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的海神形象研究

2019-11-07 11:38曾莹张莲
文学教育 2019年10期
关键词:海洋文化海神山海经

曾莹 张莲

内容摘要:《山海经》里的海神除四海神外还可分为能单一型、人兽合体型和形能超常型三类,这些海神身上蕴含着丰富的文化观念和意义,他们是原始初民想象世界的反映、始宗教信仰的呈现和海洋信仰的体现。《山海经》以后,四海神灵形象的演变则经历了萌芽期的原始海神、发展期人神合体的海神以及衰落期凡人化的海神三个阶段。

关键词:《山海经》 海神 海洋文化

袁珂曾说过:“《山海经》是一部奇书,好像一块多棱的宝石,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出不同的光彩”[1],海神就是其中闪耀着奇异光彩的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从海经到荒经出现不少与海洋息息相关的海神,他们或有奇异的外貌、或有独特的功能,共同组成了《山海经》波澜诡谲的海洋世界。

一.《山海经》中的海神

中国海洋小说的雏形是以对“海洋之神”的想象和描述的形式出现的。[2]《山海经》中,海神作为一个群体通过先民们的奇幻构思而存在于各个海域中,他们所蕴含的海洋观念以及给后世海洋文学创作所带来的深远影响,都值得探索和思考。

(一)四海神灵

上古时期,航海技术还不发达,中土居民对陆地外的海洋世界了解甚少,因此对海外世界的描述多基于主观的想象。《山海经》是这样描述四海之神的:

北海禺强,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1]140

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强。[1]197

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 。黄帝生禺 ,禺 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 处东海,是为海神。[1]172

儋耳之国,任姓,禺号子,食谷。[1]197

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曰不廷胡余。 [1]180

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 [1]187

据此可知,四海神都有人的脸、耳及足,初步呈现出拟人化的特征。但除南海神不廷胡余外,其他三海神都是人脸鸟身的形象,是人和兽(鸟)的组合。四海神外在形象上的神异之处还在于 “珥蛇”、“践蛇”,坎伯曾说:“鸟儿是人类心灵从大地束缚释放出去的象征,就像蛇象征对大地的束缚一样。”[7]鸟身操蛇的四海神则正以一种矛盾对立的鲜明形象,阐释着初民对大海的观察和探寻——追求凌天飞越以获得自由与释放,又不得不回归大地被纠缠束缚。他们的进取源于初民对大海的强烈的向往,他们的退缩则又透露出对变化莫测的大海的畏惧。

在对四海神的描述中,我们还可以发现,除了对东海神禺 略加叙述了谱系身世外,他们的行迹基本不加叙述,“大都只有神而无神话”[3]19。

(二)其他海神

《山海经》中除了四海神外,还有其他的海洋神灵,他们具有更加丰富的形象,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

1.形、能单一型

这类海神或者形象比较简单、基本只有外在事物作简易的装饰,或者是职能单一,没有过多的描述,如蓐收、因因乎以及女娲之肠。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1]138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1]197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1]188

蓐收的形象就是左耳上掛着蛇,驾着两条龙,因因乎负责管理风的出入,女娲之肠是十个神灵,他们是女娲之肠所化,住在栗广的原野上。这类海神要么形象简单、要么职能单一、要么简要点明来处,其他的信息无从考察,因此归类为形、能单一型神灵。

2.人兽合体型

有很多海神是由人、兽(鸟)组合而成的,基本都是人脸加上其他动物的躯体,形成半人半兽的形体特征。这类神灵有句芒、窫窳、犁 尸、奢比尸和一个无名之神: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1]147

有神,人面兽身,名曰犁 之尸。[1]171

有神,人面、大耳、兽身,珥两青蛇,名曰奢比尸。[1]172

三神都是人的脸,句芒是鸟的身子,犁 之尸和奢比尸是兽的身子。犁 尸神止于人脸兽身的短小描述,木神句芒驾着两条龙,奢比尸神多了个细节——有着大耳朵,耳朵上还挂着两条青蛇。

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1]157

窫窳是位蛇身人面的天神,他死后还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几个巫师夹着他的尸体,“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他是为“贰负臣所杀也”,由此可以推断出窫窳是一位站在正义一方的天神。相比于其他的神灵,《山海经》对窫窳的描写多了故事性,交代了他的死因,也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位天神有了某种地位和邪正方面的定性,可读性有了提高。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1]188

昆仑山“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 这段的重点是渲染昆仑山的险恶,山上住着一位人脸虎身、尾巴似花豹的神。

