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和他行走的河流

2019-11-06 02:53王鸿达
北方文学 2019年22期
关键词:河面呼兰河源头

王鸿达

四月,在故乡那条河流能听到“咔嚓、咔嚓”冰排断裂的撞击声,那是封冻了一冬的冰面醒来了,冰排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着向下游奔跑,仿佛去赶一场什么约会,这个时候的河流表情最生动了。我们孩子跑到河坝上去,去看那奔跑的冰排,那撞响的冰排是晶莹透明的,时而还会撞出一条鱼来,撞到河岸上来,这是对我们的馈赠。呼呼的春风吹红了我们的脸蛋,也吹红了两岸的红柳,那两岸燃烧的红柳像火一样把山里的春天点燃了。

在四月,诗人王立宪送我的散文随笔集《河流的表情》静静地摆在我的书桌案头前,在这座没有河流的北方城市里,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冰排透明的断裂声,又听到呼呼的河风吹响岸边红柳的风哨声……北方的河孕育流动就是从四月开始的。那么,诗人对河流寻找的脚步也是从春天开始的吧。透过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诗人那不知疲倦的足迹,无论是春天河边化雪的泥泞,夏天骤雨后河岸树荫下,还是秋天草木挂霜苍凉的河边,冬天河面冰封雪面的坚硬,都留下了诗人一行行的脚印。我知道这不是一本坐在书斋里写出来的书,这是一本用心灵砥足走出来的书,唯其如此,每次阅读,我都心怀敬意,对写作者对那些如同在大自然的河流中流淌出的如此清澈如水的文字。

那年秋天,我和诗人走在山里这条河的河坝上。晨雾缭绕的早上,我向他和另外一位诗人李琦讲起小时候春天看跑冰排,夏天用柳枝做鱼竿钓鱼,入冬河要封冻时,我们用河柳沾雪做冰糕,立宪听得眼睛在镜片后都直了。

立宪的老家是海伦乡下的,他的童年里也有一条亲近的小河,他在这本书开篇《写给乌龙沟》写到过这条小河,只是乌龙沟在诗人眼里还是一条小河沟,还没有足够多的水撑起春天的冰排,这是不是注定诗人一生要经历很多河流呢?从故乡的乌龙沟、扎音河、通肯河,到他乡的公别拉河、海浪河……这些河流见证了一个诗人少年成长的忧郁。他在《扎音河边》里写到父亲是一个愿意搬家的人:“我九岁的惆怅就是从那个(搬家后)暮霭弥漫的时候开始的……”

诗人长期厮守的小县城八里外的呼兰河,与我故乡的那条汤旺河都起源于小兴安岭,一条发源于北部,一条发源于南端,最后都汇入松花江。如同我们两个人的相识,在文学这条路上跋涉了很多年后,相逢于省文学院组织的签约作家一次松花江畔太阳岛笔会上。立宪书生气的面孔略带忧郁,性情的相近让我们一见如故。那之后不久,又一次笔会见面,立宪一脸兴奋地跟我說,他写了一首我故乡的河“汤旺河”的诗,他是在去佳木斯的火车上见到这条河的。

也许是这个缘故吧,2007年秋天,我约了他和另一位诗人李琦,一起去了我的家乡汤旺河林业局。秋天五花山色彩斑斓,汤旺河就一路随行在这像镶嵌在画框中的山里间,诗人兴奋惊讶不已!我们一直在我的家乡寻到了这条河的源头。在那次以后,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每年放暑假他自己又去了山里,去看了那条河不同的河段和下游的林业局。可见他对一条河的着迷。

如果说生命也是一条四季轮回的河流,那么身边有一条可以关注四季变化的河流的人无疑是幸福的。我想这也是立宪没有搬离兰西县城的原因吧。立宪的工作好多年前就从县城中学调到绥化市大学里教书了,每周从县城坐长途车去二百里外的市里上班和回来,都要穿过两次呼兰河。这条河就像一位日渐年长的母亲守候在家门口,等待游子的归来。

自从诗人跟我说他有了想写一写河流的想法后,那段时间我常去他的QQ空间里看,他空间里不断更新的是他每次从河边拍回来的照片,四月看河面跑冰排,初夏看河面瘦了,枯水期的河里还停着挖沙船,七八月份河面又宽阔得浩浩荡荡的了……其实这条河流最近的河段离他居住的县城有八里地,而他要在不同的季节去不同的河段观察河貌的变化,就要走出很远的路。有时一出去就是一天,除了观察到河边自然界的变化外,那些人类对河流的破坏,河中的采沙船,撒落在河中的捕鱼网,都叫诗人气愤和困惑。当然,他也常常被人当作水文工作者,或上面下来暗访的人。在日益实用的今天,谁会把他对一条河的关注看成是一个诗人的行为呢?更叫他哭笑不得的是,诗人去寻找呼兰河一个河段十八弯,当他打车来到拉哈山下,费了好大劲登上北面一处断崖时,那山坡下的司机并没有走开,竟把他当成了一个轻生者,一直向他摇手。

在他沿河行走的日子里,也有让他兴奋的时候。那次他在电话里惊喜地跟我说,他找到萧红笔下写到过的泥河了。泥河是呼兰河的一段支流,由于河道多处被截断,有的变成了稻田的养鱼池,在剩下来的他看到的一段混浊的河道里还有人在捕泥鳅鱼,从一位老者口中得知这就是早些年的泥河。当年在呼兰河边长大的萧红曾想写一部反映民国泥河村民垦荒历史的长篇小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泥河今天的命运,而泥河今天的命运被探访它而来的诗人看到了。

