,眼皮老是耷拉着,偶尔撩开,摇头看看,也看不见眼目中有光,整个人,像心神在别处游荡。谢队汇报完,他嗯嗯点过头,就让别人出去,只留下我和大平。他和大平去了北屋,韦洁拉着我进到大平住的南屋说话。

问完话,他们就走了。告别时,韦洁眼含笑意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脸。我轻轻攥住她的手,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忍住了。他们走了。车子都看不见了,我还感到那只手仍在我手里攥着。

那晚,我被吓坏了。第二天,警察问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我记得在睡梦中被惊醒的那一刻。屋里的灯亮着。我和娘被人捂着嘴从被窝里拖起来。然后,嘴里就被塞进了枕巾。身边站着几个陌生人,他们都蒙着脸,只露出可怕的眼睛。我和娘被拖下床,背靠背捆在地板上,还绑住了脚。没过多久,我感觉屁股底下有些湿热,是娘尿尿了。他们把我和娘捆绑好,就分开在屋子里翻找,像是在找某样很重要的东西。家里能有啥呢?爱丽死后,我到这个家也三年了,从未见爹往家拿过啥稀罕物件。这几年,村里人都议论说爹发财了。他们说爹在干一种不光彩的营生,那种事跟做贼差不多。我不相信。爹那么和善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贼。他前些日子去市里,还给我买回来好看的衣服和皮鞋,并送给我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我看出来了,爹的心思是想让我和大平哥好。这和我想的一样。我的心早就热腾起来了,可大平哥那头却是凉的。也不是凉,是温吞着的样子。我感觉他心里过不了一个坎。有“妹妹”这个天然身份,我想亲近他,方便得很。我很会撒娇。只要不太越界,再装得疯癫点,准能撬动大平的心。对这事我有信心,也有耐心。

村里一些和我相熟的女孩子,还有街坊邻居的大嫂,已在话里藏话地开我玩笑了。对付她们,我的法宝是装疯卖傻。那天,嫁到水池村的小萍回村住娘家来了。她和我、爱丽是中学同学,也算姐妹儿。她没考上高中,第二年就嫁了。这会儿,已生了俩孩子。头胎闺女,二胎是个儿子。她命不赖。这二胎要还是个丫头,还得生。我们这地方女孩子都订婚早。一般女孩子十六七岁就许下人家,订婚后,隔年就结婚。因不够年岁,好多都不领证。领证时,孩子都老大了。有的结婚几年,过不下去,便闹掰分开。因为没领结婚证,这离婚倒也省去不少麻烦。那时爱丽就私下跟我讲,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每当想到将来会这样,她都觉着眩晕,人压不住地往高处飘,像倒置着生活在地上。爱丽聪明,学习好,也有韧劲,大家都看好她的未来。我只不过是被她带动,懵懵懂懂想跟上她的脚步。可命运摧毁了一切。

小萍回村,第二天就抱着儿子来我家串门了。和以前见面一样,没几句话,就会想到爱丽。聊到她,我们都要感伤一阵子。过后,就聊自己。生了儿子,我感觉她说话做事都变了样,眉梢上荡漾的都是喜气。胡扯一阵子,孩子闹,小萍抱起他说走。送她到院子里,小萍忽然把嘴贴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问我,你睡过大平了没?我狠劲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睡你个头。她咯咯笑着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挺起胸,甩动屁股,奶一颠一颤地出门走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它把我吓坏了。我的心已像灯那样黑掉,既恐怖又绝望。开始,我以为他们会杀了娘和我。但随后这伙人的举动,又让我慌乱的心,暂时安定下来。我身子下一片湿凉,这凉意又慢慢顺着脊骨爬到头顶冒出,散到整个房间里。往日让人感到温暖安全的家,这会儿已变成一个恐怖冷凝的冰窟。我的意识在渐渐僵住。我忽然想到,这伙人能来家里,一定是去过店里了。那爹和大平哥呢,他们怎样了?我的心和整个人像被人抓着那样又悬起来了。它们在恐惧中越升越高,高到一个我不敢想的地方。

我和娘被用绳带捆在一起。那带子勒得很紧,起初的疼痛已变成麻木和憋胀;主要是老觉着呼吸不畅。我听见娘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声。这样捆绑时间久了,娘会受不了的。她有病。

他们还在正房和配房内翻腾。我还听见了厨房内的响动。

时间过得真慢啊。慢得让我感觉内心爬满了蚂蚁。以前,我和爱丽在一起时,就嫌时间过得太慢。那是一种奇怪复杂的心绪。像我们被隔在边界这边。我们盼望着长大,跨过去。我和爱丽无数次探讨、想像过边界那边的生活,有兴奋,也有恐慌。有时我们还会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但过后,又莫名地高兴起来。一切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可怕,一切还有希望。我们相信它,仿佛只要我们信了,就跟未来站在了一起。可是爱丽死了。她停在了那个边界前。而我还要孤单地走下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我不知道。命运是如此神秘叵测。

我又想到大平哥和爹。他们是不是已经遇害了?一阵黑乎乎的恐惧像魔影一般裹住我。我哭了。我在内心哭了。这时,娘也没了动静,她刚刚还挣扎过。我更害怕了。

有人进屋了。他在向我走近。那人个子很高,看着就像被放大的从渔夫手中的瓶子里跑出来的魔鬼。我惊恐得浑身颤抖。他像个黑影似的压过来。我埋下头,身子抖做一团。他揪住我的头发,扳起了我的头。我看到一双被邪恶的毒汁浸泡得已经发绿的眼睛,那毒汁在从最黑暗的眼目深处流出来,它在浸泡我、腐蚀我。他松开手,在我身边蹲下,摘掉了一只手的手套。那是一只右手。我看见这只手的虎口内侧长着一个肉瘤,肉瘤上还有一撮黑毛。那只手摸一把我的脸,落在了脖子上。然后,他滑进我的胸衣内,抓住一只乳房用力揉搓。一种无力抵抗的羞辱快速涌遍全身,像我快要死了。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只罪恶的手暂停片刻,又活动起来,它抓住了我的另一只乳房。我感到轻微的疼痛。忽然,那种疼痛骤然变得扎心起来。我闭上眼用力摇晃身体。他的手退了出来。我不敢看他,不敢看那双浸满毒汁的眼睛,还有那里燃烧着的邪恶欲望。我从未经历过这些,但命运把它像个邪恶的礼物,送到了我的身邊。而我只能屈辱地接受。我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它太煎熬人了。屈辱已让我发疯,可我被堵住了嘴,喊不出来;又被捆绑住手脚,失去反抗。噩梦又开始了。他的手,在我的大腿上抓了一把后,开始慢慢向下滑动。我像被冰冻住一般僵住了。瞬间,屈辱和仇恨又让我疯狂地挣扎起来。但这都不能阻止邪恶继续。他抓疼了我。我的眼前黑了。

忽然,有人在院子里轻轻敲击塑窗上的玻璃。那人摆一下手,示意离开。他起身,踢了我屁股一脚,出去了。

他们走了。过了不久,我听见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就在屋后不远处干涸的河道上。然后,那声音远了,消失了。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安静如空。我的心也空了。曾经密集到来的惊恐、屈辱和绝望,都变成了空。

不知过去多久,我听见了熟悉的摩托车声。那声音来到院门外,停下。是大平哥。我用力晃动身体,想把娘晃醒,但娘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冲进院子,上到正屋,那声音奔着卧室来了。我看见了大平哥。

