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蓬谣

2019-11-06 03:07蔡星天
妇女之友 2019年10期
关键词:儿子母亲

蔡星天

梁时兰一走下抵达省城的长途客车,就被前来接站的儿子郑锁成引领着换乘了两趟公交汽车,坐了近两小时的车程,才来到锁成租住在城西边缘地带的小屋前。这是一个低矮的砖坯混构的小平房,房顶盖着石棉瓦,房主原打算用它来养殖蘑菇的,可由于其保暖性能不好便一直闲置着。后来就租给了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小伙子郑锁成居住着。

听说,眼下来城里打工的乡下人,都乐意到城乡结合地带租房,这些地方的房租金便宜,就是出门需要换乘公交车,每月花费的租房钱和乘车费加起来,也比在市区内租房住省钱。而且,很多进城务工人员为了省钱,干脆买来二手自行车代步,这样就免除了乘公交车的花销。

直到走进锁成租的房子,梁时兰才真正了解了儿子在城里打工的生活状况并不像他跟家里说得那样好。站在这小屋的地上,唯一进光的窗子被遮挡的塑料布和结在窗玻璃上的冰层罩得灰蒙蒙的,因此,屋里白天也点着棚顶悬挂下来的幽幽发亮的小灯泡儿。屋里的温度也很低,同外面的气温相比暖和不了多少。

梁时兰解开围巾,把手举到嘴前就着呼出的热气缓暖冻僵的手指。锁成把母亲带来的包裹放下后,拉母亲坐到了他的床上,然后去给母亲倒热水。母亲坐下后,不由得伸手触摸起自己坐在身下的铺盖来。只见床上铺的被褥还是从家里拿来的那一套行李,棉被的一端已开线露出了里面的棉絮,棉被上压着一件黑色的大皮袄。被褥下面垫着的是一层凌乱的稻草。再往下是用四个木质包装箱架起来的床身,仅这一张“床”,便占去了屋内的近三分之一空间。

锁成从暖瓶里倒出一杯热水端给母亲,亲切地说道:“妈,您先喝点热水暖暖胃。饿了吧?待会儿我去给您买点馄饨来吃。”见母亲脸上有些不适的神情,他就笑着对母亲说道:“妈,您觉着城里咋样啊?这儿,是不是比咱乡下大多了?”

母亲慢慢地喝着热水,若有所感地看着儿子:“嗯,这城里是比咱乡下大多了,可也乱多了,到处都是人。让我这个老太婆心里直发蒙直发毛。成子,你咋今天不去干活兒了?”

锁成点点头:“我今天不去了,已告诉耿叔了,会春和德全知道您今天来我要接您。待会儿,我还得去给您买被褥等用品。他俩说了,今天晚上过来看您。”说着,锁成坐到母亲身边,显得有些孩子气:“正好妈来了,我也趁机歇歇。”

母亲看着儿子的样子笑了,慢慢地喝着热水。

锁成抓起床上的黑皮袄穿在身上,又抓过毛线帽子戴到了头上,起身要去给母亲买馄饨。母亲忙喊:“成子啊,快别去了,你大嫂和二嫂给我带在路上吃的煮鸡蛋、葱油饼还没动哪!把这些吃的热热就够了!”锁成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门出去了。

母亲坐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另一半空间里,靠床边处立着一张油漆斑驳的圆面小饭桌,桌上敞着口的塑料袋里装着三个干裂馒头,一个大海碗里盛着半下吃剩的白菜汤,旁边撕开的小塑料袋里装有少许咸萝卜条。靠近放暖瓶一侧的桌边,摆着靠背已破损的折叠椅。屋门口的地上,左面靠着墙摞了两个装东西的大纸箱,右面是一个铁桶改制的炉子,炉壁上的铁烟囱弯转着长长地穿过窗子伸到了外面。炉灶上放着一个旧铝壶,旁边地上摆着水桶、盆子、闷罐和炒勺。这些,就是儿子锁成在城里生活的全部家当,锁成就生活在这样清贫寒苦的环境里。

