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关门声

2019-11-11 10:54但及
福建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蝌蚪电话中华

但及

1

电话是陌生的,她估计是骚扰电话。转而一想,又接了,听到的居然是个熟悉的声音。中华在电话那头。

他说他回来了,就在附近。还是以前一样的口气,她想象他现在拿着电话时的模样。“能过来一趟吗?见一面。”他问。

握着手机,一时无语。

“过来吧,我在城北路的城北客栈。”他这样说,好像她已经答应了一样。

尽管不悦,但他的口气又让她拒绝不了。他的声音、语气,还有内在的一股力量牵动着她。理智想拒绝的,情感又过不去。支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了。她说晚上,晚些时候过去。

合上手机,像在腾云駕雾。他的模样又模糊了。这些年,关于他的风声很多,他失踪了,没有人影,没有半点消息,现在竟又浮出水面了。他真是个谜啊。

晚上,八点刚过,她到了城北。她不熟悉这里,路灯昏暗,人影子投在地上。这里以前是火葬场,她来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记忆也不清晰了。这里的路,时而与记忆重叠,时而又变得陌生。原先边上有个钢铁厂,往北几百米,就是人归天的地方。现在,钢铁厂已倒闭,地方空了出来,围了墙。墙里长满茅草。火葬场搬迁了,烟囱也拆了。

一家小店开着,她把车停好,去问城北客栈,里面的人摇头。于是,她给中华发了条短信。中华没及时回复,她就坐在车里,心想,十分钟不回,就回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是没回。

二十分钟以后,她看手机还是白板,就发动了车。车刚开动,短信却到了。短信说:在电力公司门口等,我马上来。她有些不悦,但还是把车开到了指定拉置,停在路边的非机动车道上。

一想到火葬场,心中总有股怯意。过了一会儿,车门被敲打,吓了她一跳。以为真的鬼来了,一看,竟是中华。

中华坐进了后排。“兜几圈吧,不要停在这里。”他说。她回头,只看到个暗的轮廓。他瘦了。

“没有城北客栈,我问人了。”她说。

“是没有,这是我编的。我住这,就成城北客栈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车轮缓缓地动。“我恨这里啊。这城市,这路,这空气,离开越久,恨更强烈。我知道自己不对,这里也不全是我想的那样,这里也有美好的事物,比如你。”他坐后排,两手靠在前排的椅背上。

“为什么住这里?”她问。

“唉,怎么说呢?你懂的。”

夜晚的寒气从窗口扑进来,一阵阵的。直觉告诉她,他的状态有些糟,精神也不佳。城北菜场,灯光灰暗的百花小区,一一闪过。公路管理处的门牌歪立着,岗亭处没人。到东升路口,他指了指中国银行门口的停车场。于是,她转到人行道,上坡,滑入那个小停车场。停车场里有几辆车,都没人,安静地停着。车在中间插进去,她没熄火,车尾在冒热气。

“小蝌蚪怎么样?你清楚吗?”他问。

“知道一些。有时在楼梯上遇见,背个大书包。前些时候好像跟同学打了架,额头弄破了,贴了纱布。他像你,有点皮。”

“有这事?”

“没事了,现在好了,也看不出疤。”

“嗯,你好吗?”

“很忙,厂里外销订单多,有时忙的时候就想,要做那么多生意干什么?好在厂不大,如果再大,就吃不消了。”

“阿俊是个废人!”他说。

每次他都会这样说。“又来了。”对于他的多管,她有诸多不满。

这大半年来,她一直是疲惫的。与阿俊的离婚弄得沸沸扬扬,令她筋疲力尽,最后还上了法庭。财产的分割是最头痛的,还有女儿的归属,都剑拔弩张。最后,她在女儿问题上让了步,判给了他,厂里的资产则大部分归了自己。财产到阿俊手里,可能就完了,不出几年就会变成水。此刻,她没告诉他家里的事,更没有说离婚。她觉得没必要。

心里有些火,她想我到这里来,不是来听你教训的。中华就有这样的毛病,动不动教育人,好像他什么都懂似的。她不领他这套,但话又要说回来,正是他这一点,又让她觉得有魅力。一直以来,他总像一个大哥,一开口总有气势,她不知为什么会对这份威严有点依恋。

此时,他从后排伸手来撩她的头发。仅过了几秒钟,她就移开了。

“发质还是那么柔顺,还有股清香。”

“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她身子前靠,挪开后这样说。

2

他提议走走,说车里太闷,不能这样傻坐着。

天上漆黑,连星光也没有。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走,他靠前,她紧随。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散步,以前从来没有过。天黑,谁也看不清谁,只有两个人影斑驳的身影在小巷深处。

