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吕澄

2019-11-12 22:21王季明
四川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老蒋领导

文/王季明

大热天的午休时间,偌大的地铁维修基地,员工大多会在空调休息室里打个瞌睡什么的。可是我呢,近来放松了管理,我们组那20来个家伙,没一个安分,打球的打球,玩游戏的玩游戏,上网的上网,精力旺盛得很呢!更奇葩的是,副组长李瓦与大高个安全员老蒋迷上了钓鱼,有空没空,总会兴致勃勃地跑到维修基地边的绕河边,戴个破草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鱼儿咬钩。

作为组长,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干涉的。午休嘛,就是吃饭带休息,两小时,那是企业规定。但是,企业没规定午休时,员工应该干什么或者说不该干什么。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多次向方主任申请机电一体化的技师,午后将由方主任带来报到。报到嘛,大家总要见个面,副组长李瓦说,员工嘛就是认真干活拿钱,不要说来了新员工,就算来了大人物,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呀?见面见面,见个鸟面!安全员兼辅助小班班长老蒋说,以后天天见,没必要让大家午后等着他。午休嘛,大家该干吗就干吗!

我耐心地说,新来员工见面也是一种仪式,让人家有种亲切感,再说方主任也要陪着来。

老蒋笑着说,方主任是政工干部转到行政岗位上来的,他又不懂技术,一个新员工他要陪他干吗?

这话让我很不爱听,我立马加重语气说,方主任懂不懂技术不是你们要操心的,他陪来,也是说明重视。现在你们都好好给我听着,刚才只是与你们商量,商量不通,那我一锤定音,现在统统给我到会议室坐着,谁也不许离开。

李瓦想说什么,我立即截住他,厂有厂规,组有组规,来了新人必须要有仪式,我把话撂在这里,谁若坏了规矩,那就请他自谋出路,离开我们班组。

李瓦想说什么,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我说,看看我们班组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午后,不好好休息,都成了游乐场了。

众人不吭声,李瓦与老蒋脸色阴沉。

我接着说,在座较早进入公司的员工都知道,当初进来培训时,安全部门领导明确告诉我们,地铁维修公司就是个半军事化的企业,你们就是个半军事化人员,现在看看你们这样子,我们这里还有半军事化的样子吗?

老蒋抬头说,有的,现在我们基地不都两道门岗外加铁栅栏吗?

我说,算你说得对了,可是有这样的设施能拦住你们吗?你,还有李瓦,告诉我,绕河边的铁丝网是谁剪开了一个大洞?

李瓦与老蒋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怎么知道?

我说,你们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去河边钓鱼就你俩。好好想想,还要不要做管理人员。

我转身往隔壁会议室走去,众人一个个地跟在后面。

事实上,当组内20来名员工到齐刚刚坐下时,方主任就陪着一个叫吕澄的新员工进来了。方主任一见那么多人,很难见到的笑容露了出来。我赶忙上前与方主任紧紧握手,说,方主任,我们组内21名员工全部到齐了。方主任笑笑说,我扫了一眼,就知道你们全部到了,这说明你们这个组啊,有凝聚力,战斗力强,你这个组长特有能力。我忙说,不不不,方主任你是带头人,再说,组内工作也不是我一人做的,是李瓦与老蒋他们共同努力的。

方主任点点头,我马上请他坐下,递上了冰红茶。

方主任并没坐下,而是看了看手表说,我马上还有一个会议,只说一句吧,你们这个组啊,兵强马壮,按理呢,我是不会再配工匠给你们的,可是看看你们组长啊,整天缠着我要人,那就给你们一个吧,希望你们在列车维修方面更上一层楼,尤其是对列车的关键部位要下功夫啊!

我连忙点头说,方主任说得对!主任,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的。

行呢,这个我是相信的,否则我也不会给人,对吧?来来来,我介绍一下。

随着方主任的招手,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低着头走了进来。

我们随即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

我们都无语。

我们当时的心情似乎都一样,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奇怪,这倒不是他大热天穿着长袖衬衫,背着大大的双肩包,而是这样的天气,他竟然戴着一副夺目耀眼的红色尼龙手套。这就让人纳闷,这家伙手上难道有花,不让人看呢!

方主任说了,他叫吕澄,是技师,技术水平非常高,希望我们互相协作,做好工作。

我点点头,上前热情地说道,欢迎!欢迎!接着就想与他握手,不料他视而不见,弄得我只能尴尬地缩回了手。

方主任要忙着去开会,我让吕澄坐下,他不坐,脸无表情,一种漠然的样子。

我把方主任送出会议室时,方主任把这个叫吕澄的《个人履历表》交给我说,这人不善言辞,有本事的人嘛,都是这样的。不过,我也不能打包票证明他水平真的很高,不过呢,反正他有半年试工期,你懂了吗?

我点点头。

方主任走后,我返回会议室,只见里面一片肃静,众人都在看着吕澄。吕澄呢,一双眼睛漠然地看着会议室窗外一棵大树,似乎在倾听午后的鸟鸣声,不知在想什么?我想,坏了,我们这个组内,年青人哪个不是整天嘻嘻哈哈的,看看这个叫吕澄的那么沉闷,我担心,他能不能与我们组内员工相处和谐。

我干笑一声,说,吕师傅,这些都是我们组内的员工,你是新来的,请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好吗?

吕澄看了我一眼说,奇怪,我又不是领导,你让我介绍什么?

这话可把我狠狠噎了一下。

这时,就见李瓦与老蒋拉长着脸站起来,李瓦说,领导,既然他这样说,我们还坐着干吗?

我想了想也对,我说,你们忙你们的吧。

我这话说完,众人轰地起立,往会议室门外散去。

我看了看吕澄说,现在你可以坐下了吗?

吕澄不说话,走到长桌前,放下双肩包,坐到长条椅上。

我翻看吕澄的履历表,习惯性地问,你是外单位商调来的,还是社会招聘来的?

招聘。

我一愣。

这些年来,像我们这样的地铁专业维修公司,想要通过社会招聘机电一体化的熟练工匠,基本没门。为什么呢?很简单,现在社会上没了培养工匠的机制,不像我们年轻时,学个车、钳、刨,或者电工,那是要拜师傅的,是要扎扎实实做三年徒弟的。吕澄不仅是名熟练工匠,还是技师,他可以随便找工作。那么,他为何应聘到我们地铁维修公司来呢?动机是什么?

看了吕澄履历表后才发现,吕澄四十一岁,未婚。二十多年时间里,出入二十多个单位。国企、外企、私企、合资,甚至还有事业单位。纳闷的是,他在这些单位,长的一二年,短的三五月,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出会议室,给方主任打了手机,主要是把疑虑告诉他。方主任说,吕澄呢,以前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只要他来了好好干就行了。

我说,如果他工作三五个月辞职呢?那还不如不来为好。

方主任说,辞职很正常,不必大惊小怪。

方主任说完,直接挂了手机。

回到会议室里,我坐下后,寻思着怎么与吕澄进行沟通时,吕澄那双与季节完全相反,且与男人格格不入非常刺眼的鲜红色尼龙手套再次跳入我的眼帘。

我没想到,吕澄一直在注意我,这时,他眨巴着小眼睛,举了举那双戴着红手套的手说,领导,你是否觉得夏天戴手套有些不对劲吧?

