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灵魂

2019-11-13 17:25孙桂荣步玉庆
山东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艾莉天上飞马洛

孙桂荣 步玉庆

于琇荣是近年来在山东文坛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她以对日常生活中的人性精神叩问与生命深度质询见长,文字生动、讥诮、鲜活,有些描写生猛凌厉,而又力透纸背,这在其短篇小说集《无处安放》中的优秀篇章中已有所体现。中篇小说《鱼在天上飞》延续了这一风格,并有所发展,对现代人“无处安放的灵魂”这一命题做了深层次透视。

质询与迷失

《鱼在天上飞》从罹患抑郁症的主人公艾莉看心理医生写起,有一个侦探、悬疑、迷离、隐晦的故事外壳,但其叙事线基本是清晰的。它写了一个处于爱情、亲情泥潭之中的女子,外表独立内心柔弱,挣扎着渴望自由与幸福,最后却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和男友的生命的故事。主人公艾莉有一个不幸的原生家庭,母亲是被拐卖嫁给父亲的,被拐来的妈妈爱上了马洛,然后爸爸逼着艾莉(“我”)诱惑马洛,“我是痛苦的”,“我清晰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在诱惑马洛的时候,“我”被马洛的单纯和善良打动,真正爱上了马洛。但是“我”知道,爱是一道燃烧到颓废、热烈的火,当内心萌生出毁灭性激情的欲望时,“我已无法自抑,我只希望寻找一种存在,一种永恒的方式存在,为此不惜以灰飞烟灭作代价,比如死亡。” 通过小说的种种暗示,读者可以知道最后是艾莉杀了马洛。相对于以《无处安放》为代表的于琇荣前期短篇小说,《鱼在天上飞》在结构上更讲求机趣与机巧,人物形象也更丰满复杂,除了在爱情与亲情中痛苦纠结的艾莉,其他像被拐卖的执着母亲、冷硬乖戾的父亲、左右摇摆的马洛、暧昧游移的沈博士,已经发现蛛丝马迹的徐警官等,这些与主人公艾莉有交集的人物形象在文本尽管出现的次数不多,但也都是鲜活生动的。

小说的主题是对精神自我的深度叩问。这从“鱼在天上飞”篇名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一表征超验性玄幻场景的核心意象贯穿全篇。“鱼在天上飞”“你见过鱼在天上飞吗”“快看,鱼真的飞起来了”,这些梦魇般的喃喃自语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也昭示了主人公艾莉对自我、生命、存在等形而上精神追求的质询,悲剧性结局则预示了质询无果、追求无望的某种迷失。小说是在畸形的爱情、亲情纠结中展现这一主题的,这在于琇荣其他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像《无处安放》中卢棣出轨,小妤最终却发现自己的丈夫出轨的对象是自己关系非常密切的闺蜜孟颜。《影子爱人》写“我”想见一见“我”丈夫的出轨对象,于是按照丈夫留下的线索报名参加了“第三者”也参加了的旅行团,在和“第三者”交流的过程中,“我”逐渐了解到她也有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心里有些许的释然,但终究不能原谅丈夫的所作所为,给丈夫烧纸时,“然后,拿起一块石头,把他的手机一下一下砸碎,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汉白玉石台上”。背叛、欺骗、仇恨、杀戮,生活背面的阴暗和欺瞒是于琇荣小说的批判主调,《鱼在天上飞》也是在这个层面上展现这一人性主题的。

难能可贵的是,这部中篇小说还有一定的社会关怀意识。徐警官到那个名叫云水村的小山村中追寻艾莉童年的书写给人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它不但丰富了故事情节,还反映了妇女拐卖这一当下屡禁不止的社会现象。艾莉妈妈是被拐卖到乡村的,她痛苦地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那三间逼仄的小土屋,关了艾莉妈妈两年。她曾经逃过两次,被暴打过两次,最后一次裤管里被放了蛇。从此她不再跑,也不敢跑——艾莉爸爸是个沉默而残暴的人,与人争执,从不用拳脚,而是抄起东西就打,并且直取对方的头和咽喉。”这种残酷的人间场景也造成了艾莉母亲情感的荒蛮,她在正常婚姻中得不到渴望的爱情,把情感倾注在了情人身上。而在这种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女儿艾莉,性格也开始变得暴虐、乖戾,母亲要逃走,她阻拦,还爱上母亲的情人,母亲、女儿、情人的畸形情感纠葛,最后导致了毁灭性的结局。