望着那乌蒙蒙的小灯泡,望着屋顶处与墙壁交合地方结着的大片冰甲,以及墙面上满是水渍漫漶的黄痕,母亲的心里充满了酸苦。是啊,世上的母亲都是疼孩子的,何况还是老儿子!在农村时家里虽穷,但儿子总能吃上热汤热饭,总不至于衣裳被子破了没人补没人洗。特别是老儿子打小也未离开过家、离开过妈。唉,都是他爸那一身病搅和的。

咳,实在太难了!锁成是在两年前跟着村里人到省城打工的。家里的地,撂给了两个哥哥耕种就够了。眼瞅着父亲重病在身一天不如一天,治病欠下的饥荒月月加增,锁成只有去城里打工挣钱,帮家里缓解燃眉之急。

都两年了,锁成就是在这个小破屋里苦熬苦撑着,流血流汗地生活着。其实,母亲哪里知道,这个小破屋是锁成在五个月前才租下的。此前,他都是和一块来城里打工的同乡人挤住在工棚里。由于父亲病危频频告急,锁成先前就和母亲商量好,一旦父亲走了,他就把母亲接到城里跟自己一块过,所以才租下了这个简易房。

这两年里,锁成陆陆续续往家寄回了九千多元钱,一直在竭尽全力维持着老父亲按时到医院做透析治疗,买回一些常规药物服用。如果不是锁成接济,老父亲是绝不可能挨过七十三岁那道坎的。可是,老父亲终究没有挺过七十四岁,在今年的十一月初去世了。

想到老伴,母亲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在心里叨咕着:“老头子啊,你倒是眼一闭腿一蹬,自个儿躲清静享福去了。你是一了百了了,可扔下了一大堆饥荒,得我和儿子们去还哪!这今后的日子咋过,我该咋活啊!”母亲忍不住悲从中来,暗自啜泣。

这时,锁成回来了,他拎回一袋馄饨。一进门,就急喊着:“妈,您快来吃吧,刚出锅热乎的!”他从闷罐里拿出一个小盔,把馄饨连袋坐进小盔里搁到饭桌上。回身便催母亲快坐过来吃。当他的目光移到母亲的脸上时,看见母亲眼睛红红肿肿的,一副哭过了的样子,他心里一沉:母亲一定又是想父亲了。父亲刚故去不满百天,母亲就不得已离开故土到他这里,而他眼下又是这样,她自然会难过的。

想到这,锁成平和地安慰母亲:“妈,您老人家别总难受了,就安心跟着我过吧,我养得起您,我有的是力气赚钱。我一会儿去给您买行李铺盖,回来就给您搭一张床,咱娘俩一块过日子肯定没问题的!”锁成故意摆出轻松的姿态安慰母亲。

母亲掩饰地捋了捋鬓角的头发,起身坐到饭桌前,一边用勺子舀着馄饨,一边叹息道:“唉,成子,都是你命不好哇,摊上这了我们这样没本事的爹妈,都二十好几了还娶不上个媳妇成个家,还得供养我这没用的妈……”说到这里,母亲再度撩起衣襟抹起泪来。

“妈,您说啥呢!我娶媳妇成家着啥急呀!就凭我年纪轻,有的是力气干活挣钱,这些迟早都会有的,你就等着瞧好吧!”说着,他弯起胳膊做了一个很有信心和力量的姿势,努力让母亲愉快起来。

看着儿子憨厚自信又可爱的样子,母亲苦涩地笑了。她把馄饨分成了两碗,非逼着儿子也吃一碗。拗不过母亲,锁成只好和母亲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和葱油饼,吃了临近午时才吃下的早饭。

撂下饭碗,锁成就要去服装城买行李铺盖。母亲急忙从内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绢包,打开从里面捻出三张百元钞票给儿子,要他拿着去买被褥,再顺便捎点针头线脑来,她要给他缝补一下开了线的被子和破了洞的衣裳。