我心里一惊。

吕澄又说,你是否觉得,即便戴手套,男人也不应该戴这种女人喜欢的红颜色,对吧?

此话一说,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在我心头油然而生。我冷冷地说,没人问你戴红手套白手套。既然你到我们班组报到,我呢,也看了你的履历,我只是想请教你两个问题,行吗?

吕澄马上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一为什么老跳槽?二究竟到我们这里来想干多久?

这家伙不简单,一眼洞察我的心思。

吕澄笑笑说,第一不是我要跳槽,是他们瞎了眼逼我跳槽。第二,我当然想干到退休。

这样的回答,并不让我满意。

我问,你是技师,想必技术上有一手,一两个单位逼你跳槽,我信,十多个单位难道都瞎了眼了,逼你跳槽?

吕澄看了我一眼,说,我每到一个新单位,总有领导这样问我,我都回答腻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确实是那些单位瞎了眼了。

吕澄话音很轻,字句很硬。

我心想,你这理由说服不了我,反正试工期半年。说好些,总能搞清你的子丑寅卯;说丑些,总能抓住你的狐狸尾巴。到时你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我说,好好,你说得有理,不过,我还是想问,我们单位工资也就一般,你为何要来呢?

吕澄说,这个,我知道我年龄大了,一是只想找个稳定工作,不愿意东奔西跑了。第二,面试时,方主任对我很好,让我觉得是个真正懂我的领导,是靠谱的,这点非常重要!

我没说话,我的内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在我们这里做不长,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试工期满。

吕澄不停地搓着那双戴着红手套的双手,一阵沙沙沙的摩擦声在我耳边不停地响着。

吕澄见我不说话,就说,领导,我再说一下,我岁数也不小了,单位我也应聘得够厌恶了,不过与你一席话,我真的知道你还在想什么?我的回答让你严重不适,你骨子里就是想抓我小辫子,让我半年试工期后滚蛋。不过,请领导放心,我会努力工作的,也无小辫子可抓,所以我是不会滚蛋的,我是会干到退休的。

吕澄这话,实在太过分了。我生气地说,滚蛋不滚蛋不是我说了算,那是由全体员工打分,最后由方主任决定的。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试工期间,员工无论等级有多高,按照企业规定,首先要从基础干起,你进综合小班从辅助工做起吧。

原想,我这样说,这个技师会不会跳起来?没想到,吕澄并不因为技师干上辅助工而心存不满,他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随后站起,问,领导,请问卫生间在哪儿?

出门右转,走廊尽头就是。

吕澄背起长桌上的双肩包。

我说,去卫生间用不着背包。

吕澄摇摇头说,我的包,为什么不能背呢?你怎么能决定我上卫生间能不能背包呢?

这话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吕澄背上双肩包出门去卫生间了。

吕澄一出会议室,我也来到自己办公室,李瓦与老蒋他们几个小班班长已经在办公室等着领活干呢。我看了看手表,见时间不早,马上把下午的活儿分配完毕。就在众小班班长离开当口,我把老蒋叫住了,说,老蒋啊,你是名老班长了,吕澄就分到你们综合小班,先做辅助工,先从熟悉列车维修工作流程开始吧。

老蒋说,你没搞错吧,他可是技师。

我不耐烦地说,新来的,一律这样。

老蒋见我不悦,也没说啥,只是说,领导,那叫吕啥的,人呢?

我说,叫吕澄,去卫生间了。

说这话,我感觉不对,吕澄去卫生间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对老蒋说,他是你们小班成员,你去卫生间看看。

老蒋无奈,只得转身去了。

老蒋离去后不久,也就是我与李瓦就组内午后员工究竟应该干什么进行讨论时,忽见老蒋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

我说,你慌里慌张干吗呢?

老蒋说,这个姓吕的不对劲呢!

怎么啦?

他在不停地洗手。

洗手怎么啦?

老蒋说,你没见到盥洗池上摆放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娘的,各种洗手液,还有各种刷子。

我看着老蒋似乎不信,但想了想说,这也没什么呀?

老蒋说,对对对,我也这样认为,只是洗手用得了不停地用钢丝球使命擦手吗?

钢丝球擦手?

老蒋说,这个也没什么,你爱怎么擦和老子无关,只是他不能进我们小班。

为什么?

老蒋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这话打中他的要害,只听他大骂,我操他妈的,老子好心对他说,吕师傅好。他头也不抬,反问我说,师傅,谁是你师傅?你是谁?你问好是什么意思?这个也就算了,我又对他说,你分到我们综合小班,我是小班班长,我姓蒋。他说,这个我知道,刚才领导跟我讲过,你就别废话了好吗?领导,你听听这样的回答能让我爽吗?当然我也不计较,只是对他说,1点到了,我们要上班了,你随我回班内整理工具。我话没完,你知道他问我什么?

看着大光其火的老蒋,我说,问什么啦?

他问我,你是什么等级?我说高级工。他又问我,什么学历?我说大专。这狗日的朝我翻了白眼,说,他是机电一体化的技师,是工业技术大学本科生,说我与他不在一个层次,没资格对他指手划脚。

李瓦嚯地站了起来,怒道,这狗日的欠揍。

我看了看李瓦与老蒋,你俩这是干吗呀!多大的事儿,不是骂人就是揍欠,啥意思?

老蒋说,领导,反正这人不能进我们小班,如果你硬把他塞过来,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你别说我没事先跟你打招呼!

我说,怎么地?你这是威胁我,我告诉你,出了事,你就得负责,妈的,没王法了。

李瓦说,领导,你说我们骂人,你愤怒不也骂人吗?

吕澄进班组做辅助工一个多月了,夏日也已成了深秋了。基地里的菊花盛开,绕河上出现了好多叫不出名的白鸟,总是贴着河面飞翔,让人觉得挺美。吕澄除了对维修活一丝不苟,其他啥活儿都不干。比如需要打扫卫生,需要整理工具,需要领备品备件,这种活儿,用吕澄的话说,都是小儿科,毫无技术含量,他是不干的。面对这些,老蒋除了满脸怒容,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办法。

他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比如仲夏时节,也就是吕澄进我们组内一个月不到,有一天上白班休息时,门卫老孙打电话进来,向我报怨,说吕澄怎么与一个年轻美女在基地门口吵架。一听吵架,就我而言,除了维修,这就是大事了。当时,我与李瓦、老蒋赶了过去,在基地大道与他相遇。我问怎么啦?他竟然奇怪地反问我什么叫怎么啦!我说,门卫说你与一个女人吵架。他说,这与你有关吗?我还没回答,李瓦火了,说,怎么没关系?在单位门口吵架,完全影响了我们班组形象,否则门卫为何打电话进来?吕澄说,这个门卫一看就是低智商,有病之人,如果不是,他打电话给你们干吗?再说了,我的私事与单位有关吗?这话一出,老蒋挥起了拳头。没想到,吕澄一点没害怕。冷冷地说,你想打我对吧,这样吧,有种你打死我,打不死我,你就是个孬包。

老蒋看了我一眼,拳头慢慢放下了。

吕澄理都不理我们,径直走了。

李瓦与老蒋看着我,我说,这样吧,到门口去问问老孙到底怎么回事?

老蒋说,要问你去问,我们回去了。

李瓦说,领导,今后此类事情,请你不要把我们拉上好吗?