我拚尽力气大声在心里喊着:哥!哥!哥!大平……

     4

爹遇害了。娘也因过度惊吓一病不起,去世了。这个家就剩下了我。我成了孤儿。不对,还有小雪。她像爱丽的影子,折叠在妹妹这个符号里。这才几年啊,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这变故让我无法接受。但我必须接受。这就是命运。我得好好活下去。

听警察说,爹可能陷进了一起文物案中。他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但初步判断是这样。县警局的谢队说,我爹的案子还可能与去年谢台镇的李振林被杀案有关。这让我感到更加吃惊。那可是个大案子,凶手到现在也没抓到,镇上人提起来都还感到恐慌。李振林是谢台镇三街人,早年开煤矿发了家。有钱后,人就变得儒雅起来,开始玩收藏。据说,他被杀后,家中丢失了两个花瓶、一件绘有龙形图案的带盖青花瓷钵、四件瓷枕、一尊玉佛、七枚铜镜,还有十几幅字画。丢失的瓷器全是磁州窑出的老物件,是他藏品中的珍品。特别是那个青花瓷钵,听他家里人说,一般人来,他都不给看。曾有人出高价收买,也被他拒绝了。李振林人缘好,交际广泛,家又住在镇中心位置,他家也就跟门外的集市一般热闹。他死得离奇,大白天被人杀死在家中,还是上午。人们议论说这不合常理,谁这么大胆敢在白天的闹市区作案?这也是这起案子的蹊跷之处。那天,东街他家的一个亲戚结婚,本来他也是要去,但之前约好河南一个藏友要来,他就在家等,说见过客人后再去。就在等人期间,他被杀了。根据警方推测的案发时间,大概是在九点三十分至十点钟之间。作案时间极短。警方勘测现场,没有实际收获,现场遭到了严重破坏。他老婆在亲戚家,眼看快到开饭时间,他还迟迟不到,就让十岁的孙子跑回家去叫。孩子进门,看到爷爷被杀,吓得大喊大叫,很快家里就挤满了人。等警察赶到,除他的尸体没被动过,其他现场都被破坏掉了。他的死,也是被割断喉管,面部朝下趴在血泊中。这让警察把他的案子和爹被杀案联系在了一起。他们怀疑这是一伙人干的。

爹的死,怎么和李振林的案子牵扯到了一起。这几年,他是喜欢上收藏了。但那阵势,也就是小打小闹,图高兴,遇到个稀罕玩意,便买过来,玩两天,就转手卖了,也没见他倒腾过什么大物件。我也从没留过心这事。镇上的朋友问起,我都是说不知道,搪塞过去。但有一阵子,他们经常说道谢台周边盗墓和挖古窑的人越来越多,还说有人挖出了宋朝元朝的老物件,很值钱。有人传,我爹跟这盗墓的人有来往。村子里有几个刘姓本家,也被传在偷偷干这营生。我并没在意。我是觉得爹这人胆小,即便是和他们有点瓜葛,也不会出大事。可现在爹出事了,死得像个谜。这让我越想越可疑。他一定是有秘密的事瞒着我们。爹不是那种能藏住事的人。平日里,他有个啥高兴事,不用问,饭前喝两杯小酒,自己就说出来了。以前,娘没病时,就说爹嘴浅。李振林刚被杀时,爹是惊慌了一阵子。可没过多久,他就像忘了这事,又该干嘛干嘛了。最近这一阵子,他也只是不在家的时候多了,其他没什么异常。可能是我粗心惯了,对爹的事也没兴趣,就忽略了他的生活。爹倒是挺满意我这点。看他的意思,也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掺和进去。

娘死后,小雪就搬到店里来住了。我曾劝过小雪回到她在村子里的那个家去,但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被恐惧吓坏了,也被仇恨弄坚强了。我不想隐瞒,就把自己的担心和忧虑告诉了小雪,也告诉她,现在这里很不安全,新的不幸可能会随时发生,我不想让她跟着受牵连、受伤害。这些话是在一个夜晚,我和小雪坐在汽修店的屋顶上,看着满天星星时说的。我们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激动地站在屋顶上,指着小雪,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那时,大路上不断有车辆经过,我们眼前的黑暗像块布一样被撕开又被缝上。我感觉内心也有这样的伤口,撕开又合上。

面对我的激怒,小雪一言不发。她只是在暗中默默地盯着我看。我被这平静持久的目光融化了。小雪是无辜的。我不该对她这样。我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我重又坐回小雪身边。小雪靠紧了我。

我满是歉意地揽紧了她说,对不起,小雪,我害怕……

大平,小雪抓紧我的手说,答应我,让我和你一起来等。

说完,她挣开我的怀抱,目光像咬人那样盯着我看。星光下,在小雪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信任、依赖,还有坚毅和爱。我把她重又揽在怀里说,好,我们一起来等。那晚,我和小雪裹着爹的老羊皮袄在屋顶上坐到了天亮。磨难和不幸已把我们焊在了一起,没有力量能再把我们分开。

我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小雪。我只管修车、挣钱,然后默默地等我要等的人来。等待已是一剂针药,它扎透生活的皮层,注入到了我的生命深处。

爹死后,我再也没踏进过镇上的网吧一步。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我不能辜负小雪,还要爱护好保护好她。小雪懂我,她买来电脑,还在店里装上网线。夜里,我在电脑前玩游戏,小雪戴着耳机看电视。屋子里的灯光是那么柔和温馨。不知是在一个怎样的时间点上,我和小雪的目光就悄悄碰在了一起。就是那种轻得像水花散开似的一碰。然后,我們就感到内心像有火石被擦亮了。年轻就是这样,它让内心遍布了敏感的白金触点,一经接碰,就会在电流的作用下火花迸溅。很快,夜晚就在我们蓬勃的身体上变得亢奋和激越起来。那里面,还撑着一顶透明的能让我们暂时逃离困苦折磨的玻璃罩子。在它的庇佑下,我们是快乐的。

我从镇上抓来两只刚出满月的小公狗。狗的父母是德国青和苏联红的杂交后代,体型硕大,特别凶悍。小雪给它们起名大青和小青。这两只狗,被我训练得只吃我和小雪喂的食物。就是小六喂,别说吃了,它们连看都不看一眼。这种效果是反复找人试验,打出来的。每次,只要大青小青吃下我和小雪之外别人喂食的食物,我就凶狠地打它们。它们像是也知道错了,忍着嗷叫被打。小雪说我残忍,在一旁心疼地落泪。但我只能这样狠,这样才能保住它们的命。因为罪犯,要比我们凶狠。不到半年,大青小青就已长出像它们父母那般威武的骨架。一年后,它们已是汽修店里合格的第四人和第五人了。残酷的训练也显出效果。不管白天夜晚,大路上的汽车随便来往,大青小青从不枉叫一声。白天,我把它们拴在南墙下的狗窝里。晚上,解开铁链,它们便懂事地顺着房子北边的扶手梯,爬到屋顶上去。训练它俩时,我在汽修店门前划下一道五米线。训练主要针对夜晚。深夜的陌生来人不越过这道线,大青小青会保持沉默。只要来人越过这道线,它们就从屋顶上站起,狂吠不止。若来人不听警告,继续向前,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向着目标扑去。