锁成不肯接母亲的钱,说他兜里有钱,让母亲自己留着。母亲急了,非逼他拿着不可,而且一再说她还有钱。这钱,留在她身上也用不着。见母亲态度强硬,锁成只好接下来揣进兜里。和母亲挥手告别。

见锁成就要走出去了,母亲忙让他去拎一些水回来,她要洗洗衣裳。按着母亲吩咐,锁成做完了这一切,才穿衣离去。临走出门时,他回过头来,看着忙碌的母亲,高兴地说:“妈啊,您老人家来了真好!我真舒心,有妈在跟前,我才觉着自己又有家了……”说到这里,锁成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闪出了泪花。

听着儿子的话,母亲感到了些许安慰,但也有了更多酸楚。

梁时兰一个人蹲在屋地上,用手搓洗着泡在盆里的衣服。水凉得拔手,可她舍不得燃炉子温些热水。吃饭时她已向儿子问明白,这烧炉子做饭用的燃材,都是他每天在出外打工干活时,从工地上捡回的废木头和废料板。冬天里,为了能压点火,多维持点热度,锁成都是到附近的铁道专用线上拾些掉落的煤渣、烂树皮子等。

儿子的住屋总是这样凉飕飕的,墙上总是结着冰甲。除了房子本身不保温外,便是烧的跟不上去。

梁时兰越发觉得这城里其实并不好过,不像在乡下,家家有大田里割下的苞米秆子、苞米茬子、豆秸秆子……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去山坡上河套里砍上一些树条子对付。可是在城里,啥都得花钱买。吃粮吃菜,就更不如乡下庄户人家里啥都能自己种,现吃现上小园子里摘,唉……她一边搓洗着衣裳,一边想着心事,暗暗琢磨着今后怎样能帮儿子把日子过起来。

这时,房门响了,走进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从她的衣着打扮上看也就是个很普普通通的城里人装束的家庭妇女。只见那女人拉开房门后,站到了门口处,眼睛直愣愣地冷冷打量着梁时兰,开口问道:“郑锁成呢,上哪去了?”

“哦,你……是找锁成?他刚出去,给我买行李铺盖去了。你找他……有事儿?”梁时兰停下手中的活,起身往里让这位造访的陌生女人。

“有事,当然是有事!没有事我来这里找他干啥?!”那女人十分不满地翻瞪着眼睛,很不耐烦地回答道。

“哦,那……你请进来吧,我是锁成的妈,有事儿可不可以跟我说说?”梁时兰忙拉过了那张破折叠椅到女人跟前,示意请她坐下说话。

“我不坐,我没工夫闲坐,我是来要房租的!这个郑锁成欠了我仨月房租了,他要吃饭,我们家也不能喝西北风啊!哪有这么长时间拖着赖着不给的?谁家的房子让外人白白住?!他要是再赖着不给,我就撵人了!”那女人的嗓门越嚷越高,脸子也撂得越来越长。

“哦,大妹子,你请坐下来说话,也歇歇腿儿。别这样动肝气,气坏了身子。我是今天才到的,呵,说准着点儿,是快晌午了才到的。你告诉我,我儿子锁成欠了你多少房租钱?”梁时兰一直用平和的语气安抚着这火气十足的女房东。

“三百块!”那女人边说着,边冲着梁时兰竖起了三根手指头,脸色红涨:“就这三百块租金,让我跑了好几趟了,你儿子要么是不在,要么就说让我再宽限宽限。我一个月才收一百块租金,还多吗?就这么便宜了,你儿子还拖着赖着不给,今儿个我要是再拿不到钱,你们就给我‘土豆搬家——滚球子!”那女人气咻咻地嚷嚷着,依旧不肯坐下。

“大妹子,你消消气儿,听我说句话。三百块租金是吧,我兜里有,我这就一准都给了你。我儿子他爸大上个月刚死,他一准是把挣下的工钱全都给了家里办丧事儿用了。所以没及时交给你,对不住了。我这次来前,把家里的老屋卖了,还了一部分饥荒,留了八百块钱。来时买车票花了小一百,刚才让锁成去给我买行李铺盖拿去三百,余下这四百我一块儿都给了你,连着下个月的房租也一块交上,你看成不?”梁时兰不仅仅在安抚,甚至是在讨好祈求了。