说完,他俩都走了。

骄阳之下,我一人往门房走去,远远看到门房外的巨大遮阳伞下,站着老孙与一个女人。走近时,就听到老孙对那女的说,领导来了。

我走到他们跟前,就见那个女人与我对了一眼,我大吃一惊,这个女人也就二十多岁,无论脸盘,身材,都是一具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只见她双眼含泪地望着我。我忙对老孙说,大热天的站在这里干吗?门房不是有空调吗?我们到里面说吧。

老孙面露难色,说,外人不得入内。

我没理老孙,与年轻女人进了有空调的门房里。

我说,你是吕澄什么人?你们吵什么架呢?

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杯,低头轻轻说,我是他的女人。

我有些吃惊,吕澄单身呢!

你是他什么女人?

女人说,女人就是女人,只是没结婚而已。

你们为什么吵架呢?

女人说,没吵架。

老孙从外面走了进来,说,没吵架?那吕澄干吗气势汹汹的。

女人说,他是这脾气。

你手里的保温杯是怎么回事呀?

天太热,我替他熬了绿豆汤。

我明白了,是不是吕澄不想要这绿豆汤?

女人不吭声。

他不要就算了,你回去吧。

女人点点头,站了起来,看了我们一眼,走了。

女人一走,老孙就骂,你们这吕澄真他妈的混账。

我笑笑,我也走了。

这事过去没多久的一天上午,方主任打电话给我,含蓄地对我说,集团前几天明察暗访,结论出来了,说是我们这个基地班组与工作场地脏、乱、差,简直如同狗窝。方主任没有点我们的名,但是打给我电话,说明我们班组有问题。事实上也是,自从我取消了午后休息期间的所有娱乐活动后,我们那些组员就把各个小班当成了公共场所,把个班组弄得像个狗窝,这个“很不好”,当然责任在我这个带头人。

各班开始整理卫生时,李瓦说,领导,我想找你谈件重要的事。

你说吧。

李瓦说,到绕河边吧。

我说,重要,就现在说,不重要,做好卫生工作后再说。

李瓦说,你是领导,打扫这事用不着你动手,其他人会干好的,到时你检查即可。

我摇摇头说,不行!

组员们开始起哄了。

领导,你放心,李副组长找你肯定有重要事情,你们去谈吧,这里有我们呢!

李瓦一把抓住我说,走吧,走吧。

我没办法,总觉得今天怪怪的,怪在何处,我也弄不清楚。

我与李瓦往绕河边走去。我说,你说呀!

李瓦不吭声,显得心事重重。

我又说,你说呀!

李瓦突然指着绕河上的一群白鸟说,你跟我说说,这是什么鸟?

我说,我哪知道这是什么鸟呀!

你猜。

猜不着。

猜不着也得猜。

见李瓦固执,我胡乱说,这鸟腿长,白色,成双,又是栖息河边,应该是白鹭吧。

李瓦笑了,还说猜不着呢,猜不着,怎么说得这么准呢。

我说,是瞎猫碰到死老鼠。

那我再问你,看见河边那一大片盛开的鲜花了吧,那是什么花?

我转头看了看李瓦,说,你找我说的重要之事,就是问我鸟与花吗?

李瓦笑笑说,这不重要吗?

我一愣。

这时,我手机响了,是一个员工打给我的。

领导,出大事了,请你万万不要说我通风报信,老蒋把吕澄揍得爬不起来了。

我挂了电话,冲着李瓦说,你这样把我骗出来,觉得很有意思,对吧!

我转身急忙往检修库里跑去。

到了老蒋那个小班,只见老蒋他们擦窗的,拖地的,抹桌的,整理工具的,各自忙得不亦乐乎。

我没看到所谓吕澄被揍得爬不起来的场景。

我对站在窗台上的老蒋问,吕澄呢?

老蒋长叹一声,说,刚才不小心从窗台上摔了下来,我把他扶到更衣室里休息了。

我冷笑一下,是摔的,还是你揍他的?

老蒋一脸吃惊地说,我怎么可能揍他呢,他再不济,我也不能打人呀,对不对?

我说,我只要问他就清楚了。

我转身往更衣室走去。

老蒋他们立马停下活儿,一群人呼啦啦地跟在身后。

走进更衣室,吕澄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条椅上,灯光下,除了吕澄戴着红手套的双手刺眼外,就是他的鼻青脸肿了。

我问吕澄怎么回事?吕澄嘴角肿胀说不出话来。

我回头看了看老蒋,怒道,这是摔伤的吗?这是被打的!

老蒋又是一脸莫名其妙,回头看着他班内的小兄弟问,被打?谁打他的?没人打他呀!今天我跟吕澄讲了,你是技师,又是本科生,技术骨干,到我班里做辅助工肯定委屈你了,类似大扫除之类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你就别干了,继续研究地铁列车线路图吧。可是不知怎的,他今天表现非常好,主动要求擦窗子,一不小心摔了。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信你可以问大家。

老蒋话音刚落,他们班那些狗日的齐声叫道,完全正确。

我冷笑一声,好啊!你们心齐了对不,那我问吕澄。

我低下身子问吕澄,谁打你的?告诉我。

吕澄想爬起来,老蒋冲了过来,一把把吕澄扶了起来,说,吕澄,你说,有领导与组织给你撑腰,你就痛快地说,到底是自己摔下的,还是我打你的?

吕澄张嘴,满口牙血流了出来,吃力地说,是你打的。

老蒋哈哈大笑,我打的?你有证明吗?

吕澄说,我没证明,但是我能证明你就是个孬包,因为你打了,你还不承认。

老蒋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我看着老蒋,火了,好呀!你他妈的太不把我放眼里了,竟敢打人!

老蒋说,这是他一面之词,没人能证明我打他。

我没理他,只是对吕澄说,不管是他打还是没打,我们单位是有组织纪律的,这事一定会处理,你先到医院去看一下。

吕澄白了我一眼,我还死不了,为什么要去医院呢?

你受伤了。

受伤跟你有关吗?

我倒抽一口冷气,说,你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我打不过他,认栽。就像这狗日的啥技术活儿干不了,在技术面前他也认栽,是一样的道理。

那你的意思,这事就过了?

当然,打架都是双方的事,你作为领导完全可以眼不见为净,你为什么要来关心我?这完全是我与他个人恩怨,与你没半毛钱关系。

我生气了,那行啊!我走了。

你走呀!又不是我请你来的。

我没吭声,转眼死盯着老蒋说,你还有一个身份是组内安全员,既然不让我管这等烂事,完全可以,但是他受伤了,你是安全员,你逃不掉责任的。

老蒋傻眼了。

这时,吕澄吃力地站了起来,一本综合线路图从胸口内掉了出来。

吕澄拿起图,说,领导,这图,我已经滚瓜烂熟了。

要知道,我们地铁列车最为复杂的当数列车综合电气线路图了。这图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看懂的,班组二十来个组员,好多都已工作三五年了,看不懂的大有人在。他怎么就行了呢?只能说明一点,这家伙的技师水平确是货真价实,不是浪得虚名。我们班组本来技术尖子就少,就凭吕澄这一手,让他做辅助工一来太委屈,二来也是班组工作需要,三来呢,我怕这家伙今后还会挨老蒋暗里揍。我想了想,说,若你真的弄懂了图,我就把你调入一线,每晚收车后去驾驶台拷贝数据,分析故障原因。

吕澄点点头。

我问老蒋,你觉得怎么样?