3.形、能超常型

形、能超常型海神形体更加复杂,本领更为强大,他们有的神通广大,一张一弛之间都能施展出特有的本领,影响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有的则是长相奇异,给人以可怖的视觉和心理感受。这类海洋神灵有烛阴、天吴和九凤。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 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1]138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1]198

烛阴又叫烛龙,他神通广大,呼吸之间掌握着天地的运行,他给人间带来光明;但他的形体又多了一些令人恐惧的因素:竖生的眼睛、两条缝的眼睑、红色的长达千里的蛇身,朴野而凌厉;更奇特之处在于他“不思饮食”,只餐风雨,仿佛隐居世外的仙灵。

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在虹虹北两水间。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黄。[1]146

天吴,即是“水伯”,他的形象八首八足八尾,似乎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不能逃离他的掌控。

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又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蹄长肘,名曰强良。[1]197

九凤神有着“九首人面鸟身”,强良神不像其他海神那样是人脸兽身,而是人身虎首,其手肘比普通人的手肘要长,四肢称之为蹄足。

综上所述,《山海经》中的四海神或多或少有着人的形象特征,初步呈现出人格化的特点,他们具有原始时期神灵的初始面貌:人兽杂糅,因而大都朴实、粗野而奇幻,体现了初民宗教崇拜意识;东海神和北海神是父子,他们与黄帝存在着血缘关系,这意味着他们与黄帝在文化上也存在着渊源[4],由此,我们可以窥探先民基本的海洋文化观念——根植于内陆文化;通过对其他海神原型形象的分析,可以发现和感知先民们对大海的想象和探索精神,以及其中所渗透的图腾崇拜、神灵祭祀等原始宗教和文化观念。

二.海神形象蕴含的文化观念和意义

1.海洋是想象世界的反映

原始初民的认知能力还存在着较大的局限,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人类显得异常的渺小,于是他们开始羡慕野兽强壮的身躯,期望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像鱼一样在水里畅游,进而发挥他们的想象,将所遇到动物与人组合,将兽类的力量或特长移植到人的身上,形成一种新的“存在”——神怪,于是就有了初步拟人化的人兽组合体,如人鸟神、人蛇神、人虎神等,甚至有八首八尾八足的神,这些神灵体现了原始初民丰富的想象力,也体现了他们急切地想要强大自己、征服自然的愿望。

2.海洋是原始宗教信仰的呈现

宗教信仰从神话思维中产生。原始时期,先民通过接触外界事物并结合自身行迹来想象未知世界,又通过想象神话人物认识外界事物,这过程中的一切也就都蒙上了神话或宗教的色彩。袁珂在《中国神话史》中说到:“《山海经》确可以说是一部巫书,是古代巫师们流传下来,经战国初年至汉代初年楚国或楚地的人们(包括巫师)加以整理编写而成的。”[3]116古代的巫师在做巫术时会做一番奇异的装扮,神话的记载编纂都经由他们之手,这些累积的知识由巫师以文字的形式记载下来时,便也附加上宗教的色彩,笼罩上神秘的气氛。在前面所述的海洋神灵的形象中,海神所呈现的半人半兽的形躯则是原始宗教意识的反映,是原始宗教信仰的呈现。

三.《山海经》四海神灵形象演变

倪浓水认为《山海经》“是中国古代小说的源头和各种叙事模式的摇篮和逻辑起点,具有鲜明的原型意义。[6]”《山海经》塑造的四海神形象在之后有了变化,这个变化可分为三个阶段:

1.萌芽期:原始的海神

原始海神主要为人兽合体形。中国腹地广阔,“内陆外海”型的地理结构使中原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中央之国的意识,这种将自己视为宇宙中心的原始思维也使得四海观念得以衍生,《尚书》和《诗经》中都出现“四海”一词,但这里的“海”指的是“四邦”、“四隅”。《山海经》中的“四海”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洋,“郁水出象郡,而西南注南海,入须陵东南”[8],即是江河汇聚而成的海洋。有了“四海”观念,就有了四海神形象,《山海经》时期的四海之神禺 、禺强、不廷胡余、弇兹都是人兽合体型,他们的形象突出了兽类的特征和野性,相对弱化人的属性,是“自然神”的典型。