六月里的一个深夜,来了一伙盗车贼。他们是那种流窜犯。合欢树下停着一辆修好的路虎、一辆沃尔沃。停在马路边的车上,下来了两个盗贼,他们瞄上了那辆路虎。盗贼悄悄接近着车子。不一会儿,车门上的电子锁“咔嗒”一声被打开了。这两个盗贼以为得手了。他们哪里知道车门打开的瞬间,就是他们噩梦的开始。大青小青已在屋顶上愤怒地注视他们许久了。这会儿,它们爆发了,狂吠声像神的吼叫。大青一跃而下,扑倒了车门边的盗贼。另一个盗贼赶过来想帮他,小青一跃而下扑倒了他。我穿衣起床,拎起一根立在门边的撬杠,合上门外两盏射灯的电闸,打开了门。店门前一片豁亮,我看清了一切。大青小青死死压住倒在地上的窃贼。我拎着撬杠站到它們身边。小雪给派出所打了报警电话。她也拎着一根铁棍出来,站在了我的身边。留在车里的盗贼一看情况不妙,急忙驾车逃跑了。不一会儿,警车就到了。

这事过去没几天,汪所来了,他说正在给我和小雪申请记功奖励。他告诉我,这个流窜盗车团伙,跨十几省市随机作案,盗车近百辆,案值过千万,没失过手,没想到栽在了谢台。他说我们给派出所赚了个大脸,让他们这个默默无闻的警所,狠狠光荣了一把。他兴奋地告诉我,这事还有可能获得省厅的嘉奖。临走他又说,那晚跑掉的那个家伙,在驻马店被抓住了。

送走汪所,小雪快步走到狗窝边,给大青小青摘开链环放风。自由了的大青小青也像我们一样开心,撒着欢在店前空地上来回奔跑。小雪来了兴致,拖过加水的胶管,打开水泵,喷出满天水花表示庆祝。大青和小青疯狂地在水帘中蹿进蹿出,又蹦又跳,不一会儿,它们就被淋得精湿。忽然,它俩像听到命令似的一齐扭身,箭一般奔进坡下的玉米地里。等它们气喘吁吁地回来,浑身上下弄得跟个泥球似的。大青小青在我们的目光里看到了不满和嗔怪,便埋头耷尾地慢慢往窝边磨蹭。它们想绕过我和小雪,偷偷回到窝里,又像不甘心这么快结束掉内心的快乐。它俩的窘迫样子,让我和小雪笑得前仰后合,小雪都笑出了眼泪。小六也在一边挥舞着一根套管,乐得直打喷嚏。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这时,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就在我们大笑不已的时候,小青转身又钻回了玉米地。不一会儿,它叼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子回来了。小青来到小雪面前,摇头摆尾邀功似的围着她转了两圈,把野兔子抛在她的脚下,然后,它一个纵身,竟跃起扑到了我的肩上。我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小青,它硕大的头颅不停地在我脸颊上蹭来蹭去。

这事过去一个星期,也是一个深夜,我们又被大青小青的狂吠声惊醒了。我想门外有人来了。他们是不是我要等的人呢?一年多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出现。我都觉得自己等不来他们了,或是他们害怕了,再也不敢来了。

但大青小青只是狂吠几声就停下了。看来来人又悄悄退走了。陌生来人只要退出警戒距离,大青和小青就会停止吠叫。任凭他们在那里站多久,它们也不再多叫一声,只是警惕的目光从不离开来人。

我拉下灯绳,屋内亮起灯光。我听见了一阵汽车马达的声音。那声音就在路边。我打开门时,车子已经走远。我努力回忆那马达声。无数汽车的马达声,在我的记忆里依次响起,它们在接受我的记忆检索。我找到了这个声音的记忆。这是一辆切诺基的马达声。没错,它就是一辆切诺基。

第二天我把这情况打电话告诉了谢队。我本想也给市局的宋队打个电话,但我忍住了。那次宋队来,临走时,专门给我和小雪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他让我打一遍他的电话,存上我的号码后才放心地离去。临上车,还一再嘱咐我,有事了,必须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年前,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我们不冷不热地闲聊了几句话,就挂了。我不知为啥要给他打那个电话。但那一刻,我就是强烈地想听到某种声音。我想到他,就把电话打给他了。打完那个电话,我的心又安静下来。

接到我的电话的第二天,磁州警局的谢队就来了,汪所也跟着来了。他们很重视我说的情况。另外他们还告诉我,县里最近破获了几起盗墓案,有一起案子还和我们村的人有关。据他们交代,他们在我爹遇害前,确实把一批盗墓所得的文物交给了他。他们知道爹能联系上买家。之前,他们也合作过。再说,都住在一个村子里,这也让他们信任他。事发前,爹曾告诉他们,买家联系好了,最近可能就过来。但没几天,爹就出事了。爹遇害后,他们暗自叫苦,心疼黄了一笔大买卖。收敛过一阵子,他们就又接茬干了起来。这盗墓来钱太快了。我知道村里人被抓这事,有一个还是我本家的小叔。村里人盗墓,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一届村委主事的人姓刘,在这事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年,小煤窑不让干了,村里的经济像溜冰,从山顶滑到了沟底。村上的人,不是在大矿下窑,就是在县办煤矿下窑,日子都过得辛苦。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受不了下窑的苦,都出门到外地打工去了。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我这汽修店,生意也不如从前了。但因为是老店,又守着省道边,也还算旺发。我和小雪也短暂想过离开,不是我们怕了什么,是感觉身边的生活忽然变得陌生神秘了,还有一种来势汹涌的裹挟感。

现在,我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快乐和希望。小雪怀孕了。就在抓住那伙盗车贼不久,小雪出现了妊娠反应。又过去一个月,我带着小雪去做孕检,医生告诉我小雪怀的是双胞胎。这消息让我无比振奋,小雪也高兴得像个天使。我买来烧纸和祭品,一个人悄悄来到父母的坟前,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们。泪眼迷离中,我恍惚看到火焰中的父母,在欣悦地冲着我微笑。像是母亲的手,还隔着火焰伸到了我的脸上。我想抓住那只手,但我只抓住了虚空和虚空中火焰突然蹿高的一丝灼烫。

随着小雪怀孕时间的增长,我的担心也越来越重。我劝她回家休养,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小雪的父母也来劝过,奶奶也来过。但谁的话也不管用。小雪说,不到临产前,她一步也不会离开我、离开汽修店。小雪的心像山石那样坚硬。白天每次出门,我都格外叮嘱小六,要他多加小心,宁可生意不做,也要照顾好小雪。夜晚,我一步也不離开店里。我还戒掉了酒。没事时,我就训练大青小青。它俩又增加了新任务,就是保护好小雪。大青和小青是两条好狗,既忠诚又勇敢,更懂我的心思。现在,白天也不再拴它们了。店里没生意,它们不是围着小雪撒娇,就是给她表演撒欢,偶尔还会故伎重演,冲到地里去逮一只野兔子,逗她开心。如果店里来了生意,它们就安安稳稳地卧在窝边,或是门前,悄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只要有人跟随小雪进屋,大青或小青必有一个跟着进去,稳稳地走在主人和来人之间;另一个则警惕地竖起耳朵,蹲坐在门外,随时准备冲进屋内。小雪回到合欢树下的藤椅中,它们就静静地卧在她身后,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5