老蒋咧嘴一笑,应该,应该的,我早就说过,技师嘛,又是本科生,到我们小班做辅助工很不合适,现在好了,好了!

吕澄只是皮外伤,没出大事,我自然也没追究,就是追究也不会有结果,大家心知肚明。

吕澄上了一线岗位,有些自鸣得意,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岗位。

如果读懂图不算什么,一个星期后,905车子发生故障,吕澄的排故才能显露出来了。

905的故障出在列车辅助逆变器上。这玩意儿,我们简称辅逆,就是输出电流,系统极为复杂。辅逆除了有两个极为昂贵的电子模块组合外,还有无数的电子元器件,要找出辅逆中的故障点,极为困难。

我带着班内20来名员工轮流上阵,细细梳理,花去一个星期,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急得火烧眉毛。列车不能排故,上不了正线,那将大大影响早晚高峰出车车次,这是集团领导根本不愿意看到的。他们不愿意看到,那么对公司,或者说方主任,还有我,意味着什么?是一清二楚的事。

方主任当然知道,尽管他对技术不懂,可他也是急得脱口而言,给你最后12个小时,查不出,换辅逆总成,你这组长也别干了。

查不出,撤我组长,我服气,不过方主任说换辅逆总成,真让我哭笑不得。我告诉他,辅逆总成100来万,况且不是说买就能买到,它要招标,还得国外生产,等生产出厂到我们这里至少半年。100来万对公司而言,不算大事,但这半年多时间,等得起吗?更何况以我的维修经验,辅逆再怎么故障,不可能全坏呢?打个不太准确的比喻,一个人某个器官有病,不等于要把身上所有的器官全都换了吧。

方主任说,这个我管不了,我只要结果。

全班陷入一筹莫展之时,吕澄悄悄对我说,领导,让我看看行吗?

我头也不抬地说,你能读懂图,不等于能搞懂辅逆。

吕澄说,领导,让我看看又不会损失什么。

我火了,说,你不要领导领导的,我不是领导,只是一个组长,你要看是吧,我带你去。

吕澄没说话,带上电机工具,跟我去了现场。

我们班的组员,全都跟着去了。

到了现场,吕澄也没说话,只是蹲在辅逆边上细细看着,带着红手套的双手随即从工具包里拿出万用表,从里到外,开始检测。

组员们看着吕澄的举动都在笑。

李瓦说,凭个万用表能行吗?你还不如赶紧去卫生间洗手呢。

吕澄停下手头工作,很不高兴地看看李瓦,说,我洗不洗手与你有屁关系吗?

吕澄这话,不由让李瓦火冒三丈,说,你以为你是谁?

吕澄说,我不是谁,我就是吕澄。

李瓦愣住了。

我烦了,说,都少说一句吧,吕澄,你查得怎么样了?

吕澄突然恨恨地反击道,狗日的在我边上瞎逼逼的,你让我怎么查啊!

李瓦跳了起来,你骂谁呢!

吕澄不吭声,人虽瘦小,眼睛却瞪得像牛眼那么大,说,就骂你!怎么啦?

李瓦二话不说,操起活络扳手就准备朝吕澄砸去,我眼疾手快,一把挡住,冲着李瓦怒道,反了你了,打人呢,来,往我身上打呀!

李瓦愣住了。

他没想到,我会帮吕澄,气得扔了扳手,转身就走。

李瓦一走,吕澄低下头,整个身子扑进辅逆总成。忽然,他对我说,领导,能不能用应急灯照一下?

我有点不悦,但还是忍着,照做。

我心想,只要找到故障点就行,找不到,别说我不客气。

我拧亮应急灯,整个辅逆变得通亮。

吕澄高声叫道,领导,找到了。

怎么可能呢?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澄前后用了大半个小时,怎么能找到全组二十来个人,轮流上阵,花去整整一星期都没找到的故障点呢?

吕澄说,领导,你来看。

我当然要看。

在光柱下,我趴下身子,只见吕澄的电笔在触碰电子模块中的二根紧挨着的,细如血管的电线。一根浅蓝,一根深蓝,而浅蓝与深蓝的线完全接反了。

我傻眼了。

就这一刹那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凭吕澄能找到这样致命的毛病,无论他再怎么恼火,我都可以原谅。

我马上走到一边,用手机告诉方主任,我以为他会非常高兴,没想到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吕澄只是一名技师啊!

方主任这话让我一愣,我没说话,因我知道,我是高级技师。

挂了手机,我想与吕澄说上几句感谢话,他却不见了,老蒋朝我诡异一笑说,洗手去了。

老蒋在“洗手”两字上,吐音很重。

风凛冽,雪群舞,天地一片白茫茫。冬日的夜里,绕河像条黑色的围巾,把地铁基地紧紧围了一圈。昏暗的路灯光下,结了薄冰的河面,使得这条黑色的围巾,时不时地闪着诡异的白光。是否叫白鹭的白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白鸟总是喜欢从黑暗的河面上冷不丁地飞起,翅膀扇动时发出的扑啦啦的声音,总能让人一阵惊悸。

晚上9点始,21名检修员工乱哄哄地围成一团站在河边车库门前,抽烟的抽烟,瞎扯的瞎扯。车库门前40扇高达10米的铁制库门,一长溜地敞开,寒风伴着雪花从外到里,从里到外,横冲直撞,冻得我们像道轨边的小树,瑟瑟发抖。从车库门口向外望去,密如蛛网碗口粗的接触网绷直身子,悬在半空,一动不动。风夹带着雪咆哮着扑向它们,像要撕裂似的。接触网下,长达300米的停车库内伸出的80根钢轨,呈弧形般地往外延伸,向前,向前,在前方半腰处慢慢收拢,最后在远方洞口处交合成4根。若是从上朝下看,此处的钢轨像被收拢的口袋,勒口处,是两个朝下延伸的巨大的黑色端口,往里,就是周而复始的地铁进出口的隧道。

昏暗无力的路灯下,白雪在漆黑一团的天地间飘舞。钢轨,在刺眼的红绿信号灯下,闪着瓦蓝色的青光。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随即一抬头,就见一个光斑从地下冒出,慢慢上升,变大,成了一束光。随着光束慢慢向前移动,黑暗里倏忽分叉为两束,沉重的车轮碾压钢轨发出的隆隆之声,从远方慢慢传来。

当首列地铁回库时,你或无意抬头,也总会发现漆黑一团的远方天空,时常会跳出一个如同地铁一样的耀眼的光斑,从极高处呈斜线般地往下飞速迫近,当光斑在天空中,成了一条短短极亮的光线时,早先细微的嗡嗡声放大成震耳的轰鸣声,呼地掠过你的头顶,扑向不远处的虹桥机场。

天上的事,我管不着,我要管的就是早出夜归的地铁。

我拿着本子,高声叫道,902即将入库,李平阳,进地沟,检查轮对与转向架,特别要注意轮径尺寸与裂纹。龙自莘检查车门,小心继电器。向小松、商一民拿上接电棒与验电棒去检修库等待908,登顶检查受电弓,注意安全。

吕澄,吕澄。我望了眼四周,大声叫道。

老蒋粗声粗气地说,报告领导,这狗日的在洗他的鸟手。

难怪全体组员在大门口候车时,总觉得少了一人,原来是吕澄。

我冲着老蒋大声说,把他叫回来,10点前我必须拿到902列车数据,明白吗?