“你肯定听说了不少,那些传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不是我骗别人,而是我被别人骗。我有时还是天真,对生意场的险恶提防不够。”对他的话,她有同感,的确,他有时不够精明,做事率性而为,对风险缺乏认识。

尽管两个人很近,但她对他真的不了解,他办公司,开茶室,弄艺术空间,她都一知半解。两个人走得近,但也需要距离,这一直是她的观点。走得太近,死得太快,只有若即若离,才会持续。他在瓶山上的艺术馆她去过,里面陈列了许多书画,还有从国外搞来的艺术品。那会儿,他意气飞扬,说会大干一场。其实,她对那些坚定的话从来都是不信的,话说满了,就像水一样会溢出来,后来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我是无辜的,真相不是传的那个样。”他停下脚步,面对她。

“我明白。这一年,你在哪里?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我也想打,怕给你添麻烦。你知道我的性格,不需要别人同情,我讨厌同情。现在我那些狐朋狗友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当然,有些早不是朋友了,经历了低潮,你就会明白,朋友是个多么虚假的概念。他们只有在你风光的时候需要你。”

“也许是吧。”她附和着,想自己就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也许。这就是世道,有时很残酷。黑社会也在找我的茬。”

第二天,手机上突然来了一条银行短信。一看,她愣住了,卡里又多了十万块钱。

或许他的自尊受不了,直觉这样告诉她。

她给他电话,就是昨天他打的那个号,但语音显示:对方已关机。

4

跳落池中的时候,掀起很大的浪花。

水浸没了身子的大部分,她就像只青蛙那样,蹬腿向前。手臂伸向两侧,不时拍起水花。退回十万元后的一个周末,她又去亲近水了。解决疲惫的方式,最好是运动,于是她选择了游泳。她一周游三次,每次一个小时。水抚摩她,托起她,让她身心放松。

游完泳,回更衣室,冲淋,换衣。当她打开衣物柜时,看到手机上有条别人转发的微信。微信是这样的:“城北路城郊接合部,一个河道里发现一具浮尸,目前公安正在现场。死者是男性,短发,身高约一米八。”

血,迅速往头脑里冲。中华身高是一米七九,也是短发。所有的特征都差不多。黑社会在找他麻烦,她以为只是说说,生意场上的恐吓而已,但现在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她扶着柜,怕自己跌倒。微信里还配发了数张照片,是附近农民围观的情形,还有水面上那团黑色的漂浮物。她颤抖着,游泳衣上的水在往下滴,身上又涌出了许多冷汗。整个心好像要往外奔。旁人路过,问她怎么啦,她摇摇头,手紧抓着柜边,怕自己跌倒。

会不会是他?会不会呢?胡乱地穿好衣服,把湿泳衣和毛巾塞进包里。她想到那个电话,于是一个劲地拨,一如既往,电话已关机。

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室外,她迅速钻进车内,急迫地发动,然而只开了几步,就差点撞上个骑车的老人。她努力告诉自己,镇静,镇静。心跳还在加速,车外是满满的阳光,灼热的光线让人目眩。

心像是被巨蟒盘住了,她期待这是一场误会。她朝城北路驶去。

城北路破落的街道又呈现在眼前。钢铁厂里的茅草更盛了,有些还爬过围墙,探出头来。花圈店与铁皮店相邻,有老人坐在门口,茫然地望着四周。路口开了一家预制板店,堆着满是铁锈味的铁条和钢管。

车停在路边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她朝城中村走去,面前是密集的农民房。

正在拆迁,有几户人家拆了一半,屋顶没了,露出残墙和攀爬上来的藤蔓。不时见到人,有人在井边洗菜,五彩的衣服挂在满是污垢的顶板下面。有个穿肥大运动衫的小孩,跟着她。“在打捞死人,就在前面,一直往前走。”小孩好像明白她的来意。

房屋破旧,歪立,电线横拉,狗在散步。垃圾堆在路上,风一吹,有塑料袋在翻飞。上次是晚上,她没看清真实,眼前这里的一切让她心寒,更有一种恐惧。有辆电瓶车三轮斜着身子开过来,从她身边滑过。车子载旧家电,一根空调管子拖在地上,画出一道印子。

想到她即将面对的这一幕,她走不动了,蹲下身来。突然,她告诉自己,他们或许并没有那么崇高,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肯定也是这样,只是寻找刺激,一个男人与女人暧昧的刺激。她与他是两个陌生人,他成了她的抚慰剂,她也是他的抚慰剂。不是这样吗?……前面有警车,还有警察。警察正在进进出出,一群人抬着好奇的头,围着,议论着。电瓶车扬起的灰尘落在睫毛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回转身,奔跑起来。高跟鞋在起伏不平的泥地上,摇晃得厉害。小孩很诧异,用惊恐的目光望着远去的背影。她一路奔逃,躲回车里,气喘得急促又慌乱。