上个月,汪所给大平送来奖励证书,说我们抓获盗车贼有功。他还送来一万块钱的奖金。这让我和大平可高兴了一阵子。我们就顺便问他爹的案子进展情况。他说没什么新的发现。这让我和大平有点失望。但汪所说,宋队前几天在县局开会说,这个案子经过他们仔细研判,很可能与三年前发生在彭城镇的一起血案有关。因为在那个案子里,被杀一家的男主人,也是喉咙部位挨了一刀,脸朝下趴在血泊里。通过调阅勘验报告和反复比对被害者的现场照片,发现刀伤及杀人手法极其相似。他们把李振林案、莲花村案与彭城命案串并起来,推断这三起案件之间可能有内在联系。

彭城距莲花村三十多公里,是有名的北方瓷都。元朝末期,磁州窑在谢台一带渐渐衰落,就慢慢北移,最后落地彭城。经过明清两朝的发展,瓷窑作坊连绵十几里,成为北方民窑的烧制重镇。至今还留下盐店和富田两处古代窑址。当年发生在彭城的那起命案太惨了,陶瓷工艺瓷厂厂长许继荣一家被杀,死者包括许继荣两口子,他年近八旬的父母,还有他八岁的外孙女和刚满五岁的孙子。凶案发生在春节前的一个大雪夜。案情传出,整个彭城像发生地震一样,到处浮动着不祥的惊恐气息。最可怜的是他的小孙子,据说是被拿枕头捂在脸上,活活闷死的。法医推断这个孩子当时正在熟睡。其余几人,是被尖刀刺入胸部、腹部、背部而死,刀数不等,最多一个五刀,少的三刀。人们议论纷纷,既可怜这无辜的一家人的命运,又痛恨凶犯的残忍与暴虐。

汪所临走时说,你们前些时间汇报的那件事,市局和磁州警局都很重视。特别是那辆切诺基。如果大平判断的车辆没有出错,这就和谢台案吻合了。因为案发那天,有人看见从李振林家驶出来一辆墨绿色的切诺基。这个人是个卖菜的小贩,他说那天上午十点钟左右,看见一辆越野车从李家出来。他说不准车型,也没记住车牌号。他常年在那里摆摊,看惯李家进出的车辆,从没操过心。那天也是碰巧,有个人在菜摊前买菜,他的摩托车挡住道路,影响了车辆通行。听见急促的喇叭声,他才抬头认真看了那车一眼。后来警察拿着各种车型的照片,让他辨认。他认出了切诺基的车头字母,但说照片上的车颜色不对,那天他看见的汽车是墨绿色的。

汪所要走了,我们送他。上车前,汪所看一眼我,关切地说,大平,多留点神,这阵子,就让你媳妇回村子里去住吧。

响过一声车笛,他的警车慢慢驶离,上了省道,很快就远去了。

秋深了,玉米在成熟。我觉得我肚子里的孩子,也像玉米成熟的节奏。这感觉很奇怪。但是幸福的。

之前,我和大平有过争吵。他坚持让我回家,我坚持留下。我理解他的苦心,也知道他是爱得心切。但我委屈。他为何就不能让我跟他站在一起呢?最终,我说服了他,这多少让我感到安慰。我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举动。当初,我来刘家,那个决定是否太仓促了?在某个时刻,我有过短暂的疑惑和摇摆。但很快,我就安心下来。我相信自己的选择没错。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都市的繁华吸引着他们。而对女孩子来说,生活似乎有另一条隐秘的捷径。耳边不断传来这样那样关于她们的消息,它像风一样吹来,又散去。

案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我和大平的处境似也变得更加凶险了。我们也曾想过,离开莲花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凭借大平的修车手艺,我们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很差。那一刻,我们的人生有了处在十字街头的惶惑,是得好好想一想了。记得爹刚死不久,我和大平就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那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认真地讨论事情。原本在想像中平淡安静的生活,竟是不存在的。它比一个梦还容易破碎。留下还是离开,竟然变得紧迫起来。但最终我们决定留下来。

六月里的一天,市局的宋队来看我们。那天,他是一个人开车过来的。他也没进屋,就跟大平和我坐在合欢树下的小桌前闲聊。那可真是闲聊,有一句没一句的,寡淡得很。我们仨,谁也不主动说话,冷场了,就安静地待在沉默里,好像我们本来都无话可说。这时,宋队就会微微低下头,像在沉思。他剃个板寸,能看见头顶已出现谢顶的迹象。我给他从冰柜里拿来一瓶冰镇矿泉水,冻得死硬死硬的那种。他轻轻一笑,说“谢谢”。然后就把矿泉水瓶捂在手心里,不停搓动,感觉有水了,就举起瓶子吸溜着喝一口。他的嘴唇很厚实,鼻孔略微有点外翻,仰脸时看得特别明显。也许是经常思考问题的原因,他的眉心有两道很深的褶子,像錾出来的。宋队的眼窝比一般人深,这样就感觉他的眼睛有种陷进去的深邃。他看人时,哪怕是一瞥,眼神也是那么专注。但眼光一离开你,那眼神就漫散开了,漫散得跟雾一样。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形象给人感觉有点颓废,不像个刑警大队长。我也不知道刑警大队长该是啥样,但就觉得不该是他这样。

坐着无聊,我起身在一根低枝上采下一丛合欢花,拿在手里赏玩儿。看到这花,他额头一亮,立马兴奋起来了。他就讲他老婆张静如何喜爱合欢花,女儿小衣也像她妈一样痴迷这种花。有一年,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威海,如何玩得惬意,又是怎样过足了花瘾。说着话,他突然扭头对大平说,小刘,闲着没事了,也带着你媳妇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人得走出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建议你们第一次出去,就选这时候,或再晚点,去威海。到那里既能看海,洗海水澡,还能在威海的城市街道欣赏如海的合欢花。说罢他还问,这合欢树下,是否有根生的小树。他说,上次从树上采摘回的种子,他老婆张静按照查到的资料,搞过培育试验,结果没有成功。要是树下有,他这次来就挖一棵回去,移栽到小区门前的绿地里。我给他说,现在没有,但我们会留心,等有了,第一时间告诉他,也给他留着。他连說了好几声谢谢。

我第一次听人如此生动地讲述一种花和这种花带给人的美妙感触。他说得那么投入、认真、尽兴,让我的心莫名生出一种泡在水里的荡漾感。我觉得自己都听迷了,满脑子幻觉,像是这个世界所有现存的图景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合欢花,和合欢花绽开的美好。那感觉蔓延开来,就绘制出一幅人间图景,它有假象,有幻景,但更多的是烟火人间的凡俗日常。合欢花就轻盈开在这凡俗日常的人世间,它空灵恬静的样子,能让人把所有丑恶的事物在一瞬间抹去、遗忘。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这花开在神的窗口。

到中午了,他就留在店里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吃了一大海碗拽面条,就着一头生蒜。他一直夸我拽的面条好吃,卤子味道醇厚,说有空了,再来吃。然后他说,我吃饱了,也该走人了。说罢,就站起身抹抹嘴,打声招呼,开车走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我更觉得他不像个警察了,何况还是刑警。

我把这感觉讲给大平,大平说,他没想过这事。倒是小六说出来他的感觉。他说,嫂子,这警察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身上的毛病。要我看,他干的职业,跟我们修车一样,也就是个活儿。制服穿在身上一个样,脱掉衣服,是另一个样。宋队这人,我看他有点深藏不露。