明白了。不过我只是传声筒,再说他也不是我小组内的员工,他若不听,那就跟我浑身不搭界了。

我眉头一皱,你是传声筒吗?你是安全员懂不懂。你若叫不动,我唯你是问。

老蒋一笑,说,我知道了,我若叫不动,就把他揍出来,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老蒋,生气地说,你他妈的揍得他还不够吗?

任务分配完毕,长达120米的首列902地铁,鸣着刺耳的响笛缓慢驶进停车库,员工们提着工具一哄而散,各司其职。也就一会儿,我看见停车库不远处的老蒋,揪着瘦小个儿的吕澄过来了。吕澄在挣扎,戴着红手套的双手乱舞,双脚乱蹬,老蒋没吭声,死死揪着吕澄,很像老鹰捉小鸡。

俩人到了我跟前,老蒋松了手。

我看着吕澄说,知道9点车库门前集合吗?

知道,但我手痒。

我知道你手痒,可是你不能因为手痒,影响工作对吧。

你放心,我会在10点前把故障数据交给你。

就算10点前你交给我,但9点前必须在车库前候车,等待工作分配,这是组内的规定。

今天情况特殊,我手痒得厉害,不洗手,我没法上车完成任务。

那你脱掉红手套,让我看看你的手。

这是我的隐私,我拒绝给你看。吕澄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一缩,拢进工作棉袄里。

那你意思现在手痒,可以不干活了?

不是的,你再让我洗10分钟,不痒了,我即登车。

不行,你现在立即上车干活。

吕澄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淡淡地说,我已经承诺10点交给你数据了,现在我手痒是没法干活的,对不起,我得洗手去了。

吕澄说完并不理我,转身往卫生间走去。

老蒋看着我说,是不是要“修理”他一下。

我心里恼火,但想,就算“修理”了又有什么用?

现在我才算真正知道,吕澄在任何单位都做不长的主要原因了。

老蒋见我不说话,说,这狗日的上班时可以手痒,无休止地洗手,那我上班时脚痒,也可以无休止地洗脚呀。

我恼了,说,他有病,你也有病啊!

老蒋呵呵一笑说,组长,跟你说着玩呢,反正他试用期快到了,让他滚蛋。

滚蛋不是你考虑的事,通知李瓦,代吕澄登车作业。

老蒋有些迟疑,说,李瓦可是副组长啊,再说他要做报表的。

副组长怎么啦?做报表怎么啦?

老蒋不吭声了。

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运转车间汤调度打来的。汤调度根本没叫我姓名,而是直接喂喂喂地。我问怎么啦?汤调度说,你这组长是怎么当的!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有事了。我说,阿汤,我们是兄弟呢,啥事?你说吧!汤调度说,我跟你是兄弟吗?如果是兄弟,你会这么坑我吗?我沉默着。他说,你们是怎么修车的?根据司机播报,今天915车门故障,921显示屏,摄像头整列车故障,932、911、924、916继电器等等都有问题,931转向架异声,你说说,让我们司机怎么开车,是不是想把我们整死啊!我被吓了一跳,头皮发麻,今晚出幺蛾子了。

一旦心急火燎时,我总会条件反射般地要上卫生间,我总是会通过排泄,好好思索一下问题的根源。

走过卫生间外盥洗池边,有一个背影对着我在洗手。我没注意,满脑子想着今晚的工作量,只是当我蹲下时,外面盥洗池里不停的流水声,伴着阵阵刷子发出的洗刷声,让我心烦意乱,这才猛地想起背影是吕澄。

我没法上厕所,一下站起。

那么多员工都在紧张工作,吕澄怎么还在洗呀洗的。不是说10分钟洗完吗?老蒋说得对,这家伙上班没完没了地洗手,他也可以没完没了地洗脚呀!

我从卫生间里间出来,走到吕澄背后,刚想张嘴,一见盥洗池上摆放的东西,让我暗暗吃惊。蓝月亮洗手液,扇牌肥皂、海鸥香皂,滴露消毒液,以及大小不等质地不一的软毛刷、塑料刷、钢丝刷、尼龙刷和钢丝球,棉白布。

除了蓝月亮洗手液或者说海鸥香皂可以洗手的,扇牌肥皂是洗衣服的,滴露呢,这玩意是洗厕所马桶的。最让人不可思议的为何还要摆放着那么多刷子呢?吕澄究竟想干吗?他到底是洗人手还是褪猪蹄子毛呢?

我凑了上去。

吕澄视而不见,旁若无人。

盥洗池上方一盏日光灯放射出柔软的光线,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吕澄脱去红手套的双手。

严格来说,这不是一双手,只是手的骨架上面包了一层白皮。白皮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黑色疤痕。像被什么东西灼伤过,而白皮与骨架之间,有几根交叉着的青灰色血管,像橡皮筋一样抽搐着。

肉呢,怎么不见一丝肉呢?

我强忍恶心,问,吕澄,洗完没有?

吕澄其实知道我在他身后。

他头也没抬,说,没呢!

你不是说10分钟吗?

对呀。

10分钟过了没有?

过了。

那为什么还在洗手呢?看来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我说话算数呢,刚才我去驾驶室了,李瓦在复制故障,我又跑回来了。

吕澄这话,让我火冒三丈。

你知道吗?李瓦要做报表,他是在挤出时间帮你呢!

吕澄瞪大眼睛说,我说过10分钟后就去复制故障数据,我没让他帮我,可他为什么要帮我?这个毫无道理,他是瞎起劲。

我倒抽一口冷气,说,李瓦帮你,你不感谢人家,还说人家瞎起劲?

是呀,那是我的工作。他抢了,我怎么可能感谢他呢?若是你,你会感谢他吗?不但不会感谢他,而且非常生气。你不知道,我一生气,双手痒得更厉害,所以又跑回洗手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

我叫吕澄,这是吕澄逻辑。

好吧,那你告诉我,还要洗多长时间。

现在离10点还差15分钟。

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我就是说,你安排给我的工作时间点是10点前,所以我还可以洗15分钟。

我厌恶地说,不行,今晚列车故障很多,必须马上停止洗手,跟我回班组干活。

吕澄停止洗手,看了看我。我以为他要拒绝呢,一旦拒绝,那就好办了,到时方主任也就没得话说。但没想到,吕澄立即说,好的,领导请你告诉我干什么活?

找出921显示屏、摄像头故障点,处理掉。

给我多长时间?

越快越好。

这话不准确,你必须给我一个准确时间点。

两小时内必须处理掉。

吕澄说,现在9点45分,那就是说,11点45分前必须处理完毕,对吗?

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样吧领导,既然你给了我两小时,但以我的水平只要一小时就够了,这样一算,我现在还可以洗一个小时手,合情合理,对吧?

我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他。凭他干活技术,我相信,他是有能力一小时内完成任务,可是能完成任务,我就能放任他无休止地洗手吗?

我说,好吧,只要两小时内完成任务,我没话可说,只是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这样无限制地洗手?难道仅仅是因为手痒吗?

吕澄突然抬起了头,双眼咄咄逼人,一下跳出两朵燃烧的火苗,吓得我倒退一步。

吕澄,你想干什么?

吕澄抽搐着嘴角,轻声说,这些年,我到过不少单位,没有一个领导懂我,除了你。

我,我懂你了吗?