2.发展期:人神合体的海神

随着人类生存能力的强大,海神身上的动物特征逐渐弱化,人的属性相应的得到凸显,如《庄子》中提到的北海神“若”、“忽”和南海之神“倏”,他们身上已渐渐体现出了人类的道德价值和智慧。四海神信仰真正地深入人心则是在人、神发展的高峰期,这时期,祭祀海神成为日常现象。《礼记》中称“有天下者祭百神”,山川海渎是祭祀的重点对象。[5]263唐代,“大唐武德、贞观之制,五岳、四镇、四海、四渎,年别一祭,各以五郊迎气日祭之。”[9]唐玄宗于天宝十年(751年)并封四海神为王。宋仁宗康定元年分别加封四海神为:东海渊圣广德王、南海洪圣广利王、西海通圣广润王,北海冲圣广泽王,[5]269开始融入了佛教文化,后来四海神逐步演变为佛教中的龙王形象。在这一阶段,四海神逐渐被赋予保佑风调雨顺、维持风平浪静以扶持社稷的职责。

3.衰落期:凡人化的海神

衰落期的表现是四海神神性逐渐褪色,变得越来越凡人化。汉至明清,随着造船和航海技术的提高,中国商船的远航能力越来越强,海洋也逐渐褪去了神秘的面纱,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海洋叙事题材作品的增多,然而绝大多数海洋小说的作者是处在“观望者”的角度来描写大海,更多的是将陆地生活搬迁到海洋中進行重构,“陆地为上”的观念也日益占据上风。在这种观念的渗透下,四海神由被敬畏的对象逐渐凡人化,甚至成了被欺凌的对象。

清雍正二年(1724年)封南海神为“南海昭明龙王之神”,海神信仰与龙王信仰的合流得到官方认可。[5]268在四海神与龙王信仰合流的过程中,原本人兽合体的四海神逐渐演变为龙王的形象,海神信仰的衰落也渐渗透于这一过程,如《西游记》里的海龙王总处于被欺负的地位:东海龙王对前来讨兵器的孙悟空恭敬不已,泾河龙王因为改了雨点数和时辰就被定罪致死,小白龙因纵火烧了龙宫殿上的明珠就被父王告上天庭,不日遭诛。在这里,龙族变成了神界的小角色,天庭基层的小干部,这可能是小说作者的写作手法之一,但也反映了人们对四海神地位的界定。

总的来看,四海神在形象上具有双面性。他们有令人害怕的一面,如《山海经》中的四海神是人兽组合体,总离不开蛇,令人望而生畏;庄子描述的“倏”和“忽”隐含了大海的变化无常和难以捉摸;唐代卢肇的《海潮赋后序》所记述的海神若也显得有些残暴。但他们也有可亲近的一面,《庄子·秋水》中的海神若好似一个平和睿智、心胸豁达的圣哲,河伯在感叹海洋的浩大,海神若却给河伯讲了一个等贵贱、同大小的道理。欧阳询《艺文类聚》中还收录了四海神曾帮助武王伐纣的故事,非常富有正义感。到了后来小说繁盛时期,龙王作为四海神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变得更加世俗化,他们往往地位不高,甚至成了被捉弄驱使的对象,如《西游记》中的海龙王总是受制于本领强大的孙悟空,东海龙王连定海神针也拱手送人。因此,从整个发展过程来看,四海神信仰经历了从萌发到发展(有高峰)再到衰落的演变过程,其形象也从原始时期的以兽形为主发展到中期阶段的人性凸显、神性递增,再到后来是愈加凡人化,渐渐失去了神秘色彩。这期间,伴随着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人的生存能力的强化,人类在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逐渐地占据上风。

四.总结

从《山海经》开始,就有一种把陆地上的故事和理念移植到海洋上进行重构和再创造的叙事传统。《山海经》所寄寓的“山海齐观”的文化概念,也逐步地融入到历史文化当中,成为一种民族记忆。《山海经》给我们展现了一副粗野而多姿的海洋群神像,呈现了一个丰富神秘又使人向往的海洋世界,从中,我们也可一窥原始初民的记忆里蕴藏的海洋文化观念。

参考文献

[1]袁珂.山海经译注[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2]倪浓水.中国古代海洋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审美特征[J].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08(05):21.

[3]袁珂.中国神话史[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4]王荣国.海洋神灵——中国海神信仰与社会经济[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3(08):31.

[5]闵泽平.中国海洋信仰十六讲[M].北京:海洋出版社,2017.

[6]倪浓水.中国古代海洋小说的逻辑起点和原型意义——对《山海经》海洋叙事的综合考察[J].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9(01):13.

[7]朱侃如译.〔美〕Joseph Campbell/Bill Moyers. 神话(The Power of Myth)[M].转引自:李文钰.《山海经》的海与海神神话研究[J].政大中文学报,2007(7):7.

[8]李伟国.经典图读山海经[M].2003(08):285.

[9]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0:910.

基金项目:广东海洋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CXXL2017149);广东海洋大学国家级一流专业培育项目“汉语言文学”(校教务[2019]53号)。

(作者单位: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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