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霞送一尊红
——周路平先生新田园诗艺术初探

屈 杰

中华文明是一种典型的农耕文明，一部中国诗歌史，煌煌三千年，歌咏农耕、农业、农村的田园诗歌与诗人不仅从未缺席，而且峰峦起伏，绵延不绝。田园诗发轫于《诗经》，历千余年之涵育与酝酿，至于东晋、南朝，乃见一峰拔地，飞翠流芳，是陶元亮，号靖节先生，世称田园诗歌之鼻祖也。至乎唐世，诸子英发，田园诗坛英才蔚起，若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李绅等，皆田园诗之一流作手也。至于两宋，歌咏田园，名家辈出，杰作纷呈，苏轼、辛弃疾、陆游、杨万里、范成大等允为翘楚。嗣后，诗脉绵邈，余韵不绝，金之元好问，清之郑板桥，是其嗣响也。历三千年之世变，至乎当代，斯脉不仅未曾断裂，而且如游龙夭袅，御风乘云，初跃乎渊，或将腾于天。环顾今日田园诗坛，诗人云集，载歌载咏，初露峥嵘。在众多的歌咏者中，湖北的周路平先生堪称其中的一位优秀歌手。路平兄生于长于大别山麓，得清嘉山水之滋润，受田园牧歌之熏陶，发而为诗，其思也奇，其意也远，其咏也清。读他的田园诗，可以观风，可以开慧，可以忘机，可以澄心。下面，我想从题材、立意、语言、情感、意境五个维度来探寻他的艺术特色。

若乎论其题材，则山川风物、乡情世态、田园人物、人文思致，尽收笔端，正如陆机在《文赋》中所云：“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路平兄的田园诗作，是鄂东乡村的一幅立体的画卷。在那里，我们可以读到鄂东大美的山川、淳朴的民风、田园的人文、醇厚悠远的情怀以及改革开放给乡村带来的种种变化。他不仅善于歌咏大自然的美丽与神奇，更善于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歌咏民风民俗，歌咏乡村新生活，吟咏田园人物，抒写自己与自然的交融感悟，如《移民调》《精准扶贫咏叹调》《畈上秋望》《游神仙谷》《观徐凤村民俗馆》《老屋山雪后登高放歌》《山村拜年》《清明山祭》《致乡村田园规划者》……单从篇名上，即可以看到诗人反映乡村生活的广度。中国的古典田园诗虽然在艺术上达到了极高的境界，但由于农耕文明的封闭性与单一性，其题材大都比较单一，一般都跳不出这几个主题：状田园之美，写乡居之乐，歌隐逸之趣，叹民生之苦。然而，当代中国正处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乃至信息社会的迅速变革中，激流奔泻，波翻潮涌，乡村亦不例外，必定如万花筒般地展现其缤纷的色彩与参差的形态。这是新时代为诗人们提供的丰富诗料，是当代诗人的幸运。白居易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路平兄立足时代，放眼乡村，以追光摄影之笔，写乡村万象，写时代新风，写自己与山水田园的感悟交融生命体验，对乡村生活的反映是十分广泛的。特别是用不少笔墨吟咏的水利移民、乡村规划者等是对田园诗题材的拓展。

继而窥其立意，往往立足时代，寄意高远，如春雷鸣于云端。路平兄长期从事扶贫、移民等行政工作，有很强的政治敏感性，但是他的诗却不是对政治思想的简单诠释，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识见，犹如电光石火，往往在一瞬间点燃与照亮读者。如《劳动节田间听歌偶感》：“布谷声中劳作稠，农家俚调响田头。岂知百畈躬耕急，不及优伶一展喉。”叹民生之辛苦，刺分配之不公，以对比手法述之，最易引起读者共鸣。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诗语词浅显，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对人民的深厚感情和对不合理分配制度的不平之鸣，可谓深得怨刺之道也。又如他的《路边田畴》：“云水苍茫溪壑长，青葱多已让寒黄。绵绵一带膏腴地，尽是离人去后荒。”民工进城，良田抛荒，他为之忧心，发而为诗，以期引起政府重视，是诗“可以观”也。在《移民调》三首中，他吟唱道：“山有灵根绿有田，桃源织梦到无边。苍茫一夕连天水，家是龙宫路是船。”关心移民生活，为移民提供良好的生产生活条件，是中央的政策，作为曾经的移民局长，路平兄为移民做了大量的工作，如今移民的家就像龙宫一样华丽，看得出，他也颇感欣慰，从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公仆意识与赤子精神。精准扶贫是中央的大政方针，路平兄参与其中，感受良多，留下了一行行诗意的文字：“快赶中巴趁早霞，携钱带物访山家”“用它科技真奇异，运转农时四季春”“宽带一朝飞入户，剧团几进唱牵心”“不许膏肓侵日月，杏林春色正浓时”“喜迁还有翩翩燕，共唱新居第一春”“千丝万缕及时雨，汇聚洪流涨海潮”。作者以生动形象的语言从各个角度立体地展示了精准扶贫取得的成就，把浓郁的诗意与扶贫的实践结合起来，散发出强大的正能量，催人奋进。与政治毫无瓜葛的诗篇，他也有不凡的立意。请看《清明山祭》：“野草藏梅径，荒枝扰乱莺。又横新绿蔓，欲锁旧幽城。樽酒原家酒，鞭声亦祷声。春神司令处，寂泊看枯荣。”写清明之诗众矣，从立意上说，或诉哀思，或颂祖德，或写寂寥，而此诗却一反传统之意，以一个觉者或达者的眼光来审视生命，淡看枯荣，让人在淡淡的惆怅中感受到一份欣悦与旷达。总之，路平兄的立意是多元的，犹如水流河谷，随地赋形，呈现出不同形态与特征。