如果说对人性的深度叩问、精神的沉沦和挣扎是于琇荣小说一贯的关照视阈的话,《鱼在天上飞》与社会背景的这种对接,则使其突破了此前小说因为社会性不足而有些刻意的局限。像她的《空镜子》写到了同样叫做艾莉和马洛的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恨纠葛。艾莉疯狂地爱着马洛,而马洛却接受不了这种疯狂的爱。马洛曾说“这些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你的疯狂对我是一种无声的胁迫,也是对我的消耗。”痛苦的艾莉想依赖安眠药来缓释痛苦,在文章的结尾处艾莉却因为误食了妈妈放的赛洛西滨,产生梦幻,误将镜子当成玻璃,并撞了上去,被玻璃锐利的切面刺入脖子,从此跌入“永生的死寂”,而他的男友马洛也被她从二十三层楼扔下的杉树盆景砸死。疯狂的爱、痴迷、猜疑,导致了死亡的结局,不能说不是一种现实,但毕竟是极端的个案;巧合、误会、戏剧性的冲突,不能说生活中不会发生,但毕竟是小概率的事件。这部作品因为只纠结于都市男女极端的爱恨冲突,其所表现的精神追问给人不乏刻意之感,影响了真实自然的力量。《鱼在天上飞》因为加入了乡村、社会场景的描写,不但视野更开阔,人性的展现也更有根基。

梦幻与逃离

梦幻的隐喻在《鱼在天上飞》中反复出现。小说一开始艾莉躺在催眠室声音迷离而模糊地说:“马洛没有死。一条鱼在水草里游荡,他抓不住鱼,我抓不住他。”在心理医生的诱导下,徜徉在自我世界中的艾莉怀想与马洛的过往时,想到的也是这一神异的梦幻景观,“先是一条青鱼,春天柳树树眼中最先吐出的那种青,没有翅膀,用尾巴和鳍左右摆动奋力在半空中飞。又飞来一条,生出了鸭蛋一样淡青色的翅膀,羽翼透明,像蜻蜓的翅膀,忽闪着在眼前飞过去……鱼在天上飞”。艾莉在同卖报人聊天时同样使用了这一梦魇般的意象,“你见过青鱼在天上飞吗?那种肌肉受到撞击后的淤青色的鱼。它在我眼前一直飞来飞去……一条,哦不,十几条青鱼在半空中飞,窗户敞开着,正午的阳光照在玻璃上,它就像一个光源,千万条金丝银线从那里射出来刺进我的眼睛”。与沈博士在厄尔湖边时,艾莉情不自禁地还谈到了这一奇异的梦幻意境,“你快看,快看,鱼真的飞起来了……快要生殖的鱼身体里会产生一些能刺激神经的东西,使鱼处于兴奋状态,所以才能看到它跳跃出水的情形。”

除了“鱼在天上飞”,小说还写到了艾莉别的梦幻场景,像在沈博士的催眠下,艾莉又一次进入梦境,“高大的罗马柱耸立在海边,看不到月亮,只看到海面把月光反射到这座孤独的哥特式建筑上,闪着磷火一样的微光,就在这廖若微尘的光线里,无数条青鱼在空中飞舞……在这个完全陌生的黑暗之地,我并不恐惧,反倒觉得很舒适,像蝙蝠,虽然缺少一双它那样的透视黑暗的眼睛。”梦是文艺作品中故事情节的一种推动,也会给读者某种主题的暗示,更艺术技法层面上的一种叙事策略,它可以使得作者在虚实、历史当下之间无拘无束的跳跃,使得各个片段更加融洽地连接。现实生活中聪明、漂亮、独立、大胆的艾莉迷失在如此多、如此怪异的梦境之中,不能不让人思考:艾莉梦里一直出现的青鱼,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青鱼在小说中到底是指什么呢?是象征艾莉对自由的向往吗,抑或是对此在生活的某种逃离?如果是,又要逃往何处?