那女人立即眉开眼笑了:“哎呀,我的老大姐呀,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有啥不满意的!咳,这家家过日子啊,都有难念的经难唱的曲儿啊,我一看你就是个爽快人,实诚!讲究!没啥说的了,咱姐俩好好处,来日方长啊!”说完,那女人接过了梁时兰递上的房租钱,捏在手里摸了摸弹了弹,再转回身推开房门冲着外面亮光照了照,然后乐颠颠儿地离去了。

送走了讨房租的女人,梁时兰又蹲回到地下,接着洗盆里的衣裳。可她的心,此时却像扳倒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到手背上。她万万没有想到,城里儿子的日子过得这般寒酸,自己怀揣的八百块钱,刚到省城还没过半天光景就掏光了。原指望到老儿子这里养老,可老儿子的境况竟是这样糟糕,这日子今后咋过啊?

梁时兰心灰意冷地揉着硬撅撅的衣裳,手上的凉意一直渗透到心里。她的心情也跟盆里搓不出肥皂沫的污水一样涩拉拉的。一会儿,她觉著浑身开始发冷,脑子也浑酱酱的,眼睛也越发睁不开了。她忙用力揉了揉盆子里的衣裳,用清水涮洗两遍后,晾到了一边,自己忙掀开锁成被子钻了进去。她用被子把自己卷裹起来,可冷战依然打个不停,上下牙齿磕碰得咯嘣嘣响,心冷得几乎揪成了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梁时兰再醒来时,她感到身上厚实实热乎了很多。睁开眼,见儿子正坐在床边守着自己。锁成用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哦,好多了。”原来,他回来后发现母亲裹着被子正在发烧,就把买回的铺盖捂到了母亲身上,还燃起了炉子。

梁时兰想坐起来,锁成忙按着被子阻止道:“妈,您还是多捂一会吧,多发发汗。小心再晾着。”说着,他给母亲掖了掖被子,擦去了脸上渗出的汗珠。到了晚上,吃过儿子煮的小米粥,梁时兰觉着好多了,身体也有了力气。她就坐到灯下,给儿子缝补起开了线的被子和破了洞的衣服。

锁成利用这工夫,开始从外面往屋里搬动早给母亲备好的搭床用的箱子和拼板。这时,会春和德全来了,他们热情地和锁成母亲打着招呼。在家乡时,这两个年轻人都和锁成是要好的伙伴,常来家里找锁成玩,同锁成父母都很熟悉亲近。他们从小都在一块儿长大,现如今又一块儿在省城打工,之间的情义非同寻常,从来都是很抱团很相顾的。如今锁成母亲来了,他俩自然得赶来看看老人家。

会春是锁成打小在乡里读小学以致后来到镇上读初中时期的同班同学,两人好得如影随形。会春的父亲,原是乡小学的民办教师,后见转公办教师无望,索性辞职不干了。回家后,便组织了一些村民去城里建筑工地包活打工,还练就了瓦工、木工等手艺,钱赚得越来越多。几年光景下来,给家里盖了小二楼,给儿子会春娶了媳妇。再后来,把会春也带进城里和他一块学瓦工、木工手艺。锁成就是在会春的一再架拢下,才来城里打工赚钱的。

孟德全呢,是个向来不爱务农思想单纯有好高骛远的人,他不安于农村种地刨食又不能吃苦。父母拿他没办法,就由着他也跟会春和锁成去城里一道打工。德全和锁成都没啥手艺只能干些筛沙子、和大泥、搬砖石、扛上搬下等出大力的活计。但锁成比德全聪明能干,干起活来有眼力见有道眼。德全不如锁成能干,他挣的工钱也比不上锁成多。但他喜欢城市的环境和氛围,尽管干力工活很累,但因为有锁成和会春为伴,混在施工队里也觉得热闹快乐,毕竟城里要比农村繁华风光、气派养眼。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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