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老舍的翻译传播策略

毕冰宾

老舍先生《四世同堂》的后16章中文手稿不幸散佚半个多世纪，但前两年出现了奇迹，完整英文译稿在美国的大学图书馆被发现了。在找不到中文原稿的情况下，从完整的英文翻译手稿将后16章回译为中文就成了最佳选择，使这部名著完璧。我受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将后16章英文译稿进行了回译，出版了《四世同堂》足本。正是在一字一句回译的过程中，我有了一次机会，体验老舍先生在1948年与美国译者浦爱德合作翻译作品为英文的某种翻译和传播策略，这种心得是我的一次意外收获，这种体验非亲自一笔一画翻译一遍而难得，乐于与同好分享。

老舍先生采取的是自己口授中文，美国译者与他确认中文意思后现场用打字机打出英文稿的方式翻译这部小说。因此可以想象美国译者在打出完整句子前应该与老舍有所切磋，达成默契后才定稿的。这等于作者最大限度地参与了翻译，对英文译文了如指掌，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对英文译稿有一定的把控，从而保证了翻译对原作的忠实度。

从传播策略上说，浦爱德曾发表过文章称，老舍为了作品更容易被美国读者接受，在口授时就有意识省略了一些句子和表达方式，不是逐字逐句口授中文原稿的。这说明了老舍对作品翻译成外文后的接受度是有充分估量的，也说明老舍懂得哪些句子是难以找到最合适的英文表达法的，因此从中文口授时就对原稿进行了“删减”和“压缩”。还有就是老舍认识到高度商业化的社会中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原封不动翻译成英文后，篇幅会比中文更长，是根本没有市场的。于是老舍为了英文版的出版毅然做出牺牲。但老舍和译者想不到的是，虽然已经做了适当删缩，但哈考特出版社拿到英文翻译稿后依然觉得冗长，又大幅度删削了一番，才在美国出版。事实证明，被出版社二次删削后的《黄色风暴》其实只剩了相当于中文字符的50多万字，等于砍掉了40多万字，那是一个大长篇小说的字数了，算得上“残忍删削版”。

而具体从翻译策略上说，英文本令我感触最深的是很多中文的俗语和成语都采取直译法，看上去一目了然。这让我想到老舍之所以与译者采取直译的办法，是不是有老舍特殊的用心在其中呢，那就是让这些有中文特色的表达法原汁原味地进入到译本中，让英语读者明白中文的表达，从中领略汉语的风采。这种方法后来被教科书解释为翻译的“异化法”，就是大部分或完全的直译，给目的语读者以强烈的直观感觉，从中感受异国色彩和情调，甚至久而久之这样的词汇能逐渐进入英文中。如现在很多直接翻译的中文表达法都成功进入了英语词库中一样，比如“人山人海”就直译为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不作不死”则是No zuo no die;甚至“折腾”干脆就是zheteng。估计老舍当年是有这样的考量的。

看到朱光潜先生曾给老舍写信评论老舍翻译的《苹果车》时就说过老舍的译文有些地方“直译的痕迹相当突出。我因此不免要窥探你的翻译原则。我所猜想到的不外两种：一种是小心地追随原文，亦步亦趋，寸步不离;一种是大胆地尝试新文体，要吸收西方的词汇和语法，来丰富中文”。朱先生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在具体翻译实践中我们很多人也尝试过适当保留原作的原汁原味，以此来丰富目的语的表达。具体到老舍将自己的作品翻译成英文时使用了很多直译法，与他将英文翻译成中文的方法是异曲同工的。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我粗略统计一下就有200来个，这里仅举例管窥：

your bowels to burst and your brains to be scattered，初看是“脑断肠裂”，但应该想到是“肝脑涂地”。

a woman of the world，初看是“世界的女人”，但应该想到是“阅人无数或饱经世故的女人”。

like a body and its shadow，一眼看去是“像身体和影子”，实则是“如影随形”。

both courageous and intelligent，表面是“既勇敢又聪明”，实则是“智勇双全”。

the most highly developed of all created creatures，逐字逐句读是“所有的生灵中最为先进的造物”，实则是“万物的灵长”。

还有一些句子是彻底的直译，相信这些英文能让我们一眼就看出中文原文来，这样的直译应该说对英语母语的读者来说是直观而新鲜的表达方式，可以从中领略中文的意蕴，如：

We cheat ourselves and cheat others.自欺欺人

palaces with their ancient colours and fragrances古色古香

seemed to have crossed out with one stroke of the pen一笔勾销

shake the earth and startle the heaven with his heroic deeds惊天动地的英雄举动

The Japanese devil will soon all have rolled away.日本鬼子很快就都要滾蛋了。

give them a little bitterness to eat吃点苦头

to turn the rudder when the wind changed见风使舵

“Heavenly Old Grandfather…but ten thousand， leave Niu Niu to the Chi family， ten thousand.”完全直译为：“老天爷……千万，千万。”

我甚至猜测，因为浦爱德生长在山东，是讲一口山东普通话，估计老舍在给她念中文稿时，他念了“万物的灵长”之类简洁的中文句子和俗语，但浦爱德听不太懂，可能老舍就有意用较长的中文句子进行解释，而美国译者把这些啰唆的中文句子直接翻译成英文。这样的英文译本为我们提供了充分想象的空间，读来也是妙趣横生，让我十分感佩，老舍先生其实在70年前就已经很前卫了，在通过有趣的直译传达中文内涵的道路上是一个开路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