你懂我,因为你说了,难道仅仅是手痒吗?这就足够了。

我傻眼了。

领导,我告诉你,除了手痒,还有享受呢!极度的享受。不信,你来试试。

我忙说,谢谢!不用。

他说,没事,我会帮你。我从调节水温,挑选工具开始好吗?

我想了想,说,行呢,但你必须事先告诉我,究竟享受到了什么?

吕澄说,前两天下大雪的清早,我突发奇想,去了绕河边。绕河结上薄冰,看着晶莹无比的河面,我由不得自己,竟然轻轻地用扳手敲开了冰面,下面就是一动不动的河水。我慢慢地把双手浸入水中,刹那间,无数根小针刺向我的肌肤,那种刺激让我陶醉与享受啊!知道何谓刺激与享受吗?这就是。具体而言,就是外来物体接触你的肌肤。当然这种接触必须恰到好处,不能过分,过分了,就比如一锤打在你脸上,你不会享受与刺激,反而疼得让你昏厥,甚至在疼痛中死去。可是当你与一个你喜欢的女人轻轻亲吻时,或者说,当你老婆晚上与你睡觉,她的后背忽然痒了,让你用指甲轻轻地替她挠痒痒时,你摸着老婆赤裸的身体,或者你老婆享受着你的挠痒痒时,会有什么感觉?这个你是知道的,不用我多说。

吕澄说这话,让我猛地想起我老婆晚上睡觉前,时常会让我替她后背挠痒痒,每次挠着老婆光滑的后背,我确实是种小小的享受,而我老婆呢,也总会发出轻微的快活声。

吕澄见我一时愣在那儿,马上又说,这只是打比方而已,事实上也是不准确的,因为挠痒痒,接吻,包括做爱此类快感,只是低层次而已。

我没作声,内心只是冷笑,吹吧吹吧,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吹到何种程度。

吕澄说,低层次的快感,总是双方性的,而高层的东西才是个体性的。

我说,不对吧,若真是这样,你何以拥有你那美丽的小女人呢?

我这一说,吕澄马上义正词严地说,你错了,不是我拥有什么美丽的小女人,而是美丽的小女人想拥有我而已。

我一听,不由想笑。你看看你长得如此瘦小,年龄又大,五官也不端正,哪有什么点滴的男人的气概?况且工资还是试工期的。唉!反过来说,我见过那小女人,不但美丽善良,而且年龄还比你吕澄小了十多岁,并且大热天的还跑到单位门口送冰冻绿豆汤呢!想想我们整个基地上千名员工,我还从没见过有哪个男人拥有这样的女人呢!

吕澄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耐心地说,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有高低之趣味。但是必须强调,低趣味这个东西对男人而言只能偶尔为之,比如肌肤接触之类,高趣味或者说高层次就不一样了,是个人的,是长久的,或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永恒的!

我冷笑道,好吧,那你告诉我,啥叫高层次的?

我发现吕澄双手微微颤抖,嘴唇哆嗦,很显然,这是激动的症状。

果然,他在拼命压抑自己,故作慢条斯理。我告诉你吧,这个第一,先说水。水有冷、温、热三种。第二,是水流。根据水龙头开关,可以控制成轻、重、缓三种。不同的水温与水流,接触双手肌肤的感觉完全是不同的。第三,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洗手还得讲究工具。比如软毛刷可以精心洗刷指甲,塑料刷洗刷指缝,钢丝刷与尼龙刷硬度不同,可以洗刷手心手背,当然在不同的水温与水流以及用力程度的不同情况下,手心与手背的享受程度是需要细细体味的。第四,洗手用品要讲究。这个讲究……

我立马截住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第四第五我不要听,你告诉我,究竟体味到什么?

酥麻。

酥麻?

吕澄瞪大双眼,对。

我笑了,酥麻这玩意儿难道就是高层次?

不,还有呢!

你说。

电流。

我吓了一跳。

我可以把220V变压成36V或者72V与110V,这三种电流触碰肌肤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酥麻的程度,尤其其独特的个体性的刺激与享受完全不同。

我突然想到他的白皮上的黑疤伤痕,难道就是这样来的?

我恐怖起来。

吕澄说,所以我爱我自己这双手,胜过爱世界所有一切。

吕澄说着,拿起钢丝球往我眼前晃了晃,说,现在我们说说工具吧。这个钢丝球不一样,属于口味重之类的,主要用于手腕处。人的手掌重力来自哪里,主要两种,一种握力,就是你与人握手时所产生的力量。另一种就是腕力,你也知道的,我们工作时所用的扭力扳手,光凭握力是不够的,必须要有腕力,这就需要用钢丝球来擦洗。再比如各种洗手物品的用途也不一样,他拿起滴露消毒液,就在这时卫生间门外传来老蒋的吼声,他妈的少扯你的蛋,你这哪是手痒,你是欠揍。

老蒋话音刚落,人已闪进卫生间,在吕澄面前扬起了拳头。

吕澄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态说,你算什么呀?除了低级趣味,毫无档次。

老蒋呆住了,慢慢放下拳头,恨恨地说,得把你送进宛平南路600号。

吕澄说,那是上海精神病疾控中心,去的应该是你这样的人。

吕澄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把大理石盥洗池台面上所有的东西一件件地收拾好,慢慢地放了进去,随后慢慢地戴上红手套,看了我一眼说,干活去了。

吕澄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就像逛大街一样走出了卫生间。

绕河边的青草在露水的点缀下,闪烁着晶莹的绿光,河两岸错落的树木,似乎刚刚睡醒,惺忪着眼,左顾右盼。花呢,开得极小,指甲般大,探头探脑。还有风,有了丝丝暖意,不那么凛冽了,只是绕河的水,却还那么冰冷。

清晨4点,停车库依旧灯火通明,子夜时分开始时的嘈杂彻底平息下来了。早先忙上忙下清洗车体外墙的工作已经结束,检修工呢,该检查的检查了,有故障的排除了,排除不了的,扣车后交由日班继续处理。从停车库正门朝里望去,长达300米的停车大库内,前后左右一溜烟地排列着50列长达125米长的列车。5点正,这些列车将会鸣着刺耳的响笛,鱼贯而出,往前,进入隧道,开始周而复始日常运营。

对于日夜翻班的检修工人而言,4点这个节点是消停的时候,洗澡的洗澡了,睡觉的睡觉了。除了像我这样的组长,副组长李瓦,安全员老蒋等几个管理人员没这福分。我们要做报表,要做登记,要去运转值班室做交接等等收尾工作。

我清晰地记得5点时,首列列车一声刺耳的长笛刚刚鸣响,车轮咯吱咯吱地在钢轨上向外滚动时,寂静的过道里传来吕澄一阵大叫,大清早就断水啦!还让不让人洗手呀!

我对着埋头在电脑前做报表的李瓦说,去看看,怎么停水啦?

李瓦头也不抬,怎么可能停水呢?还有人在洗澡呢!

我皱着眉头说,会不会天冷,洗手池里的水管冻裂了?

李瓦说,开春了,怎么可能冻裂呢!就算冻裂,洗澡间有水呀!

刚检查完工作场地回来的老蒋说,有水呀,怎么啦?

我烦了,对老蒋说,你去卫生间看看,到底什么原因?否则他会没完没了地叫唤呢!