又一辆警车开了进去,扬起一缕尘土。

走吧,走吧,不要再卷入不必要的纠葛中。或许他死了,或许还活着,但都到了把他忘了的时刻。忘掉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这或许是她唯一的选择。

5

回家已很晚。

她去了酒吧,喝了咖啡和点心。只吃了一丁点,到现在也没有胃口。乘电梯上楼,门一开,门口围了一拨人,闹哄哄的,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她不禁紧张起來。

对门敞开着。几个穿白衣服的人用担架把一个老人抬出来。那是中华的父亲,老人闭着眼,嘴却张着,看上去很恐怖。电梯门开了,一群人蜂拥着进去。电梯关上后,又变宁静了。

她犹豫着,朝对门走去。灯通亮,里面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年轻的在跟小蝌蚪说话。小蝌蚪紧缩在沙发上,他只有十岁,此刻目光呆滞。这年轻女人,她隐约见过,但想不起来了。年长的女人,在整理里间床上的被子。“我是对门的,发生了什么?”她胆怯地问。

“老人心脏病发了。”年轻的女人说。

屋里有点乱,纸盒子堆着,一些瓶瓶罐罐沿墙摆开。她从没进来过,最多只是在门口张望一眼,现在一踏进,浑身有一种异样。难道他真死了吗?他的死刺激了他父亲?不然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呢?一旁的小蝌蚪看着她,对她的闯入充满了警觉。

“是孩子按了报警按钮,我们才从社区赶来了。在联系他妈妈,但一直联系不上。”年轻女人是社区主任,怪不得脸熟啊。

“他爸爸呢?”她故意这样问。

“我们不清楚,小孩只有他妈妈的手机号。”

谁也不知道中华怎么样了。她以为能打探到,结果什么也没有。或许,从头到尾,她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一米八,世界上一米八的人多的是。她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孩子怎么办?真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年长的阿姨整理完床铺,走出来,坐在一边。三个女人围着一个小男孩。屋里很静,像在陌生的野地里。

“还有其他亲戚吗?”她问。

“不知道,平时都是爷爷带,只知道父母离异了。可怜的孩子!”年长的话里充满了同情。

再度出现了沉默。

“要不,今天晚上让他住我那,我带着再说。”其实,对自己说出这话来,她也是吃惊的,刚才在路上,她一直在跟自己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但她还是不忍心看着小蝌蚪没人管。

“热心人,天下好人啊。”社区主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我先带,你们想办法找到他妈妈。”

“一定的,一定会找到的。你放心好了。”主任坚定地说。

窗外起风了,窗帘子飘了起来。她说天不早了,小蝌蚪跟我走吧。孩子瞪着她,不愿意从沙发上起来。她拉了下,孩子还是不动。于是,主任蹲了下来,摸他的脸,说了一会儿好话,他才勉强起来。

社区干部挥手告别,她们乘电梯走了。小蝌蚪跟在她身后。她打开自己的门,亮灯,把孩子引进家门。女儿判给阿俊以后,家里就没了孩子的身影。一般是周末,女儿会出现,住一晚后,再回去。现在,小蝌蚪就直直地站在门边,木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

她蹲下身来。这是她第一回如此近地与小蝌蚪在一起,他的眉毛、眼睛、鼻孔,与中华很神似。孩子像冰棍一样,漠然不动。她摸着孩子的头发,手却在抖。中华的脸与小蝌蚪的脸重叠在一起。“有你爸爸的消息吗?”她悄声问。

“姘头。你是个姘头。”孩子突然这样说,“这是我妈说的。”

一阵眩晕袭来,摇晃起来。她用手撑了撑身后的地板,努力平衡着自己。但内心的愤怒被点燃,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敢如此奚落、谩骂她,且用了如此难听的词汇。没有任何犹豫,她伸手朝孩子的脸上打去。她扇到了孩子的脸。

孩子不哭,一个转身,朝自家的大门跑去。“回来!”她吼道。

他拿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了门。“砰”的一声,门关了。声音很响,震动了楼道,连灯光影子也晃动起来。她奔过去,不断地敲门。“小蝌蚪,快开门,快开门。”她边敲边说,但里面没有了任何回音。关门声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声音沉闷、有力,又很无情。

敲了一会儿,累了,只能回到自己的房。

走到露台,她点了根烟,把烟雾吐到了夜空里。她一直认为自己与中华间是纯洁的,干净的,与众不同的。似爱情,不是爱情。似友谊,不是友谊。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她想得太天真了,孩子的那句话如烙铁般刻在心头……白天,她没落一滴泪,现在则泪流满面。

站在夜色里,房里的灯光延伸到露台,落在光光的地砖上。她又拨中华那个电话,这回的提示音变了:该电话用户已停机。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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