论及语言，则质朴自然，不尚雕饰，虽无惊艳之初瞥，却有秘味之深藏。其实这正是田园诗语言的魅力，也是一种高远的境界，是老庄道法自然哲理在诗学中的表现。自陶渊明以降，有成就的田园诗家莫不以返璞归真之心，洗尽铅华之笔去歌咏乡村，留下清新质朴之篇。苏轼评陶渊明诗曰：“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论述自然的风格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我想这应该是田园诗语言的一种独特魅力，也是一般的诗家心向往之而实难达到的绝佳境界。尽管路平兄离这种境界还有不短的距离，但可以看得出，他正在这条道路上坚韧地攀登与求索，也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足迹。如《访神草科技基地》：“山苓白芨与天麻，神草山田漫作家。更见单蔸分七叶，饶多金线一枝花。”纯用白描手法，不加粉饰，得自然天成之趣。又如《山村拜年》：“劈啪三千响，参差四五家。香炊烹腊黍，闲客话桑麻。”质朴无华，自然流转，如一溪清流，淙淙流淌，亦畅亦达，远承孟浩然的《过故人庄》、陆放翁的《题山西村》之诗意而来，又赋予了时代的特色。再如《过天堂河谷》：“忽尔阴沉忽尔晴，碧云红叶任斜横。平沙黛岸流风冷，未减秋光入水明。”诗人就像高明的画师，漫挥画笔，随意点染，一幅绝美的河谷秋光图便十分自然地展现出来，真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当然，质朴自然只是路平兄诗词的底色与基调，在这个基础上，他有时也会泼以浓墨绘出鲜明的色彩，如“青桥雪岸霞烧后，一笔烟云出画廊”“排闼两山红到眼，迎人一苑锦铺苔”；有时也会以响遏行云的唱腔直抒豪情：“云侣风侪真可近，岂缘身在最高峰。”有时也会以含蓄的方式寄托心衷：“春风渐褪箨龙甲，自向青云作秀姿。”有时还会以幽默风趣的语言来表达诗意，如《桃花运》：“一夕薰风着艳装，红云娇媚过东墙。桃花运到妻心急，高纵清流泼断香。”也会有盘空之硬语，如：“本为天弃掷，兀作势崚嶒。”虽然他的语言风格是多元的，但质朴自然则是其根本，是其基调。