老蒋奇怪地看着我说,谁在叫唤呢。

我说,你没听到吕澄在叫唤吗?

老蒋说,没听到呀!

我烦了,那么大的声音,你没听到?

老蒋说,确实没有。

我说,不管有没有,过去看一下卫生间断水与否,可以吗?

老蒋嘿嘿一笑,说,可以。

也就二三分钟,老蒋回来了,说,卫生间里确实断水了。

我说,那吕澄叫唤也是有道理的。

老蒋说,里面没吕澄。

我说,怎么可能呢?刚才他不是哇哇叫唤吗?

老蒋看着李瓦说,你听到了吗?

李瓦说,我没听到呀!

老蒋又说,领导,你听到吗?或者确定是吕澄的声音而不是别人的?

李瓦与老蒋这么一说,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想来不太可能。

我说,李瓦,刚才你不是也听到了吗?

李瓦说,我没听到。我听到你说停水啦。

我说,这话是我说的,可我说这话,是听到吕澄在走廊上叫唤卫生间断水了,否则我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让你去看看是否停水呢?

李瓦奇怪地看着我说,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呀!

老蒋说,领导,会不会因为一晚上干活下来,你疲倦了,产生的幻觉呢?

我火了,我他妈的还没到七老八十,我耳朵管用得很呢!

李瓦与老蒋互望一眼,李瓦说,就算是这狗日的叫唤,可人呢?

对呀,人呢?

我想了想,说,老蒋,你打他手机。

老蒋拿出手机打了起来。

老蒋说,他不接。

不接?

我拿起自己的手机打了,手机响了,吕澄不接。

半年时间快到了,吕澄转正与否应该有个了断了,但是转正与否得经我签字同意,而我签字同意,必须由组里全体员工同意,结果进行投票,除了我,所有员工明确反对吕澄转正。

这样的结果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把结果告诉了方主任。

方主任说,我奇怪了,既然全都反对,那你为何同意呢?

我没吱声。

方主任说,我明白了,其实在投票前,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点点头,这是明摆着的,我之所以投赞同票,只是不想让这结果难看而已。

方主任说,事实上当我们在未投票前,已经知道了铁定的结果,那么这种投票是否有意义?说到这里,方主任顿了顿说,所以这种走过场的投票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对吗?

我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觉得政工出生的方主任真的很厉害。

形式可以有,但不是主要因素。就算有了结果,作为主任,你说,我是否可以否决?

我傻了,半晌才说,你是想让他留下对不?如果你想让他留下,我可以做组内员工工作,可以让他们全体投赞同票。

方主任说,我没这意思,既然你们不赞同这名员工转正,那就解约。

我点点头。

我这点头,方主任并不满意,他跟着又是一句,我不希望解约后,吕澄跑到劳动仲裁所要求仲裁。

我说,方主任,这个没事,就算他去申请劳动仲裁,输的只能是他,我们当初与他签订的只是试工期合同,合同到期,解约正常。

方主任盯着我看了半晌,说,理是这样说的,但好多事情你可以用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跟你用理说事的。如果都是这样,那么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希望劳动仲裁,这并不等于我怕劳动仲裁,但是能不劳动仲裁那不是更好吗?

我觉得脑子有点跟不上方主任了。

方主任说,这就要求强有力的理由,能让吕澄心甘情愿解约而不是靠仲裁。

我愣住了。

吕澄除了洗手,性格古怪,不与常人合拍外,技术水准那是没得说,是我们企业紧缺的人才,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不仲裁而心甘情愿离去呢?

想到前几日方主任与我的谈话,再看看眼前不知去哪儿的吕澄,一丝不安从我心头掠过。

我说,你们听没听见刚才吕澄叫唤我不管,但我确实听到了。把洗完澡的,打瞌睡的统统叫来,马上把吕澄找出来。

李瓦说,有这必要吗?

我们全组不同意他转正他已经知道了,现在没了人,万一他死了怎么办?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脱口说出这句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话来。

他不可能这么脆弱吧?再说,那么大的基地,你让我们怎么找?

人在绝望的时候都会脆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死在基地工作场所,这就麻烦大了。

李瓦不吭声。

我说,从他叫唤到现在不超过5分钟,不可能走远,去其他卫生间找找。

李瓦勉强说,好吧。

老蒋恨恨地说,他妈的,真是个麻烦宝货。

一个小时后,李瓦老蒋带着我们组的所有员工回来了。

老蒋说,基地所有卫生间找过了,没人。

我奇怪了,这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

吕澄每到4点工作结束,他是要洗手的,是雷打不动的,基地所有卫生间里没他踪影,那么他会上哪儿洗手呢?

突然我大叫起来,会不会跑到绕河边洗手去了呢?

李瓦看着我说,洗手跑到绕河边?这个,太夸张了吧!

我说,我们去绕河边看看吧。

我们一行人,出了停车库直接往绕河边走去。天地一片幽暗,风吹在身上,有些冷丝丝的。漆黑一团的小树林里,叫不上名的鸟儿叽叽咕咕地叫着,让人心里着实有些恐惧。我们快速来到绕河边,只见河面纹丝不动,没点滴微波,一切静悄悄的。我对李瓦他们说,眼睛睁大些,看看他在哪儿洗手。

李瓦说,领导啊,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可能在啊。

老蒋说,这里除了鬼影没有人影。

李瓦扫视四周说,若说要洗手,也就这里,其他地方无立足之处。

老蒋说,这里位置最好,我们就是在这里钓鱼的。

我看了看,确实如此,其他地方都是斜坡,没法下去洗手,这里至少还有几个泥台阶。

可是他人呢?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大清早的吕澄会跑哪里去?

我想了想,只得说,回去吧!

就在我们几个人准备回去时,我手机突然响了,门房老孙在电话里大叫,领导,你们那个吕澄在门口二道岗前与那个小女人吵架呢,你赶紧出来劝劝吧!

老孙这么一说,我定心了,至少吕澄找到了,只要没死,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更何况吵架之类的鸡毛蒜皮之事。

我让组内兄弟们统统回去休息,只是让李瓦与老蒋跟着我去了门房。

第一道岗没见吕澄,第二道岗门房前的路灯下的水泥道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子坐在地上,我赶紧跑近一看,这不是吕澄吗?他坐在地上干吗?再仔细一看,只见他手里把玩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电工刀。

走近时,只见他把目光放在李瓦与老蒋身上,这俩家伙不知怎的,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我慢慢走了上去,说,吕澄,你坐在地上干吗?你把电工刀放下好吗?

吕澄看了我一眼,说,现在是休息时间,我愿意坐在地上可以吗?这电工刀我喜欢玩耍,难道不可以吗?

我说,那行,那你站起来,我们到门房间聊聊,行不?

灯光下,忽见他眼神射出一种奇怪的目光,说,领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噢,我明白了,又是那个低智商的看门狗跟你打电话的,不过,你过来找我有事吗?

我生气了,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过来,是因为你在这里与你的小女人吵架,知道不。

吵架是我俩的私事,跟你有关吗?

当然,你至少今天还是组内员工,你若明天不是,那才叫与我无关。

你的意思,我明天就不是员工了?

我并没这样说,但你应该清楚,除了我,全体员工并没同意你转正。

那我在你心目中,还有希望?

希望不希望不是靠我一人说了算,一切还要走程序。

什么程序?