日子过得安静了,就会觉得平庸无聊。可生活就是这样在不断重复到来的时间中,撩动着平庸无聊的一天又一天,直到慢慢把人过老。

这天下午,大平骑车出去了,到镇上车站接一箱汽车配件。小六在给一辆半挂车加水。我坐在合欢树下的藤椅里,手捧着肚子,慢慢感觉着衣服下的胎动。身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个暖瓶,刚加进去开水。暖瓶边放着一个不锈钢快餐杯,里面晾着白开水。大平渴了,就走过来,抓起它,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气喝完。我劝他不要这样牛饮。他不听,我也就懒得再去管他。大青小青脑袋贴着地,卧在我的身后。将近下午五点钟,太阳在快速下坠,眼看着就要落到远处莲花山的后面去了。

东边冈坡路上下来一辆车。阳光很亮地在它的前挡风玻璃上反射出一道铜色的耀斑。它像蹿腾的火苗,晃了一下我的眼。是一辆墨绿色的切诺基。它短暂消失后,又快速出现在平坡头上。驶近后,它减速向着汽修店开过来。大青和小青抬起头,在我身后发出一阵躁动。我扭过头去看。它们竖起脖子,褐黄色的眼珠发亮地盯着那辆移动的车。我隐约感到了什么。车停在那辆半挂车的后侧。大青和小青弓起身,站在原地狂吠。我知道了。然后,我狠劲地呵斥了它们。它们委屈地看着我,胸腹剧烈起伏着又卧下身去。但随即,它们就挺起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车。

车里的人下来了。三个。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恰巧向我这里看了一眼。那目光极短暂地和我的目光撞了一下。仅这一下,我就在内心读出对这目光的记忆。那是烙在心里的仇恨印痕。是他。那看似随意平静的面部表情,掩盖不住一颗浸满毒汁的灵魂。他向小六走去,递给他一支烟。小六接住了。他掏出打火机给小六点火。我盯着他的右手看——我看见了,他手上虎口内侧的肉瘤,还有那一撮黑毛。我差点控制不住喊出来。我感到心跳加剧,呼吸紧迫,喉咙像是被莫名的恐惧卡住。我快要崩溃了。

这时,我听到身体内的孩子说话了,那声音清晰传来:妈妈,你安静点!你这样子搞得我们很难受。

孩子的话让我愧疚。我快速抚平呼吸,安静下来。我不能惊扰他们。我是个母亲。我更不能害怕。虽说大平不在,可我身后还有大青和小青呢,我慌什么。再说,这伙人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女孩,如今是个头戴长檐灰色工帽,身穿大号灰色工装样子难堪的孕妇。这套衣服,是大平专门从加油站给我搞来的。我还剪了短发,原本俊俏的脸,也虚胖得像在肿胀。不仅是脸,怀孕使我整个人像爆米花那样膨胀。我都不敢照镜子,我怀疑家中的镜子已被巫婆施过咒语。我被彻底毁容了,这一切都怨大平。每次我嗔怪他,他都只是傻笑着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幸福着呢。经历过这么多事,大平已变成一个沉稳干练的男人了。

我放松下来后,就又变成一个身体笨重而悠闲的孕妇了。但我在仔细听那人和小六说话。他让小六给车检查一下胎压,补补气,像是还说要他听听发动机是否异常。他们还在说,但半挂车发动着离开的巨大噪声,淹没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半挂车开走了。小六冲着我喊道,嫂子,老板说要听发动机的声音。我对切诺基这车不熟,你给我哥打电话,让他从镇上快点回来。我先给这车测测胎压,补补气。

我答应了一声,摸出手机给大平打电话。

大平,我说,店里来了一辆切诺基,说要检查发动机,小六对这车不熟,你快点回来。

切诺基?大平在电话里问。

嗯!我说,人家老板等着赶路呢,你快点回来吧。

我知道了。大平说。

我挂断了电话。

那个人站在一边,看小六干活。另外两个人像随意走动那样,在店前来回转悠。大青小青警惕地盯着他们。有一个人叼着烟去了厕所。他出来后,又沿着北端的梯子爬上屋顶。他站在屋顶上,四处看看后就下来了。他和另一个人碰面后,那人去了路边,他则向我走来。

你家这店,地点选得真好,他喷出一口烟说,前边临路,后面依水,中间一片开阔地,好风水啊。

是吗?我接过他的话说,老板还会看风水。

懂一点,他说,这地方一看,运势就好。

我没再接话,把快餐杯里的凉水泼在树坑里,又加满热水,对他说,老板,喝点水吧。

他说声谢谢,摆摆手,转身走到汽车跟前去了。

胎压测完了,小六从气泵房内拖出充气带子给汽车的左后轮充气。这时,在路边站着的那人匆匆走过来,他同另外两人耳语几句,就绕过车头往驾驶座一侧车门走去。这边一人塞给小六十元钱,就去开车门。

我看出来了,他们想跑。不能让他们这样溜了。

我猛地“嘿”了一声。

我觉得这声音冲出胸腔后有种气球爆炸似的尖锐,它都把我吓着了。走到车门边的人一愣,像发癔症一样,向我这里看。

这时,大青小青狂吠着从我身后跃起,箭一般向他们扑去。大青扑倒了近侧车门边的这人,小青一个纵身跃过切诺基的车头,凶狠地把刚刚还在发愣的那人扑倒。小六抡起充气带子,对着他一阵猛抽。

远处的冈子上下来一辆警车。从村子方向也驶来一辆。大平还没到,警车却已出现了。这让我感到意外。那个站在车后位置的大个子突然转身向我奔来。他掏出了刀,蹿到我的近前。我站起身,毫无惧色地把满满一杯热水泼向他。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呻吟。但这并没能阻止他继续向我逼近。他一脚踢翻小桌,扑过来。我抓起一根立在树身上的铁棍,猛地向他抡过去。我抡空了。在小桌被踢翻的刹那,大青猛扑过来,它一口叼住那人持刀的手臂,死命地往后拖。大青将他拖出去两米多远,还在拚尽全力往远处拖动他。那人把刀换到左手,举起,疯狂地在大青的脖子上扎刺。但大青就是死死咬住他的右臂不撒口。

从斜刺里冲过来一辆摩托车。大平来了。摩托车一点也没减速,冲着那人就撞了过去。摩托车、那人和狗一起飞向了坡下的玉米地。警车一辆接着一辆围过来。车门打开,冲出来的警察很快就控制住倒在地上的罪犯。宋队和谢队掏出手枪,带着其他人,奔向坡下的玉米地。小青也狂吠着冲进了玉米地。

我听见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

     6

那天,我接到电话就明白了。他们来了。这次他们就别想再溜掉了。我在疾驰的摩托车上给宋队打电话,告诉他贼犯来莲花村了。宋队正在彭城南边的黄沙乡查案,那里距我们村不到三公里,他说他的人五分钟内赶到。他让我先稳住罪犯,不要妄动,切记注意安全。他在电话里大声喊道,切记!