至于论其情感，可谓真实而丰富，恬淡而冲和。汉代的毛苌在《诗序》中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则云：“诗者，根情，苗叶，华声，实义。”可见，情是为诗之根本，是创作的强大推动力。观乎路平兄的情感，既有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淡定，又有一个真诗人永远都不会消弥的悲悯情怀。请看他的《移民调》：“异地为家忍说难，蓬窗旧月已新残。怆然四壁馀何物，夜雨敲床牵万端。”他关心移民疾苦，对移民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才能写出这样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诗篇，这是一种大爱。经过多年的努力，移民生活大有改观后，他为之欣喜不已，放声吟唱道：“通天路上绿无限，戏鹤楼边花更多。春赖扶持常入户，夜因闲适好闻歌。”忧移民之忧，乐移民之乐，这是一个真诗人才具备的襟怀。也有逸兴遄飞的时候，如《老屋山雪后登高放歌》：“江湖涵絮白，霄汉聚云多。一点空朦气，凌虚发浩歌。”登高远望，但见云聚高天，雪飞江湖，于是豪情顿生，诗兴勃发。当然，更多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淡定的、超逸的。如《访新屋湾》：“老屋溪山几度游，紫薇摇曳挽勾留。只今尚在尘嚣内，但向新湾许白头。”紫薇摇曳，暗送清香，如此美好的诗境，他情有独钟，可惜尘嚣浮华暂难逃遁，只盼白头时候来静静享受。居尘渴望出尘，渴望诗意地栖居在一方净土中，这是诗人们的共同情结，也是他超凡出尘的一种情感表达。成年人莫不怀念童年，怀念那份纯真的快乐时光，路平兄也不例外，他在《重走儿时放学路》中写道：“髫年于此每还家，山路重来绕复斜。忽见棘丛支数朵，分明当日折闻花。”在他的笔下，童年是一条绕来绕去的山路，是一朵折来闻去的小花，纯真的快乐在诗中汩汩流淌，如此真切的感情，如此温馨的回忆，不知道引发了多少人的共鸣。也有情感内敛、需要慢品才能得之的诗作，如《访关公庙后程湾》：“野径纵横绿袅娉，木栏花院敞云屏。此来不枉寻幽屐，四下逡巡受送青。”逡巡于野径，感受其幽美，那种怡悦之情可以品而得之。路平兄以一颗真正的诗心去感受这个世界，在阴晴圆缺的轮回中去感受悲欢离合，并发而为诗，歌之咏之，嗟之叹之，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是弥足珍贵的。

最后论其意境，则多有物我交融、浑然一体之佳构。意境说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核心理论，历代诗家多有妙论，王国维可谓集大成者，他在《人间词话》中指出：“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有高格，自有名句。”又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也。”观乎路平兄之作，既有有我之佳什，又有无我之妙品。如《山翁》：“徐徐钟定四围空，坐对秋岩酽酒翁。欲扯松云邀再饮，南山霞送一尊红。”此诗已臻于无我之境，我甚喜之。你看酒翁坐在秋岩边，闻徐徐钟声，携一壶清酒，仿佛入定，他没有酣畅淋漓的痛饮狂歌，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可以感受到他陶醉于几缕松云之下，一片晚霞之中，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这种境界，是诗的境界，是道的境界，更是禅的境界。 又如《茶园》：“草拥清溪曲径遐，丘围绿岸野人家。凝珠韵湿红衫袖，笑引春风试嫩芽。”于清溪曲径之畔，绿岸芳丘之间，有一片幽静的茶园，有美人兮娉娉婷婷，于此采茶，清露打湿了她的红衫袖，她却带着春风般的笑容去采撷片片嫩芽。幽境、美人、春风、茶香揉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惟幽惟美、亦清亦雅的艺术境界，诗情画意，美妙绝伦。大哲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指出：“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观乎路平兄之作，可以知之矣。请看他的《仲春乡间偕游拾趣》：“阿谁高手段，抟野列新屏。李接云飞白，溪张镜掬青。但循三径曲，便带一衫馨。游趣偕何拾，吟春漫赋形。”这是一幅春日行吟图，在这里，李花与白云齐飞，溪水若明镜泛青，曲径通幽，衣衫带馨，诗人愉悦的心情与物象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清新明快、自在逍遥的艺术境界。当然路平兄最擅长的还是创造格调淡雅、韵味绵长的意境，请看他的《畈上秋望》：“风挟嘶嘶木气流，苍茫独立暮山秋。年光渐迫高寒近，野菊人烟共白头。”此诗妙在尾句，野菊与人烟缘何一起白了头？因为都蒙上了一层清霜，从中可以感知秋气的凛冽，秋意的浓重，还可以感受诗意的淡远，诗境的苍茫，这样一种艺术境界，让人味之不厌，若在眼前。可以说，路平兄深得造境之法，他的大多数诗作都是境与意会、水乳交融的佳品。

路平兄的田园诗内涵非常丰富，以上之论还不能尽述其妙，我只是希望自己是一个称职的导游，如能把读者引进到他的诗词殿堂，然后自己去感受与品味，则余愿足矣。同时我也相信，作为鄂东大地之子，作为荆楚诗坛中坚，在乡土的清气与灵气的滋养下，他一定会写出更多的无愧于时代的田园诗词精品。悠然南山，霞色盈尊，这一尊流霞，是天地的精华，是自然的馈赠，也是路平兄精心酿造出来的艺术琼浆，让我们细啜慢品之。