无论春夏秋冬这样在河边野外孤身一人奔走探寻,让他的妻子君艳很牵挂,担心他会遇到危险。妻子知道他不太会游泳,经常叮嘱他的一句是“别靠近河!”可是他怎么会不靠近河呢?有一次刚入冬不久,他从一处山上下去看冰面,下山崎岖的石路很滑,他只好坐在石阶上一步一步往下挪,终于站到了他在山顶上望了好多次的冰河的河面,河面的寒雾遮去了他的身影,在下面一顿拍照后,再返回来时找不到刚才下山的路了,他只好寻着另一条上山的路抓住一棵棵柞树枝子往上攀登,刚才在下面时他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他知道不能耽搁太久,他没告诉妻子下去看冰河。天色已晚,妻子再给他打电话,他接不到了,山上没信号了。君艳吓坏了,直到电话联系上了,他告诉她没事,妻子还在埋怨他,谁知道结冻不久的冰面下面有没有清沟呢?君艳也是从小在呼兰河边长大的。

那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没有了立宪的音讯,我以为他在学院教课忙了,或是忙着写作的事,也没有去电话打扰他。隔不久,在省作协组织的一次采风时,碰到绥化作家张爱玲,我向她问起他,她说立宪去山里被草爬子叮了,都住院手术了。这让我吃惊不小。我是山里人,知道被草爬子叮重了是很危险的。细打听才知道立宪是为寻找呼兰河的源头而进山里的。

这一次艰难的寻找之旅,立宪是在五一小长假的时候和他的一个学生一起去的。呼兰河在小兴安岭山里有两个源头,立宪说这个源头在鸡岭山里,还真不被外界所知。立宪和他的学生也冒蒙儿去那里的,他在《寻找呼兰河之源》中写到,他们先是坐火车去了朗乡,从朗乡打车拐到桃山林业局地界的鸡岭,在这个小山村里,他和他的学生在一个养蜂人家里住了一夜,这个好心的养蜂人听说他们是特意跑到山里来找呼兰河源头的,就主动找来了村子里另外两个人,骑摩托带着他们去了。这无异是一次探险,要带他们去的是九公里之外的太平岭林间深处,听男主人说他也有好多年没去那里了,早年间那里常有野猪、黑熊出没。林间的小道没了,摩托车无法行进了,他们只好穿山步行。走在人迹罕至的森林中,两个山里人在前面带路,横过来的树枝树杈不时挡在了胸前,前面带路的山里人就用刀砍去树杈。一路上不时惊飞树上的飞龙,还有野兔和獾子。当他们行到二十四公里处时,终于看到深藏在丛林的淙淙细流。我能想象立宪见到那么清的源头泉水的样子,他欣喜若狂地跑了过去,跪下身子,双手捧起这清凉的溪水,连喝了好几口。溪水流过石头,雪白的浪花一朵朵绽开,还留下脆响。他们一次又一次拍照。临别时,还灌了满满三瓶子水,他要带回去给妻子君艳、女儿尝尝这呼兰河源头上的水。

立宪是从山里回到家的第二天,才发现草爬子叮在了他的腿上,草爬子的头深深钻进了皮肉里。他不得不在哈尔滨一家医院里做了手术。

后来立宪在与我通电话时,问起他的历险,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被草爬子叮咬手术的经过,还说草爬子是对他这个进山闯入者一次寻源认亲的纪念。而说起这个不被人所知的呼兰河源头时,则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

对这条河的无数次行走,无数次打量,终于让他寻到这条河的源头的根。哪怕是冒险也是值得!我为他感到高兴。从呼兰河的源头到呼兰河的入江口,立宪都细细地考察过了。我想他除了地理上与这条河流亲近的缘分外,还有文学上一份情感缘分的重量。在《为一条河而来》里,他写道:我庆幸在呼兰河边上的另一个小城生活了三十多年,這使我对呼兰河的感情日渐深厚。呼兰河再向下流淌而经过的那个小城就是呼兰,我常顺着河流走向向东南方遥望。有一天我来到了萧红故居。那三间大草房还在,后来的住户还没有搬走。

为一条河而来!这才是诗人情感河流的另一种流向!

长期在河岸边的厮守,行走,奔波,让他与这条河深深地融在了一起。他的生活,他的写作,他的灵魂,无不流动着这条河的波光涟漪!

其实,这本随笔集还记录了诗人这么多年走过的黑龙江大大小小很多条河流,从身边的河流开始,脚步随河流而动,那些江河会记住一个不带任何功利而来的身影。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心地总是善良宽广的……河岸上的每一棵被砍伐的树木,每一片被开荒破坏的草本植物,河里被盗采的河沙,被绝户网掠捕的鱼,都令他黯然神伤,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喟叹。

守望是幸福的,守望也像坠进河中的圆圆夕阳一样充满惆怅。多少次诗人从河边返回家的路上在想:不知还有谁像我一样为一条河而去,又为一条河而怅然归来;为什么在别人兴奋的时候我却常常陷入忧郁之中?如果萧红灵魂有知,她会怎么看呼兰河的最后之地?(《我为一条河而来》)

我想我是读懂了二十多年前在松花江边初次见到立宪时,他书生意气的面孔上略带的忧郁之色,也理解了他送给我的第一本诗集,为什么起名叫《忧郁的葵》。因为他是来自一条名叫呼兰河的河边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远离城市的喧器,独自行走在河边,无论是在文字里,还是在脚底下……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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