鱼是在水里生活的动物,但这只青鱼却可以在空中飞,这是她渴望离开熟悉的环境,放飞自我的征兆,“我厌恶控制”“我厌恶用亲情、用伦理、用道德绑架的控制,为此,我要赞美死亡,是它给我自由,我日夜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的祈祷应验了——父母以死亡的方式把自由还给了我”,水已不再清澈,而是浑水一潭,逃离现实之水是艾莉渴望“鱼在天上飞”的直接动因;但是另一方面,小说又不无残酷地书写了这种逃离之态的精神疲惫,鱼在天上飞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因为这违背其本原生存的环境不可能不让它产生异乡感,艾莉也是,“我受够了,受够了这陌生的地方、燥热的空气,把自己放在阳光下和青鱼一起被烘烤”,在天上飞并不像梦中想象得那么美好。鱼儿离开了水,最终的结局恐怕还是死亡,艾莉要追求自由,也需要付出脆弱生命难以承受的代价。小说结尾中艾莉的自杀预示着梦幻破灭、逃离失败,不堪的现实、无处可逃的处境、无处安放的灵魂,成为一曲现代人痛苦的精神寓言。

梦幻与逃离主题在于琇荣其他作品中也曾出现过,像她的《空镜子》中,小说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艾莉频繁出入梦里梦外。“有没有这种感觉,就像玩九曲连环,明知道是在梦里,依然乐此不疲地继续着虚无的情节,就像一个用臆想来替代睡眠的孩子。而艾莉总能自如地在黑洞一样交错的梦境里任意穿行。艾莉不想离开梦,但她还是坐了起来,看着对面墙上的椭圆形镜子,努力从模糊的梦里打捞细节。”在梦里,艾莉离婚了,可是她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未婚啊,因此,她赶紧穿婚纱急着结婚,是梦里“离婚”的情节让她有了行动力。这篇小说中艾莉对梦境有着执着的疯狂,她分不清真实与虚构的界限,马洛因为艾莉这种偏执的爱而惶恐、退缩,“这些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你的疯狂对我是一种无声的胁迫,也是对我的消耗。”《鱼在天上飞》中的艾莉则最终迷失在无处可逃的梦幻世界中,母亲、情人、自我三者俱毁的结局让人唏嘘,也为“鱼在天上飞”这一意象增添了几丝虚妄、诡异的气息。

故乡、他者与温情

窥视隐秘的人性之恶、探究被爱情亲情绑架的人性之痛、洞穿被异化的人性之殇,于琇荣的小说近乎偏执地探索现代人“无处安放的灵魂”的荒诞处境。何处是家园?“艾莉”们如何才能找到精神栖息之所?她描述故乡、小人物的部分作品让人看到了某些久违的温情。

像《2005年的占卜》写的是父亲为了消除掉“我”心中对死去的哥哥的愧疚,而伪造了占卜的故事,写出了父亲对“我”的细微的关爱之情。《最后一头驴》写一家人精心呵护一头驴的故事。在交通工具还不普遍的时候,这头驴为我们家的田间劳作和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大便利,随着驴子的老去,我们一家不得不打算把驴卖掉,就在屠夫来带走驴的那天,我们一家人的不舍占据了心头的上风,最终还是把驴子留下,要一直养到它死去。《管涌》里面开运输车的胡军在一天内做了两个和水有关的梦,胡军的儿子书桐不愿意读书,跟着父亲出来搞运输,父亲是一门心思希望儿子能够回到学校里读书,他一直在等待着合适的机会,在一次和父亲吵架之后,书桐去帮别人看堤,在父子齐心抗堤的时候,书桐却想通了,要回去读书,考公务员,做官,然后治理这样的堤。父亲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以此凸显出了父亲为儿子的一片良苦用心和父子冲突的和解。《二分地的忧伤》中“我”以为是傻林要强奸二婶,因此恨他,到傻林被一伙偷羊的人杀了之后才得知,傻林是因为救二婶免于被那伙人强奸,惨遭报复,农村人心灵的淳朴与悲惨的命运形成鲜明对比,写出了底层人苦难中依然真善美的人性闪光。

著名作家刘玉栋先生曾指出,于琇荣“以那片盐碱地为书写对象的乡土题材……在绵密冷静的叙事中,蕴含着饱满的情感”,这种评价无疑是十分中肯的。这些故乡题材的书写不仅拓展了于琇荣的创作视阈,还丰富了其人性表达,为现代人无处安放的灵魂之痛设置了一定程度上的栖息之所。正是这种温情的出现,使于琇荣对病态人性、偏执情感、异化精神状态的倾情泼墨,提供了一个相对舒缓的释放之所,使其文字不至于走向极端化书写的误区。《鱼在天上飞》将社会现实与心灵现实融为一体,尽管有些地方存在故弄玄虚、刻意求工的缺憾,影响了一定程度上生活气息的表达。但总的来说,所表现的人性之痛与生命之殇戳中了现代人的生存焦虑之源。“无法安放的灵魂”,已成人海中奔波的芸芸众生的一种精神象喻,可以说是于琇荣对当代文坛做出的一份独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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