我挂掉宋队的电话,又给派出所的汪所和县刑警队的谢队打了电话。我不知道他们在村东的跃峰渠莲花山管理站有秘密监控点,那天,谢队就在那里,汪所也在。更没想到他们到得会那么快。我骑着摩托飞一般赶回来时,那伙贼已发觉不妙,正准备逃窜。我看见管理站下来的警车,东边大路上的警车也赶到了。我已到汽修店前的路上。小雪动手了,她放出了大青小青。我没有了选择。当罪犯拿着刀冲向小雪时,我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危急关头,大青扑上去,拖开了罪犯。我远远地在心里喊道:大青,好样的!我的摩托像风一样在接近目标。凶手在用刀猛刺大青。我绝不能让他缓过手来伤害小雪。我加大油门冲着他撞去。

摩托车飞下坡后我被摔昏了。是枪声又把我唤醒。我睁开眼,头脑却一片空白。我的意识短路了,不知自己为何躺在玉米地里,又是发生了什么。宋队走了过来,他弯腰问我,怎樣?我瞬间清醒了,点头示意他没事。我想起了小雪,还有大青。我急忙挣扎着站起来。我刚站稳,就见那个被我撞飞的贼犯,带着手铐,被两个警察架起拖着往坡上走。我抬头看见站在合欢树下的小雪,她正关切地看着我。我快步向她走去。我来到树下,小雪轻轻靠住我,我抱紧了她的肩。

警察在罪犯的车上搜出两把手枪、三十多发子弹。这大大超出现场所有人的预料。那一刻,谁都明白,若是让案犯上了车,后果会难以想像。小六和一个警察把奄奄一息的大青抬了上来。它被放到合欢树下,小青卧在它的身边,呻唤着低吠。小六向警察讲述了大青和小青勇猛扑倒罪犯的瞬间。他说,小青像飞一样纵身跃过切诺基的车头,一下就扑倒了在他那一侧的凶犯。他还听到被大青扑倒的另一个罪犯,头部重重撞在汽车轮毂上的闷响。这一下,就把他撞晕过去。那会儿,他觉得大青和小青,就是两条神犬。在黄昏瑰丽的天光中,大青死了。警察默默围立在它的身边。小雪在我怀中嘤嘤哭泣。

宋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他走得步幅很大,但却滞重。我听见他边走边说,收队!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中气十足。警车开走了,还有那辆切诺基。它们排成一列,一辆辆出现在大路东边的冈坡顶上,又一辆辆在那里消失。暮色像网一样洇染下落,它轻轻罩住了远处起伏绵延的山冈,和山冈上的层层梯田、梯田里等待收获的玉米。

大青死后,我和小雪把它埋在了合欢树下。我们要守着它。大青没了,小青变得异常孤独,整日像个影子守着合欢树寸步不离。它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它的形象、神情根本不像是一只狗龄不到两年的青壮公狗。小青整日喑吠、哀鸣,不吃东西,也很少喝水,它的身体迅速衰竭下去。我和小雪一点法子都没有。没挨到过年,它也死了。我们把它和大青葬在了一起。来年三月,合欢树生出了细小的叶片嫩芽,小雪在县医院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后来,在谢队那里,我了解了整个案件的过程。那三个人就是杀害我爹的凶手。谢台镇的李振林也是他们杀害的。大个子罪犯叫李勇,是本地人,家住矿区义井镇,另外两个罪犯,是山西长治人。李勇原本在义井镇开着一家翻砂厂,日子过得不错。但他迷上赌博后,生活便完蛋了。那两个山西人和他在赌场上相识,慢慢就走到了一起。山西人是文物贩子,通过他们,李勇认识了爹,又通过爹结识了李振林。山西那俩人,说是文物贩子,其实是两个背负命案的流窜凶犯,他们靠伺机劫杀他人文物获取暴利。他们也嗜赌如命,得来的不义之财,都被他们挥霍在赌场和其他娱乐场所。在谢台杀人,完全是临时起意。这伙人原本是想借着见李振林的机会,顺道踩点,然后伺机作案。但那天的情形却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动手时机。他们是惯犯,鼻子都能闻到适合犯罪的气味。他们就动手杀死李振林,劫走他收藏的文物。这桩案子虽做得唐突,却收获不小。这让他们既兴奋又意外。但他们也害怕,毕竟有人知道他们来谢台的行踪。这人就是我爹。他们经过反复合计,决定除掉他。恰巧此时,我爹新近得手一批货,还在电话中卖弄说,有几件堪称绝品。他们就又动了劫财灭口的杀心。李勇联系了爹,说过来看看货。爹知道他们手里有大买家,就约好了见面时间。但爹也做了防备,那晚他只拿出一个瓷瓶给他们看货。他不知道,那伙人根本无心看货,来的目的就是想除掉他。等杀死爹,他们发现拿到手的瓷瓶,确实是个好东西。其中一个识货的山西人,就惋惜动手早了。他们在汽修店没找到别的藏货,就冒险潜入了莲花村的家。在家里,他们也一无所获。

案子过去一年多,没什么动静,这伙人放心了。这天,他们在别的途径听说,我爹手里确实有一件精美绝伦的瓷瓶,那瓷瓶可以和磁州窑博物馆内的镇馆之宝“缠枝芍药花纹梅瓶”相媲美。也许是他们太自信了,或是利欲已经让他们欲罢不能。他们就又回来了。但等待他们的却是罪行的必然归宿——监狱和审判。

谢队还告诉我说,市刑警队正在对案情做进一步的侦查。

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已经结束了。

没过几天,磁州警局的谢队又打来电话,经过进一步调查核实,说我爹不仅和盗墓贼、文物贩子有联系,他手里真藏有国宝级的文物,还不止一件,这已经引起国家文物部门的高度重视。他让我认真回忆一下,看看是否能想起点有价值的线索,若有发现,立即给他打电话。但我也在电话里听出了异味。我感觉他们是在怀疑我。这让我想到之前,他们在渠管站设置的监控点。

挂断谢队的电话,我的心沉重起来。

看来,我得小心了。这个世界上值得信任的人不多。可这也恰恰证明,爹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他的宝物又藏在哪里呢?家里我早已翻过多遍,啥也没找到。店里我也仔细查过,就差挖地三尺了。

我想不出头绪,就走出门来到合欢树下。秋天的合欢树叶子颜色深碧,边缘已略显衰色,枝丫间长出一串串青碧的果荚。我陷入到冥想之中。忽然,无意间我看到扶梯边上的一根棕黄色潜水泵导管。那根导管顺墙而下,没入高及腰部的荒草丛中。

难道是在那里?在那个已经长时间没使用过的备用水池内?它就建在合欢树边的半坡上。由于跃峰渠的渠水时流时断,爹在那里挖下一个深坑,砖石砌好,抹平,做过防漏处理,又用预制板封盖,利用渠水与坡地间的自然落差,将渠水引入池中,以备渠中无水时使用。这两年渠水很少断流,这水池也就没再使用过,渐渐地便把它忘了。

那水池大部分都被荒土掩埋,只留下一个高出池顶稍许一米见方的清淤洞口,上边加盖一块厚铁板。如今那里长满艾蒿与荒草,还有稠密的拉拉藤秧。若不熟知,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个隐藏的洞口。我站在坡上,看着荒草枯萎后那隐约可辨的洞口形状,就想,它多像一个藏匿在时间深处的坟冢入口啊。我甚至觉得,它直接联通着冥冥之中一个幽深黑暗的去处。

     7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儿子们已四岁了。

这一年,我和大平带着他们去了一趟威海。时间选在七月中旬,玩了一个星期。我们看了海,还洗了海水澡,更在威海的大街上看够了合欢花。这一切,都曾像一个梦一样萦绕在我和大平心头。从威海回来,日子又回到凡俗和庸碌的日常中。有了两个孩子,我去店里的时间少多了,但没事了,我还是愿意到店里逛逛。我喜欢那里的气氛,也惦记大青小青,以及那些在合欢树下静静流淌过的日子和记忆。大平又收了一个徒弟,晚上一般都是他在店里看店。徒弟有事了,大平和小六就轮换着看店。我们又养了一条狗,起名叫大欢,是只狼青。这狗太凶了,叫起来,脖子一圈的毛,扎煞着,眼里的凶光像头狼。它见着我摇头晃尾的,也還算温顺,但我却不敢亲近它。我那俩儿子喜欢狗。这大欢也怪,平日凶得和恶神差不多,谁见了都怕,白天我们都不敢放开狗链。但见了我那俩儿子,就乖了,任凭他俩怎么作践,都一副温良卑顺的样子。倒是我怕孩子小,手下没轻重,惹出狗的兽性,被咬伤,每次都是看着他俩玩一会儿,我就把他们领开了。