考试。

突然脑子里跳出一个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的两字。

好。

吕澄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领导,考试我从来不怕,不过这个考试不能针对我一个人,必须整个小组一起考,考试不合格,我自动离去。

李瓦与老蒋看着我,低声说,你疯啦?他水平最高,考试怎么能难倒他呢?

我有些心虚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到考试。

不知道,你怎么能乱说呢?

我说,我被他弄糊涂了。

吕澄收起了电工刀,走到我们三个面前,对我说,领导,刚才不是吵架,老孙夸张了。

站在另一边的老孙听到后大声说,我夸张什么?你拿着刀子,把人家小姑娘吓走了,那是利用凶器威胁,是流氓行为,比吵架厉害百倍。

吕澄并没理睬老孙的话,而是对我说,领导,我上次跟你讲过了,你应该最懂我,我这人除了我这双最珍贵的双手,其他对我而言只是偶尔为之,根本算不了什么。

老孙一听笑了,你不就是一双让人看了极其恶心的烂手吗!还他妈的偶尔为之呢!什么东西!

吕澄这才回头看了老孙一眼,冷笑着说,你我是一个层次吗?就凭你一个没文化的看门狗,能有资格跟我讲话吗?我呸!

吕澄说着,往地下狠狠吐了一口浓痰。

老孙气得哇哇乱叫,冲了上来就想揍吕澄。

我连忙上前拦住老孙。

吕澄视而不见,只是对我说,领导,我等着考试。

我说,用不着你提醒。

吕澄笑了说,我应该还有一星期合同就到期了,我希望一星期中解决好吗?

我没底气地说,当然。

吕澄说,那行,领导啊!你是知道我是机电一体化技师,无论何题,放马过来就是了。

说完,撂下我们,独自往检修库走去。

一星期那是多长时间,去掉双休日就是5天,事实上也没5天,出题加印卷考试也就4天时间,我怎么办?难道我说过的话不算话了吗?

李瓦与老蒋是知道我的焦虑的,他们进了我的办公室后,李瓦说,若真的考试,那就去找研究生的题目,我不信他能考过关。

老蒋笑了,出什么馊主意呢,他考不过关,我们更考不过关。

李瓦说,那你说呢?

老蒋说,这些都是多事,到时除了解约不要任何说法。

我说,不行。我当着你们的面,对他说过考试。

老蒋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李瓦一眼,说,你说过吗?你什么时候当着我们面说过的?李瓦你听到领导说过吗?

李瓦马上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我估计老孙也没有,领导这是否是你的臆想呢?

我火了,我他妈的没臆想,你俩在臆想!

骂完后,我脑子倏地一亮,眼睛放光,我说,你俩好好听着,周末考试,所有人不得缺席,明白吗?

李瓦与老蒋互相看着,那神态都以为我肯定犯糊涂了。

李瓦说,领导,你考试可以,我是学电的。

老蒋说,领导,你考试可以,我是学机的。

接着俩人互望一眼,齐声说,领导,如果你是考机电一体化,我们不考。

说完俩人转身就走。

他俩一走,我即给方主任做了汇报,我与吕澄已经沟通准备全组进行考试,吕澄明确表态,考试不合格,他将自动走人。

方主任在电话里笑笑,考试能难倒他吗?如果难倒他了,那么其他员工结果是什么呢?

我说,这个我不说。

方主任说,你不说,那你打电话告诉我是啥意思呢?

我说,吕澄情况特殊,所以考试那天,希望领导务必亲临现场指导。

我这一说,方主任来了兴趣,说,好啊,我肯定来。

转眼星期五到了,我们组二十多个员工全部进入会议室里,整个会议室里吵闹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指桑骂槐,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吕澄,因为吕澄要通过考试转正,让所有兄弟们弄来陪绑等等。当方主任与我进入会议室后,整个会议室里才安静下来。

我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考试并不针对吕澄转正一事,不管吕澄转正与否,全体班组员工必须进行考试。大家想一下吧,这一年来,我们维修任务完成得马马虎虎,但是其他呢?比如自由散漫作风严重,班组现场管理有令不行,休息室里如同狗窝,这些都是放松自我要求所产生的严重后果,与我们地铁维修半军事化单位严重格格不入,这是为什么?说白了,就是我们员工在政治上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今天我们考试就是摸底,这个摸底是最基本的,是每个公民必须知晓的,当然,这也是我们维修基地方主任着重抓的关键之点。

下面员工怔怔地看着我,摸不着头脑。

我接着又说,这次考试的题目得到了方主任的指导,为此,在分发试卷之前,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方主任做指导。

我话音刚落,鼓掌声还未响起,方主任立即摆手,不用鼓掌,也不用说我指导。我不多说,只说一句,今天考试题目好,希望大家不仅要认真考好,还要认真领会落到实处,从而使得整个班组得到全面发展。

方主任说完朝我点点头,我立即带头鼓掌。

我把卷子发了下去,只有一道题:“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什么?”

——试从概念内涵、发展历程、价值意义、基本原则、践行路径、宣传教育、实践活动等七个方面给予阐述

我注意到组内员工个个傻眼了,坐在最前面的吕澄更是如泥塑一样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十秒后,有人开始骚动不安了,我立即放话,做不出,没问题,但是要尽量做,试卷就是要了解员工的真实思想状况。

李瓦看了我一眼,拿出了手机,划拉了几下,接着就见他飞快地做了起来,跟着我看到老蒋他们几个也拿出了手机,如法炮制,划拉几下,下笔如有神。于是我赶忙把方主任请出了会议室外,充满感激地说,主任啊!每当我碰到困难的时候,你总是关心爱护我,我真的非常感激你!通过这次考试,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在政治与业务上更上一层楼的。若是通过考试,今后再有什么低级错误发生,或者人为闪失,我向组织明确表态,我必将引咎辞职。

方主任大笑,说,引咎辞职是你说的吗?你以为你想引咎辞职就能引咎辞职吗?

方主任说完,手机响了,他又要去开会了。

方主任走后不久,整个考试也就结束了。当我第一个收起坐在最前面的吕澄卷子时,我只看到:自由、平等、民主、法制,公正10个字,其他空空如也。

我说,吕澄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共计24个字,你怎么只写了10个字呢?

吕澄脸色苍白,说,我写不出。

我说,这24个字,大街小巷,公交车站台上,包括地铁站台上都有啊!你难道没看见过吗?

吕澄说,我看见过,但是没有好好留意,更不知道核心价值观的来龙去脉。

我说,如果你连这24个字都不知道,你其他方面写不出也是正常的。

我这一说,吕澄突然怒吼起来,我写不出,那你告诉我,其他人能写出吗?能知道来龙去脉吗?

李瓦当即举手,挥了挥手里的卷子,高声说,我能写出,我也知道来龙去脉,要不要让你看看我的卷子?

接着老蒋也挥了挥手里的卷子,其他员工也跟着仿效,整个会议室里呼啦啦地响起了卷子的声音,犹如一阵狂风吹过了小树林,一下把吕澄给淹没了。

吕澄当即脸色苍白,无话可说。

吕澄是早春时刻离开我们单位的。

他没有去劳动仲裁中心,或许他还根本不知道劳动仲裁中心这个机构。

现在想来,吕澄离开我们单位时的情景,我还记得非常清楚:他冲我高声怒吼,是你们瞎了眼了,逼我离开,我愤怒!我愤怒!我他妈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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