这天,我娘一早过来把两个孩子接走了,说我奶奶想孩子了。奶奶八十多了,身子还硬朗得很。她给我说,为这俩重外孙,她也要活一百岁。娘领着孩子走了,我在家里一个人待着没意思,就骑上电动车去汽修店。到店里时,小六和徒弟没在。我问大平,他俩干啥去了?大平说,他俩开着流动修理车去水池那边补胎去了,有一辆半挂车在那段路上爆了胎。

刚进八月,合欢花还开得热烈。在我偶尔走神的恍惚中,像是威海街道上的合欢花影,被一阵风似的记忆吹到了这里。我就来到树荫中,默默坐下。大平在拾掇一辆皮卡。那车外表看着陈旧,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开过这车的人都说,车子性能比新车还好。这是大平的坐骑,没事了,他就鼓捣它。他这个人手从来闲不下来,我来了,他也从未停下过手里的活,过来陪陪我。就是我带着俩儿子过来,他也是亲热地打过招呼,略微表示一下,就该干嘛干嘛去了。但我心里清楚,我和儿子在他心里有多重。他是那种内里热,外表却没什么表露的人。这让我喜欢。男人嘛,就该沉稳些。偶尔,他也会表露出一种心事很重的茫然感,整个人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抽走了支撑。

今年,沟坡下的地里没种玉米,种了一片大豆。这会儿,大豆已过了叶丛又浓又密的青葱时节,秧棵上已结出一串串豆荚。挑拣着,能摘下来些煮着吃了。我问大平,想不想吃毛豆?我想吃了。大平笑着没答话。我又问。他就说,那是人家的地。你不怕做贼,就去弄点来吃吧。他这样说。我笑了,这个憨人。这地是自家人的,吃光了也说不出啥来。我站起身,就趟过杂草沿着坡往下走。走到快到坡底的地方,我看见杂草丛里有几株小苗。起先没留意,等我留意看了,才发现,那是几株合欢树的幼苗。看那样子,绝不是今年才生出来的。我有点惊喜。宋队这几年一直惦记着这事,可我们却给忽略了。我就用力喊大平。大平听我声音不对,就赶忙过来,站在坡上问,咋了?我向他摆摆手说,快下来!快下来。大平看见了合欢树苗,兴奋地直拍打自己的后脑勺。我给他说,还不赶紧给宋队打电话。

宋队第二天就过来了。他专门找来一辆皮卡车,带着四五个一尺见方的小木箱子。他还给我那俩儿子,一人一个泰迪熊。见到那几株合欢树小苗,他高兴得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虽说这个时节不是移栽树苗的最好时机,但只要多带土,避免阳光暴晒,再辅以营养液,这树苗移栽的成活率很高。我们后来才知道,那阵子宋队正经受着来自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在侦破一起案件中,他被人告发过度使用枪械,停职检查。老婆张静患上轻微的抑郁症。这几株合欢树苗,对于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那天,宋队又在店里吃了一顿拽面条。他的吃相,还像上次那样,就着一头大蒜,吃得稀里哗啦,痛快淋漓,脸汗涔涔的,眉眼里都是对食物的贪婪。吃罢,他又喝了一碗浓面汤。

临走前,他说,改天,我得带着老婆来你家吃顿拽面条。

我说,欢迎啊。

他忽然表情凝重地说,她该来呼吸下乡间的空气,我们也该换个节奏生活。

听他那说话的口气,像他们都被困住了。

     8

宋队的车走了。我和小雪站在路边,直到车影从远处的山梁滑下不见了,才回到合欢树下。

儿子在长大。小雪的身形,也渐渐缩转回从前的样子,但看着更丰腴了些。只是小雪的左侧脸颊,隐隐有一小片不显眼的瘢痕。这是孕期留下的。生完孩子后,她的皮肤变得更白也更细腻了。有时看着小雪和俩儿子,我就莫名感到幸福,像是无端接受了命运的超值馈赠。但有时也无由地感到惊惧,好像这一切随时都会失去。毕竟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我又想起几年前,从储水池内取出文物的那个上午。那天,不仅有市局、县局和镇派出所的警察,还来了一队特警,文物专家来了七八个,省博物馆的馆长都来了。池子里的水抽干了。在池壁最北端,几十件文物裹着厚厚的棉布和油纸,一件件卧在浅浅的淤泥中。泡沫箱和填充海绵被递下去,又一个个小心地传上来。上来一件,人们惊叹一阵。当最后一件花瓶传上来,简单擦去水渍和泥污,现场专家都惊呆了。他们的样子痴迷专注,还有疑惑,像不相信眼前所见,内心仿佛被某种光芒灼伤了。

看到那些东西,我没太多感觉,要是有,也是在替父亲惋惜。当然,还有一点赎罪感,也觉得像是洗白了自己。

吃饭前,宋队又提起了这事。他说,省博的一个老专家曾提出过一点疑问,在那些起获的文物中,缺少一件对瓶。他匆忙瞥过我一眼,再往下,便不说了。这时,小雪把面条端了上来。

想到这点,刹那间,我内心犹如遭受电击一般闪出一个念头:我和小雪,我们真的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是时候了。

     9

宋涛的案情附记——

那天,我完全不用打第二枪。罪犯已经受伤。我鸣枪警告他不要再跑了。我确信他也跑不掉。但在某个瞬间,无由的仇恨让我举枪扣动扳机打出了泄愤般的第二粒子弹。这一枪,打在了他的大腿上。那时,他就在距我不足五米远的前方,正在吃力地扒开粗壮的玉米做着无望地挣扎和逃窜。看着他倒地,我把枪收进了枪套。我在那里头脑空空地站立了两秒钟后,转身向回走去。我要去看看那个年轻人,他怎样了?我看到了小青。它正守在已经气息微茫的大青身边,不停地哀嚎着。再往回走,我看见了马达仍在突突作响的摩托车,它的后轮还在缓慢匀速地旋转着。那是一辆黑色的川崎125。我在车身边站住,看到车子左前方倒在一丛玉米上的刘大平。他摔昏过去了,刚刚醒来。我向他走了过去。

我想到过案犯的凶残,也提醒过刘大平,但还是估计不足。没想到罪犯竟有两把手枪,三十多发子弹。这太可怕了。我犯了一个职业刑警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幸亏勇敢的小雪及时放出了大青小青。这两条狗真像小六所说,是两条神犬。是它们挽救了所有人。可惜,大青死了。

那天,收队后,我们立即就在医院对三个案犯连夜进行了突审。我怀着秘密的希望和期待。但案子审下来,并没我想要的东西。

随着案子侦破接近尾声,别人越来越兴奋,而我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按说这也是一个大案。这个案子,打掉多个跨省盗挖盗买盗卖文物的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分子九十余人,缴获追回各类文物八百余件,其中国家一级文物三十余件,整个案子案值近十亿。在侦办过程中,我不放过案犯交代的任何一个细节,仔细审看每一份笔录,但始终没能获得与彭城命案有关联的案情线索。它几乎铁定就是一宗无头案。这让我沮丧不已。

由于破获这个大案,市局受到公安部和省厅的嘉奖表扬。肖局长脸上沉积的阴霾,也淡去很多。彭城案曾是老局长的心病,过了年他就要退休了。眼前这个案子的侦破,多少能缓解一点积压在他内心的沉重。我自己还立了个二等功。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心里压着石头。彭城命案一天不破,这石头就增重一天。它还带着阴影,像人体内部某个器官投射到CT片上的癌变部分,凶险地向着内心深处蔓延扩散。它还可怕地腐蚀着我的灵魂。某个瞬间,我会恍惚觉得自己老了,已是一个形容枯槁、心念如灰的老人。这念头冷不丁地出来,吓我一跳。我才刚满四十岁。但我在想像中的样子像是已老去多个世纪。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捧着水杯发呆。看守所检察室的蒋主任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件事他得给我汇报一下。他说,今天上午李勇提出來想见他。他去见了。李勇问他,如果有特大立功表现,他是否可以免死。老蒋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勇像是又反悔了,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立即赶到看守所提审了李勇。

他的供述完全出乎意料,让人感到阴森恐怖。他供出了彭城命案。李勇认识工艺瓷厂库管员周某的丈夫褚三,他们还是把兄弟。之前,我们曾怀疑过这个人,但由于他那晚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怀疑又被排除了。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调查询问了工艺瓷厂的每一个人,范围扩大到许继荣的所有社会关系和他所能接触到的人,仍是一无所获。许继荣在领导和同事眼里整体评价不错,工作有思路、有魄力、懂管理、善交际,工艺瓷厂连年是陶瓷公司的盈利大户。但他有一样东西被人隐晦地诟病,好色。经过调查,他先后和厂内外的十几个女人有染。我们逐一做过排查、取证,又逐一排除作案嫌疑。我们曾怀疑过一个女人周某。她是工艺瓷厂的库管员,有点姿色,这并不重要。有价值的是她男人褚三犯过事,有酗酒斗殴被拘役的前科,人也凶悍,且社会关系复杂。但事发当晚,褚三在一个朋友侯登科家打麻将。我们也查清了麻将桌上都有谁。那家人的邻居也提供证明,说那晚麻将确实是打了一夜。他不仅半夜起夜时听见了麻将声,还在清晨扫雪时,看见他们说笑着离开。我怀疑过这份证词,但这个人的身份又让我放弃了怀疑,他是退休的原陶瓷公司党委副书记李士波。按照他的身份,是绝对不会提供一份虚假证词的。案发当夜,天降大雪,这来自天界的纯净洁白之物,无辜地掩盖起案犯可能留下的人间罪证。

那时我不无绝望地想,难道这个案子会成为无头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像块会增重、会变温、会飞起来的石头搁在我的心上,时刻让我感到下坠般的挤压。随着时间的拖延,这种挤压变得炙热灼烫。有时我会无由觉得警察这个职业很荒谬,一个人做警察也很荒谬。

这天,我又翻看彭城命案的卷宗。我翻到许继荣卧地而死的现场照片。他喉咙被割了很深的一刀,脸朝下趴在血泊中。卷宗翻过一遍,我又把許继荣的照片翻上来。那一片血泊像是从身体内渗出的黑影顽固地圈住了他。我忽然想到刘玉所的死亡照片,还有李振林。他们都是喉咙被割一刀,脸朝下趴在血泊里。谢台镇这两起命案,应该和彭城命案有联系,可是,有个疑点我无法解释,它堵住了案情合理推进发展的出口。许继荣当过多年工艺瓷厂的领导,又是内行,家中有很多艺术藏品。据现场清点,他的瓷类藏品有几十件,部分藏品还价值不菲。而且他还收藏许多当代名家的书法字画,有不少精品,家中客厅和书房的墙上,就悬挂着几幅。但案发后,这些东西一件没丢。现场有物品翻动过的痕迹,我们怀疑罪犯是在找钱。但许继荣的儿子说,他父亲从来不在家里存放现金。以此推断,这个案子就不存在谋财害命的嫌疑。那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会商案情时,还是坚持这个案子有入室抢劫杀人的嫌疑,却找不到证据。现场没留下一个指纹,脚印也没有。凶手像是从天而降,做完案后,又回到天上去了。那场下在后半夜的大雪,简直就是罪犯的帮凶。

现在,案子意外有了转机。李勇竟是这起案子的主凶之一。他供出了全部经过。有一天,他们弟兄五个聚在老大家喝酒,酒喝到半截,褚三说出自己被许继荣这个王八蛋戴绿帽子的事。他们当即就决定杀了许继荣。他们精心谋划几个月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实施了犯罪。杀掉许继荣全家后,他们觉得许继荣当官多年,家中一定有钱。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在许家找到二十多万现金,回到结拜大哥侯登科在陶瓷家属院的家中就把钱分了。那个深夜,他们刚离开许家,天就下起了大雪。在屋外的大雪中,他们继续中断了的麻将,一直打到天明。李勇说,许继荣是他杀的。他捂住许继荣的嘴,将他按到地上,一刀割断了喉管,然后把他脸朝下摁在了血泊里。那个男孩,是大哥侯登科闷死的。他把熟睡的孩子拖到床边,拿过枕头盖住孩子的脸,然后,他就坐在了枕头上。

李勇低下头不说话了。我以为一切到此结束,准备让狱警把他带下去。他又抬起头,冲我诡黠一笑,说,给我支烟。

他还有话说。我想他一定是想进一步讨价还价。他还是怕死。

但我判断错了。接下来,李勇一口气供出另外七宗杀人案,全是他们五兄弟所为。这几宗案子都是警方多年不曾破获的积案。在供述过程中,他语调从容平缓,像个成功人物在回忆曾经波澜起伏但如今已沉静下来的生活。他说现在想起这些,觉得自己活着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不停地赶赴一场场受到秘密邀请的杀人宴会。这让我的内心在震惊中感到崩溃般的羞辱。我面前这个人(他已是禽兽),还有他的兄弟(禽兽们)残暴虐杀生命的行为,已完全超出我对人性底线的想像极致。他们不仅羞辱了我,还羞辱了整个社会。

最早的一起案件发生在十九年前。那时,为了考验和焊牢结拜情谊,他们的结拜大哥侯登科做出一个荒唐决定:他们要一起去杀死一个人。没任何缘由,也不讲理由,就是以此来捆绑验证兄弟情谊。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提出这个凶残荒唐的建议后,他们几个竟没一人反对。就这样他们在磁山大桥制造了第一起命案:杀死一个正从桥上经过去砖窑厂上班的青年人。那是一个阳光暴热的夏日正午。他们每人在那个无辜可怜的人身上捅刺三刀,即便是他已经死了。随后的多年,杀人就成了考验他们兄弟情谊的功课。在2000年,他们最后一次集体作案,杀死许继荣一家。而就在这起案子的前一年,他们还杀害了一名便衣警察,抢走他身上的一把手枪,五发子弹。

李勇被带下去了。

走到门边,他又停下,回头对我说,看来,我把这一切都交代了,也是免不了一死。

他站在那里迟疑着摇头叹息。

罪孽太深了。停了一下,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可我已经说了。说就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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